聪敏苛求的奈波尔(1) 接下来几天之间,我就对他更加了解了。我给他看我写的诗,其中一首开头写 道:“贱人凶残之美的镜像倒影,”另外一首,“过来卖鸽子的女孩将死。”他说 :“真是性冲动泛滥。” 我听了不禁微笑。 他说:“不过,我已经禁绝房事了,你知道。” 当时我们只有两人独处,开车前往市场的路上。 “那你太太怎么办?” “每天晚上,我都会给她一个坚贞的吻。” 那不是我要问的问题,不过,我也按下不表,因为我的车给成群的市场摊贩围 住了,擎着一篮篮的水果跟我们推销。 “我最讨厌吃的东西露在外头了,”他说,“我讨厌灰尘。” 讨厌灰尘的人绝对不会在坎帕拉中央市场感觉宾至如归。 “意大利人的起士(乳酪)是用泥巴做的,”他说,“不过,你也知道,对吧?” 铁钩上挂着扒了皮的精瘦山羊与绵羊肉块,苍蝇嗡嗡围聚,“小弟肉”招牌下 方,盘子上叠着切开来的厚肉片跟碎骨头。他喜欢那块招牌。他留连再三,嘴里咕 哝着招牌上的字样。他说自己是素食者。我问他为什么。 “腱子。我怎么也嚼不动。” 他说,他宁可不吃肉,也不要摸到肉。他曾经在餐馆里头大肆争论,只因为人 家给他端来一碗掺了肉块的蔬菜汤。他断断续续地跟我说明他的健康与消化机能。 我跟他说:“肉是‘尼轧玛’(nyama ,斯瓦希里语)。” “没错。” “动物这个字也是尼轧玛。” “没错。” “娼妓──俚语说法。也是同样一个字。尼轧玛。” “是吗。” 我们经过炸蝗虫的摊子,蝗虫在猪油热锅里炒过,滴尽余油,收进麻袋,袋袋 都塞得鼓胀累累,男男女女坐在麻袋后方,各自在一方报纸上量取一客分量的油炸 昆虫。木褐色的蝗虫闪闪发亮,油渍光鲜,蝗虫小贩高喊叫卖着“恩吉给”(nzige, 斯瓦希里语之蝗虫)。 这个时候正好当季,我说。他们花上整晚的时间,守在街灯下面捕捉蝗虫。 “恩吉给,恩吉给。”奈波尔说成“纳——吉——给”,然后轻笑着跟一名正 在装盛大包蝗虫给一个男人的小贩招手,“这些家伙一定爱死那些虫子了。” 他对着藤篮摊贩周围堆着的篮子皱眉头。他发现摊子上的鱼肉生蛆。他说,某 些蔬菜,尤其是木瓜芎蕉,特别引他怀念童年。 “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他无助地笑笑说:“我也跟你讲不上来。”拜托我跳过这个话题,他扬扬手, 意指他不会对这个问题多做交代的。 我说:“我家是大家庭。”期望能引起他的兴趣。 他说:“我们看完这个市场了。”他没听见我讲了什么。他想走了。然后,接 着,我们看完公车总站了;然后,我们看完公园了;然后,我们看完博物馆了;再 接下来,教堂害我心情沉重。他总能在一瞬之间,上下打量一个地方,接着他就准 备走人了。他踩着警局探长的步伐,两手合在背后,迅速前进,却又无所遗漏。他 性好探究,他步履敏捷。我想我们已经看完这个了。 他似乎急于让我对他更加了解。他说他睡得很差,他饮酒相当节制,他苦于头 疼,苦于气喘。他也说自己脾气火爆。他喜欢打板球,要我替他找个板球场,他好 练习投球。他跟我问起杰若德·摩尔为人如何,当我跟他说杰若德觉得他贵族气重 的时候,他看起来还满开心的。 “杰瑞这么说吗?真的?” 我们从来不会喊系主任“杰瑞”。 “那杜德尼又怎么样?”他又问道,“他那个太太真是丑得要命,当然,那正 是他娶她的原因。丑得难以置信哪。” 我说,在乌干达大部分地区看来,她算是美人了──既浑圆又抢眼,能生也能 养,说不定还接受过割礼,嘴唇丰满,牙齿缝隙足足有四分之一英寸宽。 “我正好就是这个意思。” 他说,目前为止,他在乌干达所见到的白人,大部分都在颓废退化。他们酗酒 过度。他们在心智上已经僵死了。他们是下等人。有时,他会用那种说法,不过, 他更常讲的是“他们很平庸”。他们是些劣等货色。 “劣等货”就是他通常用来指称他们的名词。某个英国侨民在资深教员共同休 息室滔滔不绝,大发议论之时,他会说:“你听听那个劣等货。”“还有,他们大 多是些搞屁眼的。” 他发现斯瓦希里语呕哑嘲哳,难以发音,尤其应付不来某些鼻音,例如,某些 子音,根据所有班图语言规则,紧跟在m 或n 后面时,就要软化发音,或是简短摩 擦发音。他没法儿发出“mbuli ”(愚笨)的鼻音,或是相反词“mwambo”,字义 较为复杂的字眼,好比,“mkhwikhwiziri ”(体味,身体不洁所发出的气味), 虽然让他兴致盎然,我也深有同感,可是,他却认为这些字眼根本不可能用来交谈。 然而,偶尔,他还是尝试学舌,外人难以得知,当他夹杂不清,任意措辞时,他究 竟是在取笑这些字汇,还是只是用字错误。他将“姆拨亚”(Mboya )的名字念成 “马拨亚”。“马纪”就是他口中的“姆纪”(mzee,贵人、长者、父母)。奈波 尔这位外侨出了名的优柔寡断,而且,在对非洲男孩施以小惠之时,还喊道“马布 嘎”,有时却也歪打正着地成功发出“姆布嘎”(Mbugga)。 我心想寻索他写作的线索,就问他平常都读些什么? “本人阅读《圣经》。内容非常好,你也知道。还有马提雅尔──津津有味。 你拉丁文读得来吧?你当然读得来。” 他引述了几段猥亵的隽语跟诗篇,许多都在嘲讽鸡奸,他说,这些诗词都挺有 抒情味道的,“而且非常简明”。 他相当坦白地说,来到乌干达真是天大的错误,害他懊悔不堪。虽说,美国法 费尔德基金会赞助他全程旅费,他还是说自己亏钱了。不过,他也即将要完成一本 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