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禁(1) 回到卡塔加山寨,维迪亚继续他的小说。同时,他也拾起一本维多利亚时代叙 述西非纪行的书,他在书中看到“我们黑色的弟兄”这种说法。他就开始使用这种 措辞,用他最喜欢的词组共同架构诸如此类的句子:“一小段时间里,我们黑色的 弟兄……”在我动身回到乌干达之前,他问我:“那么,我们在坎皮的黑色弟兄, 最近怎么样啊?” 当时,流言纷纷,说乌干达出了乱子,虽说无涉于印度人。我说:“人家说, 欧布特跟卡霸卡准备要摊牌了。” “本人会在这里隔岸观火的,”他说,“哎,帕芝?迩来,本人以为倘若重回 乌干达,即是愚蠢透顶。反正,我们打算在坦干尼卡再待上一小段时间。” 这个国家早在五年前,独立之时就改名为坦桑尼亚了,不过,维迪亚还是一径 地援引殖民时期的地名加以称呼,就像他称呼加纳,也总是用加纳黄金海岸一词一 样。每当他见到非洲人因为这些名称而着恼,他就更乐此不疲,逗弄他们。他佯装 不知新的国名,当别人愤愤不平地纠正他时,他说:“是嘛。”再过分热情地跟人 家致谢。 他从三兰港回报道:“到处都是一团糟的。”还问起乌干达的消息。 乌干达的消息很糟糕。此时,1966年5 月下旬,正值首相与卡霸卡──斐迪王 之间的正面对峙。某个星期六,卡霸卡身边四位重要酋长遭到逮捕,罪状是扰乱治 安。由于他们和斐迪王关系密切,酋长的子民,村落居民,遂起而逞暴,对着警方 丢掷石块。翌日清晨,统领在伊狄·阿敏麾下的乌干达特种部队,就对卡霸卡皇宫 所在地路荜里(Lubiri)发动攻击。 战斗终日──加农炮与自动步枪断断续续纵射,攻击围绕皇宫的竹围栅栏。我 从马克瑞瑞的办公桌上,还可以看见路荜里升起阵阵硝烟。射击持续无歇。午后近 晚,仍然炮声隆隆,硝烟色泽更加深暗──停火了。 我的同事贵夕加说:“卡霸卡用一挺机关枪逼得他们停火。” 其实,谁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问他:“你是哪一边的?” 贵系加是奇加(Chika )族人,家乡紧挨着卢旺达边界,该族人实行妻子继承 制度,而为人轻鄙──寡妇要改嫁给亡夫的兄弟──这是一种奇异的婚礼仪式,新 娘要便溺在新郎合拱成杯的手中,同时,尿液均沾在新郎所有的兄弟手上。新婚之 夜各种仪式之中,新娘还得与新郎奋战,万一新郎显露弱势──习俗上要求新娘竭 力挣扎──新郎的兄长就可以取而代之,殴击屈服新娘,并在新郎旁观之下,恣意 强奸新娘。贵系加就曾经应召接收他新寡的嫂子,加入他的妻妾行列。 “我在感情上,是个社会主义者,”他说,“不过,斐迪是个好王。” 傍晚时分,爆炸声更为响亮──迫击炮,或许吧。白天只见冒烟的地方,可以 看到火苗乱窜了。皇宫终于沦陷了,只是,当阿敏与他的手下冲进宫内搜寻时,卡 霸卡已经杳然无踪了。这次拙劣的进围攻击,耗上一整天才擒获这处木造竹围的宫 殿,偏偏还功亏一篑,未能达到目标。卡霸卡逃到布隆迪避难了──装扮成吧女模 样,有人这么传说着。 那是宵禁的第一夜。从晚上7 点到翌晨6 点,居民都不准离开家门。下午7 点, 天色犹然明亮,光天化日之际,禁足室内,感觉十分怪异。强迫监禁与严格箝制也 促发了许多风声流言,充斥着对立冲突与血腥暴力:纵火、戮杀与拷打的故事,印 度人惨遭杀害,吃食人肉的轶闻,破坏公共设施的事例,还有路障林立,以羞辱外 国侨民。人人风闻乌干达陆军之狂野──未能擒获斐迪王,让他们暴跳如雷。夜幕 降临,炮击声又起。我特别从宵禁实施当日,启用一册笔记本,尽可能搜集流言与 传闻。 除了布干达的卡霸卡斐迪王以外,乌干达还有其他三个部落王。威廉·威尔伯 尔佛斯·纳迪欧普爵士,矮胖短小,名声鹊起于穿着稀奇古怪的袍服与狂风暴雨般 的言语方式,他是布索加的奇亚巴金加。图鲁的欧姆卡马,年方二十,是个名唤派 翠克的木图鲁族人,他的姐姐,伊莉莎白公主,还充任《时尚》杂志的模特儿。安 可尔的欧木加贝,则是个养牛的牧场主人。卡霸卡垮台之际,部落王纷纷走避,噤 若寒蝉,任由政府进驻皇宫──虽说,用“皇宫”来指称那些实际上已经倾圮不堪 维修的房子,确有误称之嫌。 宵禁是一段弥漫着强烈困惑与疑惧的时期。同时间,四处可见酩酊酒徒,也助 长了疯狂的气氛。人们吹嘘自己的酒量,无人工作。急需狂饮的迫切感益形显著, 因为酒吧提前在6 点打烊,好让酒客实时返抵家门。食粮缺乏,因为从海岸开来的 卡车,在乌干达边境被拦截。火柴竟然一根难求,谁也说不上个缘故。小规模的犯 罪猖獗:抢劫、侵占、报复宿仇。有意北上的旅人组团上路,不敢落单。邮件停止 寄送长达一个星期。远处的枪声不断,波克─波克─波克,直到黎明。 在我看来,宵禁是一遭极不寻常的经历;也是个完美的借口。我停止授课。我 可以全神贯注在小说写作上。白天,我竭力搜索谣言──每每暴力纷争,每每屠戮 无数。传说中总少不了倒霉的印度人充数。我的宵禁笔记簿日益增厚,我也打算写 一本类似卡缪的《瘟疫》的书,刻画一座城市在袭击与宵禁之间,逐步沉沦恶化的 怪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