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映会(1) 除了维迪亚之外,我在伦敦还认识另外一位作家,一个年轻的小说家,名叫B. S.强森,他因为脾气火爆与情绪起伏不定而声名狼藉。他与他太太吉妮,一同住在 密德敦广场一带的公寓里,强森喜欢喧嚣欢闹,到哪里都是吆三喝四的。他管自己 新生的男婴叫“香肠”。他是《越洋评论》的诗篇编辑,还登过几首我写的诗,那 些“性冲动泛滥”的诗。我在圣诞节前拨电话给强森,就在维迪亚跟我大发脾气, 凶我不该将他留在大俄罗斯街遮阳篷下枯等的那一天。我又打了一次电话给他。 他说:“过来看我的电影试映。” 试映会全天播放,他说。那是一部实验电影,叫做《你是人,就跟他们其他人 一样》。他写了几部小说,一本关于吉卜赛人的,题作《旅人》,还有一本在讲一 个教师的,《阿尔伯特·安吉罗》。他最新出版的小说《不幸者》,不装帧贩售, 书页散置在盒子里,阅读时可以不拘顺序与形态。 我提到我住在维迪亚家里。 强森说:“奈波尔最讨人厌了。” 我说:“不会呀,我觉得他还好啊。” “你只是个该死的老美。你对英国他妈的阶级制度懂个屁呀!” 这一点不容置辩──而他的语气听来,如果不是偏执错乱,就是过于侵略性的 精力旺盛了。他书中的笔调,也充斥这股疯狂、自我中心的动能。《阿尔伯特·安 吉罗》的叙事架构尤其咄咄逼人,一开头先是正经八百地第三人称叙述,后头却转 变为第一人称的忏悔录。 为了避免维迪亚与强森之间的对峙冲突,我就邀请西华和我一块儿参加试映。 试映戏院在苏活区。强森跟一个年轻的巴基斯坦人踟蹰在门廊上。我将西华介绍给 他们认识。 那个巴基斯坦人说:“祖尔菲卡尔·古斯。”同时伸出他的手来。 影片极短,看来还未了结,最后面是个突兀、草率的急转直下,一旁配乐结结 巴巴的,不知所“吟”。影片中主要的角色是个老师。剧情环绕着一班心思恶毒的 学生。我隐约感觉,强森赞同这群无法无天的学生恶整他们老师的行径。影片是虚 构杜撰的,并毫无内涵。大部分剧情都显得愤慨,我却接收不到充分的信息,理解 其愤怒之所在,再,归根结底,这是一部乱七八糟的烂片。 试映结束,稍后,我还跟强森说:“很不错。”接着还补上一句:“精彩极了。” 强森说:“大家都讨厌这部片子。”他似乎还很满意这个想法。“他们说,片 子还要再下工夫。” 假如,我有那个胆子的话,那确实就是我要讲的话。 西华微笑,说道:“是呀,这个片子是有些内容的。” 我们一同到祖尔菲卡尔·古斯家中喝下午茶。古斯的太太是葡萄牙人。当她招 呼我们的时候,祖尔菲卡尔朝西华点点头,说道:“你猜猜,这位是谁的弟弟?” “别猜了,”强森说,“谁他妈的在乎啊。” 我当时心想,这还是真给我上了一堂英国阶级制度课呢,先前,我见过的是维 迪亚的上流阶级仰慕者──安东妮亚夫人、修·汤玛士、修·费哲爵士──现在, 我就跟他的普罗阶级贬抑者正面相对了。 我们又继续讲起那部片子。西华说:“我想这部片子是在评论综合制中学系统 的弊病吧。” 强森说:“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其他议题。”接着,他用力地说:“我绝对不 会背弃劳工阶级的。” 祖尔菲卡尔说道:“大家都在说这部片子的好话。” 强森说:“我要把片子放给撒缪尔·贝克特看。” 西华说:“你真的认识贝克特吗?” “我在巴黎的时候,就曾跟他见过面,”强森说着,睁着圆凸的蓝色眼珠,凝 视着眼前中程距离之处。他双颊鼓胀,一开口讲话,肾上腺素就泉涌喷溢:“我已 经给他看过不少我的小说。我承认,他对我的作品影响很大。我跟他说过,‘我脑 子里可以听到你的韵律。’贝克特懂这个。他跟我说:‘我也在脑子里听见乔伊斯 的韵律。’” 维迪亚一定会说,真是垃圾。我用维迪亚的耳朵倾听,透过他的眼光看待。强 森如此浮夸轻蔑,大言不惭地滔滔不绝,一个人猛唱独角戏,终于斩断了大伙儿的 谈话。 最后,祖尔菲卡尔问我:“你都写些什么东西呢?” “一本小说,”我回答,想着我的中国杂货商人故事。 “你应该写诗的,”强森插嘴。那可是道不假情面的指示:“别忘了,你要先 做个诗人,再谈其他。” 我们告辞之后,徒步穿过密德敦广场,前往天使地铁站时,西华说:“你还写 诗吗?” “再也没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