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午餐行(1) 时序入冬。伦敦房产市场荣景非凡,意味着我们也许一辈子都供不起一栋伦敦 房舍。没关系,我乐在乡居,终日写作,白天把孩子托在宾明斯特的托儿所,晚上 上酒馆打弹子。同在酒馆饮酒的农场工人叫我称奇不置。他们一开口净扯些恶毒意 见,满脑子仇外意识。“我跟那个搞屁眼的讲,‘你干吗不滚你妈的回你老家去’。” 有一天,新闻传来,一群小学生进行校外旅行时,碰到突发性雪飑,遂于凯恩格姆 附近失踪,结果,七个小学生冻死在大雪中。 老福雷德,坐在加洛普营的壁炉旁,说道:“冻死活该。我念书的时候,从来 就没这么好的事情,上什么苏格兰校外旅行。” 每两个星期,我都会搭火车上伦敦一趟,交书评的稿,顺便将评过的书卖给贾 斯东书店,换取现金,就跟维迪亚五年前的行径一样,吃午餐,溜达溜达,再搭晚 班火车回多赛特去。在火车上用晚餐:“要不要再来点烤马铃薯呢,先生?”万家 灯火飞驰而过,暗夜中,村落光点闪闪烁烁。 某次,我们在电话里聊起来,维迪亚说着:“我们去伦敦吃午餐。” “惠勒斯怎么样?”我第一次到伦敦旅行的时候,我们曾经在那里共进午餐。 当时,我只知道这家馆子,即使如此,我还是避门不过,因为在此用餐所费不赀。 “康诺特更好,”维迪亚说道,“虽说,你有许多同胞都在那里用餐,还是瑕 不掩瑜,餐点服务都好。康诺特餐馆,我们就这么说定吧。” 我说:“好啊。” 他说:“那你就去订位吧。” 我们相约火车上见,9 点50分开往滑铁卢的班车,我还得提前一个半小时在克 鲁格恩站上车。耶佛尔、薛尔伯恩、吉灵汉、谢夫茨伯里,再到萨尔斯伯里,而他 就站在月台上,短小精干,服装整洁,额上黑发浓密,酷寒中包裹得密不透风—— 围巾、竖领、手套──偏偏还是异国风味十足,几乎蔚为奇观。1971年,萨尔斯伯 里车站月台上,站着一个矮小的印度人,身边的英国人,人人高出他一截,个个小 心翼翼地装做没看见他。他也丝毫不加留意。 一看到我,他略略点头,眉间舒展。他轻轻推开车厢门,捡了个对面的位子坐 下。其他旅客纷纷转移目光,反而看来更加专注。我在薛尔伯恩看到一个高个儿男 人上车,说不定是来自那里的学校,当时顺便就将一本布面装帧的小开本书——布 面颜色褪淡,凑近他的面孔。他心不在焉,无意阅读,反而侧耳旁听,因为,维迪 亚已经打开话匣子,跟我讲起话来了。 “保罗,保罗,你心里有事。我看得出来。” “没,我没事。” “你太太不高兴,对不对?我有预感。” “她想找个工作。” “好啊!挣几个蹦子儿回家。” “你最近怎么样?事情都顺利吧?” 他说:“我好比一只折翼飞鸟。”每当他说起自己精疲力竭,几近崩溃的时候, 通常他就会这么说。不过,他继续解释:“过去十五年来,一直有股强大的紧张压 力逼迫着我。”他僵了一下,挤个苦脸,以兹说明,然后,他就变得软瘫瘫的, “我现在已经体力透支了,创作让我胆颤心寒。我累了。我懒了。失眠,老兄。不 过,看看你,你写小说的点子多多。告诉我,你去伦敦要跟什么人见面?” 我跟他说了。 维迪亚说:“这人是个无名小卒啊。” 我又提到另外一个名字。 维迪亚说:“他,谁啊?他是哪根葱?” 我又跟他讲了第三个名字。 维迪亚说:“那是仿冒品啊,老兄。全都是些假货。他们根本连边都沾不上。” “可是,他们对我都挺好的──我是说,他们给我文章写。” “当然。你写你的文章。你忙你的。你从来不缺点子。不过这些人会榨光你的 精力。你跟他们见过面以后,总是累个半死,不是吗?” “我想是吧。”不过,这又能证明什么?每次我跟维迪亚见过面,我也总感到 虚脱啊,有时候,我还会头痛,脑子里嗡嗡作响。 “他们要吸干你的精神。” 一听到“吸干”这两个字,车厢角落里坐着的薛尔伯恩学校教师,从书中抬眼 掠过我们,随即又赶紧捧着小书,堵住脸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