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兄长的阴影下(2) “五个星期!”他像一尊帕夏般端坐在坐垫上,抽着香烟,呷着热茶。圆胖的 脸颊随着他笑逐颜开,不断颤动,“你还真是个自虐狂。”“火车旅行有时候也挺 有意思的,”我说,“像是东方快车。有些土耳其列车。阿富汗西北部赫拉特(Herat) 的清真寺。还有开伯尔隘口等等。” “继续啊,攻上开伯尔!”接着,他又哈哈大笑起来。 他一昧讥嘲,对话就沦于乏味无趣了。这也不是新鲜事了。我总觉得,他的揶 揄当中隐藏着嫉羡,而我也清楚,要是我反唇相讥,他铁定暴跳如雷。 我微笑,轻视他的嘲弄。新德里的十月,二十五年前。两个三十岁男人同坐在 花园里,心里各自盘算着一本书。他有个文名满天下的哥哥──他不会有事的。可 是,如果我游毕返乡,还写不出书来的话,我就灭顶完蛋了。 “你这一趟奔波下来,打算干吗?” 我说:“写一本游记,旅行书。” “我不晓得你还写旅行书。” “只是一种尝试而已。我需要钱。” “所以,你就想像别人一样写印度吗?” “不。我要写的是这一趟完全的旅程。我要搭火车经过马德拉斯到斯里兰卡。 然后,整个行程──加尔各答、仰光、越南、日本。再搭跨西伯利亚火车回家。” 我不该跟他讲这些的。他爆出狂笑,笑到喘不过气来,笑到呛着,噎到他鼻孔 喷烟,一张大脸涨得通红。 “我想,圣诞节之前我就会回到家了。” 他说:“我星期三就到家了。” 今天是星期一。我好想回家。我自觉意气消沉,就回到旅馆,想要拨电话给我 太太,偏偏没接通,只有静电如浪潮的杂音,以及电话线一端微弱不知所云的语音。 我思乡心切,一夜无法成眠。 第二天,西华和我又碰面了,同样也是意外相逢。他在餐厅里有个好包厢,我 离开的时候,凑巧经过。他把我喊住,然后点了咖啡。他的咖啡桌上散落着纸张, 还有一纸电报:恭喜荣获霍桑奖。星期三盼你早归。爱,珍妮。 他刚刚赢得一项文学奖。他就要回家了。他太太爱他。真是幸福──无上的幸 福。 我问他:“你觉得印度怎么样?” “不怎么样。”他又呼号着咆哮。 这就是他跟别人对话的方式。听来像在寻衅找碴。他让你问他问题,然后,他 回你一个毫无帮助的答案,再就是阴沉不快地哄然大笑。 “跟某些我去过的地方相比,这里可以算是天堂了,”我说,“伊朗。喀布尔。 白沙瓦。” “那就是粪堆吧!” 接着,又是一阵狂笑,像是某种形式的标点符号一样,充满嘲弄意味的惊叹号。 我只能从他的笑声里听出紧张焦虑与刚愎顽固。多年之前,和我在伦敦共度圣诞的 年轻伴侣,已经长成一个相当乖戾的人。 而今,他坐似塔来立如山,印度骄阳之下,如此硕大的形体害得他行动缓慢而 笨拙。他看来局促不安。他烟不离手。他啜着威士忌。他给我的印象,不是个愉悦 满足的胖醉汉,而是个不开怀的酒鬼,困惑,不快乐,而且愤愤不平。 他活在维迪亚的阴影底下,我也一样,不过,顶着聪慧兄长的阴影,可是最为 黯淡的处境了。然而,他的知性生活就开展在偶像崇拜维迪亚之时,这尊偶像在1950 年离开千里达,当时西华只有五岁,而偶像从不在家。西华变成维迪亚的忠实信徒, 深受维迪亚的影响,以至于只要他落笔为文,读来就像在拙劣地模仿维迪亚一样。 西华撰文企求细腻,结果却是浮夸盘文,故弄玄虚,虽然说,他在杂志上写作家与 人物的写手眼中,还是比较“性情温和”的奈波尔兄弟。还有,他出于虔信的举动, 连维迪亚都称奇不已:他将整本《神秘的按摩师》默记在心,倒背如流。记忆背颂 神圣的经文,表现了无上的尊崇,可是,西华自己的散文风格也同时死刑定谳。不 管他怎么揶揄我,我还是无法不对他感到一丝丝惋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