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俩大不同(2) 有讽刺意味的是,我见到西华的时候,比见到维迪亚的时候还要多。我们年龄 比较相近──他只比我小四岁──因此,我们共同之处较多,彼此认识的熟人也多 ──举例而言,强纳森·雷班,他就说,他觉得西华只想搞触击短打,焦躁不安, 动不动就语焉不详地格格发笑。西华不像维迪亚那么坚强,不过,这也是他好命的 地方,身为杰出作家的小弟,他出版的路子走起来也顺遂得多。想当然尔,西华企 求外界能将他跟他的兄长分别评价,让他矗然独立,挣脱父兄的阴影。然而,他在 选择写作主题时,却好像有自残的倾向,这些主题好像只能让两兄弟更加凸显为彼 此的翻版,重点都非常相近。两人都将殖民主义写得像一段离奇闹剧一样,非洲旅 行之琐碎无益,加勒比海沿岸权势阶级之腐败,第三世界又为何是个死胡同,印度 停滞不前的错综复杂的环节因果,还有,毫不留情地问起疏离的问题:我究竟归属 何方?这方面,他们两人同样执迷坚持,谁也不在乎他们的归属。 有时候,西华的文学偏执几近仿作。西华批评挞伐加力骚的文章,读来像在模 仿维迪亚。他们的散文文风中,可以确切看出相似之处,西华连措词用字都选用一 些维迪亚偏爱的字眼──“玷污的”、“幻想”、“苦恼”、“失落”、“骗子” 等等──甚至表现得完全一致的挑剔苛求,借着夸张铺陈,读者怎能不注意到两者 如此类似。 就这样,西华·奈波尔在斯里兰卡一家中餐厅午餐,这对任何地方的旅人都是 件稀松平常的事。他落脚在一个滨海小镇,加乐(Galle ),挺漂亮的一个小地方。 可是,在西华笔下,却是一段令人作呕,不洁到难以想象的经验。 “我吃得极少,心惊胆跳,避开端到我面前,印着拇指指纹的玻璃水杯。现在, 我步行穿过撤空了的格林区,海岸边浮升起下水道的玷污恶臭,叫人不担忧也难, 我怎能不想起,警觉心也益发高涨,那双漫不经心的手,如何随兴所致地脏污了我 的餐盘、我的餐刀、我的叉子。” 有人居住的地方就会相当地脏。西华似乎从未憬悟到,他这样夸浮的描述,毫 无着墨于这个世界,反而将他自己的吹毛求疵说明得一清二楚。维迪亚对于脏乱的 恐惧,传奇般地揭露他的肛门强迫性格,不过,每当他写到这一点,他总会扩大自 己的论点,涵括到种姓制度或是文化议题。西华却只是把自己写得像个胆怯又爱小 题大作的家伙。 维迪亚,身为一个真实的殖民地居民,当他谈到他的疏离感时,往往颇为可信, 虽然,任何一个读者都可回他一句:“那又怎样?我们还不是也有我们自己的问题?” 毕竟,他写的也不只是发达多金、生活优渥的中年族群,以及固定通勤于威尔特郡 与肯辛顿的中产阶级的人性状况──只写自己,无暇他顾。西华,后殖民地时期, 20世纪60年代的叛逆小子,70年代的保守分子,再将自己塑造成流亡人士或是流浪 者,就不足取信了。他明摆着讨厌旅行。不管怎样,他算哪门子流浪者?他心目中, 全世界最糟糕的旅行,不过就是远足到某家中餐馆。他的旅行通常都迅速快捷。他 攀上一门知名的报人,入赘岳家,他在伦敦日子好过得很,他喜爱参加宴会,人尽 皆知。 他总是单身赴会,如果没喝得酩酊大醉,也是踉踉跄跄地,伤感地吃吃傻笑。 他醉到最高点的时候,还会放纵自己对着女人,含混着印度绅士口音,大献殷勤 (“瓦的老天哪,泥灰藏的美丽”),而他如此执拗,女人也搞不清楚,他究竟是 在追求,还是侮辱。 西华不管写什么,写得都不顺畅。他总喜欢引述维迪亚关于写作难于蜀道的抱 怨,改编成某种吹嘘的形式。“我一个字也没动。真是艰难挣扎啊。”毛病究竟出 在哪里?他第一本书还广获认可,出版商慷慨大方,伦敦坊间各家报纸对他都极礼 遇。 我尽量不避开争论,生恐自己看来像在蔑视他的痛苦。 他说:“我每写一本书,就像生了场大病一样。” “当然。” “不过,你只要随便搅和搅和,书就一本接着一本出版,保罗。” “你真的这么想吗?” “搅和”这样贬损的字眼,让我心里想起一根棍子和一个桶。 “你现在又在搅和什么了?” 他又纵声大笑,有如犬吠,还过于尖锐,不仅是单纯的牢骚,或许也意味着再 度打断,让我无从辩答。 他说:“你写书最简单了。” 我在伦敦越来越常听到这类的侮辱字眼──在美国反而没听人家这么说过── 羡慕给予英国人出言冒犯的鲁莽信心。西华是始作俑者,也许是因为他憎恶维迪亚 对我父执辈一般的关怀与明白的赞赏。而我未曾怨叹写作之困难,适足证明我只是 二流写手;西华之挣扎煎熬则充分显示他的天赋文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