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知相惜的友谊 有一天,他说:“你能到肯辛顿来见我吗?”我说,可以,就跟维迪亚在约定 的地方会合,我们约在一条小街上,一座鲜红的电话亭见面。 他说:“请帮我打一通电话。” 按照他的指示,我拨下电话号码,接通电话,请帮我找某个女人讲话;维迪亚 告诉我,那个女人的名字叫做玛格丽特时,我缄默而不多评论。语气冷漠地接听电 话的男人,召唤玛格丽特过来接电话,男人言语间仿佛怀疑其中有诈。我对玛格丽 特说,维迪亚会在某个特定时间致电。 我挂断电话以后,维迪亚说:“这话要解释起来就太无聊了。” 他不需要解释。我也不会纳闷奇怪,如此优秀的作家能将自己手上尚未完成的 作品称为“重大作品”,还是一位参加白金汉宫花园宴会的贵宾(女皇陛下授命张 伯伦爵士邀请……),下一刻却像个小孩一样,哀求我帮他拨个电话号码,因为毋 庸置疑?──他担心,他自己那一口无法变化的语音,恐怕会招引一记闭门羹。他 不想听人家喝令他滚蛋。他也是人生父母养的啊。 现在我懂了,只有朋友才能如此理解,尽管表面上,他使出浑身解数,一力擎 天,其实,他也有脆弱、不确定的时候,此外,为着他冷酷挖苦的癖性,有时甚至 还不公道。他盯着食指繁浩的非洲大陆说:“弓箭蛮族!”或是“卡非!”他目光 掠过英吉利海峡,眺向荷兰说:“专吃马铃薯的!”他对着整个中东地区蹙起眉头, 喃喃抱怨:鸡仔先生。” 可是,他也曾经细腻地描绘过非洲,写到欧洲则不胜感激,至于中东地区,他 写了一整本有关伊斯兰的书。因此,当我试着更清晰地看待他之时,我总是避免评 断一些我无法理解的事端。 最深刻的友谊,不在于勾肩搭背与气氛热络地相互举杯时,热诚而意气相投的 欢宴作乐;相反地,深刻的友谊应该是种庄严的相互理解,彼此也鲜少论及。真正 的朋友,很少会讲到“友谊”两字,也很少提及两人之间如何相连。友谊之中,存 在着某种信任,只有非常少数的人能够彼此呼应;某种照料,只有非常少数人能够 帮忙:诸如此类的事例,就是对于友谊的考验。你抑制了自我,接受了这个人── 他的要求、他的沉默──而这也是互惠互利,有来有往的。友谊关系中没有同门手 足对峙的复杂恶意──那种斗争就像是一篮螃蟹彼此倾轧。友谊同样也缺乏浪漫爱 情的炽热,或是婚姻关系的契约关联。然而,只要你一察觉到对方有任何困扰,或 是无法应对的暗示,你心中油然而生一股同情,其深刻不亚于爱情。剩下的部分, 你就全盘接受,丝毫不加怀疑。那并不是盲信,而是包容接受,甚至就像一种保护 一样。 友谊并不起自强力的倾慕爱意,而是来自于和善相待,察觉到彼此的匮乏虚弱。 友谊是富于怜悯的亲密关系,有力的善意,以及清楚知悉彼此的缺陷与不完美的地 方。反过来说,我觉得权势的吸引与聚散,本质上与动物交配殊无二致,对照起来, 有如物种演进与强化的过程,就像动物的交配选择一样。自然界里,掠食者追捕噬 食虚弱与受伤的个体。动物之中,多所可见卖力活跃的求偶动作,强者吸引其他个 体聚众成群,表现出强烈的群众心理和行为:动物物种之所以成功赓续,就在于它 们摒斥蹒跚停顿,跟不上团队的个体。动物世界里,畸形怪胎以及软骨没用的家伙 只有注定等死。友谊特别专属于人类社会,而所有关于友谊的涵意,不免都指向一 个结论:朋友是糟糕的配偶。 人类彼此喜爱,则为了完全相反的理由,因为,即使我们柔弱而无力作为,我 们仍旧互持善意。我们在这一点上是相同的,此外,还有许多相同之处:我们的智 能、同情与自尊。多年以前,在非洲时,维迪亚就已经喜欢我了。在我鼓足勇气承 认,我想写一本书之前,他就已经说过:“你是个作家。” 当初,我看起来一定非常无助。可是,他在我身上看出其他力量来,或许是我 心中的某些东西吧。他从脸上看到我的灵魂,从我的掌纹曲线看出我的文才技艺, 我的野心与情绪则写在我的笔迹中那倾斜的角度和笔画。 我曾经以为他坚强无比。我们成为朋友。我看出他有许多弱点──而他也看出 我的。我们因此而成为更加密切的朋友。大多数作家都别扭古怪,由是,他们彼此 间的交情也相当罕见,他们也只能孤身终老。我觉得自己非常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