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思(2) 我带着这一大包沉重的稿子回家。我读过全书的四分之三,阅毕掩卷,我信心 全失。我绝对无法帮他写完这本书,甚至连评论这本书也办不到。我根本不喜欢这 本书。全书读来像是一大段有学问的个人独白──重复再三,正如他所言;模糊, 迂回,云深雾重,书中无处不显得晦涩如谜,一桩再乏味不过的村野插曲被他扩大 到冗长无垠的篇幅。我从来没读过像这样的作品。这部小说也许可以成就像是《芬 尼根守灵夜》的经典巨作,那种读者买来研究,却无法一气呵成读完的书,一部企 图强烈的失败作品,来日有待英语系所阐述与辩护。 书中可以发觉维迪亚的平房与威尔特郡,甚至还可以捕捉到一瞥史蒂芬·田南 特的身影──他鼓涨的粉红色大腿,他的草帽。然而,还是不太有趣。那个疯子似 乎代表着英国固有特色的式微,而非(如我忖思的)这位变装皇后生涯颠峰。裘利 安·杰布也在书中。错不了的,他那张“小老太婆脸”。维迪亚将他改名作艾伦。 我知道他其实是个很成功的电视节目制作人。维迪亚却将他改头换面,沦为一名醺 醉终日的马屁精,可悲而空洞。他就“爱作秀”。书中的杰布同样也自杀以终,安 插在一段轻蔑的段落里,字里行间的悲悯不比听说杰布排出一颗肾结石多。“接着, 有一天我听说了──就在事件发生过后几天──他某个晚上喝得烂醉如泥之后,吞 了些药丸就死了。还真是种作秀式的死法。” 可是,真叫我困惑不解的是下面这一段:“某个秋日午后,我走过杰克的老旧 小屋与颓圮的农场时,突然感觉行将窒息。我就要走到那个角落的时候,窒息感也 差不多过去了,我清理了农场,将那些旧金属与缠绕的铁线和原木木块都堆在山毛 榉树丛下面。(可不能堆在靠近户外火坑的桦树旁边;那些树种在路的另外一边。 这些山毛榉种在农场边,大树现在正值壮龄,树冠最低处的树枝垂得很低很低,夏 天的时候,提供了美妙、广阔又遮阴完全的树荫,让我想起《吉普赛人之友》与《 拉文格罗》里的乔治·巴罗。)走过榉木林和农场后,走在荒草蔓生的小径上,感 受到熟悉的孤寂,我的呼吸才又顺畅起来……” 读到这里,换我行将窒息了。我再怎么样也无法插入这部叙述。我根本看不懂 这书在讲什么。我的困惑让我焦虑。这本书到底在干吗?文字刻意写得平乏无味、 毫无幽默,如此冥顽不化地禁绝任何阅读乐趣,即使行文到如此语意模糊的段落亦 然,就像行将窒息这一段,还扯些榉木和桦树的。不过,这本小说我也只看了部分。 等维迪亚完成全书之后,我就会懂了,我很确定。而我也绝对没办法帮他添加任何 一个字眼的。 “你一定得自己写完这本小说,”我再次见到维迪亚的时候,就向他坦白表示, “我能力不及,没办法帮你写完。” “万一我的脑子被打坏了怎么办?” “只要你留在威尔特郡,就没有人会去损害你的头脑。待在那里,专心写作就 好。拜托你,维迪亚,我帮不上忙的。” “你看得出来,这本书是重大作品吧。” “绝对如此。” 他知道我素来景仰V. S. 普利契特。他跟我说,普利契特只是二流写手,证据 就是他都年近九十了,还净写些短篇故事,而且,这老头到现在还觉得写作是人生 一大乐事:“对他来说,写东西容易得要命。”维迪亚一度在接受访问时宣称: “我成就了极为浩瀚大量的作品,”接着,讲到他著作的品质,他说,“我们现在 谈的可是一件伟大的成就。” 普利契特自己说过──善哉其言──所有的作家内心在深处都是狂热分子。 《抵达之谜》出版了,许多书评家也都看得如坠五里雾中。维迪亚说自己从不 理会书评。一位英国书评者,向来以保守、老派知名,大力赞扬本书为大师级经典 作品。德瑞克·瓦尔克特则不敢苟同。他一点也不喜欢这本书。这可是项改变。维 迪亚曾经多次对我引用德瑞克·瓦尔克特的诗,言下颇为赞赏。瓦尔克特早期也曾 经题献过一首诗《拉文提尔》,给维迪亚──诗中大意为某次造访千里达乡间某个 贫穷地区。过去,我知道这两位作家以朋友相交,而我钦佩瓦尔克特的诗,就像佩 服维迪亚的文一般。 瓦尔克特在他的书评中抨击维迪亚。“奈波尔的迷思,外界将他视为不世出的 奇才、文坛奇葩、好唱反调的天才……长久以来,一直是出闹剧。这也是他选择激 越的迷思──虽然,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为什么……如此混乱与绝望之中,隐藏着某 些惊人的贪婪。此外,这项迷思也失真了。迷思之外,另有事实。奈波尔的偏见。” 瓦尔克特继续说道,维迪亚的坦然不过是种族歧视而已。“倘若奈波尔对待黑 人的态度,带着他可厌的轻蔑……举个例子,转向针对犹太人的话,还有多少人会 赞美他的坦然?”私底下,他都管他叫V. S. 奈霍尔(Nightfall ,黄昏、傍晚之 意)。 瓦尔克特身为黑人,论及这项议题,自然有其权威,不过,维迪亚也是有色人 种的一员。如果真要严格讲究色泽的话,相对于瓦尔克特的牛奶咖啡,维迪亚就算 是加倍浓缩咖啡了,这也是为什么,有时候维迪亚在英国露脸会遭人歧视。种族歧 视的指控非常严重,可是,一想到维迪亚自己出身的族裔,便又觉得古怪。而且, 瓦尔克特还是攻击一个仰慕他的作者:他可是当今在世少数几个维迪亚还肯开口赞 美的作家。虽然,瓦尔克特出生在风向群岛的圣露西亚岛上,他却早在1958年归化 千里达,成为永久居民(以及永久作家),当时,他还不过二十来岁而已。他是个 与维迪亚非常近似的当代作家,出生在同一座岛屿,在许多方面,都是维迪亚的兄 弟作家。两个棕肤人,来自地图上的同一点。 我没跟维迪亚提起那篇书评。算是我帮他一个忙。 几年过后,瓦尔克特获颁诺贝尔文学奖。因为诺贝尔文学奖基本上充满政治考 量(今年颁给波兰人,明年给个南美洲人,后年再挑个千里达人),也就是说,维 迪亚失去了他的机会。或许,他再也无缘得奖了。两个千里达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就跟两个阿尔巴尼亚诺贝尔奖得主一样渺茫。 维迪亚或许会喃喃自语,“他们又来了,撒尿在文学上。”不过,我不会轻信 的。德瑞克·瓦尔克特可是某个他读过而且还记得的作家,所以,从此以后,我再 也没向他提到诺贝尔文学奖了。又帮了他一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