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相逢(2) 我们停在肯辛顿十字路口上,等着变换交通灯志时,马赛尔说:“我想,这次 大选,工党应该可以轻松获胜。”我说:“只要他写封信给我就好了。这样我就会 知道,他究竟知不知道那整桩胡闹乱搞的事情了。想起来真叫人吃惊。他上次写信 给我,帕特才刚刚过世,差不多一年多前。这个新来的女人还以为自己是珍·卡莱 尔呢──” “爸!” “只要听我说完就好。不要嘘我,这样下去我真的会受不了。我也不晓得,这 件事情为什么这么让我烦心。”或许是因为我再度回到英国,置身其中,往事泉涌 上心,让我透不过气来。这些焦虑,在夏威夷我都可以通通扔到一边去。夏威夷无 处让我触景生情,可是在伦敦,触目所及,各色人事物都叫我焦虑攻心,像要发疯。 “说不定,她现在正急着帮他过河拆桥,总有一天,他早上醒来,才发现自己一个 朋友也没有了。” 马赛尔只是走在我后面,我知道他咬紧牙关,痛恶我这样一路上自言自语,不 过,我也没办法。我感谢他在一旁做我的听众,即使他满心不乐意,可是,我就是 给撩得非讲话不可。 “另一方面,我知道他在写他的伊斯兰书,所以,说不定他根本就闭关写书去 了,而她大权独揽,专断地处理他的日常生活。可是,这样还是很不公平。她那封 信。” 一路走在格洛斯特路,我驼着背,嘴里唠唠叨叨的,一次又一次转过身去跟马 赛尔说:“知道我的意思吗?三十多年哎!那是一段友谊哎!” “你以前都说你一个朋友也没有。” “我还是有几个啊。强纳森就是啊。维迪亚是另一个。” “你可以打电话给他啊。” “维迪亚不接电话的。” “跟他写信啊。” “信我也写了。要我再写的话,我看起来就太差劲没用了。要是他──” 我们走到格洛斯特路上一处弯曲而危险的路段,这里经常发生车祸,之字形设 计正好凑成一个看不见对面来车的曲道,车辆飞驰相撞,路旁排水沟往往散落着破 碎的车窗玻璃。不过,此刻我早已麻痹不觉了。 说到“他”那个字的时候,维迪亚出现在曲道上,紧绷着微黑面皮,面无表情, 快步朝着我的方向,从人行道上走来。他就是我忧虑的梦中怒目瞪视、大摇大摆的 角色。我嗦唠叨的一长串不知所云,竟然能驱迫他现身在我眼前,好比降灵会上, 灵媒喃喃祷祝,念力产生一种模糊而强差人意的心灵体(ectoplasm ),代表离去 的灵魂或是经过召唤显灵的爱人。那是维迪亚,看来疯狂,我才暗自怀疑这真的是 他吗,因为,他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一年前的那个人。他是G. 雷赛·迈尔。 真令我仓皇失措的还是当我叫住他时,他竟然兀自往前走。他没看见我。时间 是星期天下午1 点钟,白花花的太阳光下。他就在三十英尺之外。 我自言自语,再忧惧不过地咕哝着:“我们是碰上什么了?” 我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地说了句夸张台词,却让我更为紧张,因为,这像是在 情况棘手时,才会讲的话。这句话不能推进剧情发展;只是聚焦在现况上,冻结住 当下时刻。 维迪亚还是没认出我来,也不看我,显然的。他应该只是一个空幻鬼影,偏偏 看起来又足够扎实。他的脸色发黑,其他部分都灰扑扑的。那是因为他脸上刚刚养 起来的胡子,黑白参差的短硬鬃毛。他跨步前行,手杖敲击着人行道;他戴着一顶 娘娘腔小帽,帽沿软趴趴地下垂,还有,一件粗呢外套,一领套头毛衣。他正是雷 赛·迈尔,一个小个头老兵,朝着海德公园快步往北前进。可是,马赛尔跟我就站 在同一条人行道上。这到底是怎么了──? 经过几秒。甚至连几秒的时间都不到──只有几百分之几秒吧。他朝着我的方 向瞥了一眼,还是没瞥到我,接着就从一个英国老兵,迅速蜕变为一个小印度人。 变成加纳施·雷姆苏迈尔。 伦敦街头踽踽独行的小个子印度人,脸上往往带着迫害受难的脆弱神情。他们 知道英国野蛮人与一帮平头小混混环伺一旁,随时准备对他们下手。而且,假如他 们真的挨打了,又有谁来解围助拳呢?街头杂碎专挑身型最小号的印度人加以嘲弄。 因此,加纳施绝对避免目光接触。在一个有如惊弓之鸟的印度人眼中,我跟我儿子 就像一对恃强凌弱的,专门恐吓巴基仔的无赖,几乎把持了整个人行道,准备要他 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