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悦耳的门铃响起来之后,第一个作出反应的是谷川英树饲养的爱犬八郎。八郎 是俄国牧羊犬血统,谷川抱来时还是一只可爱的小狗崽,养了一年多八郎就已经长 得又高又大,浑身米白色的长毛,大耳朵耷拉在两边,头上的长毛垂至眉梢,扁平 的脸上长着一对忧郁的眼睛。 清嫂打开对讲器听到一个男人在问:“请问是谷川英树家吗?” “是的,您是哪一位?”清嫂问。 “我叫原田,事先未能联系,贸然打扰,实在对不起。” “请您稍等一下。”清嫂立刻上楼向谷川通报。 谷川听到原田的名字时先是一愣,然后连声说请他进来。 清嫂刚把房门打开,八郎又是第一个从门缝中蹿到院子里,冲着大门口狂吠不 止。 “八郎,老实一点儿!”清嫂呵斥道。 八郎被清嫂呵斥住,喉咙里仍发出沉闷的呜呜声,似在生气。 清嫂将客人引进房内。 原田进来后先是不住地打量清嫂,然后又仔细地观察屋内的情形,充满了好奇。 谷川的住所是一个独立的院落,院内是一栋西洋结构的二层小楼,除了正对大 门处有一个显眼的神龛,几乎看不到日本风情,房间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现代化电 器和人时的陈设。这时,谷川已穿好衣服从楼上下来。 “英树君,是英树君吧,哈哈,老朋友,还认得出我吗?” “原田君?真的是你吗?” 两人激动地拥到了一起。 “走在街上,恐怕我是不敢认啦。”谷川拍着原田的肩头说。 “是啊,久违了谷川君。”原田也不住地用双手摇着谷川的身体,声音颤抖地 说。 “快请坐,请坐!” 不等谷川吩咐,清嫂已经进了厨房去为客人沏茶。 八郎见主人兴奋不已也跟着欢蹦乱跳地撒花,它曾试图欢叫几声,可声音一直 闷在喉咙里没敢发出来。 少小离家时他们还都年轻,如今原田的两鬓已经斑白,躯体多少现出佝偻。原 田穿着一身质地并不太好的西装,扎着一条崭新的领带,同是穿西装扎领带,城乡 差别却显而易见,因为那种宽领的西装和宽大的领带在东京已经过时,廉价商品摊 上都难得一见。原田像是刚刚从一个久远的年代飘来,带着谷川无尽的思绪。 “英树君,你还是那么精神呀,一点也不见老。”原田望着谷川健康的体魄羡 慕地说,然后悄声地埋怨道,“也不介绍一下夫人。” 听到这话谷川朗朗地笑起来,连声说误会误会,因为清嫂只是他雇的小时工。 正巧,清嫂端着沏好的茶走进客厅,谷川立即介绍道:“这是清嫂,每天来这里帮 我料理家务。”然后又对清嫂说:“这是我的老同学原田。” 清嫂落落大方地与原田相互问候,原田却显得异常尴尬。 清嫂为客人倒好茶,问:“我去给你们弄点饭吧?” “不用了,你可以回去了,一会儿我和原田君一起出去喝几杯,老朋友难得相 见。” “是啊,是啊。”清嫂赞同道,“那我先告辞啦。” 清嫂走后原田不解地问:“你……至今还独身?” 谷川把茶杯往原田面前推了推,做了个手势请原田用茶,然后岔开话题道: “来,尝尝,这是地道的中国龙井茶。” 原田端起茶杯品了口,又放下茶杯问:“咱们有多少年没见了?” “我离开家已有三十多年了。” “有那么长吗?”原田想了想,然后不住地点头道,“是啊是啊,真有三十多 年了,你看我是真的老啦。” “算了吧,你比我还小两个月零四天,五月十六的生日对不对?刚满五十四, 怎能言老?” 原田惊讶地望着谷川,“记得这么清楚?你是怎么保养的?” “没什么窍门,每天喝酒。” 两人都笑了起来。 “英树君,这么多年也不回九州去看看,非让我来看你?” “……”谷川的嘴懦动了一下却没说出话来。 “我早就知道‘谷川商事’做得很大,生意红火,那也不至于连回家看看的工 夫都没有,是不是为了过去那件事……” “来,来,这茶一定要趁热喝,凉了就没味啦。”谷川心里非常清楚原田指的 是哪件事,他不想谈论这些,于是又把茶杯往原田面前推了推,再次请他用茶。 原田觉出谷川一直在回避他想说的话题,也不好难为谷川,只得顺从地端起茶 杯喝了一口,“味道不错。”原田称赞着。 “当然,这是一位朋友从中国带来的西湖龙井,而且是今年的新茶,据说用当 地的泉水沏味道会更好。” “不过……”原田又把话题绕了回来,“不过,平日里一个人独饮也没什么意 思吧?” “已经习惯了。” “你还惦念着安代?” 原田的话显然触动了谷川,他的神情已不再轻松自然,他机械地从沙发上站起, 走到客厅外又停了下来,似乎并不清楚自己到底想做什么,他回头看了眼原田,原 田也正侧着头望着他,当两人的目光碰到一起时,谷川立刻转头避开了。 谷川从外屋拿回一个烟灰缸,坐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原田皱了一下眉头,因为茶几上已经有一个很大的玻璃烟灰缸。 其实谷川也看到了那个很大的玻璃烟灰缸,他无声地笑笑,伸手将茶几上一个 镀金八音烟盒打开,立即,精美的八音烟盒里传出一首由单簧片发出的纯净优美的 乐曲声。 原田听过这首乐曲,但他不知道它的曲名叫《蓝色的爱》。 谷川从八音烟盒里取出一支烟然后盖上盒盖,乐曲声随之消失。 “唉——”原田深深地叹了口气,“英树君,你也太固执啦……” 谷川仍然吸着烟默不作声,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事情都过去了那么多年……”原田就像一个碎嘴唠叨。自言自语的妇人,自 顾自地说着,时隐时现的声音有些含混不清。 谷川神情木讷使劲地嘬着烟,烟雾被他深深地吞进肚里又被他重重地吐出来, 维绕在他与原田之间的烟雾像一道雾的屏障,使谷川眼前的原田变得矇眬起来,连 他自己的视线也似乎变得无法集中在某个物体上,听觉仿佛也被一种空幻的鸣响所 充斥,思维渐渐开始向远处游离…… “昭和对年度福冈地区学生运动会引人注目的百公尺决赛就要开始了,首先进 行的是女子B组百公尺的决赛,现在运动员已经进入比赛场地……” 运动场上的高音喇叭不住地播放着赛场消息,各校前来助威的拉拉队都聚集在 百米跑道的一侧,这时,参加决赛的女运动员已经站在各自的跑道上。 “英树君,没你的项目了还不快走?”原田肩头搭着一件运动衫,不耐烦地用 手拉着谷川往外走。 “着什么急?看完百公尺决赛再走不行吗?”谷川从原田的拉扯中挣脱出。 “折腾了一天都快把我累死啦。”原田抱怨着。 “行了,别叨唠啦,真烦!”谷川甩了甩手,眼睛一直注视着跑道的一端。 “你这人真是的,女孩子瞎跑有什么好看的……”原田不满地嘟囔着,却又不 愿自己一个人走,只好将视线也转向运动场的跑道。 一排准备参加比赛的女学生已经站到了跑道端头,正在做着准备活动。在四号 跑道上站着一位身材修长的姑娘,姑娘的个子明显高于其他人,十分惹眼,更惹眼 的是姑娘的相貌和装束,她有着一头与众不同的褐色头发,面部轮廓和线条异常分 明,且穿着一条黑色短裤,一件黑白相间横条无袖跨栏背心,与其他长裤短衫捂着 肢体的女孩们形成鲜明的对照。 原田看到褐发姑娘时不禁叫了起来:“英树君快看,那高个儿丫头是个混血儿!” “别乱叫!”谷川的嗓音掷地有声地砸在了原田的头上。 原田吐了下舌头出了个怪相,可是谷川根本就没回过头来看他,仍在目不转睛 地注视着赛场内的情形。原田看看周围,发现围观的男学生们似乎都在专注地盯着 同一个方向。 这时,从场地传来发令员的口令: “各——就位,预备——” 褐发姑娘在口令声中蹲下身去,做好预备姿势后双手撑地扬起脸,她的脸上没 有丝毫紧张,目光直视前方。运动场内异常安静,仿佛所有人都在等待着发令枪的 枪响。 随着发令枪声的响起,运动员们如离弦之箭狂奔起来。 “嗨,起跑慢啦!”谷川痛惜万分地拍着自己的腿叫。 原田果然看到褐发姑娘起跑时落在了其他选手之后,差出半个身子呐!也许是 因为褐发姑娘腿长的缘故,双腿摆动的频率并不快。这时场地周围爆发出一片呼喊 声,许多人都在为奔跑在最前面的姑娘欢呼。当比赛进入后半程时,褐发姑娘的步 幅越来越大,步频也越来越快,她的身影渐渐与跑在最前面的姑娘重叠,接着便一 点点地超过去,眼看着后来居上向终点冲去。 谷川见褐发姑娘逐渐超了上去情不自禁地狂喊起来。 原田本想随着谷川一起为褐发姑娘加油,可是他觉得场外的气氛似在发生着变 化,欢呼声在减弱,有人在吹口哨,有人发出怪叫和嘘声,当运动员们相继冲过终 点时甚至有人向跑道上投掷杂物,秩序非常混乱,褐发姑娘的身影很快便从谷川的 视线中消失。 不多时,从扩音器里传来了播音员很有节制的声音:“获得百公尺B组冠军的是 福冈女中的安代……” 余音未落,运动场边传出一片起哄声。 “谷川君等我一下。”原田尾随着谷川钻出了人群。 谷川一句话也不说闷头快步朝场外走去,他的脸上已看不到刚才兴高采烈的样 子。在跑道的尽头有一群人在吵吵闹闹,谷川径直奔去,挤进人群果然见到一群学 生正围着那个叫安代的褐发姑娘又是奚落又是挖苦,“杂种”“贱货”一类的脏话 不绝于耳,不但有人骂骂咧咧还有人推推搡搡,含泪的安代只顾躲闪,然而她被围 在当中无处藏身。 谷川实在看不过去怒吼一声冲入人群,“你们要干什么?欺负人家女孩子算什 么本事?有种的跟我试试!” 周围的人被谷川的气势震慑住了,但仅仅是一瞬间,一个身体强壮、嘴边蓄着 一缕嫩毛的男生晃着膀子朝谷川迎了过来。 “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是个小杂种?”嫩毛男生挑衅地问。 嫩毛男生的出现像一只打气筒,重新鼓起了四周学生的勇气,他的话一出口立 即引来了一片哄笑声,有人鼓噪着要嫩毛男生好好收拾一下这个爱管闭事的家伙。 谷川被对方的话激怒了,二话不说照着嫩毛男生迎面就是一拳,一拳便击中嫩 毛男生的鼻梁,鲜血顿时淌了下来。嫩毛男生被打蒙了,他实在没有料到谷川会真 的动手,而且出拳如此之重,他顾不上擦血便饿狼般的扑了上来,他的同伙也一拥 而上,双方一交手人群就大乱起来,那些胆小怕事的学生纷纷溜走。 原田见嫩毛男生及其同伙一起围攻谷川,生怕谷川吃亏,急中生智不知从哪儿 抄来一根木棍,学着谷川的样子也大喝一声冲了上去,原田挥舞着木棍一痛狂抡, 边抡边扯开嗓子声嘶力竭地吼个不停,以壮士气,吼声伴着木棍发出的呼呼声在学 生们耳边作响,一伙人打成了一团。谷川和原田异常神勇,气势如虹,很快就把那 伙人打跑了。 站在一旁的安代眼里噙着泪水对谷川和原田说:“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谷川站在安代面前,他第一次清楚地看到安代美丽的面容,他说不清安代那双 眼睛是什么颜色,因为它深深地嵌在眼眶里,似乎深不可测;她的发色比从远处看 还要漂亮;她那张轮廓清晰的脸上散布着一片微小均匀的雀斑,使她显得更加生动 可爱。 “谷川君那一拳真棒,打得那小子满脸流血。”原田一边帮谷川掸去身上的尘 土,一边赞誉。 谷川和安代看到原田时竟忍不住乐了起来,原田的衬衣被扯开了一个很大的口 子,露出了一条条瘦骨嶙峋的肋骨。这时,他们才觉得有些后怕,原田那把子骨头 根本不经打,只是多亏他打架时会诈唬,别看他骨瘦如柴,嗓门却极大,有种撼天 动地的闹声,再加上他装模作样地抢开胳膊不要命的样子,真是吓也把人吓跑了。 回家的路上,仨人聊得很开心,如同相识多年的老朋友。 安代的日文发音非常纯正,只听她的发音绝不会想到她会有那样一头美丽的褐 色头发。 一阵钻心的疼痛从指尖传来,使谷川猛然从回忆中惊醒,他条件反射地丢掉手 里的烟蒂,一缕淡淡的青烟从烟灰缸里袅袅升起。 “走吧,今天咱哥俩好好喝几杯。”谷川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我不能喝酒。” 谷川听罢笑了起来,“我在小仓住的时候谁总提着酒去找我?” 原田笑道:“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啦,我现在患有糖尿病,大夫不让喝酒。” 原田自知拒绝谷川太令人失望,于是说,“这样吧,我陪你少喝一点。” “这才像我认识的原田君呢。” 谷川带着原田离开了家,走了不多远,就到了一家叫“巴比伦”的小酒吧。 酒吧的老板娘叫叶子,三十六岁了,虽说已近中年,仍风韵不减,着一身藕荷 色的晚装,身材匀称,曲线清晰。叶子一见谷川喜形于色地跑过来,“啊,是谷川 先生呀,欢迎光临,快请进!”叶子亲呢地挽着谷川的胳臂往里走,“您至少有一 个月没来了吧?” “有那么长时间吗?” “当然。您是上个月五号来的,坐了二十三分钟您就走了,一杯酒都没喝完。” 谷川和原田在沙发上坐下后,叶子才注意到谷川身边的原田,“这位是您的朋 友?” “是我少年时代的老朋友。”谷川为两人相互作了介绍后又问:“你猜我们有 多少年没见了?” “您不是说过珍存在心底的友谊是没有时间概念的嘛。”叶子笑答。 原田赞同地点点头。 “原田先生,您一定是从九州来的!谷川先生常提起他的家乡,说那里山清水 秀,人情质朴,可惜我从来没有去过九州。” “欢迎你到九州来玩。”原因客气地说。 “那就要看谷川先生是不是愿意带我去啦。”叶子多情地看着谷川。 谷川脸上仍挂着微笑却没有做出任何表示。 原因很怕自己的话会刺伤谷川,于是尽可能把话说得平和不带个人感情色彩, “用不着等他,他已有三十多年没回过家乡啦。” “真有那么长时间?”叶子转脸愕然地问谷川。 谷川摇摇头,“我经常回去……” “嗨——”叶子叹了口气,“看来是得给你们弄点酒来。”说着叶子进吧台里。 原因望着叶子的背影说:“是个蛮明快的女人嘛。” “是的,也是十几岁来闯东京,很不容易呀。”谷川叹道。 “巴比伦”是个不大的小酒店,被叶子装饰得很有些情调,尤其是各种各样的 灯。叶子非常注重灯光的效果,灯光的亮度、色彩,灯光照射的角度、位置都很讲 究。 店里已有四五个客人,大都与谷川相识,少不了见面寒暄几句打个招呼,惟有 吧台里站着一个陌生的姑娘正用好奇的目光望着谷川和原田。 叶子与那个姑娘说了句什么,然后端着一个托盘走出了吧台。托盘上有一瓶进 口威士忌、两只酒杯、几盘下酒小吃,叶子把托盘放到小桌上,开始为谷川和原田 斟酒。 “新来的?” “嗯。”叶子知道谷川在问那个姑娘,便躬身凑近谷川悄声说:“看着挺灵, 其实不行,远比不上金荔勤快招人喜欢,要不是缺人手我才不用她呢。”既然话已 说到这儿,叶子少不了又抱怨上几句,“都怪您把金桑弄走了,害我不浅,营业额 一个劲儿地下降。” “我可没少往你这里介绍客人。”谷川认真起来。 “瞧您说的。”叶子冲谷川抛来一个媚眼,娇嗔道:“我不过说说而已,哪能 真怪罪您,没有您的帮助我这个酒吧怎能开得下去呀。”叶子斟好酒,站起身,轻 轻捏了一把谷川,“今天的酒都记在我账上了。” “你不陪我们喝一点?”谷川客气地问。 “不啦,你们难得一见,我就不打扰了。”叶子识趣地冲谷川笑笑退了出来, 把叙旧的时间留给了谷川和原田。 这一晚上,谷川和原田聊了许多往事,却没人再次提起安代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