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盟军进驻日本的先头部队——美国第八军骑兵一师开进横滨市的那天是1945年 的8月28日。 这天的横滨没有枪炮声和悲痛欲绝的哭嚎声,支离破碎的横滨市死一般的寂静, 日本人以沉默忍受战败带来的耻辱。美军的坦克车驶下运输舰,轰轰隆隆地驶向横 滨,轰鸣声回荡在废墟上,沉重的履带咋咋啦啦地碾着日本人的心向市中心挺进, 坦克车的两侧是全副武装行进的士兵,他们警惕地注视着四周,仿佛战争并没有结 束。一些躲在残垣断壁后的日本百姓,屏住气息胆怯而又愤恨地注视着那些大鼻子 洋人。 美军顺利地向前推进、没有遭到任何抵抗。部队进至西部地区时,不知从什么 地方突然窜出一个蓬头垢面的日本男人,这人下身穿着裸露半个屁股的大裤衩,赤 脚,上身套一件破旧的日本军服,手里端着一根曲里拐弯的树权,嚎叫着冲向了美 军。行进在最前面的坦克车戛然而止,炮塔随即快速地转动起来,黑洞洞的炮口和 重机枪直指冲过来的日本男人,坦克两侧打前阵的士兵也立刻卧倒进入战斗状态。 男人端着树权疯疯癫癫地抖动着全身,口中“哒哒哒”乱叫个不停,作端冲锋枪扫 射状。随着美军士兵一排冲锋枪点射,男人重重地栽倒在地上,霎时间几个动作敏 捷的美军士兵扑了上去,手脚麻利地将男人死死地按在了地上。鲜血从男人的右腿 往下淌,染红了美军坦克即将碾过的土地。美军士兵拖起男人就走,男人拼命地挣 扎、呼喊、叫骂,大骂投下原子弹的美国人,大骂逃之夭夭的大日本皇军,大骂打 了败仗的东条英机,大骂宣布投降的裕仁天皇,那喊声在死一般寂静的城市里格外 响亮。 坦克的轰鸣声重新响了起来,孤独的哭嚎声被吞噬了,美军继续浩浩荡荡地向 前开进。 横滨再也听不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和令人惶恐的防空警报声,战火的硝烟也在 渐渐散去,湮没在瓦砾之中的城市上空弥漫着焦蝴和血腥混合的难闻气味。荒漠的 街道由于不再有死亡的威胁而悄悄显露出了些许生机,四处游荡的大小乞丐、打扮 得花枝招展的女人、露宿街头的日本伤兵、穿梭不停的美国军车、取代日本警察的 美国宪兵。 嘉子急匆匆地穿行在横滨的街道上。苍白憔悴的脸、凌乱枯槁的头发、打着补 丁的和服、不跟脚的木屣,这一切都使她显得多了些老态,其实,嘉子不过二十六 岁。嘉子对横滨一下子冒出的两万多美国军人并不感到恐惧,对于九死一生的人来 说还会惧怕什么?生与死都在她身边发生过,她早已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但是, 此时的嘉子却感到异常恐惧,因为儿子太郎的生命正危在旦夕,五年来太郎与她一 同躲过了无情的战火,而今他却不知能不能躲过病魔。她加快脚步拼命往前赶,她 要争取每一分钟的时间,她只有一个念头,一定不能让那件可怕的事情发生。 嘉子实在跑不动了,她感到头重脚轻身体发飘,心口发闷堵得上不来气,她觉 得天旋地转随时都可能倒下去,她不得不暂时停下来倚着路边一面残墙喘口气,可 是她连靠住墙的气力也没有了,身体沿着破山墙一个劲地往下出溜,她试图强撑住 自己的身体,但最终还是失控地滑了下去。她瘫坐在墙角下的瓦砾上,额头上沁出 了一层虚汗,心脏在竭力凶狠地敲打着空洞的胸腔,如同一个将要窒息的生灵在拼 命地挣扎。嘉子闭上了眼睛,黑暗中闪出一颗颗金星,仿佛宇宙正在眼前爆碎,耳 边鸣响着一种怪异的声响,像是要刺破耳膜,比空袭时的警报声还令人难于忍受, 极度的不适使她变得绝望,她弄不清自己处在无望的死亡中,还是处在麻木的等待 中。 挺住,一定要挺住!嘉子在默念中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嘉子听到了阵阵优美的乐曲声,那声音来自某个扩音器, 带着嘶嘶啦啦的电子杂音飘浮在城市上空。自从美军进驻横滨后她已经不是第一次 听到这种旋律明快、无忧无虑的乐曲声了,乐曲在秋高气爽的季节里显得格外悠扬, 与弥漫在城市上空的硝烟味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仿佛城市上空从未有过飞机的轰鸣 和爆炸声。那乐曲不同于日本的民歌和民谣,也没有三弦和竹萧那样凄凄婉婉,它 节奏鲜明欢快流畅。 嘉子在欢快流畅的旋律中苏醒过来,她不晓得那旋律叫华尔兹,但她能感受到 乐曲浪漫的情调,战时,到处都是雄壮有力的进行曲,她就是在那种激动人心的雄 壮乐曲声中送丈夫丘植出征的,为了神圣的天皇和至高无上的大和民族,她献出了 自己最心爱的人,至今仍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战争结束了,优美的乐曲飘回到了横 滨上空,听到那乐曲嘉子感到体力和精力在逐渐得到恢复,此刻,她并不关心盟军 是否真的会绞死裕仁天皇,她惟一关切的是太郎,想到这儿,嘉子咬紧牙关扒着残 墙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继续向前走去。 秀木医生打开房门时,嘉子已经倒在门外的地上再一次晕了过去。秀木连忙招 呼妻子,妻子跑出来帮助丈夫搀扶嘉子,两位老人费了很大气力才把嘉子架到了屋 里。秀木医生先是给嘉子号了脉,接着又翻开嘉子的眼皮看了看。 “嘉子这是怎么了?”秀木妻子着急地问。 “大概是饿得虚脱了。” 于是,秀木妻子立即端来一碗稀粥,托起嘉子的头一口一口地喂起来。 大约过了十分钟,嘉子渐渐苏醒过来。醒过来的嘉子含着眼泪哀求秀木医生: “大夫,您救救太郎吧。” “你不要着急,有什么话慢慢说。”秀木医生安慰道。 “孩子在抽……” “快去看看吧。”秀木妻子同情地对丈夫说。 秀木医生点着头对嘉子说:“别着急,你先在这里休息,我去看看。” “不,我和您一起去。” “好吧。”秀木医生点头,拿过小药箱,出门前把妻子拉到一边悄声问:“家 里还有粮食吗?” “就是配给的那么点,已经不多了。”妻子叹息着,“每人一天只给那么几两 杂粮,连小孩也不够吃,更别说大人啦。” “去给嘉子弄些来。”见妻子又要解释,秀木忙做了个制止的手势说:“咱们 少留一点就行了,救人要紧。” 秀木妻子点头应允,立刻找了块旧布从自家那几斤粮食中倒出大半包好,与丈 夫一起搀着嘉子出了门。他们穿过弥漫着煳烟味、飘浮着明快旋律的城市,朝嘉子 的住所走去。 嘉子住在一间破烂不堪、一半已被炮火烧毁的老式木屋里,烧毁处被木条和茅 草搭接了起来,虽然破旧,还勉强能遮挡风雨,这是当年丘植留下来的家,没有被 战火彻底焚毁已算万幸。屋里溢着霉潮和稻草的气息,屋内几乎没有任何陈设,破 损糟朽的草垫上躺着一个五岁的男孩,男孩双目紧闭,急促地喘息着,干裂的嘴唇 上结着血痴。 秀木医生用手在男孩的额头上摸了摸,“烧得很厉害,前几天拿的药都给他用 了吗?” “都用了。” “看样子像是肺炎。”秀木皱着眉头自言自语地说,“如果真是肺炎可就麻烦 了。” 听到秀木医生的话,嘉子一下焦急起来,“大夫,孩子还有救吗?” 秀木医生没有立刻回答。 “求求您了秀木大夫,求您一定救救这孩子,丘植家就剩下这么一条根了,求 求您啦。”嘉子跪在秀木面前哭了起来,“这孩子要真有个三长两短,日后我可怎 么办呀。” “起来,快起来,我会尽力而为的。”秀木医生将嘉子扶起,“先别说这些, 快去找块毛巾来,用凉水浸湿。” 秀木医生的话给嘉子带来了一线希望,她抹了把眼泪立刻起身按吩咐去做,她 找来一块旧布,从水缸里舀了些水将布浇湿递给秀木,看着秀木将湿布叠了叠平敷 在太郎的额上。 “太郎,太郎,妈在叫你呢。”嘉子附在孩子耳边唤了几声,可太郎一点反应 也没有,嘉子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大夫,还有希望吗?” “现在还不敢说,先用土办法试试吧,最好是能用点西药。” “大夫您就给孩子用吧,什么药都行,只要能救活孩子。”嘉子再一次跪在了 秀木面前,哀求着,“您行行好吧,药钱将来我一定加倍还给您,求求您了。” 秀木妻子赶紧上前将嘉子扶起,一个劲儿地宽慰她。 “不是我不舍得给太郎用药,是我手里也没那种能有效消炎的西药。”秀木医 生叹了口气,“战争把什么都毁啦。” “什么药?” “最有效的是一种叫‘盘尼西林’的消炎药。” “在哪儿能找到这种药?” “也许在黑市有。”秀木医生无奈地摇摇头,“就算在黑市上能买到,又有谁 能买得起呀。” “难道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嘉子无望地问。 秀木医生不再作声。秀木妻子也在一旁悄悄地抹着泪。秀木将敷在太郎头上的 布拿下来,重新用凉水湿过敷在太郎头上,并告诉嘉子要不断地这样换下去,或许 对解除太郎的高热会有帮助。 嘉子不住地点头,只是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为儿子做些什么,她就这样 一次又一次地为太郎换着湿布,泪水一次又一次地滚落到太郎身上。 “这点粮食你先用着。”秀木医生从妻子手中拿过一个小布包递给嘉子,然后 起身,“那么,我们先告辞了。” “不,不。”嘉子拒绝着。 “拿着吧嘉子,我们总还比你强一点。”秀木妻子劝着。 嘉子含着眼泪把秀木夫妇送出门。 “丘植有音讯吗?”见嘉子摇头,秀木医生深深地叹了口气,劝慰道:“别担 心,战争已经结束了,去海外的人会回来的。” 嘉子轻轻地擦了擦眼泪,感激地问:“大夫,您还会来吗?” “嗯。别哭了,我们一起想想办法,争取搞到‘盘尼西林’。”秀木医生嘴上 虽这么说,但心里非常清楚,在这个百废待兴的国家里人们连饭都吃不饱,更别说 贵重药品了,他是不忍心对这个无依无靠的女人说个“不”字。 秀木夫妇蹒跚远去的背影,给嘉子心里留下了空落落的一片,她从没感到像今 天这样孤独、害怕过。她又望见了街上衣衫槛楼的乞丐、花枝招展的女人和裹着绷 带的伤兵,她还看到了四溅的血色染红的天边、闻到了弥漫在大气中的硝烟和血腥 气味,甚至,她还听到了飘浮在城市上空明快的旋律和尝到了人世间无以复加的痛 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