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临近下班时谷川接到了沈春生打来的电话,他说金荔病了,希望谷川能去关照 一下,没等疑惑的谷川问清怎么回事时沈春生就挂断了电话。 谷川立即给有贺打去了电话,有贺也含含糊糊地说他也不知道金荔为什么这两 天没来上班,他还说近来部门的工作量不大,来不来没关系,接着他又罗哩罗嗦地 说金荔平日工作是多么的努力,金荔的活儿干得是多么的仔细。 要是放在平时,有关金荔的一切,谷川都非常关心,但此时,谷川懒得听有贺 的废话,他用一句“那么就这样”挂断了电话,又往金荔家打去电话,电话通了却 没人接。嘟嘟的忙音响了好久,谷川心里不禁生出许多疑窦,金荔病了沈春生为什 么不关照?却让自己去关照?其实作为金荔的朋友,关照金荔本无可厚非,但他多 多少少知道沈春生对自己存有的妒忌心,既然如此沈春生为什么还会让自己去关照 金荔,应该是他全心全意地关照金荔才对呀!或许是沈春生陪金荔去医院了?谷川 立刻否定,不会的,若是去医院了,沈春生就不会打那个让自己去关照一下的电话 了,他对自己虽不十分友好,但这种玩笑他却不会开,那么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 金荔到底是真的病了还是…… 谷川越想越感到蹊跷,连两只手都紧张得有些颤抖,他决定立刻去金荔处看个 究竟。 谷川乘电梯径直来到地下停车场,当他来到车前把全身上下摸了个遍才发现没 带车钥匙,又打电话叫秘书把车钥匙送来,折腾了好一阵才得以上路。 一路上,谷川想来想去也没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觉得事情似乎没有沈春生 说的那么简单,虽说他与金荔并不常见面,但通过电话交流却是经常的,即使他出 差在外他和金荡也保持着经常性的联系,如果她真有什么事,他想她会早早地憋不 住告诉他,可是,他没想到他会接到沈春生的电话。谷川加力踩下油门,发动机的 轰鸣声骤然强烈起来,汽车猛兽般的窜了出去。 午后的公路上车辆越来越多,阳光穿过前挡风玻璃斜射进车厢内正照在谷川的 身上,在阳光的照射下车内温度上升很快,谷川觉得身上有些躁热,他将领带往下 拽了拽松开领口,稍稍打开车窗让和煦的春风吹进冲淡车内窒闷的空气。路边的树 木已全然变绿,而绿色的春风中还裹带着丝丝凉意,眼前的所有景物都向他热情地 奔来却又冷冷地与他擦肩而去,这样的视觉感令谷川感到心里很不舒服。这时,仪 表盘上的一盏小红灯闪亮了起来,并发出一串“嘟嘟嘟”的报警声,谷川意识到汽 车的时速已超过了限定,他开始收油放缓车速。 谷川以最快的速度开到了金荔的住所,他把车停在楼下连车门也没锁就跑上了 楼,来到金荔住所门口,他一眼便看到了金荔平日常穿的那双黑色高跟皮鞋搁在门 前,他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定定神上前敲门。 敲门声空洞地回响在楼道里,屋内没有任何回应,再次敲门结果相同。谷川试 着用手轻轻推门,门没锁,刚一着力门便被谷川推开一道缝,谷川首先闻到了一股 混浊的气味,借着门缝向屋内窥望,屋里光线昏暗,隐约看到床上躺着一个人,谷 川一边致歉一边推门入室。 进屋后谷川惊讶地发现房间里就像遭遇过洗劫一般一片狼籍:窗帘垂落挡住了 窗外的光线,柜门四敞,电话线与话机分离,榻榻米上零乱不堪散落着衣物和杂物, 炉灶上和水池里堆放着还未清洗的锅碗瓢盆,室内充满怪异的味道。而金荔呢,她 躺在床上,下半身掩在用于取暖的小桌下,一床毛毯盖在了小桌上,金荔的上半身 压着一床棉被,头发蓬乱、面无血色。 谷川吃惊地走到金荔身前,几经呼唤,金荔才终于吃力地睁开红肿的双眼,呆 滞的目光从谷川面部一扫而过,终又淹灭在眼帘之中,又恢复了毫无表情的神态。 “金桑,是我谷川英树。” 金荔没有回应。 谷川俯下身,却忽然觉得腿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伸手从身下摸出一个东西— —是只发卡,他认得这只造型独特的发卡——中间一朵黑色金边的五瓣花,两侧各 有一朵造型。色泽相同的小五瓣花相配。谷川记得第一次见到这个发卡是在“巴比 伦”,那时这只发卡在灯光的照射下还泛着耀眼美丽的金光,而此时发卡已失去了 光泽,中间那朵大五瓣花已被谷川压裂,若不是发卡底托由金属架相连它早就一分 为二了。谷川将压坏的发卡随手塞到身后的什么东西下,继续呼唤着金荔的名字。 金荔的双唇干裂得爆起了皮,呼出的气息滚烫地喷在谷川脸上。 谷川忙起身从自来水管处接来一杯水,小心翼翼地将金荔的头托起,把水慢慢 地送到她嘴边。 金荔的嘴唇触到玻璃杯时顺从地微启,在清水的浸润下她的双唇现出了些许色 泽。 “你到底怎么了?听见我说话了吗?” 这次金荔嘴里发出了微弱的声音:“头晕得很。” 谷川伸出手摸了摸金荔的额头,她的头一点也不烫。 “带你去医院看看吧?” “不,我实在起不来。”金荔有气无力地说。 “那更该去医院看看。” “躺躺就会好的……” 见金荔的精神状态很差,谷川不好再坚持,于是起身去收拾房间,他把窗帘拉 开,打开一扇窗户让清新的空气流入屋内,然后连接好电话线,开始收拾起零乱的 房间。显然谷川平时并不怎么干活,收拾完房间已把他累得够呛,当谷川终于把房 间收拾停当后才发觉金荔正睁着有些红肿的眼睛歉意地注视着自己,他低头看看自 己狼狈的样子:笔挺的西装已经变得皱皱巴巴,领带鼓鼓囊囊地掖在裤兜里,双手 污浊,汗液使衬衣与身体黏在一起,额头处的汗液被风吹干后皮肤开始发紧,他不 自然地冲金荔笑笑,起身去洗了个手,简单整了整衣饰回到金荔身边。 整洁的房间,清新的空气,环境的改变似乎影响到了金荔,她的状态有所好转。 “你怎么来了?”金荔轻声问。 “听说你病了,来看看你。” “谁说的?” “沈君。”谷川慈父般危坐在金荔身边,爱怜地将这在金荔额头处的一缕散发 拨开,问:“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沈君人呢?” 金荔沉默不语。夕阳投在玻璃窗上那点惨淡的血色已被时间的墨笔一点一点涂 去,金荔静静地躺着似在感受惨淡中的宁静。 谷川体谅地笑笑,“一起过日子难免有些磕磕碰碰的,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你 这个人太要强啦……” 谷川的话再次触到金荔的伤心处,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痛苦、委屈、 悲伤一起涌上心头,泪水一下子就冒了出来。金荔边哭边将自己与沈春生之间发生 的事情如实吐露出来。 金荔哭得很伤心,连谷川也觉得心里酸酸的。他实在没想到沈春生会做出对不 起金荔的事来,金荔为沈春生所做的一切他是知道的,为了沈春生她很少顾及自己, 所以谷川对沈春生的所做所为感到愤怒,可是除了对金荔说一些宽慰的话,他不知 道自己还能做点什么。 “我真不该来日本……”金荔悔悟地哭着。 “这不怪你,人是会变的、好了,别哭了,身体坏了那就什么都完了。” “光有个好身体又有什么用……” 金荔的话说得谷川心里一阵伤感,是啊,光有个好身体又有什么用?此时的谷 川与金荔是同病相怜,他们缺少的,却又是他们最为珍视的。 “别哭了,我找沈君谈谈。” “用不着了,我们已经分手了,他也已经走了。”金荔几乎是咬着下唇说出此 话的。 谷川重重地叹了口气,很为这对年轻恋人的分手而惋惜,凭他的经验,对于这 种事他是帮不上什么忙的,他只能从另一个角度来关心金荔,“给你弄点吃的吧?” “我什么也不想吃。” “那怎么行,无论如何要吃点东西,再说我也还没吃晚饭。”见金荔不再坚持 谷川便给附近的餐厅打了个订餐电话。 没过多长时间,餐厅的小伙计就用保温箱送来了虾仁蛋羹和拉面。 金荔试图坐起来自己吃,可刚刚抬起上半身,没等坐直一阵晕眩便猛烈地向她 袭来,她不得不躺回到床上。其实,这两天金荔一直处于这种状态中,只能平躺, 其他任何姿势都会使她感到晕眩不止,周围的景物在她眼里全都变成重影,视线根 本无法集中到一个点上,她曾悲哀地想到过末日的来临,她非常害怕独自一人默默 地客死他乡。这种念头出现时她的心里总会伴着丝丝悔意,她与沈春生相恋多年, 来日本后又彼此相依为命,她当时怎么下得了狠心将他赶走?这是她的错吗?她可 以包容沈春生身上的所有缺点,惟独不能原谅他移情别恋,如果她原谅沈春生的过 错,那就意味着她在沈春生心中已无足轻重,她宁可孤独地客死他乡也绝不让那个 妖艳的日本女人欺辱自己。这些杂乱的想法在谷川来到之前一直索绕在她心头,徘 徊在她脑际,使她痛苦万分。她本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与沈春生间发生的事情, 尤其是谷川,那会使她感到羞耻和无地自容。然而,谷川却闻讯来了,她实在没有 想到谷川会在这个时候出现,看到谷川的那一刻,她的眼泪几乎就要淌落下来,她 说不出那是为了什么,当她把心中的委屈和悲伤一股恼地倾诉出来后,她突然感到 心里似乎不再那么沉重,她从谷川的话语中得到了许多慰藉,这是她不曾想到的。 谷川打开台灯,找出一件大衣叠好垫在了金荔的身下,使她的头能尽量地抬高 一些,然后试着喂了金荡一勺蛋羹。 金荔默默地接受了谷川为她所做的一切。 谷川喂了一勺后问:“味道怎么样?” “很好。知道这叫什么吗?” “‘碗蒸’呀。”谷川毫不迟疑地答道。 金荔说:“那是日本的叫法,中国叫‘蛋羹’,一般是用来喂那些还没长牙的 婴儿的。” 谷川笑了起来,打趣地说:“你不就是个孩子吗?只不过个头大了点儿,还长 了满口牙。” 金荔做出一副生气的样子。 “在我这个老头面前你不永远是个孩子嘛。” 金荔依赖般地笑了,几乎将一碗蛋羹吃完。 谷川满意地问:“感觉好点了吗?” “你也吃吧,快凉了。” 谷川见金荔的气色恢复了许多心里不再紧张,加之刚才又在屋里忙乎了好一阵 早就饿了,他端起那碗拉面吃起来。若不是顾及举止得体,谷川真恨不能一口气将 那碗拉面全都吞下去,为了避免吃面条时发出惨烈的声响,谷川的吃法显得有点不 合常规,面条塞进嘴里后先把面条咬断,然后再吃下去。盛拉面的碗很大,中国俗 称海碗,那么一大碗面条谷川吃起来竟像吃蟹肉一般精细,连嘴都不张,于是那文 绉绉的吃相便显得很好笑。 为了不使谷川感到窘迫,金荔闭上眼不再去看谷川。 谷川吃完饭见金荔闭目静息以为她睡着了,便简单收拾了一下,然后轻手轻脚 地往门外走去。 “你要走?” 听到了金荔的声音,谷川回头,见金荔正目光凄楚地望着自己,“时间不早了, 我该回去了,你好好休息吧,明天我带你去医院。” 金荔的神色中似乎充溢着失望,谷川不知自己的判断是否准确,犹豫不决地站 立在门口。 “不能再坐一会儿吗?” 金荔的声音不大,但却听得真真切切,但谷川还是客气地解释道:“我想让你 好好休息休息。” “我已昏睡了两天啦……再坐一会儿吧。”金荔目光凄楚地望着谷川,她害怕 孤独的长夜,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总在折磨着她,使她根本无法安睡,她常从恶梦 中惊醒,她真诚地希望谷川能再多坐一会儿。 谷川向窗外瞥了一眼,天已完全黑了下来,凝重的黑暗死死地包裹着世界,他 能想像出金荔独自一人时的感觉,便毫不犹豫地走了回来,重新在金荔的身边坐下。 他们离得很近却谁也没有说话,这样的沉默令他们两人都感到有点不自在。 “沈君真的走掉了吗?”还是谷川首先开口打破了沉寂,他不相信金荔与沈春 生会那么轻易地分手,他希望那只是年轻人斗气的结果,谷川推测地说,“沈君不 会真的甩下你的。” “是我把他赶走的,我不想再见到他。”金荔忿恨地说。 “你太冲动了吧……” 金荔一下便打断谷川的话,恳求地说:“别再提这件事了好吗?说点别的吧。” 房间里又出现了沉默。 “讲个笑话什么的不行吗?” 谷川笑道:“我哪会讲笑话,就连听过几遍的笑话也复述不好。”谷川自嘲地 说,“人家都说我这个人没有幽默感。” 金荔也有过这样的想法,平日里谷川话不太多,尤其是在公司下属面前他异常 严肃,俨然是个铁面老板。 “那就讲个故事吧,不会连故事都不会讲吧?” “想听‘削一本儿’讲故事?” “嗯。” “让我想想好吗?” 谷川仰起头想了好一会儿,可还是不知该讲些什么好。他看了眼金荔,瞧着金 荔正期待地望着自己,忙避开了她的眼神,又看了眼窗外,浓重的夜色中有星星点 点的灯光在闪耀,那灯光使他想起了家乡的夜晚。他长长地舒了口气,说:“我就 讲个许多年前发生在家乡的真实故事吧。”话说出后却奇怪自己怎么会在此时想到 已离开多年的家乡,他曾决心忘掉那个曾给他带来深痛创伤的地方。不过,见金荔 瞪大了眼珠静静地望着他等着听他讲故事,便轻轻地咳了一声,清了清嗓音,说起 来: “昭和38年,噢,就是1963年,那年秋天,有个男青年在一次运动会上邂逅了 一位可爱的姑娘,姑娘叫安代,男青年叫……” 话一出口谷川又后悔起来,为什么偏偏要讲这个故事?三十多年来谷川一直将 这个故事珍藏在心底,连碰也不愿碰它,尽管他还清楚地记着故事中的每一个细节。 他知道在东京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个故事,那本该是留给自己的故事怎么能轻易对别 人讲?所以故事刚刚开了个头他的心里就已涌出一股酸楚,也许是因为在心底沉积 的时间太久,当他重新翻开那段故事时他的心在颤抖,他已经多年没有这种感觉了。 这些年来,他一直拼杀在商战之中,塞满在脑子里的东西尽是地产、外汇、投资比、 回报率这些令人心悸、心动的东西,内心的情感在商战中淡漠得几乎不复存在,有 谁还会介意拥有财富的他形只影单地活在这个世上,有谁还会想到拥有财富的他内 心何等的贫瘠和可怜。 “讲呀,怎么不讲了?” 金荔的日语还不够纯正,但金荔的声音却像安代一样清纯,谷川想,然后问: “我抽支烟可以吗?” “抽吧,如果你不反对我也想要一支。” “不行,你可不能抽,至少现在不行。” 我们都是自然界中微不足道的一分子,面对支离破碎的梦我们能做些什么?能 一点一点地捡拾起来吗?让我试试吧,只要能重新拼接起来,哪怕它已不再美丽…… 我们只是某个生命的延续,只有你才是永恒!谷川在点燃香烟之前默默地祈祷着。 点燃烟后谷川深深地吸了口,他在用力往嘴里吸烟的那一刻微微闭上的眼睛,既像 是在细细地品味烟草的芳香,又像是在记忆中思索,当烟雾被慢慢吐出的时候,谷 川说出了男青年的名字。 “那个男青年叫原田,这么多年了,我都快把他的名字忘啦。原因与安代一见 钟情,也许因为那是他们的初恋,他们陷得很深,以至不能自拔。” “安代长得一定很漂亮?”金荔耐不住问。 “怎么说呢,对美的看法因人而异,即使是同一个人在不同时代也会有着不同 的审美。” 金荔表示同意。 “安代的个子很高,那时她还是个初中生,有着一双修长匀称的秀腿,跑起来 轻盈快捷,美极了。也许你不能理解,过去日本女人个子普遍不高,而且粗腿的女 人很多……” “我知道,日语中‘萝卜腿’不就是指小腿长得像大白罗卜似的女人嘛。” “对,对!因此安代的身材在当时很出众,加上她那张线条分明的脸,尤其是 那双眼凹的美丽的眼睛,构成了她自己特有的与众不同的美。” “难怪原田迷上了她。” 谷川叹了口气,“你不了解,在战后的一段时间里,安代的美并不被人们普遍 接受。” “为什么?” “她是个混血儿。” “真奇怪。”金荔不解地低声道。 “现在许多日本姑娘爱结交欧美男人,这已经成为一种时尚,并以此为荣。而 那时的日本许多人对外国人怀有敌意,尤其是对美国人,安代生母是日本人,生父 恰恰是占领期进驻日本的美国人,战败的耻辱连同原子弹带来的灾难,日本人将怨 恨都集中在美国人身上,混血儿受到歧视。安代不仅有着与日本女孩截然不同的相 貌,而且有着截然不同的性格,与传统的日本女孩形成极大的反差,这也是许多人 看不惯的。然而原田与安代相爱之后发现,和安代在一起时得到的愉悦不仅仅来自 美好的视觉感,他们一起去海边游泳戏水、捉鱼摸蟹,在沙滩上奔跑玩耍;他们一 起去果园偷苹果,准备一根长长的杆子,杆子的最前端拴一根细绳再绑上一个捞鱼 用的小网,隔着院墙将小网套住苹果用力拉细绳,苹果便被割断掉进网子里……” 听着谷川的故事金荔想起了沈春生,她至今记得初识不久的一天傍晚,沈春生 带她去放风筝,他们把风筝放得很高,天黑时沈春生拿来一只点燃蜡烛的灯笼,用 一根绳系挂在风筝线上,灯笼借着风力一点点向上爬,一直爬升到高空,像一个发 出桔红色光芒的月亮般悬挂在空中,圆圆的,亮亮的……为了不被同学们发现她与 沈春生间的秘密;他们常以相互借书为名进行联络,情书就夹在书皮的夹缝中…… 金荔也有许多美好的回忆,然而现在每一次回忆都会令她伤心不已,一想到沈春生 会将所有带给自己的美好感觉送给另一个女人时金荔的心里就非常难过,这是她无 论如何不能接受的。金荔极力从脑子里排遣开所有关于沈春生的念头,否则她便会 感到阵阵晕眩。 谷川自顾自地讲着他的故事,他讲得非常专心,说到开心处不禁神采飞扬,全 然不像是在讲述一个故事,而像是独自沉浸在对往昔幸福的回忆之中。 金荔暗暗赞叹谷川惊人的记忆力,他能说出许多细节。金荔对九州及那时的日 本生活一无所知,强烈的好奇心使她很想听下去。 可这时谷川却停了下来,他的目光变得有些恍惚,也不再去看金荔而是将目光 移向窗外,挟在指间的烟头上挂着长长的摇摇欲坠的烟灰。 金荔顺着谷川的视线向窗望去,从这里只能看到布着星辰的夜空,天边有一片 昏黄,那是被闹市区的灯光所染,除此之外窗外并无异样,更看不到月亮般悬挂在 空中的灯笼。金荔没有来得及提醒谷川,长长的烟灰已经断落下来,散落在榻榻米 上,谷川仍遥望着窗外似在冥想着什么。金荔不想打扰谷川,她默默地看着他,在 灯光的映照下金荔隐约看到谷川的眼眶里噙着盈盈泪水,那一刻她的鼻子也感到一 阵发酸,她根本不知道那究竟是为了什么。金荔又一次想到了沈春生,她多么希望 还能与沈春生一起将点明的灯笼送上高高的夜空,她实在不敢再想下去。 灼热的烟头几乎烧到了谷川的手,他才收回视线,一边掸着散落在榻榻米上的 烟灰,一边掐灭烟头懵懂地问:“讲到哪儿啦?” “好像讲到了挂在空中的灯笼……不对,不对,我也记不清讲到哪儿了。”金 荔懵懂地答。 两人面面相觑,接着又不由得苦笑起来。 “嗨,反正也不是什么有趣的故事,不讲啦。” “可我想听。” “时间太晚了,下次再讲吧。” “那你等我睡着了再走行吗?”金荔没有说出内心的恐惧。 “我答应你。”谷川将垫在金荔身下的大衣抽出,为她掖好被褥,静静地守候 在金荔的身边。 也许是累了,金荔闭上眼很快进入蒙眬状态,蒙眈中她的眼前出现一副带有色 彩的画面,那是一片红色的大海,海边跪着一个男人,她看不到男人的正脸,男人 双手合十仰面朝天高声呼喊着什么,嘶哑悲苍的声音撼人心魄,以至激起血红血红 的海水向崖边涌来,一个巨大的红浪打来将男人卷入海中……金荔从梦中惊醒,手 在不停地舞动,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她的手触到了谷川,于是紧紧抓住谷川 不放,似抽搐般死板有力,致使谷川生出了疼痛感。 “别怕,我在这里。”谷川知道金荔处在梦魇中,催眠般地轻声说,“睡吧, 睡吧,好好睡吧。” 谷川的声音果然奏效,金荔的手渐渐松驰下来,呼吸也逐渐趋于平稳,直到谷 川认为金荔睡熟他才蹑手蹑脚地离开了金荔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