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金荔醒来时四周静悄悄的,惟能听到的是小闹钟在嗒嗒作响。那一刻时间和空 间都发生了错乱,她弄不清自己在哪儿,伸手去摸索身体的两侧,竟空无一人。她 又伸手去摸小闹钟,可是摸了几把都没能抓到,她只好将手伸向台灯,同样没能找 到台灯开关,她想坐起来找,然而晕眩再次袭来,她不得不重新躺下。晕眩感把她 带回到现实,使她意识到黑暗中只有她孤零零的一个人,那感觉很像她刚来日本时 的情景:冷清、寂寞、孤独。重新走回过去是件让人难于忍受的事,可她确确实实 走回到了从前。 在寂寥的夜色中,金荔开始捡拾睡前的记忆,有人帮她收拾房间,给她喂饭喂 水,给她讲故事,而这个在病痛中给她安慰和关怀的人不是沈春生,却是谷川英树。 她的思维又出现了混乱无序的状况,脑子里一会儿冒出沈春生一会儿又冒出谷川英 树,两个人的交错出现使她对自己的生活更加感到茫然,金荔就这样孤独地躺在屋 里一直挨到天明。 随着天色渐渐发亮,万物苏醒,鸟儿开始欢唱,枝叶翩翩起舞,楼里的脚步声, 街上的车轮声,电车的汽笛声,所有声响汇集成一首充满生机的都市晨曲,展现出 多声部的交织及和弦,每一天的幕布就是在这样的乐曲声中被缓缓拉开,而金荔的 冷清、寂寞、孤独也就随着黑暗的消失离去了。天终于亮了,金荔的心情变得明朗 了许多,阳光照进屋内轻柔地撒在她的身上,让她尽享阳光带来的暖意。 当谷川到来时金荔正微闭着眼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 “怎么样,感觉好些了吗?” 谷川身后跟着清嫂,清嫂是那种爱干净闲不住的女人,进门后便忙碌起来。 也许是今天的阳光特别好,也许屋子里一下有了生气,金荔的脸上充盈了笑容, 她无力地抬起胳臂,“清嫂谢谢你,别忙了,等我好了自己做吧。”接着对谷川笑 笑说,“好多了,只是平躺着还行,一坐起来就晕。” “还是去医院看看吧。”谷川说着从一边拿过金荔的衣服,意欲给她穿上。 金荔眨了一下眼皮,算是摇头,“不用了,休息几天就会好的。” “不看可不行,瞧你这样子,恐怕一时半会儿好不起来,还是听谷川先生的话, 去医院里看看吧。”清嫂停下手中的活儿插了一句。 “光这样躺着会耽误病情的诊治,我又不懂医,还是去医院看看吧。”谷川把 衣服的一只袖子套在了金荔的胳膊上。 金荔实在是不想动,那种晕眩所带来的痛苦是旁人难以体会到的,但她不想辜 负谷川的好意,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抬起身将另一只胳膊塞进了另一只衣袖。 清嫂简单地为金荔梳洗了一遍,当她想和谷川一起把金荔搀扶起来时却没有成 功,除了摆平身体,任何姿势都会使金荔感到晕眩。 谷川皱着眉头想了想,索性将双臂插进金荔身下,用臂力将她平托起来,然后 一鼓作气将金荔抱到楼下,放进汽车后排座椅上。这一趟着实把谷川累坏了,他气 喘嘘嘘地坐在驾驶座上,暗叹岁月不饶人,若是放在年轻时,别说金荔这九十多斤 的体重,就是再加个几十斤也不在话下。 清嫂则坐在后排,让金荔的头枕在自己腿上,并用手护着,免得她的头来回晃 动难受。 谷川尽可能把车开得平稳一些,并不时地透过反光镜向金荔望上一眼。 路程并不算长,但在金荔看来这却是一段漫长而艰难的旅程,她在天旋地转中 强忍着晕眩带来的痛苦,她甚至觉得自己已踏进了地狱的边缘,这不禁使她想起了 母亲,酸溜溜的泪水便顺着眼眶往外涌。 清嫂只当是金荔不舒服,从车后扯出几张面巾纸轻轻地为她擦去眼泪,一个劲 儿地问着:“要不要紧?请再忍耐一会儿,就要到了,就要到了。” 谷川和清嫂伴着金荔在医院里整整忙碌了一个上午,看着医护人员为金荔进行 着各种检查,然后开了一大堆药。当三人重新回到金荔的住处时,谷川已累得无论 如何也无法一口气把金荔抱上楼了,途中停了两次,若不是清嫂在一旁竭力相助, 谷川认定他和金荔会从某一个台阶上滚下楼梯。进到屋里谷川已是满头大汗,一屁 股瘫坐在榻榻米上。 “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金荔歉疚地躺下,用一只手抓住了谷川的手,然 后又对清嫂说:“谢谢你清嫂,快坐下来休息休息。”虽然金荔并没有付出什么力 量,但她的感觉还不如谷川和清嫂,晕眩就像一架永不停止的风轮,在她眼前转个 没完没了,她努力地睁开眼睛,一直等到谷川缓过劲来,才问:“大夫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大问题,可能是由于精神紧张、压抑,睡眠不足或劳累过度等原因引 起的低血压。”说完谷川又补充了一句:“只要好好休息很快就能恢复的。” 金荔将信将疑地看了眼谷川,然后把视线转向清嫂。 “是啊,大夫是这么说的。”清嫂证实道:“除了血压偏低外其他都很正常。” 说着打开从医院领回的一堆药包,从这个袋里拿出一片,那个袋里取出两丸…… “应该饭后吃吧?”谷川并不内行地问。 “对,对,应该饭后吃。”清嫂说着突然“哟”了一声,“看我,把吃饭的事 儿都忘啦。” 说完立刻放下手里的药去做饭,打开冰箱却发现里面的食物不是坏了就是过期 了,清嫂找了个塑料袋清理了一下冰箱,商议地对谷川说:“我去买些食品回来吧。” “买点现成的。”谷川从口袋里掏出钱交给了清嫂。 当屋里只剩下金荔和谷川时,金荔还是不放心地问:“只是血压低?” “说实在的,起初我也非常担心,尤其是听到大夫说你的瞳孔已经散大,可把 我给吓坏了,我还当是你……”谷川说着不禁轻轻地笑起来。 金荔没有笑,在她的认知中,瞳孔散大是死神降临的征兆,难道自己真的已处 在了死亡的边缘?奇怪的是这样的念头并没有令她感到恐惧,果真那样的话她就能 从难忍的晕眩和心灵的伤痛中解脱出来,现在她已没有了任何牵挂。 “经大夫解释才知道那是因血压过低出现的一种症状,大夫说就现在的情况看 一般不会有生命危险,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多增加些营养就会好起来的……” “是吗?”当然,金荔并没有问出口,她觉得谷川不会告诉她事实,因为她觉 得谷川越是轻描淡写地讲述自己的病情,就说明自己的病情越是不一般,既然医院 没有收留她,那么所剩的两种可能性便都是最极端的,而谷川所说的那种,显然不 能让她相信,因为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只要一闭眼,大脑一空灵魂便会离开身体而 去,所以她努力地睁着眼,并将视线望向窗外。 窗外是一片明净湛蓝的天空,静静地躺在床上凝望着美丽的天宇,这是来东京 后的日子里少有的。平日里金荔更多看到的是黑夜,那时她常常与沈春生并排躺在 一个枕头上,望着窗外的星月窃窃私语……而今,那些曾有过的海誓山盟都已变成 了伤感的回忆,或许,另一种可能性很快便会使她离开这个既给她带来过幸福又给 她带来过痛苦的世界,若是这样,她不想将自己的尸骨埋在异乡,她又将视线收了 回来,望向谷川,喃声道:“我想回家。” “这不是已经回来了吗?”谷川不解。 “我想回家。”金荔重复了一遍。 谷川终于明白了金荔所说的“家”,轻轻地拍了拍她,“现在还不行,你连坐 起来都困难怎能回家?等你病好了再走,说不定到那时,我也跟着你去中国,我要 看中国的北京天安门、万里长城,我还要去西安的兵马涌看看,你就给我这个‘削 一本儿’做一次导游。” 金荔终于笑了,不过,她笑得很凄凉,心里想,你这是在安慰我呢!谁知我还 能不能起来还能不能好?但她不想浇灭谷川的幻想,她答应了谷川。 清嫂回来了,提了很多食品,不但有中午吃的,还把冰箱也给填满了。她以最 快的速度做好午饭,强迫金荔吃了些,又给金荔喂过药,这才起身要走。 “怎么,你不和我一起吃了?”谷川想留住清嫂,知道她回去后还得再做。 “不行,我得回去一趟,八郎还没吃呢。那个小东西一定在可怜巴巴地等着我 呢。你吃吧,吃完饭把碗放进水池里就行了,等会儿我回来收拾。” “我去送你。”谷川说着也站起身。 “不用了,大巴正好开到门口,很方便。”清嫂把金荔的被子掖了掖,说走就 走了。 谷川感激地望着清嫂的背影消失在门外,他非常喜欢清嫂的为人,她做事干脆 利落,这些年来,自己的日常饮食生活全靠清嫂关照,清嫂尽职尽责,虽说她与谷 川间只是主雇关系,但他们相处得像一家人一样,否则谷川真不知自己的日子会过 成什么样子。 金荔见谷川没吃多少便放下碗,问:“你怎么不吃了?” “我已经饱了。” “我看你没吃多少。” “金桑……”谷川迟疑了一下,避开金荔的眼神,显得不知该从何处说起的样 子道:“我觉得你应当给沈君一次机会,不能就这样下去……” “这种样子不是很好吗?” “你听我说,年轻人闹点别扭是常有的事,我只是觉得……” “您认为我们仅仅是闹了点别扭吗?他跟另一个女人上了床,我怎能还给他机 会?而且他一直在欺骗我!”金荔忿忿地说,情绪很是激动,脸也涨红起来。 金荔的话问得谷川无言以对。 “我一想到这事就感到恶心,这样的背叛对您来说可以容忍吗?” 谷川意识到这样的对话不可能进行下去,尤其是现在,他只好默默地坐在一旁 不作声。 “您仍然认为我做的不对?”金荔的口气显得有些悲哀。 “不,不,你现在应当好好休息,不要去想那些心烦的事。” “可是……可是每天就这样躺着……”金荔底气不足地叹了口气,“怎么可能 一点不想呢?现在我才体会到度日如年的滋味。” “生活上不用担心,这段时间由清嫂来陪你、照顾你。” “可这不合适……” “你不用管了,我已安排好啦。” 金荔又一次被感动,每当她遇到困难时,谷川都会站出来给予她最无私的帮助, 她情不自禁地用中文深深叹道:“我欠你的太多了!” “你说什么?”谷川显然没听懂。 “没什么。” “不,你刚才是说了句什么。”谷川疑惑地问。 “我是说你昨天的故事还没讲完呢。” 谷川不信地摇了摇头,感觉到这句话与金荔刚才的神情和语气并不相符,可他 猜不出金荔到底说了句什么话。 怕谷川追问,金荔故意岔开话题,冲谷川眨了眨眼说:“昨天那个故事好像刚 刚开了个头。” “都是老掉牙的故事啦,没什么意思。” “总比去想那些烦心事强吧。”金荔并不知谷川讲述那个故事也会使他陷入与 自己相同的境地。 谷川非常理解金荔此时的心情,但他实在不愿意揭去自己身上那层已经结痴的 疮疤,只能敷衍道:“我已经记不清了。” “既然有头就会有尾,至少让我知道是个悲剧还是个喜剧吧。” “应该算是悲剧。” 金荔等了会儿见谷川迟迟不开口,又问:“到底是谁把谁抛弃了?” “不!是两家人都反对他们恋爱。” “只要他们真诚相爱,有情人终成眷属。” “事实并非如此,就在……”谷川差点说漏了嘴,“就在原田上大学期间,安 代的母亲把她许给了一个渔夫。” “安代屈从了?” “没有办法,原田家在当地很有影响,阻止这件事易如反掌,加之安代的母亲 也坚决反对,几乎使人看不到任何希望,所以,当原田毕业回到家乡时,安代已身 为人妻。” “安代的母亲为什么也反对他们?” “她一直挣扎在社会底层,因而痛恨有钱人,不相信有钱的男人能给安代带来 幸福。” “原田的态度呢?” 不等谷川回答,他身上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若没这个电话提醒,谷川差点把 今天与一位客户见面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挂断电话后谷川一再向金荔解释,说他有 空会常来看她,然后便匆匆下楼。 先是谷川下楼时急促的脚步声,接下来便是汽车发动机强有力的启动声和轮胎 磨擦地面发出的刺耳声,尔后留在金荔耳边的只有小闹钟嘀嘀嗒嗒的余音。 孤寂、眩晕再一次袭击了金荔,她不得不闭上眼睛,脑海里却冒出了沈春生的 影子。金荔睁开眼,她实在不愿意让沈春生的影子出现,可是,沈春生清晰的脸庞 却像个幽灵般挥之不去,并仟悔地跪在她面前求得她的原谅。 “哼,谎言!哼,骗子!”金荔在心里骂了一句,想,此时此刻,他和那个日 本女人在一起不知会有多么快活,他怎会记起自己? 自从离开金荔,沈春生一直在惦记着金荔,他不相信金荔会那么狠心,沈春生 以为金荔只是在气头上才赶走的自己,只要过些日子等她冷静下来她还会像过去那 样原谅自己。然而,现在他才意识到,事情似乎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境地。说实在 的,沈春生并不恨金荔,是自己经不住诱惑做出了对不住她的事。 沈春生提着几个装满食品的塑料袋闷着头往回走。不知为什么,自从来到东京 后,他觉得自己与金荔间存在着一种说不出道不白的隔阂,他们间的关系变得越来 越微妙,距离拉大时他会感受到强烈的吸引力;距离缩小时他又会感受到强烈的排 斥力。他从心里恨那个对金荔无微不至地关心着的谷川,他甚至觉得谷川就像是一 个乐于好施的神父,慷慨地施舍着权力、财富、怜悯、友善,而沈春生恰恰受不了 的就是这种叫花子般的日子。 尽管吉原家也不愿接纳他,但他觉得自己已毫无选择,除了乖乖地跟着麻智走, 他还能到哪里去呢? 离开吉原家的那天晚上,麻智带着他先是开车漫无目的地在大街小巷里转,大 概也是找不到能够落脚的地儿,最后竟把车开到了“黑五类”家。“黑五类”倒是 个有着侠义心肠的人,他见麻智与沈春生来访显得异常热情,并大度地与沈春生握 了握手以示郑重。听了麻智的叙述,“黑五类”想把他们安排在楼上的客房里,但 遭到了麻智的拒绝,麻智担心深更半夜会惊动“黑五类”的家人,提出只在一楼大 厅里凑合一夜,第二天另做安排。 “黑五类”一向顺从麻智,手忙脚乱地帮他们在大厅里安顿下来了。 大厅就是那天开“派对”的地方,大厅里的陈设仍旧奢华,却没有了那天喧闹 的场面。“黑五类”坐在钢琴前一边轻手摆弄着键盘,一边问麻智有何打算,麻智 说她要单独租一套房子,只要家人不做出让步她就打算一直与沈春生同居下去,她 才不管别人怎么想怎么说。 随着“黑五类”手指轻盈地跃动,指下淌出一曲凄婉的调子,沈春生听出了, 那是中国的梁祝,“黑五类”熟练地弹奏了一个小段落后,便停下手盖上钢琴,然 后走到沈春生面前久久地注视着他,那种眼神没人能说得清,怨恨?羡慕?妒忌? 惋惜?没有任何一双眼睛能同时包容下这么多情绪,但很快,“黑五类”的目光便 黯淡下去,眸子里失去神采。 离开大厅时“黑五类”拍着沈春生的肩头说了句别别扭扭的日文,沈春生听出 那是毛泽东诗词中的一句——“我失骄杨君失柳”。第二天,“黑五类”忙前跑后 地帮他们挑选了一间不算太大但却非常干净的住房,住房的对面有一个不大的寺院, 四周非常幽静。“黑五类”还请他们吃了顿饭,算是祝贺,此后就再也没有露面。 这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日本人,他喜欢中国的许多东西,甚至绰号。 当沈春生正边走边闷头沉思时,突然一句“你还往哪走,往哪走?”把他惊醒 了,他紧张地猛然抬头,却发现是麻智正瞪圆着眼在冲他喊叫:“你要去哪里啊? 家在这边呢!” 沈春生歪头往街内看了眼,他看到了那条坡度很大的路,对这个新家他仍感到 陌生。 “想什么呢?”麻智从沈春生手中接过一个塑料口袋,问。 “没想什么。” “不可能!你是不是在想那个姓金的女人?” “没有的事。”这些天来,沈春生的心情一直不好,生活已经被搅得乱七八糟, 有时连他自己也弄不清脑子里究竟都在想些什么,忽东忽西,很难静下来。 麻智知道这个时候自己不能对沈春生太苛刻了,立即又露出一副灿烂的笑脸, 用一只手挽住他的胳膊,欢快地问他去哪家超市了,都买了些什么菜回来。 麻智的举动多少给了沈春生一些安慰,望着麻智情意绵绵依肩而行的温柔样子, 沈春生也不能对她太冷漠,因为她是他目前惟一的依靠。 回到住所放下东西麻智就张罗着要做饭,并说什么也不让沈春生动手。 沈春生靠坐在被子上,呆望着忙忙碌碌的麻智仍旧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麻智煮了两包方便面,然后往锅里放进了鸡蛋、豆腐。肉肠,弄了满满一锅, 屋里没有桌子,麻智便找了本书垫在榻榻米上,将锅放在了书上。 “吃吧,尝尝我做的饭。”麻智一边往碗里盛面一边笑着对沈春生说。 沈春生低头看去,面条已经煮成了粥状,所有的东西都混杂在一起,分不清哪 是鸡蛋哪是豆腐哪是肉肠,加之方便面膨胀后锅里几乎连一点汤都没剩下。沈春生 本来就不爱吃煮成一锅粥的面条,况且他目前真的没有一点食欲,但又不好辜负麻 智的盛情,只能做做样子吃了几口。 即便就是做这几口的样子也被麻智看出来了,“我做的不好吃?” “不,不是,我不饿。” 麻智不高兴了,为了这个男人她连父母连家都不要了,她甚至还学着母亲照顾 父亲的样子来为沈春生做饭,他居然不领情,便放下碗筷不悦地说:“你用不着这 样,有什么话就直说,干吗总板着个脸,弄得别人心里也不痛快。” 沈春生没有吱声。 “你是不是后悔了?” 沈春生还是不吱声,垂目看着那锅稠乎乎的面条,金荔从没做过这等糟糕的饭。 “你怎么不说话?” 其实沈春生从心里想与什么人大吵大闹一番,好把心底的怨气彻底发泄出来, 但他只抬起眼皮扫了麻智一眼,他不想把麻智选为吵闹的对象,一个家境殷实的日 本姑娘能对他如此痴情,他还有什么要报怨的?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把想与人吵架 的欲望又往心底里压了压,抬起脸,忧戚地望着麻智,想,他与麻智能坚持多久? “你说话呀!”麻智没有一点放松的意思。 沈春生终于开口,“我们以后怎么办?” “结婚!”麻智回答得非常干脆。 沈春生的目光又离开了麻智的脸,去看那锅乱糟糟的面条。 “你不想跟我结婚?”麻智有些疑惑,有多少日本男孩在追她,想娶她,可这 个沈春生为什么不这么想,她不明白。 “不,不是的,我想,我还得有几年才能毕业呢。”沈春生的目光移到了麻智 脸上。 麻智松了口气笑了,显得很随便地说:“你上你的学,我在家带孩子。” “你真想留下这个孩子?”沈春生把目光转到了麻智的肚子上。 “当然。”麻智用手抚摸着什么也看不出来的肚子,脸上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那我们怎么生存?” “不用担心,我自有办法。”麻智笑着蹭到沈春生身旁,深情地将头靠在他肩 上,严肃地说:“我知道你心里一时放不下金桑,但你应当好好待我,我对你是认 真的。” “这我知道。”沈春生情不自禁地用臂膀环过麻智,轻轻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 眼睛有些潮湿起来,这又是怎样的一个日本女人呢?他原以为麻智与他的关系只是 逢场作戏,以为麻智说她怀孕不过是想让他离开金荔的一种借口,可没想到,麻智 的这一切都是真的,为了他,她离家出走,为了他,她要辍学抚养肚里的孩子,为 了他,她…… 沈春生又瞅了一眼那锅烂乎乎的面条,这一切,对一个养尊处优的日本女孩来 说,她付出的太多了!只是,沈春生觉得自己有些承受不了,娶一个日本女孩为妻, 过十个月,再为人之父,他太没有思想准备了,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办才好,他觉 得自己应该认真地思量考虑一下这件事,才能权衡利弊地做出决定。 从对面寺院里传来了阵阵沉闷的钟声,那钟声一下一下地敲在了沈春生心上, 使他内心陡地生出一种虔诚,他不能再对不起麻智了,他猛然将麻智拥人怀中,让 麻智的脸紧贴在自己的胸前,通过麻智的脸,他感到了自己的心脏在随着钟声震颤, 他不由得默默祷告。 “听到了吗?钟声。”麻智的话通过沈春生的心传出。 “嗯。”沈春生的话通过自己的胸腔传进了麻智耳朵里。 “我们明天到明治神宫烧香去吧,神灵会保佑我们的。”麻智抬起脸望着沈春 生。 或许是为了忘却与金荔之间那些令人不愉快的烦恼,或许是为了能让自己心安 理得地接受麻智的爱,沈春生像一个溺水者抓住了一根稻草似的突然站起身,坚定 地说:“不,现在就去。” 当两人手拉手地打开门时,却见一个中年女人堵在了门口,沈春生立刻松开拉 着麻智的手。 “你就是吉原麻智吧。” 麻智疑惑地点头,她觉得这个女人有点眼熟,可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难道是 “黑五类”介绍来的?因为除了“黑五类”根本没人知道她和沈春生住在这里,再 说他们住进这里也不过才几天的工夫,有谁会知道呢? 也许是见麻智一脸的迷惘,女人笑了,很有礼貌地道歉说:“突然打搅你们, 很对不起。”女人站在门口离麻智很近,麻智清楚地看到了女人那头整齐的短发, 还有那张大而不难看的嘴,不过,使麻智想起这个女人到底是谁的还是她肩头挂着 的照相机,麻智立刻想起了那天晚上她带沈春生回家时在家门口遇见的那个被雨淋 湿的女记者。 “你是记者?”麻智警惕地问。 “最好把我看成关心你的女人。”女记者巧妙地答,并扭头看了一眼屋里。 “你找我干什么?”麻智歪了歪身体,她不想让女记者看到屋里的简陋。 女记者不在意地笑了,并和言悦色地说:“麻智小姐,我本不想打扰你们,如 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只问一个问题马上就走。” “说吧。”麻智注意到女记者使用的是“你们”,而不是“你”,她知道面对 这样一个执著的记者是很难缠的,因为那天晚上女记者被雨淋湿的样子给她留下了 深刻的印象。 “你的男友是个中国人?” “不可以吗?” “我绝没那个意思,恋爱自由,恋爱自由嘛。”女记者忙不迭地说:“但愿你 的家人能支持你们。” “这也有新闻价值吗?” “请放心,我绝不会拿这件事去做新闻的,我向你保证。”女记者严肃地点了 一下头,很守信地道谢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