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金荔又病了!她整整在被窝里躺了三天。 这三天里,她想了很多很多,泪水经常把枕巾打湿,当她终于觉得自己想通的 时候,她的病也好了起来。 三天后,金荔上班去了。 有贺先是不厌其烦地向金荔询问病情,嘱咐她一定要注意身体,然后才显得神 秘兮兮地把金荔拉到一边,悄声地问:“谷川先生是不是今天回来?” 金荔摇了摇头,她不知道。 有贺诡异地笑了,一对小眼睛透过瓶子底似的眼镜一动不动地盯着金荔,仿佛 金荔在装傻,在他看来,金荔若是不知谷川的行踪,那么整个谷川商事便不会再有 人知道了。 金荔从有贺的眼神中看出了他的不信任,不免觉得委屈,这次谷川的法国之行 与返途的日期的确设与她说过,她是在谷川走后才从同事的口中听说的,而且谷川 离开东京的这段日子里一次电话也没给她打过,她怎么会知道谷川的行踪呢? “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谷川先生什么时候回来。”金荔匆匆地离开有贺,坐 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 大概是有贺的照顾,今天的工作量并不多,但金荔录了不到一页就放下了,不 知为什么,她觉得自己有些心不在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忽东忽西地在她身上蹿来 蹿去,这三天中,谷川的名字在她脑海里不知转悠了多少次,她都没有产生这种感 觉,想不到只是有贺一句不确切的消息却令她六神无主起来,并一下子激发出她想 见到谷川的欲望,而且,这种欲望愈来愈强,简直无法自已。 金荔再也按捺不住躁动的心情,立刻往谷川家打了个电话。 是清嫂接的电话,“是的金小姐,谷川先生今天从法国回来,大概傍晚时分就 能够到家了吧。” “谢谢你清嫂,晚饭由我来安排吧。”金荔嘱咐。 “那就麻烦你了,真对不起了。”清嫂是过来人,怎么会不知道金荔为谷川做 饭的含义,她笑着爽快地答应下来。 那种空落落的感觉立即变成了一种巨大的喜悦袭遍了全身,金荔又接着刚才未 录完的材料继续录起来,而脑子里却在开始费心劳神地盘算起晚饭该为谷川做些什 么才好。思来想去她觉得还是包饺子最好,一是因为谷川最爱吃中国的水饺,二是 她和沈春生曾多次许诺要请谷川到家里来吃饺子却一直没有兑现,今天晚上,她可 以只用自己的一双手为谷川包一顿饺子了。 心情好了,活也干得快了,离下班还有两个小时,金荔就把活干完了。然后剩 下的两个小时里,金荔则开始仔细盘算起该为谷川调制什么样的饺子馅,为了避免 出现疏漏,她找出一张纸把所有想到的作料一一拉出清单,就连调多少馅买多少饺 子皮的比例都算计清楚。 飞机准点到达。 谷川一走出机场就见到了那些前来接他的同僚,大家都是满脸堆笑,一副谦恭 谦顺的样子,而谷川的心却猛地一沉,倒不是他不喜欢这些对他忠心耿耿的下属, 只是因为他没有在人群中见到他最想见到的人影。当然,他心里非常明白,这怨不 得她,谁叫自己离开日本后总是下不了决心给她打电话呢!几次拿起话筒最终又放 下,他不知道自己怕的是什么。自从那个晚上遭到金荔的拒绝后他的心就变得脆弱 起来,生怕再看到金荔的摇头,生怕再听到金荔的那句“不”字,好在是在法国忙 于谈判忙于签协议,那颗脆弱的心已被他深深地掩藏了起来,对于金荔的思念也淡 化了许多,可一踏上日本的国土,谷川想见金荔的心立刻像一棵复苏的劲草似的猛 长起来,虽然知道金荔不可能来机场接他,但目光还是在人群中来回扫视了几遍。 “社长,您好,祝贺呀祝贺!” “您好,社长,您真了不起,能把这项协议如期签下来。” …… 见谷川走下飞机,大家七嘴八舌地围上来,不停地向他表示敬意。 谷川知道大家的心情,这项合作事关重大,关系到谷川商社的前途,行前许多 人都担心协议是否能如期签下来,因为上次谈判时对方的条件相当苛刻且进展缓慢, 引起整个商社的关注,而此行,他已全部办妥了,电话早已打到商社,大家自然喜 气洋洋,他也满面堆笑地向大家挥动着手,嘴里不停地说着:“谢谢大家的关心, 谢谢大家的关照。” 大家拥着谷川上了汽车。 刚一上车,坐在前排的企划部部长高桥便迫不及待地告诉谷川商社里这几天的 生意有哪些收获,然后提议道:“社长,如果您不反对的话,我们今天晚上是否应 该好好庆祝一番。” “还按老规矩去吃寿司吧,就算法国大菜也比不上咱们的寿司可口,是吧先生?” 坐在谷川身旁的一个副手兴致勃勃地说。 谷川赞同地点头,“当然当然,不过,今天就算了吧,我想好好休息一下。” 他的确是有些累了,再说,没有见到金荔,想好好庆祝一番的欲望并不那么强烈。 “我们几个都说好了,今天一定要为您接风洗尘。”谷川的另一个副手也附和 着,并一再强调他们也有些日子没好好喝酒了,只等着今天呢。 见大家兴致正浓,谷川也不想扫兴,毕竟商社不是靠自己一个人撑起来的,再 说,此次法国之行几天喝的酒加起来也一两不到,他怕喝醉酒误事,几乎每次都是 礼节性地沾点酒,而此时见大家提起了酒,馋虫便开始勾他,不由得立即点头道: “好吧,就依了你们。” 引得众人一片欢呼,汽车立刻向着银座的方向飞奔而去。 一桌晚餐几乎全由金荔亲手做得,清嫂只是在一旁打下手,四个菜外加两种不 同馅的饺子,红酒是金荔特意为谷川买的,因为买来的东西大都是半成品,所以不 到六点晚饭已准备好,眼下的问题是什么时候煮水饺,煮早了煮晚了都不行,只能 等待谷川回来,可金荔又不知道谷川究竟几点能到家,她和清嫂一直在饭桌边守到 了七点多。 清嫂几次跑到大门外去张望“他在电话里说好了六点左右回来的……”每次从 大门外回来清嫂都絮叨着这句话。 “是六点到家还是六点到机场?”金荔疑惑地问。 “说是到家。” 金荔推测地说:“也许是飞机误点了吧。” “谁知道是怎么回事?手持电话也没打开,找都没地方去找。” “飞机上是不允许开手持电话的。” “我知道,下了飞机总该打开了吧。” 见清嫂一副比自己还着急的样子,金荔提议道:“也许真的误了点还没到呢。 这样吧,你先回去,家里人还等你做饭呢,我在这里等谷川先生回来。” 清嫂想想觉得只能这样了,她那个丈夫无论她何时到家都要等着她回去做饭, 即使饿到后半夜他也不会自己动手弄点什么吃的,便不好意思地对金荔说:“真对 不起,又要麻烦你了。” “没什么,反正我也要等他回来才能下饺子,你就放心地走吧。”金荔把清嫂 送到了门口。 “真是多亏了你,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该不该在谷川先生回来之前离开?”临走 时清嫂又对金荔说了许多客气话,脸上挂着深深的歉意。 清嫂走后屋里一下子冷清了下来,只有八郎坚守在金荔身边,不时地抬头窥视 金荔一眼,那样子很像个心怀叵测的小坏蛋。 天色越来越黑,金荔的心情也越来越烦躁,看来事情并不如愿,会不会是谷川 有意在躲避自己?不,金荔立刻否定了,因为谷川并不知道她会在他家里等他,且 为他做好了这桌有着浓厚家庭味儿的佳肴。那么他为什么还不到家呢?金荔实在等 不下去了,便起身走到院外去看,然后向那些驶过来的车辆望上一眼,希望能够发 现谷川,可惜,失望接着失望,金荔不得不回到屋里。 屋里的影像已渐渐模糊起来,金荔就像一头被谁扔进昏暗沙漠中的小猫一样, 感到了从无有过的孤寂与悲凉,她打开了沙发旁的落地灯,将目光落在了矮几上的 音响上,手随便地按下了一个按钮,立刻,一个沙哑的男声回荡在整间屋子里。 ……今晚不归/也不想回/有谁在那小屋把我等待/没有/没人等我回来…… 这是一首曾经流行过的歌曲,男人如泣如诉的颤声仿佛一下一下地敲在金荔心 上,在“巴比伦”打工时,有一位不起眼的顾客每次都要点唱这支歌,当时金荔并 不觉得好听,她讨厌那种声嘶力竭的沙哑声,但今天,金荔不知自己为什么会突然 喜欢上这支歌,尤其是在她细细地品味这支歌的歌词时,居然被感动得热泪盈眶, 谷川也许想不到自己今晚会在这间屋子里等他,所以今晚不归,也不想回。 我这寂寞的女人/独饮自酌/醉后我便回家/你不必为我担心/因为我想忘记…… 金荔不知不觉地伤感起来,她从餐桌上取来那瓶红酒,慢慢地启开盖子,最后 看一眼关闭的门,希望能够听到门外谷川的脚步声,可是,院外仍是那般沉寂。 金荔为自己倒了一满杯红酒,举到自己脸前。 红酒在灯光的照射下泛着美丽、如红玛瑙般剔透的光芒。 “请你别唱那支歌吧,那会勾起我别离的伤悲,美酒更使我泪流满面,莫要讥 笑我的失态……”金荔跟那个沙哑的男人一起唱着,并将杯中的红酒一口一口地送 进嘴里。 谷川醉了。 等谷川离开银座回到家时已是下半夜了,高桥早就醉得不省人事地躺在汽车后 排座上,是司机下来搀扶的谷川。 “哈哈哈……我……我还不知你的酒量……还喝吗?”谷川下了车还不忘摇摇 晃晃地拉开车后门,冲躺在座位上的高桥调笑着。 司机替高桥服输地喊道:“不喝啦,不喝啦。”说着扶住谷川的胳臂往院里送。 “你别动我!我绝——不会,不会趴下的。”谷川推开司机蹒跚地进了院子, 走到院中央突然回过身子,见司机还站在大门口不放心地望着自己,便高声地问: “还——想喝?那——就进来,我家有……有的是酒……”谷川挥着手又向司机走 过去。 “不喝了,真的不喝了,请您多加小心,我先告辞啦。”司机吓得扭头钻进了 汽车,一阵马达声,汽车转眼就逃得无影无踪。 谷川呵呵地笑了,一扭头就在院中央吐了起来,呕吐的过程非常痛苦,仿佛整 个食道都在燃烧,火辣辣的。待谷川觉得已经将肚里的东西全部吐出来后,才觉得 胃里舒服了些,他挣扎着将身体挪到楼门口的台阶处坐下,避开那堆散发着难闻气 味的污垢物,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夜晚清爽的空气。 晚风轻轻拂面,街灯衬着月光,一切都使人感到幽雅恬静。 远处隐约传来一阵琴声,琴声古朴、凄婉,那是大和民族特有的旋律,是他童 年时就非常熟悉的古老曲子,谷川不由得随着琴声低声吟唱起来。每当听到这种旋 律他就会想起安代,想起他逝去的青春,伤感就会袭遍他的全身。今天,岂止是伤 感,仿佛是一种绝望从谷川的心底慢慢升起,直到琴声消失他还在独自吟唱着,他 的心早已乘着飘浮远去的旋律飞回到过去。 其实谷川今晚的酒喝得并不算太多,要说有什么不妥就是喝得太急,因为当时 他的饮酒欲望实在太强,不过几杯酒下肚,他就醉了,好在是没出什么洋相,倒是 高桥醉得没了人样,被大家拽上了车。 当夜风把谷川从过去拽回来时,谷川不禁打了一个寒噤,站起身,扫视了一下 四周,这座空寂的庭院和楼宇只有他谷川英树一人,望着被月光拉长的身影,什么 时候这影子会变成两个呢?一阵孤独凄凉的感觉顿时袭遍了全身,谷川摇摇头把手 伸进了衣兜。 谷川翻腾了好一阵才找出钥匙,对着钥匙孔捅了半天才把钥匙捅进去,在打开 门的瞬间,八郎就像一匹脱缰的马欢蹦乱跳地扑上来,谷川将八郎抱在怀里与八郎 亲昵了好一会儿才撒手。 谷川进了屋,他准备上楼去好好睡一觉,无意间却发现客厅里的灯还亮着,这 个清嫂,怎么忘了关灯呢?谷川心里嘀咕着向客厅走去。刚走进客厅,谷川的心不 禁一怔,怎么?清嫂睡在了客厅没回家去?不等他责怪自己忘了给清嫂打电话时, 却突然发现躺在沙发上的人不是清嫂而是金荔!在落地灯昏黄的灯光照射下,金荔 两只手垫在左脸下,合衣静静地睡着。 金荔怎么会躺在这里?谷川起初以为是自己酒后生出的幻觉,忙用手揉揉眼睛, 再走近一点,的确是金荔躺在沙发上!“阿荔,阿荔。”谷川俯身轻声唤着金荔的 名字。 金荔只是轻轻哼了声并未睁眼。 谷川真不忍心叫醒金荔,便抱着八郎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出神地望着金荔恬 静的面容。直此,他才发现沙发旁的地上散落着玻璃杯的碎片,再向一旁望去,一 只空酒瓶格外显眼地立在桌面上,空酒瓶周围摆着几盘菜和许多码放整齐的未煮的 饺子。谷川的心就像被谁狠狠地拽了一下,立刻明白了金荔的用意,眼睛也立刻跟 着湿润起来,他扔下八郎再次走到金荔睡着的沙发前,跪下身子用手轻轻地抚摸着 金荡的面颊。 金荔的脸很烫,大概是感觉到有人在碰她,微微地张了一下眼又闭上了,嘴里 含混不清地说了几句什么,一只手从脸下抽出来,耷拉在沙发上。 可惜谷川一句也没听懂,他把金荔耷拉在沙发上的那只手拉过来轻轻贴在自己 脸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金荔的脸。 这是一张年轻漂亮的脸,这是一个自己愿意为之付出的女人,安代之后,他整 整等了她三十多年!三十多年的等待漫长而艰苦,三十多年,比她的年龄还长,难 道她还要他继续等下去吗?不,他再也不想等了!不想等了! 一滴大大的泪珠沿着谷川的脸颊慢慢滚动下来,落在了金荔的手背上,谷川用 嘴吻净。 八郎像个懂事的孩子般站在一旁静静地望着它的主人,听着它的主人用温柔的 语气向那个躺在沙发上的女人诉说着什么,并不时着急地望一眼那个女人,希望那 个女人能听到主人的话,但那个女人似乎睡着了,一动不动。主人还在诉说着,说 到伤心处居然怆然泪下,八郎真的着急了,如果那个女人还深睡不醒的话,那么, 它就要助主人一臂之力了。就在这时,它看到了那个女人的头开始移向主人,井伸 出胳膊环住了主人的脖颈,它的主人哭了,那个女人也哭了,两种不同的哭泣声汇 合在一起,变成了一种能够打动人的撼声,八郎激动了,摇头乞尾地想对主人表示 一下自己的感动,但主人已经顾不上它了。 主人有力地抱起沙发上的女人,走出客厅,穿过长廊,一步步走向楼梯。 八郎想尾随而去,但走到楼梯口便停住了,它懂事地仰起头,看着主人抱着那 个女人的身影走上楼梯,消失在卧室里,而它自己,则像个卫士似的守在楼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