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万卡—该隐 他原名伊凡·马卡罗夫,斯杰班哥哥第一次看见他时,给他取了个绰号:万卡 —该隐。其实,无论是伊凡所特有的那种调皮的习性,还是他那种玩世不恭、老实 说又相当令人讨厌的诙谐,和真正的万卡—该隐[注]这样的名声,都是名不符实的, 但是这个胡乱地起的绰号一经提出,人们也就胡乱地接受下来。 就职业来说,他是个理发匠。两年前,他一出师,主人便叫他出外去挣代役金。 可是两年来,他没有缴一文钱代役金,因此主人决定调他回乡下来。一天早上,仆 人报告母亲,理发匠伊凡在女仆室待命。 “啊!亲爱的!欢迎欢迎!好小子,你干吗不缴代役金?”母亲对他寒暄说。 但伊凡避而不答,满不在乎地走到太太面前说: “太太!请允许我吻您的手儿。” “滚开……流氓!你们看,他倒想演滑稽戏啦!说,你为什么不缴代役金?” “承您的情,太太,我本该万分荣幸地缴纳代役金,可是,说实在的,我自己 要钱用。” “我让你烂死在乡下。教你在太太面前演滑稽戏!我倒要看看你怎样‘自己要 钱用’的!” “您看着办吧。我就在这里美美地过一辈子好啦。” “啐,你这个贱种!万万没想到!……” “美兮,笨猪儿[注]。役碰到耳朵,算不得打耳光!非常感谢您的宠爱!” 母亲惊讶得目瞪口呆。从这一连串不三不四的插科打诨的谈吐里,她只明白了 一点:一有机会便应当把这个站在她面前的人送去当兵,再同他理论下去,只能招 来更大的意想不到的不快。 “滚!”她大喝一声,做了一个威胁的手势,同时立即明智地退却了。 “热—吾—费李西特[注]。来过的人还没到[注]。请您放心, 我不想领情。” 总之,他刚迈出第一步就表明他在红果庄的生涯将是与众不同的,谁也不怀疑 他以后会遇到不幸。 他的外表可说丑怪已极。瘦高的个儿,细长的双腿支撑着窄而短的躯干,他不 住地晃荡着身子,两腿好象被压得发软,支持不住躯干似的。和身量很不相称的小 脑袋,憔悴的、刀刃型的窄脸,长长的、黄里泛白的头发,无神的蓝眼睛(仿佛是 两个空洞),薄薄的、几乎没有血色的嘴唇,不住地晃动的、猩猩式的长手臂,加 上摇摇摆摆、高一脚低一脚的步伐(好象他不是在走路,而是在跳舞)——这一切 证明他身上存在着某种近似“无责任能力”[注]的不正常的状态。他回来的时候穿 一件白麻布衬衣,下摆也不塞进裤腰里,还带来了一架手风琴;他把它放在门廊里。 “这……他是怎么说的?……‘热—吾—费李西特’……下面还说了些什么来 着?”母亲追忆着他的话,回到女仆室,伫立在窗前,想看看这位滑稽大王要到哪 里去。“姑娘们,他是怎么说的?” “‘来过的人还没到’,”一个丫环提示道。 “这小丑,他倒想得出!” “他看见您举手要打他,就用这话警告您:别动手动脚。”女管家阿库丽娜解 释说,她因为自己在我家居于特殊地位,所以对母亲说话不太拘束。 “他等着吧!你们看!看!这流氓跳舞啦!简直不是走路,是跳舞!天啦!他 好象在拉手风琴!你们快去,快去,把他的手风琴夺过来!” 一个丫环跑去执行命令,母亲留在窗前观看事情的发展。不大一会工夫,被派 去的丫环已经赶上滑稽大王,她急步走着走着,一把从他手里抢过手风琴,转身飞 奔而去。伊凡拔腿追赶,但是不幸,他的腿有毛病,踉踉跄跄,终于一跤栽倒在地。 “你们看!你们看!栽倒了!……喂,丑八怪!你干吗呀?蹭痒痒吗?摔碎了 腰子吗,下流货?”母亲叫喊着,观赏着窗外抢呀追听的一幕,忘了自己刚才的愤 怒。 丫环拿来了手风琴;但楼梯上随即响起了脚步声。母亲听见这脚步声,急忙抓 起手风琴,从女仆室跑了出去。 “太不象话!”滑稽大王转身来到女仆室,放开嗓门,大声怒号,“简直是拦 路抢劫!我也真傻,离开莫斯科的时候,我还以为太太叫我来,会对我说;伊凡, 给我拉个曲子吧!” 丫环们一拥而上,簇拥着把他送走了。接着,车夫阿连皮(他兼任庄园里的打 手职务),象俗话所说,狠狠地揍了莫斯科客人一顿。 当天,母亲在吃午饭时说: “又来了一个现成的丘八。看一阵再说,要是不行,不等征兵期我就把他送去 当兵。” 就在这次午饭席上,斯杰班哥哥给客人取了万卡—该隐这个绰号,这很合大家 的口味,因此立刻通行开了。然而,对于斯杰班来说,他的杜撰却遭到了回敬。晚 上,他遇到伊凡,便用他素常使用的不拘形迹的口吻问道: “怎么样,万卡—该隐,他们刚才给你洗了个痛快的蒸汽澡吧[注]?” 伊凡听到这个新绰号,始而惊讶,继而恍然大悟,原来少爷象他一样,也是个 滑稽人物。 “万卡—该隐……为什么?我和该隐有啥关系?”他反问。“少爷,我叫伊凡 ·马卡罗夫,可是您呢,不管叫得对不对,你爹你娘总是尊称你斯焦普卡蠢货!” 善于经营的地主往往教家奴学一门手艺以满足家庭生活的需要,而各种手艺中 数理发这一行最没有出息。代役制的农奴理发匠很少是老老实实的缴租人。他们年 纪轻轻就被轻便的活儿、与顾客的粗俗的胡扯腐蚀坏了。因此,他们当中,大多数 人几乎经常在莫斯科城里荡来荡去,没个固定的位置。 他们中间酗酒并不特别普遍。但是,游手好闲、油嘴滑舌、热中于搞各种不体 面的“订货”,却是他们最主要的特点。他们形容枯槁,衣衫褴褛,游街串巷,忙 于撮合拉纤,为他人物色“姑娘”,而且只要能满足萍水相逢的“订货人”的欲望, 即便有累断腰骨的风险,也在所不惜。最突出的是:尽管这种“订货”的报酬相当 丰厚,他们却永远身无分文。或者,说得更清楚一点,他们拿到报酬后,立刻跑到 附近的小馆子里,将这些零票子左一张右一张胡乱地花个精光。总之,地主将他们 看做不可救药的人物。因此,如果地主决定把家奴的男孩送去学理发手艺,那一定 是因为家里需要的各种手艺人早已一应俱全了的缘故。 在农村里,理发业和别的行业的区别更加显著。纺织工、靴匠、裁缝,各司其 职,工作固定,可是理发师几乎根本用不着。拿我们家来说吧,唯一用得着万卡— 该隐的手艺的,是为父亲理发和刮脸,但是他的侍仆柯隆可以出色地施行这种奥妙 的手术,父亲大可不必将自己交到那个天知道他存着什么心眼儿的骗子手上。因此, 得为万卡—该隐另外安排一件工作,叫他经常吃点苦头。不用说母亲正在为这事操 心,因为她决不能让任何一个家奴吃闲饭。 可是要办好这件事颇不简单。万卡—该隐干什么活儿都不适当。让他留在家里 给柯隆当下手吧,天天见面,叫人讨厌,说不定他还会干出什么不体面的事来;派 他做个助手,牧放牲口吧,他也会干坏事:不是丢失牲口,就是偷挤牛奶。母亲考 虑来考虑去,终于拿定主意:好在割草期到了,就派万卡—该隐去割草吧。这天晚 上,费陀特村长来请示工作,她立刻把自己的想法对他讲了。 “他恐怕连镰刀也不会拿,”费陀特说,“就是他难办。” “现在不会,拿拿就会了。你只要多请他吃鞭子,他就学得快。” “话是这样说……你请他吃鞭子,他举起镰刀向你……” “唔,上帝是慈悲的……愿上帝保佑你!” 但是第二天早上,母亲刚向窗外投了一瞥,立刻看到万卡—该隐在院子里大摇 大摆、悠哉游哉地闲逛。 “万卡为什么不去割草?”她转身问女管家。 “他根本没去。” “把这个下流货叫来!” “太太,您最好别同他打交道!” “不,不……把他叫来……马上叫来!” 几分钟之后,女仆室里响起一片照例的叫骂声。 “好小子,你怎么不去割草?”母亲喝道。 “对不住,太太!‘喂,要理发、刮脸、放血的[注],请上这儿来,’我干的 是这一行,可您派我去耍镰刀!难道体面的老爷太太们是这样办事的吗?” “呸,混账东西!他竟敢跟我开玩笑……给我马上滚到阿连皮那儿去!让他照 前两天那样治治你。” “一天下两场雨……昨天揍了,今天又揍……这你得再想想,太太。” 上次见面的情形想必已经提醒母亲,她和万卡—该隐今后还会不断发生冲突, 对此她本应有所提防,但是,农奴主无往而不胜的实践使她习惯于奴隶对她的绝对 服从,因此这一次听到他的回答,竟使她瞠目结舌、惊慌失措地呆立在这个桀骛不 驯的奴隶面前,仿佛遭到了突然袭击。 “别人家是怎样办的呢?”她脑子里转着念头,“难道大家都是这样的吗?在 燕麦村安菲莎家里……她是怎样对付这种事的呢?” 不言而喻,到头来伊凡还是挨了打,但母亲却决定暂时不再同万卡—该隐照面, 等地里的活儿稍为空一点,立刻送他上征兵处。 “在这段期间里,我要听凭上天的安排,”她对阿库丽娜说,“让天上的父来 评判,该把我怎样就怎样吧!天上的父高兴——就保护我,不高兴——就将我交给 这个下流货,任他奚落!” “人家肯收他当兵吗?”阿库丽娜表示怀疑。 “为什么不收?” “您看他的门牙全打落了。” “哦,这我知道!昨天我就看见了,他那张臭嘴象个黑窟窿……天啦,我们造 了什么孽,该受这份罪啊!唔,没关系!征兵处要是算名额不肯收,我就不算名额, 白送!” 如果不是车夫阿连皮请求把万卡—该隐调到马棚去,因而帮了母亲的大忙, “真不知道她是否能顺利地执行不与这个桀骛不驯的奴隶见面的决定。 这之后,母亲似乎平静下来了,然而这种平静只是表面如此,实际上,万卡— 该隐的事仍然使她牵肠挂肚,放心不下。 “快去看看那下流货在干什么,”她一天要派丫环到马棚去探望好几次。 而当丫环回来禀告,说“他坐在小台阶上吹口哨”时,母亲简直气得嘴唇发自, 浑身发抖。 “你为什么一言不发,我的好老爷!”她冲着父亲嚷道,“他不是你家的人吗! 劳驾您管管吧!奴才嘲弄主子,老爷还有闲心关在房里张罗圣饼!” 但父亲总是用那句现成的、老一套的话作答: “我啥也不知道。你剥夺了我的全部产业,你自己去管!”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万卡—该隐不但没有认罪,而且显然对这里的生活完全 过惯了。他甚至赢得了家奴们对他的好感。虽然不大让他离开马棚,但是因为他每 天同旁人一起到下人食堂去吃饭,所以母亲一听到从那里传来的哄笑声,便十拿九 稳地认定那可恶的滑稽大王已经到了食堂。 “听,那些公马又在打哈哈!”她心里想道,“一定是万卡—该隐在逗他们!” 甚至女仆室也响起了可疑的嬉笑声,它也没有逃过母亲的耳朵。看来伊凡讲的 笑话已经暗暗地传到了女仆室,特别是在那些“铁匠桥的婆娘们”[注]当中产生了 强烈的印象,使她们回想起了从前的黄金时代,那时,她们的耳朵不停地听到莫斯 科工匠们随口而出的粗言秽语。 真的,当万卡—该隐挪动他那两条笨拙的长腿,手舞足蹈,唱着: 肉包子! 热火火! 才出笼的烫包子, 一个子儿买两只! 大葱馅儿,加胡椒, 还有那母狗心肺馅儿! 或者,当他从自己苦难生涯中所经历的无穷无尽的伤心事里,挑出几段来,表演给 听众看的时候,怎不教人笑得死去活来呢。 他讲过这样一段故事:“有一口,商人扎韦赫沃斯托夫来找我,说;‘我们胡 同里有个叫格露莎的小妞儿,’我说:‘她是乌涅西提莫耶戈列公爵的一只金丝雀 儿,’他说:‘嗬,一只标致的金丝雀儿!一点不错,伊凡!你若替我弄到手,我 马上替你向主人赎身,然后再给你弄个铺面……喏,现在先付你四分之一的定钱!’ 我收了他这笔钱,心想:我一向为体面的先生们效劳,这一回也得卖点力气。我去 了。我在她屋子前走过去,走过来,一遍,两遍,三遍,一边走一边吹口哨。我看 见那小妞儿坐在窗前做针线活。她瞟我一眼,笑笑。哎嗨!我想:你倒是个老手! 我走近窗口,开门见山,说;‘阿格拉菲娜·马克西莫夫娜,我有几句话想跟您谈 谈。’她说:‘请说吧。’我走进她房里,如此这般,我说,‘商人扎韦赫沃斯托 夫·捷连吉·普罗霍利奇想和您相好。’唔,自然,起初她扭扭捏捏,装腔拿势。 ‘哎呀,您在说些什么呀!我哪能做这种事!我怎能甩掉我那位公爵!’不过她又 说:‘您明天这个时候再来一趟,我给您确实的回信。’好,明天就明天吧。第二 天我又去了。她在桌上摆了一只茶炊,茶水都烧好了。‘喝喝茶好不好?’我们坐 下来,一边喝茶,一边拉话儿。‘跟捷连吉·普罗霍利奇过能有什么光景呢?他的 脾气怎样?’总之一句话,小妞几盘根究底,什么都问。忽然间,我听到仿佛有人 进了胡同。脚步声越来越近……她也忽然从座位上跳起来,说:‘是我那位公爵来 了!您到我卧室里去躲一躲吧,我一会儿就把他打发走。’她连推带操硬把我塞进 她的卧室,这样一来,倒好象是我‘自己’钻到她卧室里去的。我听见他问她: ‘来了吗?’——‘来了!’一听这话,我的心都凉了;完蛋了。这时,他跑进来 揪住我这几根头发,把我拖进上房,放在炉子旁,动手接我。左一耳光,右一耳光, 打累了,歇一会,又磕我牙齿,又歇一会,再打耳光。还照鼻子一拳!照眼睛一拳! 血象小河一样淌……他说,‘我砸烂你这个下流货的狗脸,砸穿你的后脑!’忽然 他吸足一口气,抡起拳头猛打——唉,我想,他要打死我了!要不是过路的人围拢 来,他早接得我见阎王了……” 万卡—该隐越讲越火,连他那淡白的眼睛也红了。四面八方响起了惊叹声。 “怪不得你这张猪脸都给砸扁了!” “怪不得他少了三颗门牙!原来是公爵看上了他。” “你那四分之一的定钱呢?缴了代役金吗?” “没有,弟兄们,那阵到了一批时装,我给自己买了一对兔毛的翻口袖套!” “哈—哈—哈!” 伊凡的声誉一天天增长,他的倒霉的时辰也一天天逼近。快到九月半了;地里 主要的活儿已经做完;丫环们每晚聚集在女仆室里,摸黑聊着闲天;总之,整个宅 子正渐渐进入冬季生活。万卡—该隐揣摩到,祸事就要落在他头上了。这个猜测显 然使他的情绪受到了影响。无论他怎样强作镇静,人们还是常常发现他没精打采, 萎靡不振,而且只在受到旁人撩拨时才说点笑话。 “弟兄们,如今夜里我浑身骨头象散了架一样,”他抱怨道,“脑子里开锅似 地翻腾,腰酸腿疼……” “这是上次爵爷把你揍成这个样儿的!” “我遇到的爵爷可多呢。单说在一个拘留所里,我背上挨的鞭子,就有天上的 星星那么多!” 算他走运,母亲要上莫斯科去办事。太太一走,万卡—该隐的忧虑也随着烟消 云散,原先那种调皮的劲头又回到他的身上。他每天晚上到女仆室和丫环们一同吃 晚饭,讲笑话。 “了不起!简直是莫斯科的那种气味!”当清水汤端上桌子的时候,他说道。 或者是在上燕麦糊时,他便说; “这大概是最时兴的一种奶油冻吧。客稀—鸡赛你呀(他说的大概是questce que c'est que cela[注]),请赏脸尝尝!不,姑娘们,有一回一个老爷请我吃了 一份松焦油做的奶油冻,就是这个玩意儿!差点儿没把我的五脏六腑胶成一团,他 们灌了我半升硝镪水,才把我救活!” “净胡扯!” “我胡扯?狗才胡扯,我可不是胡扯。美人儿们,有一回我同人打赌,吞了一 把叉子下去。直到现在那叉于还在我肚子里呐。” 这些笑话引起了碎嘴婆娘安努什卡的勃然大怒。……她本来就讨厌人家插科打 诨的,更何况伊凡的胡言乱语吸引了丫环们的注意力,不去听她的说教了。 “别在这里扰乱人心,看在基督份上!快吃完上帝赐给你的面包吧!”她劝告 涎皮赖脸的伊凡道。 “好姑姑,您大概是想说,应当抱着感激的心情领受老爷的巴掌吧?”万卡— 该隐反唇相讥道,“依我看,在这儿呀,不吃这份酒席就撑得慌啦!美丽的姑娘们!” 他向听众们说:“还是让我给你们讲讲我到莫霍夫教堂去听宗教音乐“的事吧……” 接着他便讲了。他的故事不仅没有引起丫环们的反感,而且使她们得到了莫大的享 受。这使安努什卡非常痛心。 母亲终于回来了。刚同家人问过好,走进卧室,她就查问万卡—该隐的情况。 不用说,女管家口禀太太,说他不听管教,成天赖在女仆室里。 “不能让他再赖下去,”母亲斩钉截铁地说,当天晚上便吩咐村长,明天准备 一辆长途马车。 那时候,发配倔强的奴隶去当兵的“仪式”是用非常诡谲的办法来完成的。人 们暗中监视着被发配的对象,使他不能逃走或者戕害自己,然后,在事先讲定的时 间突然从四面八方将他团团围住,给他钉上脚枷,亲手交给押送人。 对伊凡的做法比一般更加诡谲。天刚麻麻亮,人们唤醒他,趁他迷迷糊糊的当 儿,绑住他的双手,钉上脚枷,便把他抛进大车里。一个礼拜后,押送人回来报告, 说征兵处收了他,但不算正式名额,因此这一次送一个人出去丝毫没有捞到物质上 的好处。但是母亲并不责备押送人;她因为农奴制的正义的胜利感到高兴…… 几年过去了。我从学校毕业,当了公务员。一天早上,我的老家人加夫利洛走 进我的书斋,说: “有个客人来看我们了。进来!没关系,来吧!”他向站在门口的客人加了一 句。 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瘦长的、完全干瘪了的骨头架子。我把他打量了很久, 竭力追忆我在哪儿见过这个人,终于想了起来。 “是伊凡吗?” “是,大人。” “可是,老弟,你瘦成这个模样啦!” “您请看看吧,大人!” 说着,他张开嘴,用手指神开双唇。 “您请看看吧!”他继续说,“以前只缺三颗牙齿,现在差不多一颗不剩了!” “嗯,没几颗了。你现在在干什么事?在当差吗?” “是,老爷。在军医院当个小医士。不过我也干不了多久了。我身上没有一个 关节是好的;该死啦。” 他在我们这儿呆了一整天。加夫利洛逗他说笑话,伊凡总是忧郁地看他一眼, 仿佛在说他脑子里现在只有一个念头:该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