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自从我的伙伴们被处死以后,我没有过接近德国人的机会。我熟悉他们军人 气派的姿态,无可挑剔的衣着,疯狗一样狂热的目光。然而到餐厅里来的那几个 人倒很像人样,三个人当中最年长的那个有一副修剪得不整齐的大胡子,他穿着 冰岛渔夫的服装,神情麻木,眼睛里有一种罕见的智慧,面部凹陷的线条掩饰不 了在微笑时就流露出来的善良的本性。他的面孔上有一种看得出来的讽刺意味: 他知道自己在无可挑剔地为一种不属于他的事业服务。他的两个同伴穿着肥大的 翻领羊毛套衫和过于宽大的长裤,有一副大学生的怪模样。他们点了三大杯啤酒, 向我举杯表示欢迎。主管向他们深深地鞠躬致意后过来看我: “你运气不错,小伙子,坐在桌旁的大胡子,是锚地里最老的艇长。他的记 录是击沉过四十多支盟军的船队,是强手中的强手。他是最早来到基地的指挥官 之一,是他那一代人当中惟一的幸存者,其他的人都被打沉了,他的伙伴们都叫 他‘恐龙’。” 餐厅里的人开始多起来了,一队队穿便服的军官,一批接一批地坐了下来。 他们毫无节制地喝酒、抽烟,相互之间有着一种似乎不受军阶限制的兄弟之情。 过了片刻,一个纳粹军官进了餐厅,他的漆皮靴子和把他的头部推向上方的、就 像戴着一个颈托一样的硬领,使他在懒洋洋的军官们抽得烟雾腾腾的气氛中显得 与众不同。他打量了一下餐厅,发现了“恐龙”的桌子,就走过去来到“恐龙” 的面前,停下来把军帽放在手臂下面,碰响脚跟,然后俯下身去,与“恐龙”附 耳低语。艇长连头都没有转过来,其他人假装没有看见他,因为他打扰了大家。 我来到那张桌子旁边,“恐龙”在回答了纳粹军官之后,大声地说得让每个人都 能听见: “如果你见到奥地利的小胡子,就问他是不是想吃败仗,告诉他千万什么都 别碰!将要死去的人都在向他致敬。” 临近桌子上的人哄堂大笑起来,没等这个闯进来的人出去,又喝起了一杯杯 的啤酒。“恐龙”什么都不怕,他具有那些自知必不可少而且注定要死的人的勇 气。必不可少是因为德国没有他就会输掉海上的战斗;注定要死,是因为潜水艇 在大西洋里损失的速度使他不大可能幸存下去。对这个以适度的威严藐视纳粹权 威的人,我突然发现自己产生了尊敬和几乎是钦佩的感觉。然而过些日子,他就 要在这个他知道总有一天会埋葬他的匣子里,离开锚地出发去追击几个星期,在 他只是从潜望镜上看到的、往往是平民的水手中间盲目地播种死亡,使他们鼓着 灌满了水的肚子,在被鱼雷击中的残骸之间漂浮。纳粹分子蔑视这些经验丰富的 老水兵,因为他们永远也不会明白,他们的奴性能够使德国获得的一切利益和荣 誉。但实际上这有什么关系呢?这些不驯服的久经沙场的老兵,无论谁是他们国 家的首脑,他们都就要因为过于眷恋他们的国家,而去为了一种超越他们、他们 也从未怀疑的理想而献出生命了。 从这些幻灭的人的皮肤上,看得出他们在一种缺氧的空气里生活了几个星期。 我们在这里是为了杀死他们的。通过我们的和其他的联络网获得的情报,当他们 刚刚离开锚地后在水面上游弋,或者过些时候开始使用潜望镜的时候,英国战斗 机队就给了他们意外的打击。他们潜入水中以躲避来自天空或者船队的深水炸弹, 在过去几个月里以越来越大的代价捍卫着自己的生命。但是当一颗炸弹把这个罐 头匣炸开了一个缺口,他们知道在失去知觉和生命消失之前,他们的临终时问可 能延续几个小时。有时当一艘驱逐舰用舰首撞击,使它们像普通的帆船那样从中 断裂的时候,死亡就来得更加突然,那时全体水兵都在冰冷的海水里死去,在带 咸味的海水使他们断气之前,大脑就由于寒冷而窒息了。 站在柜台旁的军官是个机械师,眼球突出,属于那些在似乎没完没了、无法 控制的下降中多次见过死亡的人,他的眼睛里保留着对于深渊的恐怖。我后来得 知这个被称为沃尔夫冈的人,是德国军队里最优秀的潜水艇修理师,在无论什么 深度和受到什么样的损害的情况下,这个人都能把一台内燃机修好。他的同伴们 都关照他,他每天都在那里,身上散发着机油的气味,一口稀疏突出的黄牙,蓝 色的眼睛上方覆盖着瓜皮帽般的乱蓬蓬的眉毛。他独自坐着,喝着一杯杯啤酒, 只用原始人的咕噜声来回答同伴们的关心。 我不久就发现这个小团体有着它的规则,它生活在一个封闭的世界里,远离 正在作战的德国其他地区,以及那些直截了当地战死的步兵队伍。这些深海里的 驾驶员,明白他们幸免于难的机会一天比一天少,目光里都带着角斗士般的顺从, 角斗士是不会有任何机会的。现在我完全可以承认,在“恐龙”的眼睛和他对待 部下的方式里都有人性,我对他和他的同伴感觉不到任何的仇恨。他们只是在履 行职责,同时试图死里逃生。“恐龙”当然明白,他的幸存多亏了他自己,同样 也多亏了他的水兵。他以一种特有的方式,即用手背友好地轻拍肚子,来向他们 表示他的感激和鼓励。他慢慢地说着法语,带有一种喉音很少的口音。他和他的 部下对我都有好感,显然是我一开始没有向他们表示好感的缘故,相反地显得奴 颜婢膝的主管倒使他们很讨厌。当然他们从未邀请我到他们的餐桌上去,但是他 们当中的这个人或者那个人,会经常来倚在柜台上和我愉快地谈论。他们说得很 多,有时候吐露一些知心话。他们任何时候都没有流露出对死亡的恐惧,但是全 都担心在他们大多数人出生的波罗的海附近,在遥远的普鲁士,他们的家人会变 成什么样子。他们对我谈着自己的家庭,给我看一些他们从不离身的黑白照片, 一些由于握得太紧而发黄的底片。“恐龙”不大敞开心扉,因为这不是他的本性, 他与人交流是通过眼睛而不是词语,就像他的机械师军官沃尔夫冈一样。这两个 人之间存在着一种默契,这是我在两个男人之间从未见到过的。当沃尔夫冈半夜 里倒在地上,烂醉如泥,艇长就像对待兄弟一样安排人送他回去,没有露出丝毫 责备的样子。这两个人知道他们缺了对方就会死去,还要搭上一百来个水兵。副 艇长最近和他们常在一起,他本人对我讲过是来接替一个在一次深水炸弹攻击过 程中精神失常的人的。他们不得不捆住那个疯子的手脚,回到基地之后把他送到 了德国的一个收容所里。新来的副艇长中等身材,褐发,与其说是德国人,不如 说是斯拉夫人。他三十多岁,尽管看起来瘦得像有四十来岁。另外两个年轻的军 官和我同样友好地交谈。金发的那个保留着孩子的特征,那个射击指挥官就是校 准射击盟军船队的鱼雷的人,他不断地赞美法国,像他的大多数同伴一样,他们 占领了我们的国家,他却没有觉得丝毫难堪。过了一些日子,我得知法国之所以 吸引他,是因为几个月来他和一个名叫雅克琳的法国姑娘有了私情。但是由于经 常离别,他们的关系也变得难以为继了:与没完没了的任务相应的是接连不断地 回德国度假,以及留在基地里等待重新出发的信号。不过他谈起这些就像一个德 国浪漫主义者,似乎这个女人就是他活下去的最后的理由。不到一个星期,这些 人和我之问就建立了一种奇特的亲密关系,他们的语气中有一种出乎意料的信任, 在我的良心里引起了隐约和模糊的不安,这是一个背叛了真诚的人的不安,尽管 我这样做有着更为正当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