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当我下一次见到米拉的时候,我发现她像平常一样神经质。我们显然有两次 未能预料到潜艇的出航,厨师的上游部门显得软弱无力,她要求我亲自去做这方 面的工作。咖啡店这时因维修而关门,我就乘此机会告诉她要外出三天,回去看 看我的家人。这是我加入抵抗运动以来的最自由的三天,她同时让我明白最好不 要去见我的父母,因为他们成了严密监视的目标。我最后决定去看我的舅舅、舅 母和表妹,他们在布列塔尼地区养鸡,我离那儿不远,将近三年来总算可以在家 里洗个澡了。我不清楚他们的地址,只知道那个镇子的名称,在他们到那里一个 星期之后,小表妹给我寄来了第一张明信片,上面印着一个被吹向大海的风扫过 的镇子。从那以后就毫无音讯,我没有给他们写信,以至于我们之间无法取得任 何联系。 我有合法的证件,不过脱离日常的生活仍然使我担心,甚至感到焦虑。我坐 上开往莫尔比昂省的火车,然后转车去北滨海省。春天散发着在这些落后地区不 常有的柔和气息,这里的老人似乎都不大乐意讲法语。这是我第一次到布列塔尼 地区旅行,它看起来就像是另外一个国家。我在离我舅舅家所在的那个镇子两公 里的P 车站下了车,那是一个很小的车站,全是德国人。这里骚动的大海面对英 国,也面临着登陆作战的威胁,对这场战斗的议论与日俱增。在这种激动的气氛 中,没有一个人注意我。我拎着一只小手提箱,肩膀上搭着我母亲的羊毛衫。 我启程沿着荆棘丛生的荒野走着,它通向一块海滩,上面露出的一些水泥碉 堡,陷得只有齐小腿肚那么高,它们给人的教训是没有什么能够与大海对抗。我 发现村镇处在一条直冲教堂的曲线的拐角上,人口处有一个卖香烟的酒吧,名叫 “休息处”,好像这是一问海关的小屋似的。我走了进去,酒吧的老板娘是一个 戴头巾的女人,眼睛有那么多的皱褶,会使人以为她有个蒙古人的祖先。她脸上 的皱纹和岁数一样多,显出一副狡猾的神情,她猜出我到这里来不是为了喝酒的。 “年轻人想要点什么?”她问我时带着一种很重的、只能是布列塔尼人的口 音。 “我来找一家巴黎人。” 她紧张地看了看我之后说道: “这儿的巴黎人尽管不太多,还总是有的。您知道他们的名字或者什么有关 的情况吗?” “富尔尼埃。” “您是这个家庭里的人吗?” “呃,不是,我是他们的女儿的一个朋友。” “那些人知道您来了吗?” “确实不知道,不如说是要给他们一个惊喜吧。” “您其实不是来找那个小姑娘的,因为我听说她和我的孙子早就有来往了。” “哦,不是的,请您放心,我是她的一个同班的朋友。我到这里来是在乡下 休养两三天,不会多住的。” “那好,这就好办了。到教堂前面您从右边上去,这是一条直路。您沿着我 右手那面的城堡走,过一会您在左边会遇到一所石头盖的房子,就在那儿。要是 万一他们不想见你的话,这种事情是有可能发生的,”她说着抬起眼睛望着天上, “我只求您不要说出来是我给您指的路。到现在为止还没什么可说的,可是我的 天哪,巴黎人不预先通知他们,事情就可能变得麻烦。” 我穿过小广场来到教堂,只碰到两只像乞丐一样蹒跚的饿狗。我沿着城墙走 着,却很难看清城堡的模样。我并着双脚跳起来,看到的是一座中世纪的建筑物, 有三座塔楼和一些分散的谷仓。花岗岩的墙壁,石板瓦的屋顶,都是看起来不那 么柔和的材料。我之所以有这种想法,是因为我的精神放松了,我真的把我当成 了那个不是我的人,一个远离家庭的、第一次回来度假的大学生。 我还在路上走着的时候,就认出了正在园子里使劲翻土的舅母,她比我记得 的样子还要矮小。却总是充满活力。她看到了我就丢下铲子,把两个拳头叉在腰 上,她就会做这种姿势,用来诚恳而不过分地表示她的快乐: “哎呀,我太惊喜了,我的小皮埃罗(皮埃尔的爱称)。你的舅舅和表妹可 要高兴了。” 她像闻新鲜的面包那样吻了我一下,我们还没来得及说话,在路的那头的苹 果树当中,我就看到了舅舅的身影。他走路时习惯地挺直了身体。无论在乡下还 是在城里,他总是穿着三件套的斜纹西装和一件白衬衣,打着一条深色的领带。 他边走边挥舞着手杖,显得神态威严,一块黑色的布条遮住了他的面孔,我的表 妹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跟随着他。陪着表妹的是一个大约十八岁的青年,他走路 时靠腋下的两根拐杖支撑着,他的面iL和上身就像美国演员,可是两腿却像挨过 雷击一样惨不忍睹。一看到我,表妹像一只小羊羔那样,跳跃着向我跑过来。舅 舅加大了步伐,我看到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我的归来跟所有的浪子回头一样,他们问这问那地问个没完,不同的地方是 我设法不作回答,终于使舅舅对我产生了怀疑。我对他解释说每句实话都会危及 他们的生命,所以他们最好是一无所知,他最后承认我的态度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只是为了保护他们才什么都不说的。表妹把我拉到一旁,告诉我自从我参加抵抗 运动之后,舅舅就禁止在他们身边放任何乐曲。父母那边的情况不错,我知道他 们定期通过联络网得到我的消息。他们在每封信里,都用这同一句话把这些消息 告诉舅舅和舅母:“我们用鲜花装饰了皮埃尔的坟墓,”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表示 我一切顺利。 他们告诉我城堡属于舅舅的一个老朋友,舅舅在巴黎荣军医院治疗面部的伤 口时,他们是同房间的病友,那个贵族把这所小房子和一个住着几个佃户的农场 借给了他们。在石墙后面,有另一家人住在一个经过布置的谷仓里,那是一个从 一九四二年七月的维尔迪夫大搜捕中救出来的一个犹太朋友和他的家属。他也是 在这场世界大战的战场上毁伤了面容的,但是祖国却并不感激他。没有人确切地 知道他们在被引向何方,然而也没有人不知道。这些人当然全未遇到过上帝,所 以也不能设想在魔鬼把他们领向炉子之前,他们曾亲眼见过魔鬼。 表妹的同伴似乎是个用花岗岩雕刻出来的朴实的小伙子,他是三个孩子当中 的老大,他们都是由一个母亲养大的,她等待着她的丈夫已经快四年了。当德国 人侵入法国的时候,她的丈夫是个军需官,正呆在纽约他的办公室里,从此再也 无法回来。他参加了美国军队,许多个月以来,他就在这些穿越大西洋的船队上 航行,为盟军的登陆作战进行准备。经常有一些船队被德国潜艇的鱼雷击沉。这 个漂亮的小伙子,肩膀大概比我宽一倍,在一九四一年失去了双腿。他当时躺在 森林里的地面上,试图收回一只追逐野兔的白鼬时(白鼬经过训练可以用来行猎), 却发觉自己再也站不起来了。脊髓灰质炎悄无声息地不请自来,他明白自己也许 永远都无法走路,很久以来他的家族里的所有男人都当过水手,但他却只能永远 放弃这个梦想。他在三年里接受了六次脊髓手术,尽管还像个三脚架那样长短不 齐,但是终于站了起来。无论是疾病还是饥饿都未影响他完成学业,如果申请的 助学金得到批准的话,九月份他就要到巴黎去读高等数学了。除此之外,他还抽 时间给偏僻地区的游击队跑腿,他是俄罗斯人在宵禁之后惟一允许通行的人。这 些俄罗斯人是德国人从前作为战利品从东方的乡村里带来的,其中一些人刚满二 十岁,他们知道穿过敌人的军服,回国以后就会被枪毙。于是他们不断地喝酒, 朝着估摸的方向射击一切移动的东西,只有这个残疾人除外,他们认为他会带来 好运,而他也总是会来和他们聊上一阵,俄语和德语在他们的对话里随意地混杂 在一起。这个布列塔尼人以无可挑剔的性格弥补了生理上的弱点,舅母过去不大 同意女儿和他之间的关系,因为她觉得历史又在重演,这种每一代人都要遭受的 伤痛,使我们回想起付出的代价。不过这个年轻人的影响力也在提醒她,面孔和 腿上的这些伤痕显示出一些无与伦比的正直品格,其实她很清楚只有这一点才是 重要的。 这些人生活在一个懒得与人交往的团体里。德国人曾试图征用我父亲朋友的 城堡。我的舅舅和他的朋友,他们在接待那个负责后勤部门的军官时全都露着伤 口,布条都是临时扎上去的。他们向这个密使表示非常高兴,愿意让一个或几个 希望尽可能真诚的高级军官到自己家里来合住。当时舅舅像一只脱去盐分的蜗牛 一样,比平时流出了更多的吐沫,他的朋友亨利则使着眼色,眼睛几乎要从眼眶 里掉出来,使这位信使突然感到自己处于危险之中:他如果建议参谋部住进这所 有不祥之兆的房子,那些军官当中若有一个不幸是迷信的话,就会在二十四小时 之内带他离开布列塔尼,把他派遣到俄罗斯前线去。所以他认为宣布城堡为不卫 生的住所要更为明智,从而为这个小团体确保了绝对的安宁。 我在他们身边度过的这两天里,就当时来说吃得很不错,喝了许多苹果酒和 不少布列塔尼式的苹果烧酒。 我离开这个布列塔尼的小镇,由于担心又要投入这场在暗地里进行的战争而 感到压抑,因为它从来没有当我把它忘在一边、哪怕仅仅几天之后显得如此危险。 许多第二次跳伞的人都熟悉那种由于意识到危险而瘫软的焦虑,他们在第一次跳 伞时陶醉于新鲜的事物,所以是没有那种感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