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发女郎 「六月十六日」我今天又忍不住打电话给爱丽丝,但还是跟以前一样,在她还 没来接听前就立刻挂断。我已经找到一间附家具的公寓,每月租金九十五元,超出 我的预算,不过因为位于四十三街和第十大道的交叉口,离图书馆只有十分钟远, 要继续研究计划和读书计划很方便,所以还是租了下来。公寓位于四楼,一共有四 间房,里面还有一架租来的钢琴。房东太太说,最近钢琴应该就会被收回去,不过, 或许在这段期间里我可以学会弹。 现在有阿尔吉侬作伴,日子还算有趣。它喜欢吃脆饼,用餐时会跑到自己的小 摺桌上。今天它和我观赏电视棒球比赛,还和我喝了几口啤酒。看它的表情,我想 它应该是个标准的洋基队迷。 我想将第二个房间的大部分家具移出来,好让阿尔吉侬住进去。我计划到市区 去买些便宜的塑胶片回来,为它做个三度空间的迷宫,另外还让它学习走些较复杂 的迷宫,以免它的能力退步了。我也想将它的学习动机改成别的,不要老是食物。 我想,应该还有不同的东西更能引起它解决问题的兴趣。 独自居住无人打扰,反而让我更有时间思考和阅读。过去的回忆仍会出现在我 脑海中,让我又发现过去的一些事,知道自己现在究竟已变成怎样一个人。如果将 来有什么不妥,我想至少我已能接受。 「六月十九日」我和住在对门的菲?利曼碰面了。今天,我抱着满箱的杂货从 外面回来时,发现自己被反锁在门外。我记得客厅前窗的防火梯正好和对门的公寓 相连,所以就去敲门求助。 刚开始,我轻轻敲,但因为收音机的声音很大,一片吵杂,里面的人没听到, 于是我又用力敲了一次,才有回应传出。 “进来!门没关。” 我推门进去,立刻被眼前的景象吓得不知所措,因为门后画架前站的是一位仅 着红色内衣裤的金发女郎。 看到她,我声音都哑了,匆促地说声对不起之后,赶紧关上门,站在门外大声 对里面高喊:“我住对面,不小心把门反锁了,想要借您的防火梯爬进我的窗户。” 门应声而开,她仍然仅着内衣面对我,而且双手还贴在臀部上,各执一只水彩笔。 “你没听到我说进来吗?”她挥手示意我进去,顺道推开一只装满垃圾的纸箱。 “可以从那堆垃圾跳过去。” 我想她应该是忘了或没注意到自己仅穿内衣。进去后,我眼睛都不知该往哪边 看,尽量避开她,往墙壁、天花板或其他地方看,就是不敢看她。 她的房间可用惨不忍睹四个字来形容,里面有很多摺叠式的小点心桌,上面尽 是随手放置、非常凌乱的水彩笔和颜料,大部分看起来像是已经萎缩干瘪的小蛇, 幸好有些还算有生命气息,流出像彩带般的颜料。房间其他地方也都被颜料管、画 笔、罐子、破布、画架零件和帆布占满,毫无喘息的空间,并且渗出由油漆、亚麻 油、松节油杂混而成的浓厚恶味,其间偶而还窜出几丝啤酒酸掉的味道。里面有三 张椅子和一组棕绿色的沙发,也都被随手丢弃的衣物攻占,地板上也同样被鞋子、 裤袜和内衣物寸寸占据。从这种景象看来,她可能是个喜欢边走边脱去衣服的女人。 更糟的是,她的房间里到处都蒙上一层厚灰尘。 “你就是高登先生?”她一边说话,一边朝我身上打量。“自从你搬进来之后, 我就渴望看你一眼。找个位置坐吧!”她将其中一张椅子上的衣服铲到旁边已够拥 挤的沙发上,勉强腾出一个空位给我。“终于想要造访邻居了。要不要喝杯饮料?” “你是画家?”我费力吐出几个字,想找一些话打破尴尬的气氛。一想到她可 能随时会发现自己没穿衣服,吓得尖叫跑出房间,我就没像刚才那么紧张了。但我 还是不敢看她,眼睛往其他方向乱看。 “啤酒还是麦酒?这里除了蒸馏过的雪莉酒之外,就没有其他喝的了。你该不 会想喝雪莉酒吧?” “我不能久留,”我想要脱身,眼睛余光正巧瞄到她左边脸颊上有颗美人痣。 “我被反锁在门外,只想借道连接我们公寓窗户的防火梯爬进屋子里。” “欢迎使用,”她用很肯定的语气回答我,“这些声称取得专利的差劲门锁, 简直是屁股上的针眼,让人很讨厌。我搬进来第一个星期就被反锁在外面三次了。 有一次还是全身赤裸被关在走廊上半个小时呢!我只不过是探身出去拿个鲜奶,没 想到那该死的门就喀的一声关上了。后来,我干脆把那该死的锁扯掉,省得麻烦。 那次以后,我就不再用锁了。” 听到她这样说,我大概曾不自觉地皱了一下眉头,因为她笑了出来,接着说: “现在你也了解这些该死的锁了吧!它们只会把人锁在外面,根本发挥不了保护作 用,是不是?过去几年,这栋大楼发生十五件窃盗案,没有一件是没上锁的。但我 这里从来就不上锁,倒是安然无恙。那些小偷大概知道,如果要在这里找到值钱的 东西,恐怕得花上好几世纪的时间,所以就干脆打消念头不干了。” 后来,她仍旧坚持我跟她共进一杯啤酒,我答应了。她去厨房取酒时,我趁机 打量一下房间,原来我身后这片墙其实很干净,因为她把大部分家具都推到房间另 一边或中间,让这里空出来当展示画廊(墙上的油漆剥落,露出砖块原形)。这块 小地方的油画几乎堆到了天花板,地板上也满是互相叠靠的油画。其中有几幅是她 的自画像,画中她的长发垂到肩下,有几撮刚好散在双峰间(这跟她现在整个往上 盘的发型不同),而且她将自己的胸部画得很坚挺,有点儿往上吊的感觉,乳尖则 显得很不真实,好像红色棒棒糖。观赏之际,我听到她从厨房取出啤酒的脚步声, 于是立刻将眼光从画上抽回来,往摆放书堆的方向看,假装在欣赏墙上挂的一些小 幅风景画。 当她从厨房出来时,身上已披上了一件破旧的家居服,让我神经为之放松几许。 不过,衣服上还是布满了一些若隐若现的破洞——这是进来之后我首次敢正眼瞧她。 认真一看,她并不漂亮,但蓝眼珠和小巧的狮子鼻让人感觉很舒服,像猫一样柔和, 跟她粗枝大叶的动作实在是不太相衬。她大概三十五岁,身材瘦瘦的,但比例均匀。 啤酒取来之后,她放在硬木地板上,然后在沙发前蜷缩着身躯坐下来,并用手示意 我跟她采同样的姿势坐下。 “我觉得坐地板比坐在椅子上舒服,”她从罐子里吸了一口啤酒,“你认为呢?” 我回答她说,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她笑着说,我有一张诚实的脸,很想跟 我谈谈她自己。 她说她刻意不住在格林威治村,因为在那儿她会把全部的时间花在酒吧和咖啡 厅里,完全不想作画。“住在这里比较好,可以远离电话和业余画家的干扰,而且 也可以为所欲为,不怕别人嘲笑。你不会嘲笑别人吧?” 我耸耸肩,表示不会,尽量不去注意沾满裤管和双手上的灰尘。“我想,任何 人大概都会嘲笑一些事物吧!你会不会嘲笑那些假道学和似懂非懂的人?” 聊了一会儿,我告诉她我想回去了,于是她将窗下的一堆书移开,让我跨过旧 报纸和装满空啤酒罐的纸袋爬到窗外去。 “我得找一天把这些空罐子卖掉了。”她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越过窗台爬到防火梯,打开我公寓的窗户,然后回过头拿我买的杂货。在我 还没来得及跟她道谢和告别时,她已尾随我爬到防火梯来了。“我想看看你住的地 方,我没去过。你还没搬进来前,那两个老华格姐妹连个早安都没跟我说过。”爬 进我的窗子之后,她就顺性坐在窗台上。 “进来。”我说,顺手把杂货放在桌上。 “我这里没啤酒,但我可以替你煮咖啡。”她似乎没专心听我说话,眼睛睁得 大大地往我身后看,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天啊!我从没看过这么干净的地方。没想到一个男人自己住,也能把房间整 理得这么井然有序!” “平常我也不全是这样,”我带点歉意地回答她,“我搬进来之前,这里就已 经很干净了,后来也很想跟着继续保持下去,所以就没再乱动。结果,现在只要东 西不按原来的位置摆,反而有点不习惯。” 她从窗台上爬下来,仔细探索我的房间,然后突然高声喊道:“嘿!你喜欢跳 舞吗?你可……”话还没说完,她就顺着自己哼出来的节拍跳了一个很复杂的舞步。 “告诉我你会跳什么舞,我来配乐。” “我只会跳狐步舞,而且跳得不太好。” 她耸耸肩说:“我很喜欢跳舞,但我认识的人,我是说我喜欢的人都不太会跳, 所以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技痒跑到市中心的史达斯特舞厅去动一下。在那儿出入 的人大都不是很正派,不过会跳舞就是了。” 她抱着欣赏的眼光巡视房间,边走边发出赞叹之声。“我告诉你,我不喜欢像 这么整齐的地方。当个艺术家……我会被线条逼疯的。所有墙壁上、地板上和角落 上的直线,都把空间变成了箱子了,例如棺材上的直角就让我受不了,要逃离这些 的唯一方法就是喝上几杯,让自己变得醉眼朦胧,让线条看起来变得弯弯曲曲、模 模糊糊的。如此一来,世界才会感觉舒服一点。如果所有东西排列得像你这里这么 整齐,我一定会发疯。如果住在这里,我大概会整日喝酒,什么事都不做。” 说着,她突然将身子荡到我面前。“嘿!你可以借我五块钱吗?等二十号我的 赡养费支票寄来就还你。通常我是不缺钱的,但上星期出了一点小问题。” 在我还没回答是否愿意前,她就自个儿溜向钢琴弹奏起来。“我以前也弹钢琴。 我听过你随兴弹过几次,心中暗想这家伙可真不赖,那时我就很想找一天看看你长 什么模样。哇!我已经好久没这样痛快弹琴了!”我去厨房拿咖啡时,她也离开了 钢琴。 “欢迎你随时来这里练习。”我这样告诉她。连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会突然变得 这么随和了,应该是受到她散发出来全然无私的气息影响吧!“我前门一向是关上 的,但是窗户都没上锁,如果你想过来的话,就跟今天一样从防火梯爬进来。咖啡 要不要加糖和奶精?” 她没回答。我回头朝客厅看,发现她已不在了。我走到窗边查看她是不是已顺 着来时路回去,却听到她的声音从阿尔吉侬的房间传出来。 “这是什么东西?”她仔细查看我为阿尔吉侬做的三度空间迷宫。研究一会儿 后,她尖叫一声:“这是现代雕塑!完全由盒子和直线构成!” “这只是个特殊迷宫。”我向她解释:“是阿尔吉侬的学习用具,很复杂。” 但她仍然饶富兴味地绕着它。“如果摆在现代美术馆,一定有很多人为之疯狂!” “这不是雕塑品。”我坚持原意,打开阿尔吉侬居住的笼子门,这道门和迷宫 相通,让阿尔吉侬走到里面去。 “我的天啊!”她轻叫了一声,“雕塑品和有生命的东西,多么不凡的创作啊! 查理。自从废车和废物创作派以来,就很久没看到这种作品了!” 我继续向她解释,但她仍旧坚持这种挽杂生命的雕塑品创作,一定会在青史上 留名。直到看见她充满野性的双眸透出笑意之后,才顿时明白原来她是在作弄我。 她继续自顾自地往下说:“这可能是自觉式的艺术品,会给艺术爱好者带来一段不 凡的经验。你可以再找只老鼠来跟它配对繁衍出更多只,这样你的作品就可以不朽, 然后将多余的卖给赶时髦的人,做为他们茶余饭后嗑瓜子聊天的话题,仅留一只复 制,这主意怎样?你打算给这个创作取什么名称?” “好了!好了!”我叹了一口气说:“我投降。” “这并不是句好词,”她从鼻子里哼出这句话,同时在阿尔吉侬通往目标盒的 塑胶拱形通道顶上轻轻弹了几下。“我投降这句话都被用烂了,改用‘生活其实就 是一座迷宫’,怎么样?” “你真的是疯了。”我说。 “与生俱来。”她调皮地转了个身,然后像舞者谢幕一样对我做个鞠躬礼。 “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才会注意到呢!” 这时咖啡已经滚烫到溢出来了。 喝了半杯咖啡后,她清了一下嗓子说她必须离开了,事实上,她跟人约好半小 时前去看艺术展,已经迟到了。 “你是不是要借钱?”我问她。 她迳自伸手到我已半开的皮夹内,抽出一张五块钱的纸钞。“下星期支票寄来 就还你,万分感谢!”说完,把钞票收好,送给阿尔吉侬一个飞吻,在我还来不及 开口前,早已爬出窗外,没入防火梯里,一下就不见踪影了。 我呆立原处望着她离去。多么有吸引力的女孩啊!全身散发出生命力和热情。 她的每一个动作、眼神和声音,都让人很想和她接近,而这样一个女孩竟然住在隔 邻,离我只有一扇窗户和防火梯远。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