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热尔维丝不愿意办婚宴。何苦花钱呢?再说,她内心里感到有几分愧疚,她觉 得似乎不该在全区里炫耀他俩的婚事。但古波却嚷嚷说:不能就这样草草结婚,哪 怕全家聚一聚吃些东西呢!而她并不怕本区的人嘲笑!唉!事情再简单不过了,下 午大家出去兜一圈,随便找家小饭店,吃些兔肉就行了。自然饭后也用不着音乐了。 在各自回家睡觉前,大家再碰碰杯,仅此而已。 锌工半开玩笑半当真地竟说服了热尔维丝。因为他保证并不把此事当儿戏。他 会让聚会适可而止,不让来宾恣意妄行。他预备在教会街的奥古斯特的银坊酒店里 请客,只是一个小型聚会,每人只花销五法郎。奥古斯特是个做小本生意的酒商, 他的酒钱还算公道,他的店后院里的三棵槐树下面有一个不大的舞场,大家在二楼 聚餐,挺有情趣。他用了十天的功夫,到金滴街他姐姐家住的那座宅院里邀请宾客, 有玛蒂尼先生、洛蒙茹小姐、戈德隆太太和她丈夫。他甚至说服了热尔维丝,邀请 了他的两个哥儿们“烤肉”和“靴子”。“靴子”的酒量是大了些,但他能在席间 插科打诨,所有的人都在聚餐时邀他出席,当他一气吞下十二磅面包的时候,酒店 老板肯定会气得七窍生烟的。热尔维丝也就答应请她的老板娘福克厄太太和博歇夫 妇,他们都是好人。这样算下来,总共十五个人,这也就足够了。人太多了,总会 有磕头碰脑的事发生。 然而,古波并没有钱。他虽然不求奢华,但也执意当一回堂堂的新郎官。于是 他向老板借了五十法郎。他用这五十法郎先买了结婚戒指。这个值十二法郎的戒指 是罗利欧替他设法用批发价买来的,只花了九法郎。尔后,他在米拉街的一家裁缝 店里定做了一件礼服,一条裤子,一件马甲,也只付了二十五法郎的定金;他的漆 皮鞋和高顶礼帽还能将就。手头上还留着十法郎,他打算作为与热尔维丝请客的费 用。两个孩子还没算在内。此外最后所剩的六法郎刚刚够为穷人祝福办一场弥撒的 费用。当然,古波并不愿意把这六个法郎送给教堂里那群黑心的老乌鸦,用不着去 填饱他们的馋嘴。但是,没有弥撒的婚礼,无论如何也会不成体统的。古波还亲自 去教堂付价还价;当他与一个身着脏道袍,像奸商一般爱财如命的老教士争执了一 个小时后,真想用耳光教训他。那老教士一面说上帝不高兴保佑他的这门亲事,一 面又让了价,要了他五法郎。这样总算是节省下了一法郎。于是古波的腰包里还剩 了一个法郎。 热尔维丝也自然想打扮得利落些。婚期定下来之后,晚上她总得加些班,竟也 攒了三十法郎。她很想买那件在鱼市街看到的短外套,标价是十三法郎。她买了那 件衣服,后来当她打听到福克尼洗衣店里有个洗衣妇死了,她丈夫要卖掉她的一件 蓝色呢外套,便花了十法郎买了下来,比着自己的身材改好。剩下的七个法郎还可 以买一副棉手套,一朵玫瑰花,那是预备插在帽子上的。她又给大儿子克洛德买一 双鞋,亏得孩子们的衣服还能将就着穿。热尔维丝四个晚上没合眼,把所有的东西 都洗干净,甚至连内衣和袜子上的小洞也精心地缝好。 终于,星期五的晚上来临了,这是大喜日子的前夜,古波和热尔维丝干完活儿 回家后还一直忙到了夜里十一点钟。各自就寝前,两人在她的房里坐了一个钟头, 俩人沉浸在事情办妥后的轻松之中。他们虽然拿完主意并不为街区人的议论所动, 但仍然尽心尽力地操办着这件喜事,最后,真是筋疲力竭了。当他们互道晚安时, 都觉得浑身像散了架一样。但都如释重负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现在一切都安排停 当了。古波的证婚人是玛蒂尼先生和“烤肉”;热尔维丝提出也请罗利欧和博歇。 六个人不声张地去市政厅和教堂即可,并不要前呼后拥拖一长串人。而新郎的两个 姐姐也申言留在家中,说是用不着她们到场,只有古波的母亲落了泪,说她只有提 前离开家躲到大家不知道的角落里……结果大家只好答应也带她一起去。集合的时 间是午后一点钟,地点自然是银坊酒店。在酒店吃过酒后,就去圣德尼郊外野餐, 可乘火车去,完事后就沿着大路步行回城。这些娱乐预备得倒还完美,虽然不是饱 食山珍海味,倒也充满情趣,显得诚恳亲切。 星期六一大早,古波摸了摸兜里的那一枚法郎,不觉心里不安起来。他细细一 想,出于礼貌也应该在晚饭前先请证婚人们喝一杯酒,吃一块火腿什么的才合乎情 理。再说,说不准还会有什么意外的开支。一个法郎实在少得可怜。于是他把两个 孩子送到了博歇太太家里,请她去吃晚饭时带着他们俩,他自己一路子跑到了金滴 街,硬着头皮上楼向罗利欧借了十个法郎。唉!真难张口借钱呢!他明明知道要看 姐夫的脸色,果然他嘀咕了好一阵,还发出冷笑,最后,也才借给他两枚五法郎的 银币。古波只见姐姐低声的话语:“看吧,这下可开头了……” 市政厅的婚礼是十点钟开始。天气晴朗,太阳炙透了马路。为了不惹人注目, 新郎、新娘、母亲和四个证婚人分成两部分走着。热尔维丝挽着罗利欧的胳膊走在 前面,玛蒂尼先生挽着古波的母亲与他们走在一起。约莫二十余步之外,另一侧的 人行道上走着古波、博歇和“烤肉”。三个男人身着黑色礼服,脊背撑得溜圆,摆 动着手臂。博歇穿一条黄色的裤子;“烤肉”则把衣领扣到了颈口处,却没有穿马 夹,领口处只露出领结。只有玛蒂尼先生身着后摆呈方角的大礼服;行人们都停住 脚步看着他挽着身子肥胖的古波妈妈蹒跚而行的步态。古波妈妈戴一条绿色的披肩 和一顶黑色的帽子,帽上系着红色的缎带。热尔维丝显得温情似水,快活动人,身 着一件深蓝色的长裙,上身被一件紧身外套包裹着。笑盈盈地听着罗利欧在谈笑; 尽管天挺热,罗利欧却穿着一件过于肥大的外衣。热尔维丝总是在转弯时做做侧过 头去向古波莞尔一笑。古波穿着新衣在阳光的辉映下闪着光,这使他感到有些不自 在。 所有的人都走得很慢,来到市政厅时仍然提前了整整半个小时。市长竟还迟到 了,所以直到十一点钟才轮到他们。大家坐在大厅角落里的椅子上等待着,仰视着 高高的天花板和庄严的墙壁,低声地交谈,办公的差役不时地走过,他们尽量把椅 子向后移动些,以示礼貌。但都窃窃私语,骂市长是个懒骨头,说他一定在他金头 发女人家享受治疗风湿病般的按摩,忘了时间。或许是把典礼缎带卖钱吃了。但是 当市长到来的时候,他们仍旧毕恭结敬地站了起来。他们被告知重新落座。于是, 他们目睹了三个婚礼仪式,他们都是中产阶级的人士,新娘们都披着纯白的婚纱, 伴娘们腰间系着挑好的带子,后面簇拥着成群的先生和夫人们,都在30岁上下,举 止端庄大方。随后,有人叫到古波和热尔维丝,可险些误了婚礼,因为“烤肉”此 时却不见了。博歇从屋外楼下的广场上寻到他时,他正在吸着烟斗。他嘟囔说别人 瞧不起咱们,咱们穿着太寒酸了!市长依照程序,先读了婚姻法律条款,提了些问 题,在五花八门的证件上签了名,草草收了场。大家你望着我,我看着你,无可奈 何,仪式内容竟被省去了大半。热尔维丝有些目眩,心像被什么揪了起来。一个劲 地用手帕掩着双唇。古波妈妈流着热泪。各自都在注册簿上签了名,字写得既大又 不甚工整,新郎不会写字,只得画了个十字。每个人掏出四个铜币施舍给穷人。当 差役把结婚证递给古波的时候,热尔维丝碰了碰古波的胳膊,他只得掏出五个铜币 付给差役小费。 从市政厅到教堂的路很好。路上男人们喝着啤酒。古波妈妈和热尔维丝喝着掺 了水的杨梅酒。大家沿着一条长长的马路走去,太阳光直射在地面上,没有一丝黑 影。一个仆人正在空荡荡的教堂里等着他们的到来,当他把众人引进一个小礼拜堂 时,气冲冲地质问他们可否轻视神圣的宗教,为何跚跚来迟?一个教士大步跨了进 来,板着脸,发黄的面颊上透着菜色;他前面是一个身着肮脏的白袍的教徒。教士 匆忙地做起了弥撒,省去了大段的拉丁文祝词,他一会儿转身,一会儿又弯下腰, 时而又伸开双臂,却始终用眼睛斜视着新婚夫妇和证婚人。新婚夫妇在祭会前举棋 不定,不知什么时候该跪下,何时该站起来或者坐下,只得听任那个教徒摆布。而 证婚人们为了遵守礼仪,始终站着,古波妈妈向身旁的一个女人借了一本弥撒经文, 她又哭了起来,泪洒在经文上。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了。弥撒终于做完了。此时教堂 里来了不少教士,把椅子搬得哗啦作响,好像是要在祭台的前面布置好准备开个盛 会,因为能听到外面的扎彩工匠的用锤子钉彩绸的叮当声。在小教堂的深处,仆役 正在扫着地上的尘土。教士板着面孔在两个严肃的弥撒的间隙,用他那双干枯的手 在热尔维丝和古波的头顶上匆匆地摇晃了两下,像是替上帝撮和了这对年轻人。大 家在更衣室的婚礼登记簿上签了字。当热尔维丝重新回到大门外的阳光下面时,她 停下来急促地喘吁了半晌,好像刚刚结束了奔跑似的。 “行啦!”古波勉强笑了笑说。 他晃动着身子,找不出什么逗乐的话说;然而,他仍加了一句:“你们瞧!事 情还算顺利。他们没两下子就完事了……就像在牙医的诊所里似的,连叫一声‘唉 哟’的功夫都没有!让我毫无痛苦地完了婚!” “对,是的,干得挺不懒,”罗利欧却冷笑着搭腔,“五分钟就草草收场,一 生的大事……回就这样!可怜的‘杨梅酒绅士’呀!” 四个证婚人都拍着锌工的肩膀,古波倒是满不在乎。此时,热尔维丝正含笑拥 吻着古波妈妈,她眼里噙着泪,哽咽地回答着古波妈妈的问话,她说: “您别担心,我会尽力做好,即使有什么不妥,也不会是由我引起。当然,不 会那样的,我真希望和他一起幸福美满……好在,事情已办完了,对吧?该是我俩 共筑爱巢的时候了。” 这样大家都朝银坊酒楼走去。古波挽着妻子的手臂,俩人走得飞快,嬉笑着兴 奋异常,竟超过证婚人们二百步之遥,既不看房屋,也不瞧行人和车辆,旁若无人 地前行。街上的喧嚣声像钟声一样震动着他们的耳膜。当大家都来到酒店后,古波 马上要了两瓶酒,一些面包和火腿,大家坐在楼下的一间带玻璃窗的小屋里,既没 有盘子,也没铺台布,大家只顾草草地吃了些东西。当他看到博歇和“烤肉”胃口 挺大时,就又叫了一瓶酒和一块干酪,古波妈妈说她不饿,胸闷得吃不下什么东西。 热尔维丝却渴极了,喝了好几大杯水,里面掺了点红葡萄酒。 “我来付钱,”古波说着立即走到柜台前,付了四个法郎另五个铜币。 此时,已是午后一点钟了。宾客们陆续来了,福克尼太太是最先来的,她穿着 一件生丝印花长裙,颈上系着粉红色的领结,头戴一顶小帽,帽上拥满了鲜花。随 后来到的是洛蒙茹小姐,她身材瘦俏,总穿着那件始终不变的黑色长裙,也许睡觉 时她也是穿着它的,接着是戈德隆夫妇,丈夫浑圆、呆重的身体,似乎稍微一动就 会把棕色的上衣绷开似的;妻子也是身材宽大,腹部突出,显出她怀孕的身子,紫 色的裙子紧绷在身上,显得越发浑圆了。古波说大家不必等待“靴子”了;“靴子” 会在去圣德尼的路上赶上大家的。 “瞧好吧!”罗拉太太一进门就嚷开了,“马上就要来场大雨啦!一会儿可有 热闹好看啰!” 她招呼酒店前的众人去看那空中的乌云,这云是从巴黎的南面飘过来的。罗拉 太太是古波的大姐,高头子,神态冷峻,有些男子气,说话带着鼻音,她穿一件肥 大而不合身的褐色长裙。裙上有许多长长的飘带,竟像一只刚刚出水的瘦狗似的。 她摆弄手中的阳伞竟像在耍着一根棍子一样。她同热尔维丝接吻之后,又开腔道: “你们想不到吧,街上刮着热风……扑到脸上火烧火燎的。” 大家纷纷说早料到会有一场大雨。当大家走出教堂的时候,玛蒂尼先生已经看 出天气变了。罗利欧则说昨夜三点钟起,他脚上的鸡眼痛了起来,让他无法人睡。 再说,闷热的天气已有三天了。 “嗨!眼瞧着雨就下来了!”古波站在门前耽心地瞅着天空说道,“就等我姐 姐一个人了,她一到,我们马上就走。” 罗利欧太太确实迟到了。罗拉太太刚才经过她家时,邀请她一起来,但正碰上 她正在束胸带,两个人争吵了几句。罗拉太太凑近古波耳边说: “我再也没理她,自己先来了!她脾气真大!……您一会儿瞧瞧就明白了!” 大家只得耐心地等候了一刻钟,人们在酒店里踱着步,与那些进来在柜台上喝 上一杯的顾客们擦肩摩背,互相拥挤,博歇、福克尼太太、“烤肉”还不时地离了 众人,走到街上,仰头望着天空。天并没有下雨,但黑云压顶,旋风骤起,卷起了 白色的尘土扑面而来。第一声雷响之时,洛蒙茹小姐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所有的人 都把目光投向挂在大镜子上面的时钟:已经是一点四十分了,古波忽然叫了起来: “好!来了!天使们落泪了!” 一阵暴雨冲洗了街道,街上的女人们都双手拎起裙脚匆匆而行。正当大雨如注 的当尔,罗利欧太太终于气喘吁吁、怒气冲冲地到了,但她却在酒店门口直发急, 因为雨伞没能收拢起来。她结结巴巴地说: “谁见过这样的事!到了门口却淋了我一身雨!刚才我本想回到楼上,脱了衣 服不来了。如果那样做倒是对了!……呵!多好的婚礼!我先前说过,应把时间改 在下星期六。瞧,不听我的话,老天下雨了!好呀!这是报应啊!” 古波竭力归劝她,她却置之不理。裙子要是被淋坏了,她弟弟又不会另买一件 赔她!她穿一件黑绸女裙,腰被紧紧地箍着,几乎使她透不过气来,钮扣被绷得深 陷下去,窄小的胸衣把她的肩膀裹得结结实实,裙子也裁得十分窄小,紧裹着大腿, 只能迈着碎步行走。在场的妇人们都翘起嘴望着她,对她的装束显出嗤之以鼻的神 情。她却对坐在古波妈妈身旁的热尔维丝视而不见。她叫过罗利欧,向他要了一块 手帕,坐在酒店的一个角落里,专心地把衣服上的雨珠一滴一滴地拭干。 这时候大雨忽然停止了。但光线极暗,几乎像在夜晚一般,铅色的空中不时划 过闪电的亮光,“烤肉”笑着搭腔说,不一会儿定有教士下凡为你俩做洗礼。此刻, 狂风暴雨大作,整整半个小时大雨倾盆,雷声隆隆响个不停。男人们站在酒店门前 望着灰色的雨幕,街道积满了雨水,雨点打在积水上泛起阵阵水花。妇人们则胆怯 地坐在那里双手掩着眼睛。谈话停了下来,大家的喉咙似乎有些发紧。博歇有意说 了一个笑话,说这雷鸣声是圣坡得在天上打的喷嚏,竟没有惹人发笑。当雷声渐渐 远去之后。人们又开始显出不耐烦的情绪,他们对这场雨恼怒不已,攥紧拳头向着 空中的乌云诅咒着。此时,天空已变为灰色,细雨连绵不断。罗利欧太太嚷了起来: “两点多钟了!总不能都睡在这里吧!” 洛蒙茹小姐提议仍然到乡间去,但人们想到必须在护城河边停留时,不由地说 着;“路可难走啊!草地上也恐怕不能坐呀;再说,这雨一时半会儿看来停不了, 或许又会来一场瓢泼大雨哩。”古波远远地看见一个工人模样的人安然地在雨中走 着,他便嚷了起来: “如果‘靴子’在圣德尼街等着我们,还真不会在阳光下中暑!” 一句话惹得大家笑了起来。但不快的气氛又渐渐漫延开来,终于按捺不住。总 得定下来该做什么:这样大眼瞪小眼,愣等着吃晚饭总不是办法。于是,人们面对 淅淅沥沥的淫雨,花了足足一刻钟绞尽脑汁想法子消遣。“烤肉”提议打纸牌,博 歇是个风流坏坯子,他提议玩一种有趣的游戏,叫每人供认自己的隐私;戈德隆太 太提议到克里尼昂库街去吃葱饼;罗拉太太希望听大家讲故事;戈德隆并不觉得有 什么不安,他认为这样呆着蛮好,只希望立刻去吃晚饭。每个人提议的时候,大家 都要争论一番,都生气地说:真没劲!这样会让大家打瞌睡!那样不是把我们当小 孩看了吗?当轮到罗利欧说话的时候,他的建议却十分简单,他只希望大家散步去 拉雪兹神父街,如果还有时间,还可以进去参观艾鲁依斯和阿贝革尔的坟墓。此时, 罗利欧太太耐不住性子了,便发作起来,说她要走了!她必须这样做!难道她是在 开玩笑?不,不,她十分不情愿吃这样的婚宴,宁愿回自己家去。古波和罗利欧只 好拦住了门。她又说: “你们让开!我说我要回家,听到了吗?” 最后,丈夫终于使妻子息了怒。古波走到热尔维丝身边,只见她始终安静地在 角落中与她婆婆和福克尼太太一起谈着话。 “您呢,没有什么建议吗?”古波对她说话还不敢用你称呼。 “嗨!大家说什么都行。”她微笑著作答,“我是个随和的人。出去也好,不 出去也好,我感到都一样。这样挺好,我没什么要求。” 确实,她脸上透着安详和快乐的神色。自从宾客来了以后,她都用轻柔动情的 语调与之交谈,显出很有理智的样子,不去加人人们的争执之中。当大雨倾盆之时, 她圆睁着双眼望着稍纵即逝的闪电光亮,好似在这闪光中远远地看到了她未来的命 运一样。 到了这会儿,玛蒂尼先生还未开口。他倚在柜台的旁边,大礼服的下摆分开了 叉,保持着做老板的自尊气度。他干咬了许久,大而有神的眼睛转了又转,说: “喂!我们可以到博物馆去……” 边说,边摸着下巴,眨着眼,征求众人的意见。 “博物馆里有古董、绘画,可看的东西挺多。能长知识……也许有些展品大家 还没见过呢。唉!该去看看,哪怕就这一回!” 众人们相互对望着,探寻着彼此的反应。是的,热尔维丝、福克尼太太,甚至 博歇都没参观过,其他人也是如此。古波也只记得像是在某个星期日去过一次,但 也印象模糊。正在大家迟疑的当尔,罗利欧太太也许是出于对玛蒂尼先生身份的器 重,赞成这个贴切而又适当的提议。大家既然豁出一天时间,又穿戴整齐,何不参 观些东西,也长长见识?大家都点头称是。此时,天还下着蒙蒙细雨,他们向酒店 老板借了些雨伞,蓝的、绿的、栗色的,都是顾客遗忘在此的。于是,大家便动身 奔了博物馆。 大家向右转弯,从圣德尼区向巴黎市区走下去。古波和热尔维丝仍然走在了众 人前面,他们走得飞快,与大家拉开了距离。此时,玛蒂尼先生挽着罗利欧太太, 由于腿脚不方便,古波妈妈留在了酒店里。后面走着罗利欧和罗拉太太。博歇和福 克尼太太,“烤肉”和洛蒙茹小姐结伴而行,最后是戈特隆夫妇。总共十二个人, 在人行道上一字长列。罗利欧太太对玛蒂尼先生说: “唉!这和我们毫不相干!我向您起誓。我们不知道他从哪里把她搞到手的, 要嘛就是我们知道得太多了!但是我们说不上话,不是吗?……我丈夫不得不给他 买了结婚戒指。今天早上,刚刚爬起床,就被他们借去了十个法郎。否则,说是婚 事就办不成了……这新娘竟没带来一个亲戚参加她的婚礼!她说过有个姐姐在巴黎, 听说是干卖熟肉营生的。怎么也没请她来呢?” 她顿了顿嗓子,指着热尔维丝,这时候热尔维丝正从有坡度的人行道上,自上 而下地蹒跚迈步,更显出她的跛腿。 “您瞧!即便可以说……嗨!她是个瘸子!” “瘸子”的叫法竟一下子传遍了这群人。罗利欧不冷不热地笑着说该这样叫她。 但福克尼太太却为热尔维丝辩护,她说这也太损人了,热尔维丝是那样清纯,而且 于起活儿很卖力。罗拉太太的话里却充满了许多风流隐语,她把热尔维丝的那条瘸 腿称做“爱情之腿”;并说有许多男人喜欢这种腿,问她为什么,她都不予解释。 大家出了圣德尼街,穿过大马路。排成串的汽车挡住了去路,他们等待了一会 儿;随后,他们走在了一条泥泞难行的街道上。天上又下起了大雨。大家撑起了雨 伞;男人们躲在擎着的破旧雨伞的下面,女人撩起了裙脚,走在两边的人行道上, 彼此在泥泞中相距更远了。此时,街上的两个无赖相互用粗言秽语对骂;有些散步 的行人奔了过来;有些商店里的伙计隔着橱高玻璃,踮起脚尖看着热闹。在那被雨 水浸湿了的暗灰色的街道上,在那纷坛的人群中,这队成双成对的行列,人们的衣 衫上都溅满了水渍,尤其是热尔维丝的深蓝色裙子、福克尼太太生丝印花裙子,博 歇的黄色裤子上也满是水渍。他们身着节日盛装而显出的严肃神态,使古波发亮的 礼服和玛蒂尼先生的大礼服相形之下,似乎是要去参加狂欢节般的滑稽可笑。至于 罗利欧太太华丽的装束,罗拉太太浑身上下的飘带,洛蒙茹小姐打着皱的裙子,看 上去参差不齐,活像穷人穿上了旧衣店的豪华服装。尤其是男人们头顶上的礼帽更 是令人捧腹,这些已藏在黑暗的衣柜中太久而变色的帽子,形状怪诞。有的太高, 有的过宽,有的很尖,帽边也是奇形怪状,有卷着的,有平直的,也有太宽或太窄 的。当人们看到那最后一幕场景时更让人忍俊不禁,梳羊毛女工戈德隆太太那件刺 眼的紫色裙子下面高高挺起的肚子,显然是一个怀孕许久的女人。这伙人从容前行, 不紧不慢,似乎以被别人注目为乐趣,听到路人取笑之声倒觉得蛮开心。其中一个 无赖指着戈德隆太太嚷了起来: “瞧呀,那新娘!唉!真霉气!她竟怀了这么大的一颗果呀!”并用手指着戈 德隆太太。 所有的人都哄然大笑,“烤肉”回身对那无赖说,这孩子长得结实。戈德隆太 太笑得最厉害,这并不是不体面的事。相反,倒有许多女人走过来的时候还斜目望 着她,似乎也想与她一样哩。 人群又走到了克列里街,随后走到了玛耶街,到了胜利广场之后,稍许停留了 一会儿,新娘左脚的鞋带散了,在路易十四的铜像前系紧鞋带,成双成对的人们拥 在她后面,等着她,却对着她露出的小腿肚发出阵阵窃笑。末了,走下“田野叉路” 街后,卢浮宫博物馆到了。 玛蒂尼先生十分客气地请求大家允许他为大家引路。 卢浮宫太大了,大家说不准会迷路。他呢,他却认得参观的好去处,因为他常 常与一位艺术家一同来参观,他是一个聪慧的年轻人,有一家纸箱店买了他绘的宣 传画贴在箱上招览顾客。来到首层大厅,这是阿西里陈列厅,大家不由地打了个小 小的寒战,哟!这里可一点也不暖和,简直像个地窖!他们成双结对地向前走着, 仰着脑袋,眨着眼睛,审视着巨大的雕塑。黑色的大理石神像,却是埃及的古物, 还有畜类一样的神怪,半是猫相,半是女人相,脸同死人一般,瘦鼻,唇厚。人们 觉得这一切都十分丑陋。现在人们做出的石工活儿比这好多了。一种腓尼基文的碑 刻令众人惊讶,他们从来不曾读过这般艰涩难懂的文字,真是难以想象。此时,玛 蒂尼先生和罗利欧太太已经来到二楼楼梯口,他在圆弓门下对大家叫道: “都到这儿来吧。这些作品算不了什么……应该去二楼看看。” 毫无修饰的楼梯透着几分庄严,令他们也不由地严肃了起来。一位标致的看守 穿着红色的背心,佩着金色的袖章,似乎在楼厅里等待着他们的到来,这使众人更 为激动。当他们走进法国荣誉厅时都怀着崇敬的心情,尽量地缓步而行。 于是他们满目金辉,在一间间的小展厅里不停地浏览着绘画展品,目不暇接地 凝视着掠眼而过的作品。但要真正看懂,除非在每幅画前琢磨一个小时!多么壮观 的画呀!一眼望不到头!真是价值连城。到展厅尽头,玛蒂尼先生突然叫众人止步, 停在“墨杜萨之伐”前,还讲解了画的寓意主题。所有的人都被画嵌住了心,一动 不动,沉默无语。当大家重新前行时,博歇概括了总的印象:这画真是棒极了。 在阿波罗厅,那地板使众人赞叹不已,镜面一样光洁的地板,凳子脚都被反射 得真真切切。洛蒙茹小姐竟闭上眼睛前行,因为她感到好似在水中漫游。大家朝戈 德隆太太嚷着要她站稳脚,因为她有身孕。玛蒂尼先生向众人指着天花板上的绘画 和描金花饰;然而仰酸了脖颈也无法分辨出它们的奥妙所在。还未进到方厅之前, 玛蒂尼先生指着一个窗子说: “这就是查理九世对民众射击的阳台。” 玛蒂尼在队伍末尾招呼着大家,他把手一挥,指挥大家在方厅中央停住了脚。 如同在教堂里一样,他用半大声音喃喃自语,说这里的画都是传世佳作。大家在厅 里绕行参观。热尔维丝问起“嘉娜的婚礼”的主题是什么,大家都吵吵说没把主题 标在画框上,真是不应该。古波在“若贡德”前停下了步子。因为他觉得画中的若 贡德与她的一位姑母有些相像。博歇和“烤肉”盯着画中的那些裸体美人,相视而 笑,尤其是打着瞌睡的安蒂奥的两条大腿,使他们心旌摇曳。最后面的戈德隆夫妇 感动异常地凝视着墨里约所作的“圣母像”,丈夫张着嘴,妻子双手捧着肚子。 众人们在厅里看完了一圈儿,玛蒂尼先生还想让他们再看一遍;这是难得的机 会。他对罗利欧太太格外照应,也许是由于她穿一件丝裙的缘故,每当她询问他时, 他都用一种异乎寻常的庄重态度回答着。她对蒂母的“情妇”颇感兴趣,她觉得那 女人的金黄色发型与自己的十分相像。玛蒂尼说这女人就是美女费罗尼,是亨利四 世的情妇,并说安比丘剧院还把她编进一出戏演出呢。 接着,人们走进一条很长的画廊,这里展出着意大利与佛兰德学院派的作品。 前后左右布满了画,有圣贤,有男子,也有妇女,都是些令人难以看懂的面孔;黑 暗的背景,变黄的禽兽,混杂其间的人物,零乱纷呈的颜色,让人们看得头昏脑胀。 玛蒂尼先生不再说话了,引着众人缓缓前行,大家紧随其后,扭着头,眼睛向上望 着。数世纪的美术珍品在这班没有见识的人群圆睁的双目中掠过,原始派的轻描写 笔法,威尼斯派的辉煌绚丽的色调,荷兰人奢华的生活场景和美丽的景色、灯火, 都好似过眼烟云。他们倒对那些摹仿古画的匠人们感起兴趣。那一个个坚在人群中 的画架旁,画匠旁若无人地在作画。有一个老娘登在一架很高的梯子上,挥着一把 刷墙的排笔,在一块极大的画布上涂抹着,使众人颇感新奇。此时,人们渐渐传论 开说有一群新婚的人来卢浮宫参观。于是有些画匠咧着笑嘴围了过来;有些好事的 人坐在凳子上等着看热闹,那些人看上去舒适地坐在那里。守卫人员则咬住嘴唇, 忍住要脱口而出的笑话。参加婚礼的人群似乎已经疲惫了,失去了恭敬的仪态,拖 着带着鞋钉的皮鞋,使地板发出咚咚的响声,再也无法顾及静洁的大厅的严谨气氛 了。 玛蒂尼先生却不声不响地安排着参观内容,他径直走到卢邦斯的“大节日”面 前。他始终未开口,只是指了指那画,眼角显出一丝窃笑。女人们看到那幅画之后 不禁叫出了声来。她们调转身去,满脸赤红。男人们却拽住她们,众人开始取笑, 并研究那些猥亵的细节。 “你们瞧!”博歇说,“这可真是值钱,一个在呕吐,那一个却在撒尿,还有 哪一个,嗨!就是那一个……嘿!这里还算干净!” “我们该走了吧。”玛蒂尼先生说话时,对自己的成功非常自得;“这里已没 什么好看的东西了。” 大家重回原路,再次经过四大厅和阿波罗厅。罗拉太太和洛蒙茹姑娘抱怨了起 来,说她们的腿实在是抬不起来了。但是,玛蒂尼先生要带着罗利欧去看古代首饰 的展品。他说首饰展品就在近旁的一间小展厅里,他闭上眼睛也能找到。然而,他 却走错了路,他领着大家穿过了七八个展厅,这些厅都是空荡无人,十分冷落,厅 里有些与其他厅一样的玻璃展柜,柜里摆着许多破旧的坛子和一些丑陋的泥塑偶像。 众人们打着寒战,显露出极度的厌恶情绪。当人们正在另辟蹊径之时,却走进了一 个漫画展厅,这样又一场漫长的参观开始了,因为漫画素描厅一个接一个没完没了。 绘画展品都陈列在靠墙的玻璃窗下面,看上去似乎并不十分精彩。玛蒂尔先生着实 是迷了路,但他却不肯承认。于是当走到一处楼梯口,又叫众人再登一层。这次大 家是在海军馆中巡视了仪器、大炮、地图、轮船模型,其中的有些大船真有些像孩 童的玩具。约莫走了一刻钟,又来到一处楼梯口,当大家走下楼梯,眼前竟又是那 些漫画,于是众人都傻了眼,只得任意瞎闯起来;然后,最终那一对对的男女仍然 排列整齐,跟在了玛蒂尼先生身后。玛蒂尼先生一面擦着额上渗出的汗珠,一面发 着怒气,他怪管理人员改变了展厅的位置。各厅的守卫人员和参观的人群都惊奇地 望着这群人走过。终于,大家腿酸了,意懒了,喧哗声四起,却把那挺着肚子的戈 德隆太太甩在了后面。 “要关门了,关门啰!”守卫人员大声喊叫着。 这样人险些被关在了博物馆里,幸亏一个守卫人员把他们领到了一个出口处。 随后,大家来到了总出口,从存衣处取了雨伞,才算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玛蒂尼先 生这时才醒悟过来,说自己确实领错了路,刚才本应向左拐弯,现在他记起首饰展 厅就在左边。大家都强装出兴高采烈的样子,坚持参观让自己长了见识。 四点钟敲响了,离吃晚饭还有两个小时,人们决定散会儿步打发时间。妇人们 都十分疲劳,都想找地方坐一坐,但都没有一个人肯作东请大家进咖啡馆。于是, 人群沿着河岸前行。此时,天空中已泼下一阵雨,雨势很猛,虽有雨伞,但好人们 的衣服还是被淋坏了。罗利欧太太每见一滴雨珠打在丝裙上,她的心就收紧一下。 于是她建议到“皇家”桥下躲雨。如果大家不去,她就一人独自下去。大家都认为 是个好主意。哟!真是个绝妙的主意!妇人们把手帕铺在地上,坐下来休息,撇开 着双膝,两手拔些石缝中的青草,眼睛望着奔流的黑水,像是来到了乡间。男人们 寻着开心,高声鼓噪,让对面的桥拱传来回声。博歇和“烤肉”轮翻对着空中发出 辱骂声,声嘶力竭地喊了几声“猪猡!”当对面传来回声,人们都哄笑起来。后来 他俩的喉咙都喊哑了,便捡些石子儿打起水漂儿,此时,雨已停了,但大家觉着这 地方挺舒适,竟没了去意。塞纳河里漂来许多油腻的水,其中夹杂着旧瓶塞菜叶和 其他污物与桥洞下阴暗的水混在一起,打着漩涡,又翻腾荡漾开去。此时桥上面的 公共马车,出租马车穿梭而行,全巴黎像是笼罩在嘈杂声中,他们从桥下的两侧向 上望去,只能看见车顶,像是从井底观天一样。洛蒙茹小姐却感叹一声;如果此处 有绿叶映衬,会使她回忆起1817年陪伴一个青年男子在马尔奈河畔散步的往事。这 个年轻人甚至至今还使她伤感不已。 这时候玛蒂尼先生示意让大家起身。他们穿过了杜勒里公园,几个滚木环和玩 气球的孩子扰乱了这几对男女组成的队伍。众人们来到了旺多姆广场,注视着巨大 的铜柱,玛蒂尼先生为博得女人们的欢心,他提议登上圆柱眺望巴黎全景。这提议 挺新奇。是的,对,该登上去,在上面一定叫人欢笑不止。再说,许多人还从未离 开过平地。他们对登高远望一定十分感兴趣。 “能相信那‘瘸子’用她那条腿敢冒险登高吗?”罗利欧太太说。 “我嘛,”罗拉太太说,“我很情愿上去,但是不愿意让男人跟在我后面。” 于是,大家开始攀登。在狭窄的螺旋形楼梯里,十二个人鱼贯而上,手摸着墙 壁,脚下是陈旧的楼梯踏步。走到完全黑暗的地方时,大家齐声哗然哄笑起来。女 人们不时地小声吵嚷,原来那些先生们乘机搔她们的胳肢窝,捻她们的腿。这些娘 儿们也真傻,为何要嘁嘁喳喳地嚷呢?让人联想到老鼠的叫声哟!再说,这也无妨; 先生们知道适可而止,不会逾超道德的规范!接着博歇想出一个笑话,众人们便随 声附和,呼唤着戈德隆太太,还问她的肚子上来了没有,像是担心她留在了途中。 想想看!如果她被卡在什么地方,上不来,也不下去,岂不塞住了柱子里的通道, 别人怎么下去呢?众人嘲弄着怀孕妇人的大肚子。竟笑得前仰后合,笑声让整个柱 子似乎也振动起来。博歇更是余兴未尽,又说这烟囱般的柱子会让人变老,怎么也 不到顶呢?难道要走到天上去吗?他又想法去恐吓女人们,大声说柱子在摇晃。这 期间却一直未听到古渡的声音;他一直跟在热尔维丝的后面揽住她的腰肢,她也由 古波摆布。忽然间,大家来到了柱子顶端的明亮处,众人着到古波正在亲吻热尔维 丝的脖子。 “好啊!你们可真懂规矩!不怕难为情!”罗利欧太太说着并显出替他们害羞 的表情。 “烤肉”似乎在生气,低声说: “我正在数柱子里的楼梯踏步,让你们一嚷全完了!” 玛蒂尼早已登上了柱顶的平台上,指点着古迹让大家看。福克尼太太和洛蒙茹 小姐却不肯离开楼梯,因为一想起下面的街道早已魂飞魄散了。她俩只需通过这扇 子门看上一眼就行了。罗拉太太的胆子要大一些,她在窄小的平台上战战兢兢地贴 着铜像绕了一圈。然而,这必竟是心惊胆战的经历,只要一失足,上帝呀!一切都 化为乌有了!那些男人们也都变了脸色,俯瞰下面的广场。真叫人恍若身在空中, 与尘世隔绝了一般!呀!谁能不胆寒心战呢!玛蒂尼让他们向远处看;就不会头昏 了。他继续指给他们看残废军人院,圣贤祠、圣母院、圣约克塔、蒙马特的峰峦。 罗利欧太太忽然想起什么,便问众人是否看见教堂街和银坊酒楼,就是过一会儿大 家将去吃饭的地方。于是众人花了足有十分钟的时间寻找着,争论着,几乎每个人 把酒楼的位置指点于自己认为的地方。灰色广袤的巴黎围绕着他们,远处是淡淡的 蓝色,深坳处映出许多起伏跌宕的屋顶,塞纳河的右岸已沉陷在了一片红铜色云彩 的暗影之中,这云边镶着金黄色的霞光,从这朵云彩的深处一道金色的余辉照在左 岸的无数个玻璃窗上,如同星光点点,辉映成趣,被雨水冲刷过的晴空下面,这个 都市的一角分外光亮。 “真犯不着上去出风头!”博歇气冲冲地说着,走下楼梯。 大家开始下楼,大家堵着气不说话,只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到了楼下,玛蒂尼 先生要付钱,古波抢上一步,把二十四个铜币放在了守门人的手里,算是每人付两 枚铜币。此时已近五点半钟了;仅够他们回去的时间,于是大家又返回了大马路和 鱼市街。但古波总感到散步不能就此收场,于是把众人让进了一家酒店,喝了些威 尔姆斯酒。 晚饭订在六点钟,另一些客人已在银坊酒楼等候二十分钟了。博歇太太把门房 托付给了一个女友,很早就来到了酒楼,来到二楼面对已摆好的饭菜与古波妈妈说 着话;那两个孩子,克洛德和艾蒂安是她带来的,他俩正在桌子下面椅子之间,东 躲西藏地玩耍着。热尔维丝已是一整天没见着孩子们了,所以一进门就把他们搂在 了怀里,热烈地吻着他们。她问博歇太太: “他俩还乖吗?没叫您太麻烦吧?” 博歇太太讲着下午两个孩子让人笑破肚皮的话,热尔维丝再次拥吻着孩子,显 出深切的疼爱之情。 “这对古波来说,可是一种滑稽的事!”罗利欧太太在餐厅的另一头发着议论。 整个上午热尔维丝都保持着平静的微笑姿态,然而自从散步以后,她脸上布满 了愁云,她怔怔地望着丈夫和罗利欧夫妇,深思着像是要看明白什么似的。她感到 古波在她姐姐面前是那样没有志气。婚礼前夜,他还嚷着,发誓说那对毒蛇夫妇胆 敢胡为,他就会还以颜色。然而,他今天在他们面前,却驯服得像条狗,她看得真 真切切。他生怕触怒了他们俩人,不敢申辩一句,这使热尔维丝对未来产生了忧虑。 这时候,只等“靴子”一个人了,他却始终没有来。 “算了!不等他了!”古波大声说,“大家人座吧。一会儿,你们准能看到他,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他鼻子挺灵,无论多远,他都能闻到好酒好肉的味道……要是 真以为他在圣德尼街上守大马路,那真好笑啰!” 于是,大家纷纷入座,把椅子搬得生响。热尔维丝坐在罗利欧和玛蒂尼先生当 中,古波在福克尼太太和罗利欧太太之间。其他人各行其便,因为指定座位常常会 引起争吵和妒忌的心理。博歇坐在罗拉太太身旁。“烤肉”的左右两旁是洛蒙茹小 姐和戈德隆太太。博歇太太和古波妈妈坐在餐桌的尽头。她们照管两个孩子,并替 大家切肉斟酒,尤其是防止有人狂喝滥饮。 “没人做饭前祈祷吗?”博歇问道,此时妇人们正把裙子放在桌布下面,免得 染上油污。 罗利欧太太不喜欢这类玩笑。餐前细面丝汤几乎都凉了,大家很快就喝完了, 汤勺挨着嘴唇,发出滋滋的响声。两个侍者在一旁伺候着,身上是油腻的褂子,围 着肮脏的白围裙。院里槐树上方的四个窗子大开着,太阳从窗子里射了进来,空中 一抹大雨后的余辉,清新的空气中还有几丝未尽的暑气。在这潮湿的角落里,树木 的倒影把气雾缭绕的餐厅映衬得泛着浅绿色;树叶的影子活像在桌布上狂舞,桌布 散发着一种不可名状的霉味。餐厅的两面大镜子上满是苍蝇屎;镜子安置在餐桌两 头,使餐桌像是加长了许多,没有尽头,桌上是层层叠叠的酒杯菜碟,发黄的碟子 是没有洗干净所致,许多油垢还留在碟子上的刀痕之中。餐厅的一头,每当传者从 厨房间上楼的时候,那一开一合的门,把一股股强烈的油腻气味带到了楼上。 “大家不要七嘴八舌一起说话。”博歇说了一句。每个人都没有开口,只是低 头在碟中吃着。 人们开始喝第一杯酒,眼睛却瞅着侍者送上的两大块肉馅饼。此时“靴子”走 了进来。他嚷着: “好呀!你们这些坏家伙!我在路上整整耗费了三个钟头,有个巡警觉要查我 的证件……怎么能对朋友做这样的缺德事!你们至少也该雇一辆马车去接我才是! 哼!把我丢在路上,可害苦我了,雨又没头没脑地下,连我的衣袋里都盛满水了… …真的,你们能从我口袋里钓出鱼的!” 众人捧腹大笑,“靴子”很兴奋,他实际已经两瓶酒下肚;刚才的一通怨气只 是大雨浇了他一身,觉得不舒服,才发泄一下罢了。 “唉!羊腿伯爵!”古波叫道,“快坐到戈德隆太太身边去,你瞧,早等着你 喽。” 嗨!他不会因为迟到吃亏的,他尽可赶上别人;他连叫了三次汤,几盘面包, 大把撕下面包块放进汤里。当吃到肉饼时,所有的人都对他的食量钦佩不已。真是 一只饭桶!侍者们站成一串给他递面包,那切得极薄的面包,他一口吞一片。“靴 子”终于变了脸;他要拿一只整个的大面包放在他面前。酒店老板惴惴不安地来到 餐厅门口望了一会儿。大家料想老板会这般模样,待他一露头,又爆发一阵大笑。 酒店老板像是挨了一刀!这个“靴子”真是个活宝!有一天,当正午时钟敲响十二 下,他已喝下十二杯酒,吃下十二个熟鸡蛋呢。谁见过这种少有的饭量!洛蒙茹小 姐大为折服,怔怔地望着狼吞虎咽的“靴子”,玛蒂尼也惊诧不已,便搜肠刮肚寻 找词汇赞赏他超凡的能力。 一阵沉默之后,一个传者端来一只盘子放在桌上,这是只巨形盘子,近乎生菜 皿一般,盘底很深,盘中盛着兔肉。古波也十分幽默,丢了一句俏皮话: “喂,伙计,这恐怕是一只猫吧,瞧……我还听得到猫叫声呢。” 话音刚落,果然一阵轻柔的猫叫声传了过来,叫得十分逼真,竟像是盘子里冒 出的响声。这声响是古波的嗓子里发出来的,但嘴唇并不启动。因为他专事这种取 悦众人的把戏,所以每次在外面吃饭他一定要点这道炖兔肉。他接着又发出猫呼噜 噜的叫声,妇人们用餐巾捂住了嘴,因为她们笑得太厉害了。 福克尼太太挑了兔头吃,她只喜欢吃头。洛蒙茹小姐喜欢吃肥肉。博歇说他喜 欢吃葱头,葱头做得好的话比什么都香;罗拉太太听着,抿了抿嘴说: “这个嘛,我懂。” 她瘦得像一根木棍,这是女工忙碌奔走的生活带给她的身板,自从守寡之后, 不曾有过男人,但却关心于男女之间的事情,爱说且爱听双关语,她的理解力无人 匹敌,许多隐秘的双关语,只有她一人听得懂。博歇凑近她耳边,低声让她解释。 她便搭腔: “当然,那些小葱头嘛……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能想到。” 然而,交谈又回到了正经的话题上,每个人都谈论自己的职业。玛蒂尼对纸箱 制造津津乐道,说行中有真正的艺术家就像新年贺礼用的包装箱,并说他通晓各种 精美的样式,有些造形真是精美绝伦。罗利欧从嗓子眼里挤出几声笑,他对自己有 制作金首饰的手艺很是自负,似乎全身到指头尖都透着金光。他又重谈老调,说古 时候的首饰匠总是佩戴宝剑;他又讲起贝尔纳·巴里西①,实际上他对这名人知之 甚少。古波讲起旗杆顶上的定风针,说那是他一个朋友的杰作;这定风针是由一根 柱子为基础,柱上有一束花,花上一筐果子,花果之上则是一面国旗。就这样简单, 且仅用锌片焊接而成。罗拉太太正在给“靴子”演示怎样扎花,边说边用瘦骨嶙嶙 的手指旋转餐刀柄。此时人声嘈杂起来,且愈演愈烈;人们听到福克尼太太高声埋 怨着她手下的女工们,说昨天还有一个学手的女工烧焦了她两条被单。而罗利欧一 拳打在桌上,嚷道: ①巴里西(Bernard Palissy) ,16世纪法国有名的作家和美术家,他是首先 发明烧制珐琅的人。 “你们都说够了?不管怎么说,金子就是金子!” 这个无可争辩的真理使众人议论声戛然而止,只有洛蒙茹小姐用微弱的声音继 续说着: “……就这样,我撩起我们的裙子,在里面再缝几针……再在她们的头顶上放 一只别针卡着帽子……这就算完工了,别人拿去每个能卖到十三个铜币呢。” 她向“靴子”讲述着她制作玩偶的过程,而“靴子”却慢条斯理地咀嚼着,像 磨盘在碾着麦粉一般。他并未听她讲话,只是摇了摇头,却用眼睛窥视着侍者们, 生怕他们把没吃到底的盘子撤了去。吃过一盘油炸肉和一盘绿豆角后,侍者把烤盘 送了上来,上面是两只瘦鸡,下面铺着一些小芹菜叶,小芹菜已被烤得焦黄而松软。 屋外渐落的夕阳已搭在了槐树的高枝上。餐厅里,浅绿色的光线使桌上升腾的烟气 更加浓重,酒和菜汁在桌布上留下斑斑污渍,零乱的刀叉躺在桌上;侍者们把用过 的菜碟和喝空的酒瓶沿着墙跟摆放着,像是从桌布上扫落下来的污物一般。屋里太 热,男人们脱了礼服,只穿着衬衣继续着晚宴。热尔维丝很少说话,在一旁照应着 克洛德和艾蒂安。此时他开口说: “博歇太太,请别让孩子吃得太多。” 她站起身,来到孩子们座椅的后面,低声给孩子们说了几句话。孩子们不懂事, 让他们每时每刻吃东西也不会拒绝的;她亲手撕下一些鸡肉给孩子们吃。古波妈妈 说,只要孩子们胃口好,生一次消化不良的病也无妨的。博歇太太压低声音斥责她 丈夫拧了罗拉太太的大腿,哼!这个坏坯子,贪腥味的猫。刚才她分明看见他的手 伸到了桌子底下。如果他再造次,她会用长颈瓶砸在他头上呢! 一片静默之中,玛蒂尼先生谈论起了政治。 “5月31日法①可恨透了。 现在要在本地居住二年以上才有公民资格。有三百 万公民被除名了……有人对我说波拿巴心里也很恼火,因为他是个爱老百姓的君主, 他所做的许多事足可以证明这一点。” ①指1850年反动议会通过的选举法;波拿巴(即拿破仑第三)当时尚为总统下 面提及的亲王,即波拿巴,其叔父是拿破仑第一。 他本人是名共和党员;他之所以敬重亲王,是同为亲王的叔父是一个空前绝后 的伟人。“烤肉”生了气。他说他曾在艾丽舍宫做过工,他看到过波拿巴就像现在 看见正好他坐对面的“靴子”一样;这粗鲁的总统有什么稀罕,活像一条驴!据说 他要去里昂巡游。嘿,如果他碰巧跌进水沟里送了命,民众才扬眉吐气呢!谈话渐 渐失去了文雅,于是古波出面干预道: “唉哟!你们谈政治还欠点儿火候!……笑话!政治!政治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呢!……捧什么出来都行,国王也好,皇帝也罢,要么什么也没有,我仍旧可以每 天赚五个法郎,照样吃饭睡觉,不是吗?……嗨!这太傻了!” 罗利欧摇着脑袋, 他与尚博伯爵②同一天出生,时间是1820年9月29日。这种 巧合使他怦然心动,他时常在模糊的梦境中游荡,梦中国王回到了法国,给他带来 好运。他也说不清楚在希望什么,但是却暗示总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好事会降临。 所以每逢他为自己重大的希冀而兴奋不已时,他就会自我安慰说:“等国王回来就 能实现了。” ②尚博伯爵(le Comte de Bhamlord)就是亨利第五,他自以为是法国王室的 嫡系,后来在1873年准备称王未获成功。 “有一天晚上我还看见尚博伯爵了呢。”他说。 所有人的脸都转过来朝着他。 “没错,伯爵是个胖男子,穿着大衣,模样看上去很厚道……我当时在我朋友 贝基诺家里,就是教堂街卖家具的那个朋友。伯爵前一天将一把雨伞忘在他店里; 于是他回到店里,极简单地说:‘请还给我雨伞好吗?’天啊!这就是他,没错, 贝基诺能以人格担保!” 就餐的宾客没有一个人表示出丝毫的怀疑,该是上饭后甜点的时候了。侍者们 忙着撤去桌上的餐具,发出很响的盘碟碰撞声。一直彬彬有礼,颇具贵夫人风度的 罗利欧太太却忽然骂了一句:“脏货!”因为其中一个侍者撤盘子时不小心把残羹 流在了她的脖子上。自然,她的绿衣是被弄脏了!玛蒂尼先生连忙看了看她的背后, 却说没有什么,并向她发誓。现在桌上的一只生菜皿中盛着一些奶油蛋花,旁边还 有两盘干酪和两盘鲜果。奶油蛋花里的蛋白熟得过了头,浮在了奶油上面,很是显 眼。出乎意料的是,大家却说这蛋花做得挺好。“靴子”总是在吃。他又要了些面 包。两盘干酪下肚后,生菜皿里还残留一些奶油,便让人递给他,切了大块的面包 放进皿中,竟像吃汤一样一扫而空。玛蒂尼不无钦佩地说: “先生真是了不起的人。” 此时男人们站起身抽起烟斗。他们在“靴子”身后停留了一会儿,拍着他的肩 膀,问他感觉还好吗?“烤肉”走上前把他连人带椅子抱了起来,我的天!这家伙 的分量像是重了一倍。古波戏谑说他的朋友这般吃法,仅仅是开始,他能这样吃一 整夜的面包呢!侍者们惊愕异常,四散退下。 博歇下楼去呆了一会儿,又重新上楼来告诉大伙儿,说酒店老板脸色真好看。 他呆在柜台里脸都白了,老板娘慌了神,差人去看面包店开着门没有,连店里那只 猫都显出天顶之灾将临的模样。确实,这太好笑了,这顿晚饭的钱花得真值,聚餐 时绝不能少了像“靴子”这样狼吞虎咽的人。男人们点燃烟斗,用羡慕的眼光望着 “靴子”;他吃得这么多,身体一定根结实!戈德隆太太开腔道: “如果让我养活您,我可不情愿。呀!不,绝对不行!” “靴子”斜眼望着身旁戈德隆太太的肚子,回答说: “我说小妈妈,别拿我开心。您吞在肚里的那东西比我还长呢!” 大家齐声鼓掌喝彩,说回答得真妙。这时候天已经黑了,饭厅里燃着了三盏煤 气灯,混浊的灯光里翻滚着烟斗里冒出的烟雾。侍者们上过咖啡和白兰地后,撒去 了最后一批用过的菜碟。楼下的三棵槐树下,小舞会开始了。一只短号和两把提琴 奏出刺耳的声响,这乐声与女人们的笑声混杂在一起,在这个燥热的夏夜里带着隐 约的嘶哑声。 “再拿一瓶烧酒来!”“靴子”嚷着说,“两瓶黄烧酒,要多放些柠檬,少放 白糖!” 古波望见对面热尔维丝带着忧虑的脸色,便站了起来提醒大家不要再贪杯了。 连孩子也当大人计算,二十五瓶酒已经下肚,每人已经喝下一瓶半酒,着实已经不 少了。刚才众人还小餐了一顿,既不奢华,又情意融融,相互尊重,像是家庭聚会。 一切都是那样惬意和令人快乐。为了尊重妇女,就不该随心所欲地喝得烂醉。总之, 大家在一起聚会,为的是祝新婚夫妇百年之好,并非一醉方休。古波这番颇具说服 力的演说,每句话出口,他都用手按一按胸脯,罗利欧和玛蒂尼先生极为赞赏他的 话。然而,博歇、戈德隆、“烤肉”,尤其是“靴子”却被惹恼了,他们没好气地 冷笑着,说他们口干舌燥,非喝酒不可。“靴子”还嚷着: “口渴的,就是要喝,口不渴的,自然不想喝。我们要叫酒喝……我们并不勉 强别人。可以叫伙计们送几碗糖水给古波喝嘛。” 古波正要再说些什么,“靴子”已站了起来,拍了一下自己的屁股,嚷道: “嗨!老兄,别啰嗦了……伙计,再上两瓶陈酒来!” 于是古波便说,这再好不过了,但要立刻结清酒钱,免得事后争吵。有教养的 人犯不着替醉鬼们付酒钱。“靴子”听罢在钱夹里摸了许久,只寻出三法郎加七个 铜币。谁叫众人让他在圣德尼街上等候许久呢?为了不致被雨水淹死,所以也该破 开这枚五法郎的硬币了。这完全是众人的罪过!终于,他掏出了三个法郎,留下那 七个铜币预备着明天买烟叶。古波气恼极了,真想揍“靴子”,热尔维丝不由大吃 一惊,连忙拽住他的礼服角,哀求他息怒。最后,古波只得向罗利欧再借两个法郎, 罗利欧表面上拒绝借给他,然后悄悄地借给了他;如果让罗利欧太太知道了,肯定 会不依不饶。 此时,玛蒂尼先生取来一只碟子,罗拉太太、福克尼太太、洛蒙茹小姐,悄悄 地先在碟中放进了五个法郎。接着男人们去大厅的另一头结账。总共十五个人,该 付七十五个法郎。这钱在碟中落定之后,每个男人又加上五个铜币作为侍者的小费。 当不厌其烦地计算了一刻钟之后,才使人人感到满意。 玛蒂尼先生负责与老板接洽,当他请来老板,大家都被老板的话惊得面面相觑。 老板脸上带着微笑说这些钱与账不符,因为还有外加的费用。“外加”二字使众人 气愤地嚷了起来。老板却不紧不慢地开始算细账:原定二十瓶酒,现在喝了二十五 瓶;饭后的果品不太够,奶油蛋花是另加的;还有连同咖啡送上来的罗姆酒,是为 不喝罗姆酒的人预备的。于是,一场吵闹开始了。众人埋怨古波没有事先谈好;古 波就与老板争论:他并没有谈好喝二十瓶酒;至于那奶油蛋花,既然是与果品一起 送上,就该算在饭后甜食的帐上,老板自作主张多给东西吃,亏了本就改自认;至 于罗姆酒嘛,是老板的诡计,他有意把一些酒放在桌子上,就餐者不留神就喝了, 这样就可以另外加钱了。古波嚷了起来: “既然罗姆酒是放在咖啡的托盘上,就该归在咖啡的账里才对……您别再吵我 了!把钱拿去吧。妈的!我们再也不会踏进您这个破屋子了!” “再给六个法郎,”酒店老板又重复着,“请你们再加六个法郎……还没把那 位先生吃的三个面包算在内呢!” 大家把老板团团围住,指手画脚地发泄着不满,几乎喊破了嗓子。尤其是妇人 们,已忍无可忍,说多一个生丁也不加。嗨,真好呀,谢谢啦!真是一场绝妙的结 婚宴会!洛蒙茹小姐说她再也不会参加这种宴会了,福克尼太太说她根本没吃好; 说在家里买两个法郎的菜就能吃得很满意。戈德隆太太埋怨众人把她安排在“靴子” 旁边坐,那是个不好的位置,那“靴子”很没有规矩。总之,这种聚会都会不欢而 散。要想在结婚时,让众人来捧场,就该请客,理该如此!热尔维丝一直躲在窗前 古波妈妈的身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中愧疚以极,她觉得这一切责难的话,终 究都落在她一人身上。 玛蒂尼先生终于和酒店老板走下楼去。众人听到他们在楼下论理。半个小时之 后,玛蒂厄走上楼来;他把事办妥了,只交了三个法郎。但是众人仍然愤愤不平, 不停地还在议论另加的账目。噪嚷之中还伴随着博歇太太粗暴的举动。她始终窥视 着博歇,当她看见博歇在一个角落里搂着罗拉太太的腰时,便拼命地把一只长颈水 瓶狠狠地扔在墙上摔碎了。 “太太,看来您丈夫是个裁缝,”罗拉太太说时撇着嘴,话音里充满着暗示。 “真是一把做袄子的好手……刚才我在桌子下面已踢了他好几脚了。” 大家感到十分扫兴,气氛也越来越消沉。玛蒂尼先生提议唱歌;但是有副好嗓 子的“烤肉”已人不见了踪影;洛蒙茹小姐身子探出窗外,看见他正搂着一个没戴 帽子的胖姑娘在跳舞。加塞小号和两把提琴演奏着《芥末商人》舞曲,人们合着四 对舞曲,有节奏地拍着手。于是,楼上的人们开始散伙了,“靴子”和戈德隆夫妇 下楼去了;博歇也溜走了。人们从窗子里望得见下面一对一对的男女在绿叶间打着 转,树枝上悬挂着的灯笼射出的光线映衬在深绿色的背景上和人群中。夜色沉沉, 暑热袭面,令人昏昏欲睡,餐厅里,罗利欧和玛蒂尼先生在谈着严肃的话题,妇人 们不知如何排遣心中的忿懑,只是用眼睛愣愣地瞅着自己的裙据,看有没有染上污 物。 罗拉太太的飘带大约是浸到咖啡里弄脏了。福克尼太太的生绸连衣裙也满是菜 汁。而古波妈妈的绿色披肩从椅子上跌到地上,后来才从一只角落里找到,已被踏 得既脏又皱。尤其是罗利欧太太还余怒未消,她的后背上脏了一块,尽管大家发誓 说没弄脏,她自己总觉着有脏东西。她把脊背扭过来,向镜子里照去,终于被她看 到了。她叫了起来: “我说过什么来着?这是鸡汁。伙计得赔我的连衣裙。我要告他一状……唉! 今天我可是过够了!真不如在家睡觉……我要走了!这倒霉的婚宴,我可领教够了!” 她果然气急败坏地走了,下楼时高跟鞋把楼梯踏得声声作响,呼呼震颤。罗利 欧连忙追下楼去,但是她好说歹说也不肯上楼,只答应如果大家要一块儿走,她宁 愿在街上再等上五分钟。她原本是在大雨后就告辞的!今天的事,她将来还要向古 波讨个说法哩。古波看到她如此动怒,不由地惊慌失措起来,热尔维丝为了避免麻 烦,赞同大家都走。于是,众人匆匆相互吻别,玛蒂尼先生自告奋勇送古波妈妈回 家。新婚夫妇的第一夜,博歇太太只得把克洛德和艾蒂安带到她家去过夜,好让作 母亲的免得担心。两个孩子因为奶油花吃得太多,像是有些消化不良,早已倚在座 位上睡熟了。于是新郎和新娘跟着罗利欧走了,却把众人留在了酒楼上;此时,下 面的舞场里爆发了一场争吵,那是博歇和“靴子”同另一群人在争执。他俩吻了一 个女人,但这妇人是属于另两个军人的,他们不肯把女人还给两个当兵的,并且声 言要同他们打架。这当尔,加塞小号和提琴却演奏着“珍珠波尔卡”舞曲。 此时还不到十一点钟。教堂街和金滴区仍然人声鼎沸;原来工厂给工人发薪的 日子恰恰碰上了这个星期六,工人们可以痛饮一番,一醉方休了。罗利欧太太在离 银坊酒楼二十步开外的一盏路灯下等候着。她拽起罗利欧的胳膊便向前走,也不回 头;由于他俩儿走得飞快,累得热尔维丝和古波上气不接下气地追赶他们。他们不 时走下人行道,躲避躺在地上、四脚朝天的醉汉。罗利欧回过头去,试图缓和这紧 张的局面。 “让我们送你们到家门口吧。”他说。 罗利欧太太提高嗓门说道,她认为在“好心旅店”的那间令人作呕的房中渡过 新婚之夜实在太滑稽。难道就不能改了婚期,攒上几个钱买几件家具,自己租一间 房子然后结婚吗?哟!今天晚上两人挤在顶楼的那间小屋里,连空气都没有,那才 有好瞧的呢!古波怯生生地回答说: “我已经退了屋顶上的那间房,留下了热尔维丝的那间,因为那间屋子大一些。” 罗利欧太太一时没了理智,突然转身嚷道: “什么!这也太过分了!你竟要去‘瘸子’的房里睡觉?” 热尔维丝脸色大变。她第一次听到别人当面叫她的绰号,像是挨了一记重重的 耳光。接着还听见罗利欧太太愤愤地说道:“瘸子”的房间是她和郎蒂埃同居过一 个月的地方,她过去的污迹还留在屋里。古波并未听明白,只恨她叫出绰号伤害了 妻子,于是急急地说: “你不该给别人起绰号。 你并不知道, 区里的人嫌你的头发不顺眼,都叫你 ‘牛尾巴’呢。你听着,心里一定不痛快,是吧?……我们为什么不能住二楼的房 间?今晚孩子们不在,我们将会过得很好。” 罗利欧太太听见了“牛尾巴”的绰号,心中很不是滋味,一时语塞,还要保持 自己的尊严。古波为了安慰热尔维丝,温柔地揽紧她的胳膊;最后终于使她露出了 喜色,他伏在她耳边说他俩儿仅有七个铜币成家,三个大的铜币,一只小铜币,说 着用手在裤袋里把铜币拨得铮铮作响。来到“好心旅店”门口的时候,大家没好气 地互致晚安。古波拉着两个女子吻别,并责备她们犯傻。这当尔,有一个醉汉像是 向右边走,突然又转到左边,竟一头扎到两个妇人之间。罗利欧说: “呢!是巴祖热大叔呀!他今天是领到薪水了。” 热尔维丝吃惊不小,身子紧紧贴在旅店的门上。巴祖热大叔叔有五十岁开外, 是殡仪馆的职员,他的黑裤子上满是泥污,一件黑外衣搭在肩上,头戴一顶黑色皮 帽,由于跌交那顶皮帽已弄得皱皱巴巴。 “都别怕,他不是坏人,”罗利欧继续说,“他是我们的邻居,不到我家房门 前,廊子里的第三个门就是他家……嗨!如果他的老板看到他这副样子,可够他受 的!” 然而,巴祖热大叔看到热尔维丝如此怕他,却极为不快,断断续续地说道: “呃,怎么啦?我又不会吃人……年轻人,我并不比别人坏……哦,我是多喝 了些酒!做工的时候,轮子上总得加点机油!我们只两个人把一个体重六百磅的死 人从四层楼抬到街道上,还没把他摔坏,你们能这样吗”……我呀我喜欢爱逗乐的 人。” 而热尔维丝把身子更向门里面躲去,真想哭出来,一天的快乐被冲得一干二净。 她再也没有兴致和罗利欧太太吻抱告别,只是恳求古波赶紧把醉汉支开。于是巴祖 热踉跄前行,极有理智地表示出一种轻藐,说道: “谁也拦不住您过这个关口,年轻人……总有一天,您非常情愿过这一关呢… …不是吗?我可知道有好些女人,可是巴不得让人把她们掳走呢。” 罗利欧夫妇决定带他回去,他转过身来,在打出的两个嗝之间,含糊其辞地说 了最后一句话: “人死的时候……你们听我说……一个人死的时候,可永远活不转来啰。”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