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小樽 “来!来!来!来!” 大哥叫得比刚才更大声。 鲱鱼群形成将近一百米宽幅的银白大浪逼近。来、来,直线前进!地鸣得厉 害,像地震。我几乎快站不住脚了。 第一节 那男人脚蹬皮鞋,风光地出现在积雪深厚的小樽镇上。 街上所有往来的行人,穿的多半是塑胶雨鞋,有些人穿的还是草鞋。而男人 脚上居然蹬着油亮亮的茶色皮鞋,出现在丰川町八间通,那段正中央有条河流的 坡道上。雪地湿滑,他摇摇晃晃地爬上坡来,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男人的下半 身是烫得直挺的灰色西裤,上身则是罩了件红黑线条交错的格子短大衣,头上戴 着一顶黑色呢帽。也因此,男人的出现使得街上的行人都不禁要回头多看他一眼。 小樽镇上有许多坡道,而丰川町是位于地势较高的地方。从这里面向海的那 方,便可鸟瞰整条街道的景致。可以看到呈放射状排列的房子,以及小樽港。万 里无云的晴空与湛蓝的冬海之际,仿佛是用墨水画出的一条线。右手边降满白雪 的朝里山露出海面,就在那附近,停泊着一艘吐着白烟的小型货物船。风平浪静, 白烟笔直地向上冒升。 那男人曝晒在冬日午后的阳光中,慢慢地走近这幅强调远近距离的画面。那 是电影里的慢动作。因阳光反射而升起的浮游气体,使得男人的身体周围像是飘 荡着一股妖气似的。曝晒在温暖的日照下而融化的雪地表面,像撒落了一地的破 碎三棱镜一样,映照出七色的光芒,成了男人令人不解的背光。 男人双手插在口袋里,脸上露出那种都市人走在乡下小镇时会露出的一种独 特的微带鄙视的浅笑。身材并不太高的男人的臂弯里,一个女人悬吊着似地紧抓 着不放。一头电烫的鬈发、红色的唇,一袭夸张的粉红色大衣。脚上的高跟鞋, 噗嗤噗嗤地往雪地里扎洞。女人似乎也一样沉浸在举步维艰的乐趣中,张开大口 笑着。 “那是大哥吗?” 我抬头问母亲。 母亲没应声,跑到玄关朝屋里喊大姐:“快来!和代! 是政之,政之回来了!“ 大姐啪嗒啪嗒快步地跑了出来,当她看那对挽着手朝坡道爬上来的情侣时, 发出和我相同的疑问。 “那是大哥吗?” “是政之没错!是政之啊!” 母亲气喘吁吁,激动地叫着,并且再度用力挥手叫喊大哥的名字。我和大姐 也用双手圈住嘴巴,大声地喊道: “大——哥——!” 然后,距离大约五十米远的坡道下,男人也神气地举起右手挥舞。是大哥。 大哥是朝我们挥了手,可是,步行的速度一点也没有加快。他踩着懒散的步伐, 慢慢地爬上十五度斜角的坡道。世间竟有如此愚蠢的重逢!一方是战后归来的军 人,另一方是翘首期待的家人。双方约定两年后重逢,而场面居然如此轻佻。 不知道男人和女人正在讲什么,笑个不停。 “那副德性才不是大哥哩!” 大姐和代不屑地说道。 我缩起脖子,屏气凝视那一步一步靠近的男人和女人。 那年的九月二十五日,母亲、大姐和我三人从中国的哈尔滨撤退,乘着货物 列车一路摇晃到葫芦岛,再从葫芦岛搭乘美军的驱逐舰抵达佐世保。从出发开始, 整整花了一个月才踏上日本的土地。而回到故乡小樽,则是十月底的事了。拂去 旅途的疲倦,好不容易才安定了下来。可是,由于长期待在军舰的船底,即使现 在上岸了,身体内船身摇晃以及引擎声隆隆的感觉仍然挥之不去。 父亲死于哈尔滨。祖母非常难过。尽管母亲带着两个小孩平安回到日本,尽 管父亲的死并非母亲的罪过,然而这件事却使得母亲从此在祖母面前抬不起头。 就在那个时候,原本大家以为早就战死的政之,竟然捎回一封信,说是平安 退伍了。以学徒兵的身份出征,后来当上了陆军特别操纵见习士官的大哥政之, 没有战死!这是一个令人欢喜的消息。 母亲要大哥紧急赶回小樽。一方面当然是想早日相见,但最主要的原因是父 亲的一周年忌日快到了。母亲无论如何一定要身为长子的大哥来主执法事。 大哥带着女伴,步履懒散地爬上积着雪的坡道。这是昭和二十一年十一月底, 我们抵达小樽一个月后的事。一个晴朗的午后。 然而,我们的骨肉重逢,没有流泪,也没有激动的拥抱。就连大姐说父亲死 时的情景时,大哥也只不过是若无其事地摸摸鼻子而已。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好, 总之,整个气氛显得很愚蠢。那时,大哥二十二岁,同行的女人是大哥的妻子, 二十岁的美津子。 十二月十七日,在小樽的净养寺里,聚集了四十人左右的亲朋好友为父亲举 行追悼法会。由于正好借此机会,宣布长子从此继承中西家,母亲不管是对内还 是对外,多少有点保住面子的感觉。可是身为主角的大哥却心不在焉,一副吊儿 郎当的态度。诵经时还频频离席,站在外面望着天空抽烟。 看到这样的大哥,我觉得大哥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他应该不是这副德性的啊。 有一帧照片是读中学的大哥将我抱在膝上拍的,好像是我两岁那年的事。当 然,我一点印象也没有。对我而言,大哥就是那帧照片中的青年。大哥身着新京 一中夏天的水手制服,满脸充满了才子般的神气。在我懂事以前,被大哥抱过的 事实,以及这个事实被拍成一张照片的另一个事实,使得我对大哥的尊敬与憧憬 高得无法抗拒。所谓的大哥,就是照片中将我抱在膝上那个巨大的存在。而那个 大哥现在竟然身着红黑格子大衣,带着个女人出现了。眼前的大哥对我而言,跟 照片中的大哥一点也不相干。我所看到的,不过是一个被调包的另一个男人罢了。 “gonna take,sentimental journey, gonna set my heart a chase. gonna take, sentimental journey, truly new old memory.” 竖起食指,愚弄对方似地一面前后摆动,一面唱爵士乐,是战后年轻人流行 的要帅模样。大哥和大嫂,摆动着右手食指,从早到晚不停地唱着爵士歌曲。像 是《You Belong to me》、《You are My Sunshine 》、《Again 》、《It’s Been a long Time》。 “爵士啦、爵士!不会唱爵士的话就不是新日本人哦!” 大哥说着,便将歌词用拼音写给我看,要我记下来。 “just kiss me once, don't kiss me once, don't kiss me once again. It's been along long time.” 我一跟着唱,大哥便过来指导我的动作及手势。 “在那句 long long time 的地方,食指要像这样竖起来,像这样前后摆动, 对!这样看起来才帅气。” 大哥不只教小学二年级的我唱爵士乐,还带大我七岁、也小大哥七岁、正巧 夹在我们两个中间的十五岁的大姐和代,每天晚上到舞厅报到。 大哥和大嫂是在舞厅认识的,所以他们不跳舞的话,根本没办法过日子。 一吃过晚饭,即使原本一脸不高兴的大哥,心情也会开始好转。 “就算衣柜空了,舞还是要跳的!” 他常常如此放活。 “走吧!去跳舞啰!” 大哥神态轻狂,吐了口烟后,便起身出动。 不跳舞的日子,大哥便在弹子房里撞球,再不然就是和朋友打麻将,总之就 是成天鬼混。有时候他会带着我和大姐去看电影。我们曾经和大哥在花园町的松 竹戏院和稻穗町的电气馆一起看了《无法轻松的一生》、《人情纸气球》、《姿 三四郎》、《老奸金太》这几部电影。 我们去看《佛界僧》的那回,大哥竟然和当地的年轻人大打出手。 由于大哥一身城市人的打扮,身旁又带了艳丽的女伴,因此惹毛了当地的小 混混。他们故意放声吵闹,又骚扰大嫂。大哥刚开始还沉住气,忍了下来,但终 于在忍无可忍之下,起身喝斥道:“吵死了!走,跟我到外面去!” “要玩玩吗?” 应和大哥的男人共有五个。 “大哥,你行吗?” 我觉得最好赶快逃跑。 还没走出电影院,大哥就先发制人,接二连三地把那群混混打得落花流水。 大哥又扛、又摔、又是踢脚的,对付那群混混,好比是有段数的人和初学者过招 一样。三拳两脚就把那五个男的解决得一干二净了。混混们躺在雪地上,抱头捧 腹,疼得哇哇叫。连围观的人都还没来得及聚集就结束了这场战斗。我被如此擅 于打架的大哥吓得目瞪口呆。 “哼,没什么大不了的嘛!” 大哥检查完手是否有受伤后,对我说。 “走吧!”他轻喘了口气,离开现场。 “礼三,如果遇到对方人手多的时候,一定要在被围攻之前,从看起来最懦 弱的家伙下手,先把他解决掉。” 大哥开始传授我打架经验。 “然后,趁对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赶快教训其中的头头。不管用多么卑 鄙的手段,一定要把头头干掉。像是踢他的命根子,或是从眼镜一拳揍下去,反 正一定要把头头解决掉。我们这边是单枪匹马,所以不管用什么手段都无所谓。 本来人多就占便宜的嘛。只要头头被打垮,对方就溃不成军了。这么一来,要打 赢就容易了。只要你有勇气的话。” 这个人还真是个策略家呢!我在心里暗暗佩服。 “判断瞬间的状况是很重要的。就是因为这样,我在空战中才没被打死,而 能活生生地回到家。” 这个男人也许靠得住吧?我对大哥刮目相看。 大哥是在小樽出生的。现在又是这个家的继承者,他要悠然自在、舒舒服服 地待在这里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过,自从大哥回来之后,这个家有些东西好像正 开始瓦解。像是秩序、礼貌、或是一些约定俗成的规矩等等。不管做什么,好像 都可以被原谅,整个家开始充满散漫的空气。深夜不眠,清晨不起,整天嬉皮笑 脸,讲的全是一些毫无内容的废话。 我们一直管祖母叫婆婆。年过七十大半的婆婆,长年来珍藏的和服布料,被 大嫂发现了。 “哎呀!这块布料真好啊!” 她说着说着,一块接着一块,全拿去请人裁成了红衬衫、蓝洋装。大哥不但 没阻止,还边看边笑。 “哈哈,可怕的魔鬼降临了!” 婆婆面向佛坛,不停地上下搓手念着南无阿弥陀佛。 我转学到手宫西小学念二年级。虽然这里是父母也是我的故乡,但我却一直 有种不会在小樽久留的预感。也因此,我对念书一点也提不起劲儿,也没有朋友。 放学回家后,我最喜欢一个人爬上阁楼,待在充满尘埃的空气中发呆到天黑。 父亲的弟弟在四十岁左右便去世了。他的志向是当一位画家。那位叔父画的 纸拉门被摆在约八帖大的阁楼里。像北斋①所画的那种,由白色和青色的线条所 构成的,高低起伏的大白浪的日本画。那样的画,共被画在八张的纸拉门上。除 了白浪,其他什么也没画上。既没有富士山,也没有船,就连旭日东升的太阳也 没有,有的只是白浪。画面有些怪,看久了竟然感到头晕目眩。可是我却深深地 被吸引了。我一边想这个叔父的头脑一定有问题,一边看着画。看着看着,我开 始幻想,我的身上说不定和叔父流着相同的血,也许哪一天我也会疯掉之类的, 把自己吓得发抖。 ---------- ① 葛饰北斋(1760-1849)为日本江户时代后期的浮世绘画师。代表作有 《富岳三十六景》、《北斋漫画》等作品。 平常是不可能有人进入我的城堡的,可是有一天,我一上阁楼,发现竟然有 人蹲在那里。仔细一看。是大哥。 “大哥,你在干吗?” 大哥头上正好有一扇气窗,被上头泻进来的光线所笼罩的黑影一动也不动。 大哥嘴里衔着一条黄色的带子,一脸夜叉似的表情瞪着我看。 “大哥,你在那里干什么?” 大哥正以右手在左腕上注射。 他有些慌神,可能是因为我的突然出现吧。 “我在打针啦!” 他用威吓的口气低声答道。大哥嘴巴一张开,黄色的带子便像虾子一样弹了 上来。是条橡皮带。 “打什么针啊?” “小孩子不懂的啦,是一种让脑子舒服的药啦。” 大哥将针筒推进,伸出舌头舔了嘴巴一圈,出神地盯着针筒,然后拔起针头。 “开战斗机的人,都得打了这种针才上战场出击的。这是一种会使人变勇敢 的药喔。” “咦?叫做什么药啊?” “叫做费洛朋①,你可别告诉妈和其他人喔!” ---------- ①Philopon,一种迷幻药之商品名。 大哥将针筒以及闪闪发亮的玻璃药罐塞到一个女人用的粉红色包里,然后藏 进旧衣柜的抽屉。 “喂,礼三,零用钱给你。” 大哥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十元铜板丢过来,我用单手接住。 “喔,不赖嘛!你想不想打棒球啊?下次教你接球好了。” 大哥精神饱满地对我说,并且粗鲁地拍了拍我的头。 “大哥,你说战争的故事给我听嘛!” “呃,下回吧。” 大哥头也不回地,踩着重重的步伐下了细窄的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