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当男女相拥时,不都会充满爱意地互唤彼此的名字吗?而且,之所以会想互 唤对方,不正是自然的恋爱心理吗?然而,洋子她不管在多么陶醉的时候,也绝 不会吐出我的名字。当洋子的意识还清醒时,她会用各种充满爱意的语调唤我的 名字。可是,一到官能感觉达到极致时,洋子便会装糊涂地叫我“亲爱的”。 自从我和洋子结合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奇怪她为什么不唤我的名字。不过, 洋子是我的第一个女人,所以我也无从和其他的女人做比较。 就在大哥把我带到新宿花园的红灯区后,我才知晓了第二个女人。 当时,我被大哥放单之后,心想,反正谁都好啦,于是抱着随他去的心态, 挑了个女人。那女人要抱不抱的,频频发出很假的呻吟声挑逗我。我虽然明知道 那是假的,但还是被那女声给迷惑了,没两下就投降了。女人的喘息声里,夹杂 了好几次“亲爱的”这个字眼。 我知道女人因为不晓得我的名字,所以只好叫我“亲爱的”。然而,那种叫 法,听起来实在是无趣又枯燥。 我迫不及待地想和洋子见面。一出了花园街后,我马上打电话回佐藤薪炭店, 说我今晚不回去了。然后,我匆匆地赶到洋子那里。 我省略掉到红灯区一事,将今天所发生的事情都告诉洋子。断绝兄弟关系的 事情已经结束了,到神宫看棒球赛的事,打算辞掉木炭店工作的事,可以上大学 的事以及即将到位于代代木的大哥的餐厅帮忙的事,而且顺利的话,将来也许可 以拥有那家店等等。 “阿礼,真是充满了希望吔。你的眼睛闪闪发亮喔。我觉得我的任务好像已 经结束了一样,真伤感!” 洋子说完,笑了。但是那个笑容一点精神也没有。 “你说什么傻话!洋子可是我在这世上惟一的朋友。恋人呀!” 我抱紧洋子,当她又把脸蒙住时,我开口问了她,那句她一直说不出口的话。 “为什么每当我拥你入怀的时候,你都不愿意唤我的名字?” “我每次都咬紧牙,故意不喊阿礼的名字的。因为,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 会被抛弃嘛!” 洋子的声音和身体颤动着。 “可是你叫我亲爱的,听起来像是在叫别人一样,我反而觉得难过。” “阿礼,请你相信,在这世上,我除了叫你亲爱的以外,别无他人了。” “你不相信我吗?” “我希望洋子能用力地叫我阿礼也好,礼三也好。” “我知道了。下次我就叫你礼三。可是,你可别抛弃我喔。”洋子说道。 然而,那一夜洋子还是唤我“亲爱的”。当我看着躺在我臂弯中的洋子摇头 梦呓般地嘟囔“亲爱的”的时候,洋子周围浮现的无数男影便又映入我的眼里。 对着拥抱自己的男人叫“亲爱的”,是不是习惯以不特定多数的男人为对手 的娼妇们的智慧和警戒呢?洋子这个令人难解的行为,是不是长久以来无意中养 成的悲哀的习惯呢?不管我怎么叫自己否定,我总是看见红灯区的女人和洋子的 身影重叠。 刚好做满七个月,我辞掉了佐藤薪炭店的工作。 将来预定成为我的店的大哥的餐厅,取名为“富士屋”。 “我还没跟美津子说和你恢复关系的事,一切得慢慢来。你暂时先睡在店里。 去大学的话,从这里也比较近。这不是一举两得吗?” 依照大哥的吩咐,我就睡在店里的榻榻米座。只要想到这一切全是为了上大 学,就不觉得有多苦了。 我制作了广告传单,到店面方圆一公里内的公司行号、住家发放,并且四处 去接外送的订单。日本共产党本部成了店里的常客。 早上八点,中年的厨师和一位助手便来上班,开始采买材料。九点便开始以 电话寻问客人的订单。十一点决定数量。厨师和助手拼命地把白饭和菜肴分装到 便当盒里,然后由我骑脚踏车去送货。一个便当卖八十元,只要订单有一百个的 话,生意就算不错。我也没办法送再多的便当。下午两点一到,便得挨家挨户去 回收便当盒。脚踏车得来回骑上好几趟。当下午的工作结束后,吃晚餐的客人便 陆陆续续地进来。我在店里负责跑堂和会计的工作。 大哥几乎不曾在店里露过脸。只有晚上关门时间一到,才会突然出现,把当 天的所得一把抓进口袋后,便销声匿迹。 店里的常客大多是出租车司机,或是住在附近的单身汉,数量有限。大哥外 送作战的点子,虽然搞得我很累,不过,总算是有了收入,生意得以维持下去。 过完年,春天到了,而立教大学的入学考试我也通过了。 放榜那天,大哥陪我一起去看榜。一发现榜上有我的号码及姓名后,他便欣 喜若狂地带我逛校园。大哥指着红砖校舍、爬满长春藤的教堂、花坛、草地上的 长椅,对我说: “怎么样,是所好大学吧!” 大哥的口气和拿女人卖弄得意时一模一样。 大哥替我缴了入学金和第一个学期的学费,并且对我说:“立教的帽子就是 帅在带了点方形的圆弧曲线。”然后,为我买了一顶大学帽。虽然那年头早已没 有人会戴大学帽了。 我虽然风光地当上了立教大学文学院英文系的学生,但是由于“富士屋”的 工作太忙了,根本没能好好地去上课。早上醒来后,我先去大学一趟,上完第一 堂课后回店里外送便当。吃过午饭后,再返回学校。下午的课上完后,便去回收 便当盒,而晚上当然还是一样得工作。 明明店里的营业额足够再请人手帮忙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大哥就是不 肯再雇请人。而且,他掌控了所有的收入。 “将来这是你的店”这句话似乎只是说说而已。实际上,我不过只是一个会 工作的外送员罢了。 刚放暑假时,米和肉的采购有问题了。理由是货款一直拖欠着。 为了找大哥,我去了趟北凉子的公寓。这里是大哥睡觉的地方。大白天的, 就和女人厮混在一起。大哥穿着一身睡衣出来见我。 “怎么会弄到这种地步呢?” 我站在门口,气愤地盘问。 “有一点原因啦。马上就会回到轨道的啦。” “客人来了,没菜上,这可怎么办?” “这些钱先拿去应应急,忍耐一下。” 大哥一面赔不是,一面塞了点钱给我。 从此,餐厅的营运就像滚下坡一样,日渐衰颓。 房租没缴。米、肉、蔬菜等供应商纷纷来索账。依照大哥的指示,为了节省 材料费,于是把马肉拿来和猪肉一起煮,等马肉沾上了猪肉的味道后,再拿来做 “猪排”。这和当年在青森时,调制假威士忌的点子如出一辙。 “咦,这猪排挺厚的嘛。” 刚开始还瞒得了,但是因为马肉油花少,很快就泄了底。于是客人便一天少 过一天。 暑假结束了。但是因为下学期的学费没缴,踏进大学的步伐也就变得沉重起 来。加上“富士屋”已是乱成一团了,我根本无暇考虑大学的事。 领完九月份的薪水后,厨师和助手也不来做了。大哥完全不露脸,餐厅也关 门大吉了。有时电话铃响,心想,反正一定是外送点菜的电话,所以根本没有心 情接。 过了几天,我被两名陌生的男人敲醒。对方自称是债权人。 我和一只放了个人物品的手提袋,一起被赶出本应成为我的店的“富士屋”。 店门外聚集了肉店、米店等的收账员,他们放声大骂大哥。 我无处可去,只有先回大井町。当我站在丰町的家门前时,发现竟然没有名 牌。 “搬家了喔。” 对面的欧巴桑告诉我。 我也去了北凉子的公寓。 也是搬家了。门上贴着的北凉子的名牌掉落在地上,上面沾着鞋印。 大哥消失了。 “又没地方可睡了。” “你终于回来了!” 洋子高兴地说道。 我和洋子在六张榻榻米大的公寓房间,开始了新婚夫妇般的生活。不过,每 天出外工作的是她,身为男人的我,终日窝在家里看书。洋子的书架上,有许多 合我兴趣的书。所以书一点也不缺。我并非为了想看书而看书,而是不得不看书。 要是什么事都不做的话,我就会开始恨大哥,怨大哥,马上有欲哭的冲动。 我在这世上惟一的依靠——大哥,竟二度抛弃我。一股无力感把我打垮。 对我而言,大哥隔了那么久来招呼我,已令我感到很安慰了。再加上能帮他 做生意,我简直是欣喜若狂。“这家店将来就是你的,好好干喔!”我完全把这 句话当真了。连睡的地方也不计较,拼命地工作。即使累得快不支而倒地,也因 为有梦想,而一点都不觉得苦。其实就我所核算过的,餐厅的营运应该还可以支 撑下去的,可是,大哥却没和我商量一声,便把他说将来是属于我的“富士屋” 三两下地交到别人手上了,就像丢纸屑一样。 大哥没把我当个成年男人看,也没担心过弟弟的生活,只不过是利用我来应 应急罢了。 被大哥背叛的悲哀,无法预知明天的忧心,为了逃避这些类似绝望的感受, 我只有一个劲儿地追着铅字跑。 “我回来了!” 洋子抱着大纸袋,精神奕奕地开了门进来。 好大一颗梨子,从放在地板上的纸袋里滚了出来。正当我懒洋洋地抬起那颗 梨子时,洋子脱了鞋便急不可待地扑过来。我们相拥,在榻榻米上翻滚。交换了 一阵激烈的拥吻后,洋子突然回过神对我说: “肚子饿了吧?我这就去准备晚饭。” 她迅速地系上围裙,站到房间角落那方小小的厨房里。 我展开圆形矮桌的桌脚,等待晚饭上桌。洋子边哼歌,边忙着张罗晚饭的背 影,看起来是那么的幸福。 “如果能和你结婚的话,我一定高兴得死掉喔!” 洋子每天晚上都这么说,然后躺在我的臂弯里入睡。每当听到那句话,我的 心就痛。 我从洋子身上得到慰藉,在她那里渐渐地恢复了精神。但是两个礼拜一过, 我便开始坐立不安了。去当咖啡厅的侍者也好,当打零工的工人也好,总之,一 股再不自力更生便会灭亡的恐惧袭击着我。 “对不起,洋子,再让我自己一个人去闯闯吧。” 洋子因为我的无理而哭了。 而我在雨夜中丢下哭闹的洋子,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洋子的房间。 我冒着雨,一路跑到大井町车站。当我把手伸进口袋,正准备买车票时,摸 到了一团东西。掏出来一看,是个红色的钱包,那是洋子的。 洋子是什么时候将钱包塞到我的口袋里的呢? 我被洋子的温柔感动,步伐变得有些犹豫,然而,我还是踏着摇晃的步伐进 了电车。 我租了间再便宜不过的房间,位在五反田。那是位在坐落着许多小房子的拥 挤、昏暗的街道上的一栋烂公寓。房租是五百元。普通三张榻榻米大的房间一般 要三千元租金,所以,这里已经是最便宜的了。虽然带了点自暴自弃的心情,不 过,我又想,这个水准的公寓和现在的自己倒是挺搭调的。 我进了玄关,那里散置了一地不会有人想偷的烂鞋。一盏四十瓦的灯泡孤零 零地亮着。走在微暗的走廊时,地板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好像用力一踩,整 个地板便会塌了似的。我的房间在一进门左手边,紧邻厕所的一间三帖房。所谓 的三帖房,是将六帖大的和室从中间以三合板隔开而成的。膨松的榻榻米镶边以 及染着雨渍的天花板,都和隔壁房相连着。就连两扇玻璃窗都是共用的。只要这 边一开窗,隔壁就得关上;而隔壁一开窗的话,我就得关窗。即使客气地只开一 点缝,紧邻着的公寓灰墙就挡在面前,阳光根本照射不过来。 和隔壁房的分界线,就在天花板中央的插座。从那里岔开了一条电线到我房 间。天花板的正中央,接着一盏二十瓦的灯泡。 壁橱里丢置了一床沾满油垢的棉被。拖出来一看,发现上面居然爬满了褐色 的蟑螂。我虽被吓得大叫,但是总比什么都没有来得好。已经十月了,要是没有 棉被的话,一定会冷得睡不着。若要买新的,那又是一笔大开销。 我到药房买了一袋DDT ,在棉被四周筑起了一道白色的万里长城。然后再在 肮脏的垫被上铺好一层报纸,身上盖的棉被,贴近脖子的地方也覆上一层报纸后, 才躺下来睡。 十月即将结束的某一天,我去了上野的东京国立博物馆看日本首次的梵·高 展。一出会场,天空正飘着细雨。 我躲进洋子的伞下,和她并肩走。我们互相感到对方的鼻息急促,看了许多 梵·高的画作后的激动仍留在心中。 “你离开我之后,到底租了什么样的房子呢?” “反正是很烂的房子啦。” “我好想在你的房间里让你抱一抱。” “你真的想去?” 洋子点头肯定。 “要是被吓病了,我可不管喔。” “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怕的。” 洋子抬头望着我,她的脸庞被红色的伞映得醉红。 在电车里,我打开梵·高展的手册,看一幅叫做《坐在暖炉边的女人》的画。 这幅画的模特儿是个妓女,梵·高热爱着这个女人,并且和她一起生活。我没办 法像梵·高一样对待坐在身旁、靠在我肩上睡觉的洋子。为此,我感到羞耻。不 过,将心比心,我相信一般的男人,任谁都会避免和曾是妓女的女人结婚吧?恐 怕梵·高才是个特例。我试着将自己的冷酷正当化,然而,冷飕飕的风正在胸口 吹飏. 我们在五反田下车后,并肩步行。洋子看到我住的公寓时,几乎失声。进了 玄关,到我房间后,她的眼里已充满泪水,全身颤抖。那应该是愤怒的颤抖吧?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会感冒的!” “你为什么租这种地方呢?为什么不来我家呢?你真的那么讨厌我那里吗? 我和他早就分手了嘛,为什么?” 我一句话也没答。 “只要发生过的事,就绝对无法抹消。那就是人生痛苦的地方,不是吗?” 洋子像是放弃了一切似的,露出一抹浅浅的微笑,叹了口气。 “终究还是不行啊?真遗憾哪!我是那么地爱着你。” 她盈满泪水的眼睛望着天花板。 “不,不是那样的。” “好了,什么都别说了,我也是会受伤的呀!” 我一直认为,爱这种东西应该是会让自己变得更盲目的,不需要拘泥于世间 古板的价值观,可以全心全意、忠实地为爱而投入。然而,真正遇上了,却成了 胆小鬼一个。我是讨厌斤斤计较和世俗的想法,可是回头看看自己,才发现我正 是利己主义的人。“不管再怎么爱一个人,那又怎样”的说法很卑鄙、薄情,是 该鄙视,然而,那却是举手无措的我的真心话。 “怎么啦?你不是希望在我的房间让我抱一抱的吗?” 我隐藏自己的真意,吐出瞒人耳目的话。 “当然是想啊!” 洋子也逞强地说道。 我从壁橱里拖出沾满油垢的棉被,在上面铺妥报纸,并且在棉被四周筑起DDT 的万里长城给洋子看。 我让洋子坐到报纸上。 洋子的身体微微颤着,发梢上的雨珠还闪亮着。 “脱啊!” 于是洋子便开始将衬衫的纽扣解开。 在连书也无法看的二十瓦的昏黄灯光下,洋子白色的裸身像幻影似地浮现。 报纸沙沙作响,两个人的身体慢慢靠近。 两本梵·高画展的册子被扔在榻榻米上。只有那里彩饰着青色、绿色和黄色, 仿佛是这房间的一扇小窗。从那扇窗子,可以看见高大的东杉左右闪烁着新月和 星星,充满狂气的普罗旺斯田园风光。 雨依然下着。 两人的拥抱有雨的味道,还有DDT 和报纸的味道。不过比起那些,比起任何 东西,与厕所紧连的这个房间所飘散的极端腐败生活的味道,刺痛我的眼睛,扑 进我的鼻子,缠绕我的喉咙。 “女人啊,可棒了,既温柔又体贴……”刹那间,我又听见大哥的声音。 “就像在梦境一样,让我忘记一切的一切。” 大哥一点也不了解。要是有这种梦境那还得了?这种悲哀得令我想大叫的梦 境。大哥的胡言乱语让我漂浮在悲伤的世界里。我在言语到不了的、深邃的、阴 暗的洞穴底,像蟑螂似地蠕动,发出无法得救的喘息声。 就在那时,我听到不可思议的声音。 那是在我耳边轻语的洋子的声音。 “南天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洋子不知道怎么了? 我起身看了看洋子的脸。洋子双眼合上,一脸的温柔。她一面用双手抚摸我 的头,一面念着南无阿弥陀佛。洋子的眼线被泪水化开,变成左右两道黑线,流 人耳朵。 我不曾听过洋子沉迷于什么宗教的事,但是,可以确定的是,她正用尽全身 全灵为我的幸福祈祷。听着她轻声念佛的声音,我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是掉到多么 深邃的境地。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我把头埋进洋子的发中,沉醉在那片海的味道中,像听催眠曲似地听着洋子 的念佛声。那声音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再见”这句话的波浪,拍打在我的耳 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