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已是夜半三点钟了。 响起了一阵猛地推开拉门的声音,把岛村惊醒,驹子突然横倒在他的 身上,胸脯剧烈地起伏,急喘着气说: “我说过要来,不就来了吗。说过要来就来了嘛。” “看你,喝得醉醺醺的。” “嗯,我说过要来就来了嘛。” “哦,是来啦。” “来这里的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不见五指啊。唔,好难过啊!” “亏你能爬上那段坡路。” “管它呢,哪管得了这许多!”驹子“嗯”地一声,猛然把身子仰了 过来滚动着,岛村被压得难受,想爬起来,可因为是突然被惊醒的,摇晃 两下,又倒了下去,头枕在热乎乎的东西上,他不禁吃了一惊。 “简直像一团火,傻瓜!” “是吗,是火枕嘛,会把你烧伤的啊!” “真的。”岛村闭着眼睛,一阵热气沁进脑门,他这才直接感受到自 己的存在。随着驹子的激烈呼吸,所谓现实的东西传了过来。那似乎是一 种令人依恋的悔恨,也像是一颗只顾安然等待着复仇的心。 “我说过要来就来了嘛。”驹子一个劲地重复着这句话。 “既然来过了,这就回去。我洗头去啦。” 不一会儿,她爬了起来,咕嘟咕嘟喝起水来。 “这副样子,怎能回去呢。” “我要回去。我有伴嘛。洗澡用具哪儿去啦?” 岛村站起来开亮了电灯。驹子用双手捂住脸,伏在铺席上。 “讨厌!”她身穿元禄袖[元禄袖,一种仿元禄年间(1688—1 703)流行的窄袖缀金银细丝花纹的和服。]的华丽夹衣,披着一件黑 领睡衣,系上了窄腰带。因此看不见衬衫的领子,醉得连赤脚的脚板都泛 红了,好像要躲藏起来似地缩着身子。这副模样显得特别可爱。 她好像把洗澡用具都扔了,香皂、梳子散落一地。 “给我剪吧,我把剪刀也带来了。” “剪什么?” “这个呀!”驹子把手伸到发髻后面,“在家就想把头绳剪掉,可手 不听话,就顺道绕到这里请你给剪剪。” 岛村把她的头发分开,把头绳剪断。每剪一处,驹子就把假发拂落, 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现在几点了?” “已经三点了。” “哎哟,这么晚了?别连真发都剪掉哟!” “扎得那么多呀。” 他抓起一大把头发,头发散出一股热气。 “已经三点了吗?大概从宴会回来,一躺倒就那么睡着了。我同朋友 约好了,所以她们才来邀我的。她们准以为我上哪儿去了。” “她们等着你吗?” “我们三人进公共浴池啦。本来有六场宴会,只转了四场。下礼拜是 红叶季节,又够忙的了。谢谢你。”驹子一边梳理散开了的头发,一边仰 起脸来,甜滋滋地抿嘴笑了起来,“管它呢。嘻嘻嘻,多可笑啊。” 说罢,她无可奈何地捡起一束假发。 “让朋友久等了,我该走啦。回来就不再到你这里了。” “看得见路吗?” “看得见。” 但是,她踩住了衣服的下摆,摇晃了几下。 岛村想起她每天抽空来两次,都是在早上七点和半夜三点这样不寻常 的时间,也就感到非同一般了。 伙计们跟新年装饰松枝一样,正在客栈门口装饰着枫枝。 这是一种欢迎赏枫游客的表示。 临时雇佣的伙计用傲慢的口气指点着,并自嘲似地说:自己是到处奔 波谋生计的。有一种人从枫叶嫩绿时分到枫红季节这段时间来这里附近的 山上温泉干活,冬天则去热海、长冈等伊豆温泉浴场谋生。他就是这种人 当中的一个。每年不一定在同一客栈干活。他好卖弄在伊豆繁华温泉浴场 的经验,背地里尽唠叨这一带接待客人工作的短处。他那副搓着手死乞百 赖拉客的样子,表露了毫无诚意的态度。“先生,您见过通草果吧,想吃 的话,我给您拿去。”他对散步回来的岛村说了这么一句,然后把通草果 连同蔓藤系在挂满红叶的枫枝上。枫枝大概是从山上采来的,足有屋檐高, 那鲜艳的颜色,顿时把大门口装饰得明亮起来,片片红叶也大得惊人。 岛村拿着冰凉的通草果看了看,无意中朝帐房那边望去,只见叶子正 坐在炉旁。 内掌柜正守着铜壶温酒。叶子同她相对而坐,每次被问到什么,她都 痛痛快快地点头。她既没有穿雪裤,也没有穿短和服,穿的是一身像刚刚 浆洗过的绸子和服。 “是来帮忙的?” 岛村若无其事地问了问伙计。 “是啊,人手不够,多亏她来帮忙。” “同你一样吗?” “嗯。她是个乡村姑娘,与众不同啊。” 叶子总是在厨房里帮忙,从没赴宴陪过客。客人多了,厨房里女佣的 声音也大起来,可却没有听到叶子那优美的声音。负责岛村房间的那个女 佣说,叶子有睡前入浴,在浴池里唱歌的怪癖,但他从没有听见过。 然而,一想起叶子在这家客栈里,不知为什么,岛村对找驹子也就有 点拘束了。尽管驹子是爱他的,但他自己有一种空虚感,总把她的爱情看 作是一种美的徒劳。即使那样,驹子对生存的渴望反而像赤裸的肌肤一样, 触到了他的身上。他可怜驹子,也可怜自己。他似乎觉得叶子的慧眼放 射出一种像是看透这种情况的光芒。他也被这个女子所吸引了。 岛村即使没有唤驹子,驹子不用说也是常常来找他的。他去溪流尽头 观赏红叶,曾打驹子家门前走过,那时候,她听见车声,断定又是岛村, 便跑到外面来看。岛村却连头也不回。她就说他是个薄情郎。她只要被唤 到客栈,没有不去岛村的房间的。去浴室的时候,也顺便走来了。若有宴 会,就提前一个钟头来,一直在他那里玩到女佣来叫她。她还常常从宴会 上偷偷溜出来,对着梳妆镜修整面容。 “我这就去做工,打算赚点钱。噢,赚钱,赚钱啊!”说罢,她站起 来就走了。 不知为什么,她回去的时候,总爱把带来的拨子、短和服这类东西撂 在他的房间里。 “昨晚回来,没烧热水。在厨房叽哩哐当地摸了半天,用早餐剩下的 黄酱汤泡了一碗饭,就着咸梅吃。凉飕飕的。今早没人来叫我,醒来一看, 已是十点半。本来是想七点起来的,却起不来了。” 她把这样一些琐事,以及转了哪几家客栈,宴席上的情形等都一五一 十地向他说了一遍。 “我还会来的。”她一边喝水,一边站起来说,“或许不来了。三个 人要陪三十人,忙得不可开交,溜不出来哩。”然而,过了不多久,她又 来了。 “真够呛啊!三十个客人,只有三个人陪。她们又是一老一少,我可 够呛哩。那些客人太小气了,一定是什么旅行团体。三十人嘛,至少要有 六个人陪才是。我现在去,喝几杯吓唬吓唬他们。” 每天都这样,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就连驹子自己也不免感到恨不能把 自己藏起来。但她那副近似孤独的样子,反而显得她越发娇媚了。 “走廊响起声音,多难为情啊!就是悄悄走,人家也会晓得的呀。我 打厨房经过,人家就取笑我说:‘阿驹,又到山茶厅去啦?’真想不到我 还在这种事情上顾忌人家多心啊。” “地方小,不好办吧?” “大家都已经知道了。” “那就坏了。” “是啊。在这种小地方,一有点坏名声,可就完了。”驹子马上抬头 笑眯眯地说,“唔,没关系,我们到哪儿都可以干嘛。” 这种充满真情实意的口气,使坐食祖产的岛村感到非常意外。 “说真的,在哪儿干还不是一样。何必想不开呢。”岛村从她那种无 所谓的语调中,听出了她的心声。 “那样就行了。因为惟有女人才能真心实意地去爱一个人啊。”驹子 脸上微微发红,她垂下了头。 后领空开,从脊背到肩头仿佛张开了一把白色的扇子。她那抹上了厚 脂粉的肌肤,丰满得令人感到一种无端的悲哀。看起来像棉绒,又像什么 动物。 “如今这世道嘛。”岛村嘟哝了一句,却又觉得这话分明是虚假的, 不禁有点寒心。 然而,驹子却天真地说:“什么时候都是一样的啊!”过了一会儿, 她抬起脸来,茫然若失地补上一句:“你不知道吗?” 她那贴身的红色内衣看不见了。 岛村正在翻译瓦勒里[保尔·瓦勒里(1871—1945),法国 象征派诗人、评论家]和阿阑[阿阑(1868—1951),法国哲学 家、评论家]的作品,还有俄国舞蹈盛行时期法国文人墨客的舞蹈理论, 打算印很少的一些精装本自费出版。这些书对于今天的日本舞蹈界恐怕没 有什么用处。要说这一点,反而使他感到放心,也未尝不可。通过自己的 工作来嘲笑自己,恐怕也是一种撒娇的乐趣吧。说不定由此可以产生他那 悲哀的梦幻世界,所以也就毫无必要急于出来旅行了。 他仔细地观察着昆虫闷死的模样。 随着秋凉,每天都有昆虫在他家里的铺席上死去。硬翅的昆虫,一翻 过身就再也飞不起来。蜜蜂还可以爬爬跌跌一番,再倒下才爬不起来。由 于季节转换而自然死亡,乍看好像是静静地死去。可是走近一看,只见它 们抽搐着腿脚和触觉,痛苦地拼命挣扎。这八铺席作为它们死亡的地方, 未免显得太宽广了。 岛村用两只手指把那些死骸捡起来准备扔掉时,偶尔也会想起留在家 中的孩子们。 有些飞蛾,看起来老贴在纱窗上,其实是已经死掉了。有的像枯叶似 地飘散,也有的打墙壁上落下来。岛村把它们拿到手上,心想:为什么会 长得这样的美呢! 防虫的纱窗已经取了下来,虫声明显地变得稀落了。 县界上的群山,红锈色彩更加浓重了,在夕晖晚照下,有点像冰凉的 矿石,发出了暗红的光泽。这时间正是客栈赏枫客人最多的时候。 “大概本地人要举行宴会,今晚不能来了。”当天晚上驹子来到岛村 的房间告诉他又走了。不久大厅里就响起了鼓声,不时扬起了女人的尖叫 声。在一片喧嚣中,意外地从近处传来了清越的嗓音。 “对不起,里面有人吗?”叶子喊道。“这个,驹姐让我送来的。” 叶子立在那儿,像邮差似的伸手递了过去,然后慌忙跪坐下来。当岛 村打开这张折叠的纸条时,叶子已经渺无踪影了。岛村连一句话也没说上。 白纸上只歪歪斜斜地写着这样几个字:“今晚闹得很欢,我喝酒了。” 但是,没过十分钟,驹子就拖着碎乱的脚步走了进来。 “刚才那孩子送什么来没有?” “送来了。” “是吗?”她快活地眯缝着一只眼睛说,“唔,真痛快。我说去叫酒, 就偷偷地溜出来了。被掌柜发现,挨了一顿骂。酒真好哩,即使挨骂, 我也不在乎。啊,真讨厌,一来到这里就醉了。我还得去啊。” “你连指尖都泛起好看的颜色哩。” “呃,做生意嘛。那姑娘说了什么啦?惊人的妒忌之火在燃烧,你知 道吗?” “谁?” “要烧死人的。” “那位姑娘也在帮忙吗?” “她端着酒壶,站在走廊犄角上,直勾勾地盯着眼睛闪闪发光,你喜 欢那种眼睛吧?” “她一定是觉得这场面下流,才这么盯着的吧。” “所以我写了张字条让她送来。我想喝水,请给我一点水。谁下流? 女人若不曾坠入情网是不知道谁下流的呀。我是醉了吗?” 驹子打了个趔趄,一把抓住梳妆台的边,定睛照了照镜子,然后挺直 身子,撩了撩衣服的下摆就走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喧闹声骤然沉寂下来。大概是宴席散了吧。间或听到远 处传来了杯盘的碰撞声。岛村心想:驹子也许被客人带到别的客栈,参加 第二场宴会去了吧?这时,叶子又送来了驹子的折叠字条。 字条上面写道:“山风厅作罢了,现在去梅花厅,回家时顺便来看你。 晚安。” 岛村有点不好意思似地苦笑着说: “谢谢,你来帮忙了?” “嗯。”叶子在点头的一瞬间,用她那双尖利而美丽的眼睛睃了岛村 一眼。岛村感到狼狈不堪。 这位姑娘他以前也见过几次,每次总是给他留下感人的印象,可当她 这样无所事事地坐在他跟前时,他反而感到特别不自在。她那副过分认真 的样子,看起来仿佛总是处在一种异常事态之中。 “你好像很忙吧?” “嗯。可是,我什么也不会。” “我见过你好几次了。最初那次是在回来的那趟火车上,你照顾一个 病人,还向站长拜托你弟弟的事,你还记得吗?” “嗯。” “听说你睡前要在浴池里唱歌,是吗?” “哟,多不礼貌,真是的!”这声音优美得令人吃惊。 “我觉得你的事我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 “是吗,你听驹姐说的吧?” “她什么也没说。甚至好像不太愿意谈你的事。” “是吗。”叶子悄悄地把脸背转过去,“驹姐是个好人,可是挺可怜 的,请你好好待她。” 她快嘴说了出来,末尾稍带点颤音。 “可是,我并不能为她做什么事。” 看起来叶子好像连身子也要颤抖起来了。岛村把视线从她那充满警惕 的脸上移开,带笑地说: “也许我还是早点回东京去好。” “我也要去东京哩。” “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都行。” “那么,我回去时带你去好吗?” “好,就请你带我去吧。” 她若无其事,然而语气却是认真的。岛村大为吃惊。 “只要你家里人同意。” “什么家里人,我只有一个在铁路上工作的弟弟,我自己决定就行。” “在东京有什么地方可以投靠的吗?” “没有。” “你同她商量过了吗?” “你是说驹姐?她真可恨,我不告诉她。”叶子这么说过之后,也许 是精神松懈下来了,眼睛有点湿润。她仰头望了望岛村。岛村感到有一股 奇妙的吸引力,可不知怎地,这样一来,反而燃起了对驹子炽热的爱情。 他觉得同一个不明身世的姑娘近似私奔地回到东京,也许是对驹子的一种 深深的歉意,也是对自己的一种惩罚。 “你同男人走不害怕吗?” “为什么要害怕呢?” “总之,你要先考虑好在东京的落脚点,还有,打算干什么;要不, 岂不是太危险了吗?” “一个女人总会有办法的。”叶子盯住岛村,非常优美地提高尾音说: “你不能雇我当女佣吗?” “什么?当女佣?” “我并不愿意当女佣。” “前次你在东京干什么呢?” “当护士。” “在医院还是在学校?” “不,只是打算罢了。” 岛村又想起叶子在火车上护理师傅儿子时的情景,也许在那真挚的感 情中表露了叶子的愿望。他想着想着,抿嘴笑了。 “那么,这次你是想去学护士的罗?” “我已经不想当护士了。” “你这样漂泊无着怎么行呢。” “哎哟,什么漂泊不漂泊的,管它呢。”叶子反驳似地笑了。 这笑声清越得近乎悲戚,听来不像呆痴的样子。然而这声音陡然扣动 了岛村的心弦,尔后又消失了。 “有什么可笑的呢?” “可不是吗,我就只看护过一个人嘛。” “什么?” “我再也不愿干了。” “是吗。”岛村又一次遭到突然袭击,轻声地说,“听说你每天都到 荞麦地上坟去?” “嗯。” “你以为你一辈子再不会看护别的病人,给别的人上坟了吗?” “不会啦。” “可是,你舍得离开那座坟到东京去?” “哦,对不起,请你把我带去吧。” “驹子说啦,你是个可怕的醋瓶子。他不是驹子的未婚夫吗?” “你是说行男?不对,不对!” “那你为什么怨恨驹子?” “驹姐?”叶子好像呼喊站在面前的人似的,目光闪闪地盯着岛村说: “请你好好对待驹姐。” “我什么也不能为她效劳呀!” 泪水从叶子的眼角簌簌地涌了出来,她抓起一只落在铺席上的小飞蛾, 一边抽泣着一边说: “驹姐说我快要发疯了。” 她说罢忽然走出了房间。 岛村感到一股寒意袭上心头。 叶子像要扔掉那只被捏死的飞蛾似地打开了窗户,只见醉醺醺的驹子 正欠起身子同客人猜拳,把客人直逼得束手无策。天空昏暗起来。岛村走 进室内温泉去了。 叶子也带着客栈的小孩子,走进了旁边的女浴池。 叶子让孩子脱衣洗澡,话语特别亲切,像带着几分稚气的母亲说的, 嗓音悦耳动听。 然后,她又用这种嗓音,唱起歌来: …… …… 出了后院看呀看, 一共六棵树呀, 三棵梨树, 三棵杉。 乌鸦在下面 营巢, 麻雀在上面 做窝。 林中的蟋蟀 啁啾鸣叫。 阿杉给朋友来上坟, 来上坟啊, 一个,一个,又一个。 这是一首拍球歌。她用一种娇嫩、轻快、活泼、欢乐的调子唱着,使 岛村觉得刚才那个叶子犹如在梦中出现似的。 叶子不停地跟孩子说话。她站起身来,离开浴池以后,那声音就像笛 声一样,依然在那儿旋荡。在乌亮、破旧的大门地板上,放着一个三弦琴 桐木盒。这时夜阑人静,不由地拨动了岛村的心弦。他正念着琴盒所属的 那个艺妓的名字,驹子从响起洗餐具声的那边走了过来。 “你在看什么啦?” “她在这儿过夜吗?” “谁?哦,它?你真傻,要知道这个玩意儿是不能带来带去的呀。有 时一放就是好几天哩。”她刚一笑,又长吁短叹了几声,然后闭上眼睛, 松开衣襟,摇摇晃晃地倒在岛村身上了。 “喂,送我回去吧!” “不要回去了吧?” “不行,不行,我得回去!还有另一个宴会,大家都跟着去陪第二个 宴会了,就只有我留下来。要是宴会在这儿举行还可以,不然朋友们回头 找我去洗澡,我不在家,那就不好了。” 驹子虽然酩酊大醉,还是挺直身板走下了陡坡。 “你把那姑娘弄哭了?” “这么说来,她真的有点疯了。” “你这样看人,觉得有意思吗?” “不是你说她快要发疯的吗?她可能是一想起你这话儿,不服气,才 哭起来的吧。” “那就好。” “可是没有十分钟的工夫,她进了浴池就用优美的嗓子唱起歌来。” “那姑娘有在澡堂里唱歌的怪癖。” “她一本正经地托付我要好好待你。” “真傻。可是,这样的事,你何必要对我宣扬呢?” “宣扬?奇怪,我不明白,为什么一提到那个姑娘的事,你就那么意 气用事。” “你想要她?” “瞧你,说到哪儿去了!” “不是跟你开玩笑。不知道为什么,我看见她总觉得将来可能成为我 的沉重包袱。就说你吧,如果你喜欢她,好好观察观察她,你也会这样想 的。”驹子把手搭在岛村的肩头上,依偎过去,突然摇摇头说:“不对。 要是碰上像你这样的人,也许她还不至于发疯呢。你替我背这个包袱吧。” “你可不要这样说。” “你以为我撒酒疯儿?每当想到她在你身边会受到你疼爱,我在山沟 里过放荡生活这才痛快呢。” “喂!” “别管我!”驹子急匆匆地逃脱开,咚地一声碰在挡雨板上。那里是 驹子的家。 “她们以为你不回来了。” “不,我来开。”驹子抬了抬那发出嘎嘎声的门脚,把它拉开,一边 悄声地说,“顺便进去坐坐吧。” “这个时候……” “家里人都睡了。” 连岛村也有点踌躇不决了。 “那么,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 “不行,你不是还没看过我现在的房间吗?” 一进后门,眼前就看见这家人横七竖八地躺着。他们盖着硬梆梆的褪 了色的棉被,就如同这一带人常穿的雪裤的棉花一样。这家夫妻和十七八 岁的大姑娘,还有五六个孩子,在昏暗的灯光下,各朝各的方向去睡。这 幅图景,使人感到在清贫孤寂的家中,也充满一种刚劲的力量。 岛村像是被一股温暖的鼾声推了回来,不由得要退到外面,驹子砰地 一声把后门关上,无所顾忌地踏着重重的脚步,走过木板间。岛村只好从 孩子们的枕边轻轻地擦身而过。一种无以名状的快感在他的心头激荡。 “在这儿等等,我上二楼开灯去。” “不必啦。”岛村登上漆黑的楼梯。回头一瞧,在一张张纯朴的睡脸 那边,可以看见卖粗点心的铺面。 这里就像农家的房子,二楼有四间房,铺着旧铺席。 “我一个人住,宽倒很宽。”驹子虽这么说,可隔扇全都打开了,那 边房子堆满了旧家具,在被煤烟熏黑了的拉门中间铺了驹子的小铺盖,墙 上挂着赴宴的衣裳,倒像狐狸的巢穴。 驹子孤单单地坐在铺盖上,把唯一的一张坐垫让给岛村。 “哎哟,满脸通红了。”她照了照镜子,“真的醉成这个样子了?” 然后她搜了搜衣柜上面,说:“喏,日记。” “真多啊。” 她又从那旁边拿出一个花纹纸盒,里面装满了各种香烟。 “是客人送的,我把它放在袖兜里或夹在腰带里带回来的。都成了这 样皱皱巴巴的,但是并不脏。种类倒是大体上都齐全了。”她一只手支在 岛村面前,另一只手乱翻起盒子里的香烟让岛村看。 “哎呀,没有火柴。因为我戒烟了,也就不需要了。” “行啦。你在干针线活儿?” “嗯。赏枫的客人多了,就耽误下来了。”驹子回过头去,把衣柜前 的针线活儿放到一边去。 这大概是驹子在东京生活留下来的痕迹吧。那别致的直木纹衣柜和名 贵的朱漆针线盒,依然摆在这冷清清的二楼上,就如同住在师傅家那间旧 纸盒似的顶楼时一样,显得格外凄怆。 电灯上有根绳垂到枕边。 “看完书要睡觉的时候,一拉这根绳就能关灯。”驹子一边说,一边 抚弄着那根细绳。但是,她却像家庭妇女似的,温驯地坐着,显得有点腼 腆。 “真像狐狸出嫁啊。” “本来嘛。” “你要在这间房子里呆四年?” “可是,已经过去半年,一眨眼就是四年啦。” 从楼下传来了人们的鼾声。岛村接不上话茬,就急忙站了起来。 驹子走去关门,把头探出去,仰脸望了望天空。 “快要下雪了,红叶的季节也快过去了。”她说着走到外面,“这一 带都是山沟沟,还挂着红叶就下雪了。” “那么,请歇息吧。” “我送你,送到客栈门口。” 可是,她又同岛村一起进了客栈,说了声“请安歇吧”,就无影无踪 了。不大一会儿,她酌了两杯满满的冷酒,端到他的房间里来,用兴奋的 语气说: “来,喝吧,把它喝下去!” “客栈的人都睡着了,哪儿弄来的?” “嗯,我知道放在什么地方。” 看样子驹子从酒桶里倒酒的时候已经喝过了,刚才那副醉态又显露出 来,她眯起眼睛,凝望着酒从杯子里溢出来。 “不过,摸黑喝,喝不出味道来。” 岛村漫不经心地把驹子递过来的冷酒一饮而尽。 喝这么一丁点酒本来是不会醉的,可能因为在外面走了一阵子,着了 凉的缘故,他突然觉着有点恶心,酒劲冲上了脑门。他觉得脸色苍白,于 是闭上眼睛,躺了下来。驹子连忙照拂他。良久,他对女人那热呼呼的身 体,也就完全没有顾忌了。 驹子羞答答的,她那种动作犹如一个没有生育过的姑娘抱着别人的孩 子,抬头望着他的睡相。 过了半天,岛村蓦地冒出一句:“你是个好姑娘啊!” “为什么?哪一点好呢?” “是个好姑娘!” “是吗?你这个人真讨厌。都在说什么呀。清醒点嘛。”驹子把脸转 了过去,一边摇着岛村,一边像是驳斥他似地断断续续说了几句,就沉静 下来,缄口不言了。 过了片刻,她一个人抿嘴笑了。 “太不好了。我心里难受,你还是回去吧。我已经没什么新衣服可穿 了。每次到你这儿来,总想换一件赴宴服,全部衣服都穿过了,身上这件 还是朋友的呢。我这个人真坏,是吗?” 岛村无言以对。 “这样的姑娘,有哪一点好呢?”驹子有点哽咽,“头一回见你时, 感到你这个人讨厌。哪有人讲话像你这样冒失的。我当时觉得你真讨厌 呐。” 岛村点了点头。 “哟,这件事我一直没说,你明白吗?情况发展到让女人说这种话, 不就完蛋了吗。” “这倒无所谓。” “是吗?”驹子在回顾自己的过去似的,长时间沉默不语。一个女人 对生存的渴望亲切地传到了岛村身上。 “你是个好女人。” “怎么个好法?” “是个好女人嘛。”“你这个人真怪。”驹子难为情地把脸藏了起来, 接着又好像想起什么,突然支着一只胳膊,抬起头说:“那是什么意思? 你说,是指什么!?” 岛村惊讶地望着驹子。 “你说嘛。你就是为了这常来的?你是在笑我,你还在笑我呀?” 驹子涨红着脸,瞪眼盯住岛村责问。她气得双肩直打颤,脸色倏地变 成了铁青,眼泪簌簌地滚下来。 “真窝心,啊,真叫人窝心。”驹子从被窝里翻滚了出来,背着脸坐 下。 岛村猜想驹子准是误会了,不由得大吃一惊,他闭上眼睛,一声不响。 “真可悲啊!” 驹子喃喃自语,把身子缩成一团,趴了下来。 她也许是哭乏了,用发簪哧哧地把铺席扎了好一阵子,又突然走出房 间。 岛村无法追赶上去。让驹子这么一说,有许多事情他是问心有愧的。 但是,驹子很快又蹑手蹑脚走回来,从纸门外尖声喊道:“我说呀, 不去洗个澡吗?” “啊。” “对不起。我改变了主意才来的。” 她就那么站着躲在走廊上,并没有要进屋的意思。岛村手拿毛巾走了 出来。驹子避开他的目光,低下头走在前面,简直像给人揭发了罪行后被 逮走的样子。可是,在浴池里把身子暖和过来以后,她又怪可怜地闹腾起 来,这时她毫无睡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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