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博维埃尔博士后来也成为这段时期里一个飘忽不定的面孔。我暗自思忖,他是 否还健在。也许,他在外省某个城市用另外一个名字,拥有了新的弟子。昨天傍晚, 当我回想起这个人,便引发了一阵难以抑制的歇斯底里的笑声。他的确存在过吗? 不是因为缺乏睡眠,习惯于误餐和摄取蹩脚药品而造成的幻影吗? 当然不是。太多 的细节,太多的重要事件都向我证实,在那个时期,一位博维埃尔博士确确实实曾 经在十四区的咖啡馆里举行讨论会。 在我发生这场事故之前的几个月,我们在路上交错而过。我必须承认,在市立 医院里,当他们往我脸上戴黑色嘴套,让我闻了乙醚气味而入睡的时候,由于“医 生”这个称呼,我想到了博维埃尔。我不知道这个称呼与什么相对应,它是大学的 一个学位,或者说,它确认医学学业的完成(法语中docteur 有“博士”和“医生” 两个意思。)。我认为博维埃尔在玩弄这一模糊概念,好让人联想他的“教育”包 含了广泛的领域,包括医学。 我第一次见到他并不是在蒙帕纳斯附近,当时他正在那儿开会。而是在巴黎的 另一头,在右岸。确切地说,是在皮卡尔街和杜埃街交汇的街角处,在这个名叫“ 无忧”的咖啡馆里。我必须说明我当时所做的事,哪怕很久以后的某一天,再来重 新考虑这个问题。按照被称为“夜间目击者”的法国作家的样子,我经常留连于巴 黎的某几个街区。夜里,在街头,我觉得自己在感受比另一种更有诱惑力的第二生 活,或者,仅仅在梦想这种生活。 时值冬季,将近晚上八点,在我周围没有很多的人。我的注意力被坐在一张台 子旁的一对男女所吸引:他,四十来岁,一头银色的短发,瘦削的脸庞,明亮的目 光。他没有脱掉大衣;她,同样年纪的金发女子。 她看上去皮肤白皙,但是,她的脸部轮廓显得生硬。她用一种低沉的,几乎男 性的嗓音同他说话,我偶然截取的某几句话,听来她好像是在朗诵,因为她的发音 十分清晰。但是,我不知道,在她的举手投足之间,有什么与那时的皮卡尔地区非 常一致的东西。是的,起先,我猜想这一对儿是附近某家夜总会的老板。或确切地 说,我认为,只是她,才是老板。男子想必比较谨慎。 他在听她讲。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烟嘴,然后下巴微微动了一下,他就把烟嘴 塞进了嘴里,我对他故作风雅,矫揉造作的样子感到吃惊。过了一会儿,女人站起 身,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声音响亮地对他说道:“下一次,您可得想着点我的备用 品。” 这句话引起了我的好奇心。这句话是以生硬、几乎轻蔑的语气说出来的,而那 另一个人则温顺地摇摇头。然后,她步伐坚定,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咖啡馆,而他则 好像十分生气。我目送她离去。她身穿一件加有毛皮衬里的风衣。她在左侧人行道 取道维克多一玛赛街,我寻思她是否走进“塔巴汗”夜总会里去。可是,不。她不 见了。到更远些的旅馆里去了吗? 总之,她可能经营一家旅馆,也可能是一家小酒 馆或一家化妆品商店。他还坐在桌子旁,低着头,沉思默想,烟嘴吊在嘴角处,就 好像刚刚挨了一下。在霓虹灯的灯光下,他的脸上覆盖了一层汗水和某种类似灰色 油脂的东西,我在那些女人使之痛苦的男人身上常常注意到这种模样。他也站起身 来。他个子挺高,略微有些驼背。 透过窗户,我瞧见他步履蹒跚地沿着皮卡尔街走去。 这就是我第一次与博维埃尔博士相遇的情景。第二次,那是十几天以后在靠近 当费尔一罗什鲁地区的另一家咖啡馆里。巴黎是一个大城市,但是,我相信我们能 够在那儿多次遇见同一个人,而且常常在那些似乎最难以做到这一点的场所,如地 铁、大街……一次,两次,三次,好像命运——或偶然性——坚持这样,非要诱发 一次相遇,把你的生活引向新的方向,然而,你却常常并不响应这一召唤。你不理 会这个将永远成为陌生的面孔,你为此而感到宽慰,但也感到后悔。 我走进这家咖啡馆买烟,柜台那儿已经有人排队。 尽头,挂钟正指着晚上七点整。挂钟下,一张桌子旁,在红色仿皮漆布的坐席 当中,我认出了博维埃尔。他被好几个人围住,不过,他们都坐在椅子上,只有博 维埃尔坐在软垫坐席上,仿佛这个比较舒适的位置理所当然应该归于他。灰色油脂 和汗水已经从他脸上消失殆尽,烟嘴不再悬在嘴角处。这不再是同一个男人。 这一次,他侃侃而谈,他甚至好像在举行讲座,而其他人则认真、专心地在聆 听。其中一个人在一本大练习簿上记满了笔记。有一些女孩和一些男孩。那天晚上, 我不知道突然产生了什么样的好奇心,毫无疑问,是想要回答我正在考虑的问题: 一个人,按照他在皮卡尔或在当费尔一罗什鲁两个不同的地方,他怎么能够如此变 化呢? 对于巴黎的神秘现象,我总是非常敏感的。 我决定坐在与他们相邻的那张桌子的坐席上,这样离博维埃尔就更加近些。我 注意到他们都喝了咖啡,于是,我也要了一杯咖啡。他们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当 我拉开桌子时,博维埃尔并没有中断讲话。我被桌子脚绊了一下,跌坐在他旁边的 坐席上。我专心地听他讲,但是,我不大明白他所说的。某些说法在他的嘴里和在 日常生活中并不是一样的意思。看到他对听众那么具有影响力,我感到非常惊奇。 所有的人都怀着钦佩的心情听他讲话,那个拿着大练习簿的家伙不停地用速记法做 笔记。他时不时地通过一些晦涩难解的评论诱发他们的笑声,这些评论想必常常被 他提到,就像口令一样。如果我有这个勇气,我将会尽量回忆他讲授中最有特点的 用语。然而,我对他所运用的词语并不看重。我对这些词语没有任何反应,也没有 发现任何灵感。在我的记忆中,它们的音色变得同一架年代久远的羽管键琴的乐音 一样尖细而忧伤。此外,既然博维埃尔博士的嗓音再也不能调动它们,那就只剩下 一些毫无生气的,我很难理解其含义的词语。 我认为博维埃尔多少有一点从心理学和东方哲学那儿借用了这些词,但是,我 不太愿意涉足自己不熟悉的领域。 他终于转向我这一边,而且注意到了我的存在。 起先,他没有看我,后来,他向听众提了这样一个问题:“你们明白我的意思 吗? ”然而,眼睛却盯视我。那时,我感到自己融人了这个团体,我暗自思量,对 于博维埃尔来说,其他人和我之间是否有所区别。我确信,在这个咖啡馆里,在这 同一张桌子的周围,他的听众不断更新,尽管有极少数的忠实信徒——如贴身保镖 一样——,平时每天晚上,肯定有好几个小组相继而来。我想,他把所有这些面孔, 这些小组都混淆一起。多一个,少一个……而且,他有时好像在对他自己说话似的, 只是一名在陌生的观众前念独白的演员……当他觉得他周围的人已高度注意到他的 时候,他就用力地吸烟嘴,他猛力地吸,以至他的腮帮子都凹陷了,却没有吐出一 口烟,他停顿片刻,以证实所有的人都非常认真地在听他讲话。这第一个傍晚,我 是在聚会快结束时到的。过了一刻钟,他就不再讲话了,他把一只薄薄的、式样雅 致的黑色公文包——人们在圣奥诺雷区的高级皮件商店里买的那种——放在膝盖上。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本红皮面的记事本。他翻了翻记事本。他对最靠近的邻座,一 个脸长得像鹰似的男孩说道:“下周五,八点,在‘择耶尔’。” 那男孩便记在笔记簿里。初看起来,男孩大概是他的秘书,而且,我猜想他负 责发通知。博维埃尔站起身来,又一次转向我。他屈尊俯就地冲我微微一笑,也许 是为了鼓励我往后参加他们的聚会。以旁听生的身份吗? 其他人也都一下子猛地站 起身,我也跟着站了起来。外面,当费尔一罗什鲁广场,他站在那群人的中间,他 一会儿跟这个说话,一会儿跟那个说话,就像那些有点豪放不羁的哲学教授那样, 他们习惯于课后同最有兴趣的学生一道去喝一杯,直到深夜。而我,我就在这个群 体中。他们把他一直送到他的车旁。一位我早已注意到的面孔瘦削,表情严肃的金 黄色头发的女子在他身旁走着,他好像同她比同其他人更加亲密。 她穿着一件与皮卡尔街的那个女人穿的一样颜色的风衣,不过,她的风衣并没 有加毛皮衬里。那天晚上,天气很冷。有一阵,他挽着她的胳膊,而其他人似乎对 此并不感到吃惊。到达车子前时,他们还交谈了几句。 我呆在一边,离他们稍微远些。他把烟嘴放到嘴里的动作并没有那种在皮卡尔 街曾使我惊奇的矫揉造作。 相反,烟嘴反倒赋予他某种军人般刚毅的东西,他身边围着一群参谋,他向他 们传递最后的指令。身穿风衣的金发女子与他靠得如此之近,他们肩挨着肩。她的 神情越来越严肃了,好像她要别人保持远距离,告诫他们,她在他身旁可是占有一 个特别的位置。 他同这个女子一起上了车,女子砰地一声把车门关上。他向车窗探过身,挥动 手臂作告别状,然而,因为,那时候,他那明亮的眼睛正好盯着我,我恍惚觉得他 只是在向我道别。我正站在人行道边上,于是,我就向他俯下身去。那女子面带愠 色地瞅着我。他准备发动汽车。我感到一阵眩晕。我很想拍打车窗,对博维埃尔说 :“您没有忘记带备用品吧? ”因为,在皮卡尔街的那个晚上,这句话曾使我很好 奇。一刹那间突然发现的那么多其他的话语,那么多的面孔,将在你的记忆里,犹 如远方闪烁的星星那样熠熠发亮,它们随着你的离去而消失之前,并没有透露出它 们的秘密;一想到这句话也会这样始终是一个谜,我便感到空落落的。 我呆在那儿,在人行道上,在这群人中。我感到很尴尬。我不知道对他们说什 么好。最后,我对那个长着一张鹰脸的家伙莞尔一笑。也许他比别人更知道底细。 我有点出其不意地问他,刚才同博维埃尔一起乘车离去的女子是什么人。他没有表 示出什么意外,声音平稳而低沉地回答我,她的名字叫热纳维埃芙。热纳维埃芙· 达拉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