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就在我听见居伊·鲁索特那遥远声音的那个冬天,我遇到了一件意外的事。在 三十多年里,人们竭尽全力使自己的生活比早期更平稳、更和谐,但却枉费心机, 某个小事故就可能突然把你带回过去。时值十二月。一个星期以来,当我一出门或 回到家中时,我注意到有一个女人一动不动地站在离大楼门几米远的地方,或者, 站在对面的人行道上。她从来没有在晚上六点前待在那儿。是一位身材高大的女子, 身穿翻毛羊皮大衣,头戴一顶阔边帽,肩上挂着一只栗色的挎包。 她目送着我,以一种威胁的姿态,一声不吭地待在那儿。这个女人可能来自于 我童年时的哪一个被遗忘的噩梦呢? 为什么现在来呢? 我探身于窗外。她等候在人 行道上,好像在监视着大楼。然而,我没有开房间里的灯,她不可能看见我。这斜 挂的大挎包,这帽子和长统靴,看来她就像是军队里的食品管理员,这支军队虽然 早已不复存在,却留下了无数尸体。我害怕,从现在起直到我生命的尽头,我住在 哪里,她就守候在哪里,而且,对我来说,搬家也无济于事。每次,她都会找到我 的新地址。 一天夜里,我比平常回来得更晚,她始终待在那儿,寸步未移。当我要推开大 楼门时,她正慢慢地走近我。是个老妇人。她目光严厉地盯视我,仿佛她想要让我 对某件事感到羞愧,或者提醒我可能犯过的错误。 我默默地顶住这种目光。我终于问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犯有过错。我交叉起双 臂,声音平静,一个字一个字地对她说,我很想知道她要我做什么。 她抬起下巴,从她的嘴里吐出一连串辱骂声,不绝于耳。她叫我的名字,并且 用“你”称呼我。我们之间难道有亲戚关系? 也许我很久以前就认识她了。在路灯 的黄色光线下,那顶阔边帽更突出她脸部的生硬,她就像一位名叫莱妮·里芬斯塔 尔的蹩脚的德国喜剧女演员。生活和情感都没有对这张木乃伊般干瘪的脸起作用, 是的,八十年前任性而淘气的小姑娘如今变得像个木乃伊。那贪婪的双眼一直盯着 我,然而,我并不低下我的眼睛。我爽朗地向她微笑着。我觉得她随时准备咬我, 并且使我沾染上她的毒液,但是,在这挑衅性的敌意里,有某种虚假的东西,就像 一名蹩脚演员那种谈不上细腻的表演。她又对我破口大骂。她靠在大楼的楼门,挡 住我的路。我始终对她笑脸相迎,我明白,这样做会越来越激怒她。但是,我并不 怕她。孩童时期,夜里一想到有个女巫或死神在打开房问门,就会产生的那种恐惧 已消失殆尽。 “夫人,您可以别那么大声讲话吗? ”我用一种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的彬彬有 礼的语气对她说道。 她好像也因为我冷静的声音而愣住了。 “请原谅,但是,我不再习惯听像您那样响的说话声。” 我瞧见她的脸一下子崩紧了,她的双眸猛地睁大了。她伸出下巴向我挑战,她 的下巴厚实而凸起。 我向她微笑。于是,她向我扑来。她一只手紧紧攫住我的肩膀,企图用另一只 手抓我的脸。我想抽出身子,但是,她实在太沉了。渐渐地,我感到童年时的恐惧 油然而生。三十多年来,我使我的生活如同法国式庭园那样井然有序。庭园以它的 林荫道、草坪和小树林掩盖了一个泥塘,以前,我差一点淹没于这泥塘里。三十年 的努力啊。难道这一切都为了某个夜晚让一个美杜莎(希腊神话中蛇发女怪,被其 目光触及者便化成石头)在街上等着我,然后,向我扑来……这个老太婆快要把我 掐死了。她犹如我童年的回忆一样沉重。一块裹尸布覆盖着我,我怎么挣扎也无济 于事。 任何人都无法帮助我。稍远处,广场上,有一警察分局,门前有一些治安警察 在那儿站岗。一切都会在囚车和警察局里解决。这早就是命中注定的。再说,在我 十七岁那一年,因为我的父亲想要摆脱我,人们把我送上警车,而这就发生在教堂 那边,就在这儿附近。三十多年无效的努力就是为了在地区警察分局里回到起点。 多么令人伤心啊…… “他们活像两个在大街上打架的醉鬼。”其中一名治安警察会这么说。 他们会让我们俩,这老妇人和我,坐在一张长凳上,就像所有那些在夜里大搜 捕中被抓住的人一样,然后,我可能必须说出我的身份。有人问我是否认识她。 警察分局局长会对我说:“她说自己是您的母亲,但是,根据她的身份证件, 你们之间根本没有任何亲戚关系。而且,您属于生母不明的情况。先生,您现在可 以走了。” 这是我十七岁那年,父亲把我交到他手中的同一位局长。博维埃尔博士说得对 :生活就是永无休止的轮回。我感到内心涌动着一股被压抑的狂怒,于是,我用膝 盖朝那老太婆的肚子迅猛地一击。她的手松开了。我猛烈地推开她。终于,我可以 自如呼吸了…… 我出其不意地遏制住她,她再也不敢靠近我,她纹丝不动地站在人行道边上, 用她那双睁大的小眼睛盯着我。 现在是她采取守势,严阵以待。她力图向我微笑,绽出一抹与严酷的目光不相 符的假惺惺的可怕微笑。我交叉双臂于胸前;她看到微笑并不奏效,就装作在擦眼 泪。在我那样的年纪,我怎么可能被这样一个怪物吓着呢? 怎么可能一瞬问会相信 她还有力量把我压下去呢? 警察局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后来,她再也不守在大楼门前,直到今日,她音讯全无。那天夜里,我还在窗 后观察她。她似乎一点儿也没有因为我们的殴斗而感到不安。她沿着土堤踱来踱去。 在相隔较短的间距里,有规律地来来回回,但是,步履轻快,几乎是军人般的步伐。 昂着头,腰板笔挺。她时不时朝大楼正门转过头来,以证实一下是否有人在看。然 后,她突然开始一瘸一拐地走路。起初,她仿佛是为了排演而这么练习。渐渐地, 她找到了自己的节奏。我目送着她一瘸一拐地远去,慢慢地不见了人影,不过,她 过于夸张地在扮演军队食品管理员的角色,仿佛在寻找一支业已溃败的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