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我难以入眠。我很想向药剂师要一小瓶乙醚,我如此熟悉这些深蓝色的小瓶。 不过,我及时克制住了。 这不是泄气的时候。必须保持我的清醒。在这些不眠之夜,我最后悔的是,把 我所有的书都留在绿道街的那个房间里。这一带书店不多。我一直走到星形广场才 找到一家书店。我在那儿买了几本侦探小说和一本旧书,书名使我很感兴趣:《天 体奇观》。我非常吃惊的是,我竟然无法阅读侦探小说。但是,一打开衬页上印有 “晚问读物”这一说明的《天体奇观》,我就猜测这部作品对我究竟有多重要。星 云。银河。恒星世界。北极星座。十二星座,遥远的天体……随着一章一章地往下 读,我甚至不知道我为什么在这旅馆的房间里,并且躺在这张床上。我已经忘记了 我身在何处,在哪个国家,哪个城市,这一切都无关紧要。没有任何麻醉品,无论 乙醚,或吗啡,或鸦片都不会给我带来这种渐渐弥漫于我全身心的平静。只需一页 页地翻过去。很久以来,有人向我建议读这些“晚间读物”。这的确使我得以避免 那些无谓的痛苦和辗转难眠的长夜。银河。恒星世界。终于,在我看来,天际渐渐 扩大,直到无限,而且,远远地观看或琢磨所有这些多变的、短促的、黯淡的或隐 没的星辰,有一种极其美妙的感受。在这无限之中,我什么也不是,但是,我终于 可以感到轻松了。 是这次阅读的影响吗? 夜晚,当我在这一带散步的时候,我依然有这种满足感。 再也没有任何的焦虑。 我解除了使我感到窒息的外壳。腿上的疼痛再也没有了。绷带松开了,垂在鞋 面上。伤口已经愈合。街区和我最初入住时的状况呈现出不同的模样。有几个夜里, 天空是如此的明朗,我从未见过那么多熠熠闪亮的犀星。要不然,直到现在,我压 根儿都不去注意这一切。但在那以后,我读了《天体奇观》。我的步履常常把我带 往特罗卡代罗公园的空地。那儿,至少可呼吸到海的气息。我觉得,现在这个地方 被几条大街横穿而过,我们从塞纳河经过一些公园,接连不断的阶梯,以及一些活 像乡间小路的通道,就可以到达这些大街。 路灯的灯光越来越令人目眩。我感到很惊讶,居然没有车辆沿着人行道停放。 是的,所有这些大街都阒无人迹,我很容易从老远就发现湖绿色的“菲亚特”。也 许,几天夜里以来,已经禁止司机们在周围地区停车。 人们决定往后把这一带划为所谓的“蓝色地带”(法国大城市内白天停车不得 超过一小时的地区。)。而我,则是惟一的行人。是否制定了禁止人们晚上十一点 以后出门的宵禁令? 不过,我对此并不在乎,就好像在我的羊皮衬里的上衣口袋里 揣着一张通行证,使我免受警察的检查。一天夜里,一条狗从阿尔玛广场起就跟着 我,一直跟到特罗卡代罗空地。它同我童年时代那条被轧死的狗一样的黑色,一样 的品种。我在右边的人行道上向大街走去。起先,那条狗在我身后十来米远的距离, 然后,它渐渐地走近。到了加里拉花园的铁栅栏那儿,我们便并排行走。我不知道 在哪儿曾读到过——也许是《天体奇观》里某一页下面的注释——我们可能在夜里 的某些时候不知不觉地进入一个并行的世界:一套没有熄灯的空房间,甚至一条死 胡同一般的小街。我们在那里发现那些很久以来早已不知去向的东西:一件吉祥物, 一封信,一把雨伞,一把钥匙,以及随着生命的流逝而丢失的猫、狗或马匹。我想, 这条狗就是居尔泽讷博士街上的那条。 它系着一个红色的皮颈圈,上面挂着一块号牌,我弯下身子,看见号牌上刻有 一个电话号码。正因为此,人们可能犹豫,而没有把它送到走失牲畜的待领处去。 我呢,我在上衣的内口袋里,总是放着我那本过期护照,我在上面写的出身日 期作了手脚,把自己说的大一些,已经是过了二十一岁的成年人了。不过,这几个 夜晚,我不再害怕警察的检查。《天体奇观》的阅读的确提高了我的精神境界。从 那时起,我都是从很高的高度来观察事物。 这条狗在我前面走。最初,它还转过头来,以便证实一下我是否跟着它,然后, 它迈着速度匀称的步伐行走。它确信我的存在。我也按着和它一样的节奏,缓缓而 行。没有什么来扰乱这宁静。我觉得小草在铺路石缝问生长。时间仿佛不再存在。 这大概就是博维埃尔所称的“永无休止的轮回”。大楼的墙面,树木,闪闪发光的 路灯,都赋有一层神秘莫测的色彩,我对它们这一点却从未有所了解。 当我走上特罗卡代罗空地时,小狗踌躇片刻。它好像要继续笔直往前走。后来, 它终于跟着我走。我待在那儿,久久地欣赏着下面的花园,水面如磷光般闪闪发亮 的大水池,以及塞纳河的那一边,顺着沿河街道和尚德玛斯公园周围耸立的房屋。 我想起了我的父亲。我想象他在那边,在某个地方的房间里,或甚至在一家咖啡馆 里,正是在咖啡馆关门之前,他独自坐在荧光灯下,正在查看他的资料。也许,我 还有机会再见到他。总之,时间似乎已经停顿了,因为这条狗来自于往昔的深处, 从居尔泽讷博士街而来。我瞧着它离我渐渐远去,仿佛它不能和我一起待得更久些, 不然会失约似的。于是,我紧跟在它身后。它顺着人类博物馆的正面走,然后到威 纳兹街。我以前从未取道这条街。 如果这条狗把我带往这条街,那就不是什么巧合。我感到已达到目的,并回到 了熟悉的场所。然而,窗户里黑魃魃的,我在半明半暗中往前走。我更加靠近小狗, 生怕瞅不见它。四周一片岑寂。我听见自己的脚步声。街道几乎成直角拐弯,我思 忖,这条街通往《帕西舞园》,这个时候,老板娘和她的朋友们在玩扑克牌,而那 鹦鹉则在黄笼子里,无缘无故地反复说:“湖绿色的‘菲亚特’,湖绿色的‘菲亚 特”’。过了街角,有一个招牌灯熄灭了。一家餐馆或酒吧打烊了。正是星期天。 对于这么一个酒吧来说,开在这里是挺奇怪的,凭着它浅色木头门面和招牌, 完全可以在香榭丽舍大街或皮卡尔大街找到更好的位置…… 我停下脚步,待了一会儿,我尽力辨读写在招牌上的字,在门的上方写着:“ 夜航”。然后,我用目光寻找走在我前面的狗。我没有瞧见它。我加快步伐,要赶 上它。但是,不行,根本没有它的踪影。我跑了起来,跑到德莱塞尔大街的交叉路 口。路灯闪烁着耀眼的亮光,使我不由得觑起双眼。远处没有狗的身影,大街呈斜 坡的人行道上也没有,另一头也没有,在我对面,靠近那小小的地铁站和一直南下 通往塞纳河的阶梯那儿也都没有。亮光是白色的,一种北极夜的亮光,我会从老远 看见这条黑色的狗。可是,它不见踪影了。我体会到一种我很熟悉的空落落的感觉, 几天来,由于《天体奇观》那使人平静的阅读,我已经忘记了这种感觉。 我很后悔没有记住它颈圈上的电话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