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我记得那天夜里,我读到《天体奇观》论述南极星座那一章的中间时,中断了 阅读。我走出旅馆,没有把房间钥匙留给服务台,因为那里一个人也没有。我想去 买包烟。惟一一家还在营业的咖啡一香烟店位于特罗卡代罗广场。 我从沿河街道登上阶梯,然后,经过那个小地铁站,我以为听见了“帕西舞园” 的鹦鹉用它哽住的声音在反复地说:“湖绿色的‘菲亚特’,湖绿色的‘菲亚特,”。 玻璃后面还有灯光。他们在打扑克牌。我感到很惊讶,一个冬天的夜晚,却如此温 和宜人。前几天,下了雪,下面,人类博物馆前面的花园里还有斑斑点点的残雪。 当我在那家高档咖啡馆里买烟的时候,一群旅游观光客正坐在露天座的桌子旁。 我听见他们朗朗的笑声。我很吃惊,人们竟然把这些桌子放在外面,一瞬间,我感 到一种眩晕。我暗想,我是否搞错了季节。但是,没有哇,这里,树木已然落叶, 还要等待很长的时间,夏季才会回来。几个月以来,我在这样的严寒中,在这样一 团我不知道是否有朝一日会散开的浓雾中行走。希望一边用麦管吸橙汁,一边进行 日光浴,这是否真的对生活要求太多了呢? 我待了一会儿,呼吸空地上弥漫的海的 气息。我想起了那天夜里的那条黑色的狗,它从那么远,越过了多少年月,来到我 的身旁……多么愚蠢啊,竞没有记住它颈圈上的电话号码…… 和那天夜里一样,我取道威纳兹街。这条街总是半明半暗。也许那儿停电了。 我看见酒吧或餐馆的招牌闪闪发亮,但是光线是如此微弱,人们难以看清那一堆车 身的阴影,它正好停在这条街拐角前面。当我到了那里的时候,我内心不禁一阵激 动。我认出了这辆湖绿色的“菲亚特”。的确,这并不是什么意外,因为,对于找 到它,我从来就没有灰心过。必须要有耐心,就是这样,而我觉得自己有着极大的 耐心。无论下雨或是下雪,我都准备在街头久久地等候着。 缓冲器和其中一块挡泥板已经损坏。在巴黎,当然有许多湖绿色的“菲亚特”, 但是,这一辆明显带有事故的痕迹。我从上衣口袋里拿出我的护照,索里耶尔让我 签名的那张纸折叠好了正放在里面。是的,是一样的车牌号。 我仔细察看车的内部。后排座位上有一只旅行袋。我可以在挡风玻璃和刮水器 之间留一张便条,写明我的姓名和“弗雷米埃”旅馆的地址。但是,我想要立刻弄 个明白,做到心里有数。车恰好停在餐馆前。 于是,我推开浅色的木门,走了进去。 亮光从酒吧台后的一盏壁灯洒下,使得两边沿墙摆放的几张桌子置于昏暗中。 然而,我却在我的记忆中清楚地看到了这些墙壁,上面张挂着红色天鹅绒帷幔,帷 幔已十分陈旧,甚至好几处已被撕裂,仿佛很久以前,这个地方曾经有过富丽堂皇 的全盛时期,不过,没有人再来到这里。除了我。当时,我还以为我是在歇业以后 进去的。一名女子坐在酒吧台那儿,她身穿一件深棕色的大衣。一位身材和脸庞都 像赛马骑师的年轻人正在清理桌子。他盯着我,问道:“您要点什么? ” 说来话长。我向酒吧台走去,我没有去坐在高脚圆凳上,而在她身后停住了脚 步。我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她吓了一跳,回过头来。她眼神惊讶地盯视我。一道长 长的伤痕在她前额划过,正是在眉毛上面。 “您是雅克琳娜·博塞尔让吗? ” 我对自己竟然用这样冷冰冰的声音提这个问题而感到惊奇,我甚至觉得,是另 一个人在替我说话。她默默地打量我。然后,她垂下眼睛,她的目光停留在我那羊 皮衬里上衣上的污迹,然后,再往下看,落在我那露出绷带的鞋子上。 “我们已经在方尖碑广场那儿见过面……” 我觉得我的声音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冷漠。我一直站在她的身后。 “是的……是的……我记得很清楚……方尖碑广场……” 她眼睛一直盯住我,并冲我微笑,是带有一点讽刺性的微笑,同那天夜里—— 我觉得——在囚车里的笑容一模一样。 “巾.许我们可以坐下来……” 她指指一张最靠近酒吧台的桌子,那张桌子还铺着白色的桌布。我们俩面对面 地坐着。她把自己的酒杯放在桌布上。我暗自寻思,里面可能盛的是什么酒。 “您应该喝点什么,”她对我说,“来点提神的…… 您脸色很苍白……“ 她十分认真地说这句话,甚至带有一种体贴的严肃,直到现在为止,谁也没有 向我这样表示过。为此,我感到局促不安。 “跟我一样,来杯‘玛加丽塔’……” 那赛马骑师给我拿来一杯“玛加丽塔”,然后,他就从吧台后面的一扇玻璃门 走了。 “我不知道您已经离开诊所了。”她对我说,“我有几个星期不在巴黎……我 本打算去打听一下您的情况……” 过了几十年之后,我依然觉得,印象最深的是我们面对面坐着的这个地方十分 阴暗。我们坐在黑暗中,就好像在眼科医生的诊室里,医生在您眼睛前渐渐地放上 不同强度的镜片,使得您最终能够辨认在那一头的发光板上的字母。 “您应该在诊所里待的时间更长些……您溜走了? ” 她又微笑起来。时间更长些? 我不明白。荧光屏上,字母还是模模糊糊。 “有人叫我出院。”我对她说,“一位索里耶尔先生来找我。” 她好像十分惊奇。她耸了耸肩。 “他没有跟我说起过……我想他怕您。” 怕我? 我从来没有想到让什么人害怕。 “他觉得您有点儿古怪……他不熟悉像您那样的人……” 她看上去神情尴尬。我不敢问她,在这个索里耶尔眼里,我究竟古怪在哪里。 “我到诊所去看了您两三次……很不巧,总是在您睡着的时候……” 他们没有告诉我这些来访。突然,我心头闪过一个疑问。 “我在那个诊所里待了很长时间吗? ” “有十几天。是索里耶尔先生想到把您转那儿去的。在您当时的状况下,市立 医院无法收治您。” “到那个地步啦? ” “他们认为您服用了有毒物质。” 她非常着力地说最后两个词。我想我从来没有听见什么人以如此冷静的方式、 如此温柔的嗓音对我说话。听她说话有一种如同阅读《天体奇观》一样的令人平静 的作用。我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划过她前额的那道长长的伤痕,正好是在眉毛上方。 她清澈、坦然的眼睛,垂落在双肩的栗色秀发,竖立起的大衣衣领……由于时间已 经很晚,而我们周围灯火黯然,我发现她就像那天夜里在警车里的模样。 她用食指抚摩眉毛上方的伤痕,然后,又一次浮现出那讽刺性的微笑。 “初次见面,”她对我说,“就撞成这样,这可是有点太厉害了。” 她默默地,眼睛直视着我,仿佛她要猜测我的想法——这种关切,我从来没有 在任何人身上遇到过。 “原先,我觉得,您是存心在不适当的时间穿过方尖碑广场。” 这可不是我的看法。我始终抵制眩晕的感觉。我从来都不可能从桥上或窗户的 高处纵身而跳。或甚至像她所认为的那样钻到车子下面去。对于我来说,在最后一 刻,生命总是最重要的。 “我不认为您那时处于正常状态……” 她的目光又落在我的羊皮衬里上衣和我左脚穿的那只裂开的便鞋。我已经尽我 所能重新包扎了绷带,可是,我的样子想必不很动人。我为自己这样装束感到抱歉。 是的,当务之急,我得打扮得像个人样。 她低声地对我说道:“您只要换掉您的上衣。也许,还有您的鞋。” 我越来越信赖她了。我向她坦承,最近几个星期我都在尽力寻找她。只有一条 街道名称而没有门牌号,可真不容易找。于是,我就在这一带到处寻找她那辆湖绿 色的“菲亚特”。 “湖绿色? ”她好像对这个形容词感到挺困惑,可是,这个形容词的个个字母 都出现在索里耶尔让我签名的笔录上。笔录? 她毫不知情。我一直把它放在我上衣 的内口袋里,我便拿给她看。她读这份笔录,一边皱起了眉头。 “我不奇怪……他以前总是疑神疑鬼的……” “他还给了我一笔钱……” “这是个大方的人。”她对我说道。 我很想知道她和这个索里耶尔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您住在阿尔博尼花园广场吗? ” “不,这是索里耶尔的一个事务所的地址。” 每次,她提到这个名字,都带着某种敬意。 “那么,阿尔贝德慕大街呢? ” 我好像一名警察,为了让嫌疑犯猝不及防,抛出一个他意料不到的问题,对我 来说,这么做是很不光彩的。 “那是索里耶尔拥有的住房之一。” 她一点儿也没有感到局促不安。 “您怎么知道这个地址的呢? ” 我告诉她,有一天,我曾在咖啡馆遇见这个索里耶尔,然而,他却装作认不出 我来。 “您知道,他是很多疑的……他总以为别人在抱怨他……他有许多律师……” “是您的老板吗? ” 我立刻后悔提了这个问题。 “我为他工作已有两年了。” 她声音平静地回答我的问题,仿佛谈的是某件很平常的事情。当然,这的确是 很平常的。为什么要在根本不存在神秘的地方去寻找神秘呢? “那天夜里,我正好 同索里耶尔先生在方尖碑广场那儿的‘蕾吉娜’大饭店有个约会……然后,正在我 到达的时候,就发生了……我们那场事故……” 她颇为犹豫地说出最后那个词。她盯着我的左手。那辆车把我撞倒时,我这只 手的手背擦伤了。不过,伤口几乎已经愈合。我从来没有在那儿扎绷带。 “那么,要是我理解得对的话,索里耶尔当时来得正是时候哕? ” 那天夜里,他迈着缓缓的步伐朝我们走来,身穿一件深色大衣。我甚至在想, 他是否嘴角还叼着一根烟。 而这位女子同他在饭店大厅有约会……我也一样,我曾同我的父亲在这些饭店 的大厅约会见面,这些大厅彼此都很相像,大理石雕像、吊灯、细木护壁板、长沙 发,都不伦不类的。在那儿,人们就如同转车时在车站候车室,或接受审讯前在警 察分局一样的情景,忐忑不安。 “看来他可不是唱诗班的孩子呢。” “谁? ” “索里耶尔。” 她第一次真正地显出尴尬的神情。 “他从事什么职业? ” “商务。” 她低下脑袋,仿佛我可能反感这样的回答似的。 “那么,您是他的秘书? ” “您这么说也行……不过,确切地说是半日工……” 这儿,在壁灯灯光下,我觉得,她比在警车里显得更加年轻。那天夜里,大概 是毛皮大衣使她显得老气。 然而,不管怎样,那次被撞以后,我的脑子就不大灵。 那天夜里,我还以为,她有一头金黄色的头发。 “那不是非常复杂的工作吧? ” 我的确什么都想知道。时间紧迫。这个时候,他们也许马上就要关餐厅的门了。 “我到巴黎时,学的是护理,”她对我说,然后,她说话越来越快,仿佛急于 要对我做出解释。“后来,我就当了……家庭护士……我遇见了索里耶尔先生……” 我不再注意聆听。我问她的年龄。二十六岁。所以,她比我年长几岁。那么, 她未必就是福松波罗那林区的那位女子。我尽力回忆那位女子或者说那位年轻姑娘 的面庞,当时她登上小货车并抓住了我的手。 “我童年时,曾经遇到过一次事故,同那天夜里发生的撞车很相像。在校门口 ……” 然而,随着我向她作的叙述,我也越说越快,一个个词争先恐后地往外涌,我 们俩好比被放在监狱的谈话间里对质的两个人,只有几分钟,没有时间把一切都说 出来。 “我想,小货车上的那位姑娘就是您……” 她纵声大笑。 “但是,这不可能……当时,我才十二岁……” 我一生中一段插曲,一个可能曾爱过我的人的面庞,一所房子,这一切永远都 在遗忘和未知中摇曳。 “有个叫做福松波罗那林区的地方……一位迪瓦尔医生……” 我想我说话的声音非常低,仿佛在说给自己听似的。 “我知道这个地名,”她对我说,“在索洛涅地区。 我在这个地区出生。“ 我从我那件羊皮衬里上衣的口袋里,掏出米什兰版的卢瓦尔一歇尔省地图,好 几天来我一直把它带在身边。我把它摊开在桌布上。她显得局促不安。 “您出生在哪儿? ” “在拉·韦尔萨那。” 我弯下身子看地图。壁灯的光线不够强,以至我无法辨认所有这些用那么小的 字体标明的村落。 她也斜着脑袋。我们的前额几乎要碰上了。 “试试看找到布洛瓦市,”她告诉我,“略微往右一点,您就找到尚博尔。往 下点,那是布伦林区。然后,布拉西厄……然后,往右,拉·韦尔萨那……” 多亏了标志林区的绿色带,很容易确定位置。有了,我找到了拉·韦尔萨那。 “您估计那儿离福松波罗那远吗? ” “二十来公里吧……” 我第一次在地图上发现它的时候,应该用红墨水把福松波罗那林区的名字划出 来。现在,我找不到它了。 “在米朗塞公路上……”她告诉我。 我就寻找米朗塞公路。我终于看清所有这些村落的名字:枫丹一昂一索洛涅, 蒙吉戎,马什瓦尔…… “如果您真想去的话,最近的哪一天,我也许可以让您游览一下这个地区。” 她对我说道,困惑的目光盯着我。 我又弯下身子看地图。 “还是应该弄清楚从拉·韦尔萨那到福松波罗那的路。” 于是,我重又埋头查看省级公路。我漫无目的地扫过一些村落:勒普莱西,特 雷枫丹,布瓦扎迪埃尔,拉·维奥纳……在一条蜿蜒的小路的尽头,我看到了:福 松波罗那林区。 “今天夜里去行吗? ” 她思索片刻,仿佛觉得我提这个建议是很正常的。 “今天夜里就不去了。我太累了……” 我跟她说我是在开玩笑,不过,我也不能肯定我是否在开玩笑。我无法把眼睛 从所有这些小村庄、森林和湖沼的名字那儿移开。我很想身临其境,融合于景物中。 在那一时期,我已经感到,一个人没有憧憬,未免贫乏。是一种欠缺。我青春年少 时,当我的狗死了,而我不知道把它埋葬在哪里的时候,便意识到这一点。 没有一片草地。没有一座村落。没有田地。甚至没有一个花园。我把地图折叠 起来,放进口袋里。 “您和索里耶尔住在一起吗? ” “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只是,当他不在巴黎时,我来照管他的事务所和住房而 已。他因为生意上的事常常出门……” 这就奇怪了,我的父亲也常常因为生意而出门旅行,而且,尽管他约我在那些 越来越远的饭店大厅和咖啡馆里见面,但我却搞不懂他究竟做的什么生意。是同索 里耶尔一样的生意吗? “您经常到这儿来吗? ” “不……不经常……这是这一带惟一一家营业到最晚的……” 我提醒她,这里并没有很多顾客,但是,据她说,他们在夜里较晚的时候才来。 她告诉我,是些古里古怪的顾客。然而,在我的记忆中,我觉得这个地方根本无人 问津。我甚至觉得,这天夜里,她和我,我们俩是被非法接待的。我们坐在那里, 面对面,我听见一种宵禁令后被压低的音乐声,人们和着乐曲跳舞,偷偷地感受着 片刻幸福时光。 “您不认为在我们如此突然的初次见面之后,我们应该有更充分的了解吗? ” 她说这句话的声音非常温和,但是,语调稳重而准确。我曾经看到有人写道, 在都兰地区,人们讲的法语是最纯正的。但是,听她说话,我心想,岂不更是在拉 ·韦尔萨那和福松波罗那林区那边的索洛涅地区。她把手放在我的手上,放在我的 左手上,那儿的伤口已经愈合,我不需要用绷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