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愿在你心中活下去(2)
你的目光变得越来越灼热撩人,使我浑身发烫,坐立难安。我不知道,是你终
于、终于认出我来了呢,还是你把我当作另外一个女人,一个可以弄到手的陌生女
人?热血一下子涌上我的双颊,我心不在焉地应和同伴对我说的话。你一定发觉到
了,我被你的目光弄得多么心慌意乱。你避开了所有人的目光,微微对我摆动了一
下脑袋,向我示意,要我到前厅去一会儿。接着你故意十分明显表示要去结帐,告
别了你的朋友,走了出去,临走前再一次向我暗示,你在外面等我。我浑身哆嗦,
好像发冷,又像是发烧,别人提出的问题我答不出话来,也控制不住我周身沸腾的
热血。恰好这时有一对黑人舞蹈家在表演,他们用脚后跟踩得劈拍直响,嘴里发出
尖声大叫,跳起一种新鲜奇怪的舞蹈:所有的人都在注视着他们,我正好利用了这
一瞬间。我站了起来,对我的男友说,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说完就随你走了出
去。
你就站在外面前厅里的衣帽间旁边等着我。我一出来,你的眼睛就发亮了。你
微笑着快步迎了上来;我马上看出,你没有认出我来,没有认出当年的那个小姑娘,
也没有认出后来的那个少女,你又一次把我当作一个新欢,当作一个素不相识的女
人来追求。“您可以也给我一小时时间吗?”你亲切地问我——你那十拿九稳的表
情让我感觉到,你把我当作一个夜间卖笑的女人。“好吧,”我说道。十多年前,
那个少女在幽暗的马路上就用这同一个声音抖颤、可是不言而喻地表示同意的“好
吧”回答了你。“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见面呢?”你问道。“您什么时候愿意见我就
什么时候见。”我回答道——我在你面前不会感到羞耻。你稍微有些惊讶地望着我,
眼睛里还带着和当年一模一样的怀疑和好奇,那时我也是很快接受了你的请求,也
曾令你惊异不止。“现在行吗?”你问道,语气略有些迟疑。“行,”我说,“我
们走吧。”
我想到衣帽间去取我的大衣。
我突然想起,存衣单在我男友手里,因为我们的大衣存放在一起。回去向他要
吧,难免要一番费力的解释,另一方面,要我放弃和你呆在一起的时刻,放弃我多
年来梦寐以求的时刻,我也不愿意。于是,我一秒钟也没有迟疑:我只取了一条围
巾披在晚礼服上,就走入了夜雾弥漫、潮湿阴冷的夜色中去了,顾不上我的大衣,
也撇开那个温柔多情的好心人,这些年来他养我宠我,而我却当着他朋友的面,出
他的洋相,使他变成一个可笑的傻瓜:自己供养了多年的情人,一个陌生男子一招
手就跟着跑掉了。啊,我内心深切而清楚地意识到,对于一个诚实的朋友,我所做
的事是多么卑鄙恶劣、多么忘恩负义、多么低贱无耻,我知道,我的行为是多么可
笑,我的疯狂举止,使一个善良的人永远蒙受了致命的精神创伤,我感觉,我已经
把我的生活撕成粉碎——但我急不可耐地想再一次亲吻一下你的嘴唇,再一次听你
温柔地对我说话,与之相比,友谊对我来说又算得了什么,我的存在又算得了什么?
我就是这样爱你的,如今一切都已消逝,一切都已过去,我可以把这话告诉你了。
我相信,只要你叫我,哪怕我已经躺在尸床上,我也会立即获得一股力量,使我站
起身来,跟着你走。
门口停着一辆车,我们驱车到你的寓所。我又听见你的声音,又感到你情意绵
绵地靠在我的身边。像孩子时一般,我又一次如醉如痴,那天真的幸福又一次使我
不知所措。相隔十多年之后,我第一次重又登上你的楼梯,我的心情——不,不说
了,我无法向你描述,在那一瞬间,我对于一切都有了双重的感觉,既感觉到逝去
的岁月,也感觉到眼前的时光,而在这一切之中,我只感觉到你。你的房间没有太
多变化,多了几张画,添了几本书,有的地方多了几件以前没有的家具,不过在我
看来,一切还是那么的亲切。书桌上放着花瓶,里面插着白玫瑰——我的玫瑰花,
是前一天你过生日时我派人给你送来的,以此纪念一个你早已忘却的女人,即使此
刻,她就正在你的眼前,手握着手,嘴唇紧贴着嘴唇,你也认不出她来。但是,我
心里还是很高兴,你供养着这些鲜花:这样总还有我的一点气息、我的爱情的一缕
呼吸萦绕着你。
你把我搂进怀里。我又在你那儿度过了一个销魂之夜。可是,即使我褪去衣装,
赤裸着身体的时候,你也没有认出我来。我幸福地接受你那熟练的温存和爱抚,我
发现,你的激情对一位情人和一个妓女是一样看待,没有任何区别的。你放纵你的
情欲,任意挥霍,毫不节制。你对我,对于一个从夜总会里带来的女人是这样的温
柔,这样的多情,这样的亲密而又充满敬意,而在享受女人方面又是那样的充满激
情;我又陶醉于往日的幸福之中,又一次感觉到你心灵上的这种独特的两重性,在
肉欲的激情之中含有精神的激情,这种激情让当年那个小姑娘被你心甘情愿地俘虏。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男人在柔情蜜意之际是如此的贪图享受片刻的欢娱,如此放
纵自己的感情,把自己的灵魂深处暴露无遗——而事过境迁之后竟烟消云散,全都
归于遗忘,完全不近人情的遗忘。不过此刻我自己也忘乎所以了:在黑暗中躺在你
身边的我究竟是谁?是往日那个激情澎湃的小姑娘吗,是你孩子的母亲,还是一个
陌生女人?啊,在这纵情之夜,一切是如此的亲切,如此的熟悉,可一切又是多么
新鲜。我祷告上苍,但愿这一夜永远延续,永无尽头。
可是黎明还是来临了,我们起得很晚,你邀请我和你一起用早餐。侍者早已在
餐室里摆好了早点,我们一起喝茶,闲聊。你又用你那坦率诚挚的亲切态度跟我说
话,不提及任何不得体的问题,对我的个人情况没有表示出任何好奇。你不问我的
姓名,也不问我住在哪里;对你来说,我只不过又是一次艳遇,一个一度春风的无
名女人,这一段火热的时光,最后只会在遗忘的烟雾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你告诉我,
你现在又要出远门了,你到北非去,去两三个月;我在幸福之中又颤抖起来,在我
的耳边响起这样的一个声音:完了,完了,已经忘了!我真恨不得扑倒在你的脚下,
大声喊道:“带我去吧,你终究会认出我来,过了这么多年,你终究、终究会认出
我是谁!”但是,我在你的面前是如此羞怯,胆怯,奴性十足,性格软弱。我只能
说一句:“多遗憾啊!”你微笑着望看我说:“你真的觉得遗憾吗?”
这时候,一股突发的野性控制了我。我站起来,盯着你,长时间地、目不转睛
地看着你。然后我说:“我曾经爱过一个人,他也老是出门旅行去。”我凝视着你,
目光直刺你眼睛里的瞳仁。“现在,现在他要认出我来了!”我身上每一根神经都
颤抖起来,心也快要蹦了出来。但是你却对我微笑着,安慰我:“他会回来的。”
——“是的,”我回答道,“会回来的,可是回来时就什么都遗忘了。”
我说话的腔调和样子,一定很特别,或者很激动。因为你也站了起来,注视着
我,十分诧异,却又充满怜爱。你抓住我的双肩,说道:“美好的东西是忘不了的,
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你低下头来看着我,目光一直透进我的心灵深处,仿佛要把
我的形象牢牢印在脑海似的。我感到你的目光一直进入我的身体,在里面探索、揣
测、体味着我的整个生命,这时我以为,盲人终于复明了,他要认出我来了,他要
认出我来了!我的整个灵魂颤抖着,沉浸在这个想法之中。
可是你并没有认出我来。没有,你没有认出我是谁,对你来说,我从来也没有
像此刻那样的陌生,因为要不然——要不然你绝不会干出几分钟之后干的事情。你
吻我,又一次热狂地吻了我。我的头发给弄乱了,我只好再梳理一下,我站在镜子
前面,这时从镜子里我看到——我简直惊呆了,几乎跌倒在地了——你正非常谨慎
地把几张大钞票塞进我的暖手筒里。这一瞬间我怎么会没有叫出声来,没有给你一
个耳光呢!我,我从童年时代起就爱你了,并且是你孩子的母亲,可你却为了这一
夜付给我钱!对你而言我不过是夜总会的一个妓女,只不过如此而已。——你竟然
付钱给我!被你遗忘了,这还不够,我还得受到这样的羞辱。
我急忙收拾我的东西。我要走,马上离开。我的心都碎了。我抓起我的帽子,
帽子就搁在书桌上那只插着白玫瑰、我的玫瑰的那只花瓶旁边。这时我心里又产生
一个强烈的、不可抗拒的愿望:我想再尝试一次,提醒你记起往事:“你愿意给我
一朵你的白玫瑰吗?”“当然乐意,”说着,你立即取了一朵。“可是这些花也许
是一个女人、一个爱你的女人送给你的吧?”我说道。“也许是,”你说,“我不
知道,是人家送给我的,我不知道是谁送的;正因为这样,我才这么喜欢它们。”
我凝视着你。“也许是一个被你遗忘的女人送的!”
你脸上露出一副惊愕的神气。我死死地盯着你:“认出我来,认出我来吧!”
我的目光叫喊着。但是你的眼睛微笑着,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亲切。你又再一次吻
了我。但是你没有认出我来。
我快步走向门口,因为我感觉我的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了,可是不能叫你看见。
我急忙奔了出去,走得太急了,在前屋差点儿和你的仆人约翰撞个满怀。他胆怯地
闪到一边,拉开通向走廊的门,让我出去,就在这一秒钟,你听见了吗?——就在
我噙着眼泪看着这个形容苍老的老人的这一刹那,他的眼睛突然一亮,就在这一秒
钟,你听见了吗?就在这一瞬间,这个从我童年时代起就再没有看见过我的老人认
出我来了。就为了这个,我恨不得跪倒在他面前,吻他的双手。我只是迅速把那羞
辱我的钞票匆忙从暖手筒里扯了出来,塞给了他。他哆嗦着,惊慌失措地抬眼看我
——他在这一秒钟里对我的了解比你一辈子对我的了解还多。所有的人都娇宠我,
对我很好——只有你,只有你把我忘得一干二净,只有你,只有你从来也没认出我!
我的孩子昨天死了,我们的孩子——现在在这世界上,除了你再也没有一个我
可以爱的人了。但是你是我的什么人呢,你从来也没有认出过我,你从我身边走过,
就像从一条河边走过,你踩在我的身上,就像踩在了一块石头上面,你总是走啊,
走啊,不停地向前走着,却叫我在等待中逝去了一生。我曾经一度以为我把你抓住
了,在这个孩子的身上抓住了你这飘忽不定的逃亡者。但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一
夜之间他就残忍地撇开我去旅行了,而且永远不再回来。我又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
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还要孤单,我一无所有,我不再拥有你的任何东西——再也
没有孩子了,没有一句话,没有一行字,没有一丝回忆,假如有人在你面前提到我
的名字,你也会像陌生人似的充耳不闻。既然我对你来说已经死了,我又为什么不
乐意于死去,既然你已离我而去,我又为什么不远远走开?不,亲爱的,我不是埋
怨你,我不想把我的悲愁抛进你欢乐的生活。不要担心我会继续逼着你——请原谅
我,此时此刻,我的孩子已经死了,躺在那里,无人理睬,总得让我倾吐满怀的悲
情。就这一次我必须和你说说,然后我再默默地重新回到我的黑暗中去,就像这些
年来我一直默默地在你的身边一样。但是只要我活着,你就不会听到我这倾诉——
只有我死了,你才会收到这份遗嘱,一个女人的遗嘱,她生前爱你胜过所有的人,
而你从来也没认出她来,她一直在等着你,而你从来不曾召唤过她。也许,也许将
来你会来召唤我,而我将第一次没有忠实于你,那是只因为我已经死了,再也听不
到你的呼唤了:我没有给你留下一张照片,没有给你留下一件信物,就像你什么都
没留给我一样;你将永远也认不出我,永远也认不出我。我活着命运如此,我死后
命运也将依然如此。在我生命的最后时刻,我不想叫你来看我,我走了,你连我的
姓名、我的相貌都不知道。我死得很轻松,因为你身在远方,感觉不到我的离开。
倘若我的死会使你痛苦,那我会无法咽下最后一口气。
我再也写不下去了……我的头晕得厉害……我四肢疼痛,我在发烧,……我想
我得马上躺下去。也许很快就会结束了,也许命运会对我开恩,让我不用眼睁睁地
看着他们如何把孩子抬走。……我实在写不下去了。别了,亲爱的,别了,我感谢
你……过往的那些时刻就很好,不管怎么样,都很好……我要为此感谢你,直到生
命的最后一息。我感到十分痛快:我把想说的都跟你说了,你现在知道了,不,你
只会感觉到,我是多么地爱你,而你在这爱情上却不会受到任何牵累。我不会使你
若有所失——这使我很安慰。你那美好、光明的生活不会产生些微的改变……我的
死并没有让你平添苦痛,……这令我很安慰,你啊,我亲爱的你。
可是谁……如今谁还会在你生日的时候给你送去白玫瑰呢?啊,花瓶将会空空
如也,往昔一年一度萦绕在你四周的我那轻微的呼吸、我心底的那份情意,从此也
将烟消云散了!亲爱的,听我说,我求你……这是我对你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
请求……请你做一件让我高兴的事,每年你过生日的时候,——过生日的那天,每
个人总想到他自己——去买些玫瑰花来插在花瓶里。请你照我说的去做吧,亲爱的,
就像别人一年一度为一个亲爱的死者做一次弥撒一样。我已经不相信上帝了,我不
要别人给我做弥撒,我只相信你,我只爱你,只愿在你的心中永远活下去……唉,
一年就只要一天,只是静静地,完全无声无息地在你心中活那么一天,就像我曾经
活在你身边一样……我求你,照我说的去做,亲爱的……这是我对你的第一个请求,
也是最后一个……我感谢你……我爱你,我爱你……永别了……
他颤抖着双手,把信放下。然后久久凝神陷入沉思。一丝回忆隐约浮上心头,
他想起了一个邻家的小姑娘,一个少女,一个夜总会的女人,但是这些记忆,模糊
不清,凌乱不堪,宛如一块石头,在流淌的河水底下闪烁不定,左右飘忽。阴影不
时涌来,又倏地散去,可是总也构不成一幅画面。他感觉到这感情上的一些蛛丝马
迹,却又怎么也回想不起来。他仿佛觉得,所有这些形象都在梦中见过,常常在深
沉的梦里见到过,然而也只是梦见过而已。
他的目光忽然落到了他面前书桌上的那只蓝花瓶上。花瓶是空的,这些年来在
他生日这一天第一次是空的。他全身悚然一惊:他仿佛觉得,有一扇看不见的门突
然打开了,阴冷的穿堂风从另一个世界吹进了他寂静的房间。他感觉到死亡,感觉
到不朽的爱情,一时间百感千愁涌上心头,他隐约记起了那个看不见的女人,她身
形飘浮,充满激情,犹如远方传来的音乐。
①阿拉丁,《一千零一夜》中的人物。
②格拉多,意大利格尔茨省的一个城市,位于亚德里亚海滨,是个著名的海滨
浴场。
③德莱瑟中学系维也纳的一所贵族子弟学校,附属于德莱瑟学校,该学院为奥
地利女皇
玛丽亚·德莱瑟于一七四六年所创建。
④维也纳的公园。
⑤“戴默尔点心铺”,维也纳的高级点心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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