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轻吻了她的手(2)
埃丽卡颤抖起来。她的眼睛看着地上。但是她觉察到了,他在看着她,深沉地、
探询地、敏锐地看着她。现在她想到的是,最近一次她在他那里的时候,他亲吻了
她。当时她对他什么话也没说,但她的心猛然苏醒,她不知道自己是愤怒,还是羞
怯。往常她听他拉那么热烈的充满激情的歌曲时感到的惊惧又攫住了她,那是深不
可测的快乐的恐惧和无穷尽的极乐幸福。现在会有什么事发生呢?噢,上帝! 噢,
上帝! ……她觉得他还要说下去。对此她既渴望,又害怕。她不愿听他说话。她想
看田野,看晚上,看美好的晚上。她什么话都不要听,什么话都不要听。她只看到,
市区笼罩在昏暗的雾里,市区和田野都是一样。还有空中的云彩……这些云是多么
迅速地飞上了天空呀!天上只剩几朵云了。一朵……两朵……三……四……五……
对,是五朵云……不对! 只有四朵!……四朵…… 就在这个时候,他开始说话了。
“很长时间我害怕自己的热情,埃丽卡!我总有个预感,激情将要来到,但是
我又不愿意相信激情会来。现在激情来了,从您最近一次到我这里来以后,从昨天
以来,我就明白,激情来到了。”
他沉默片刻,深深吸了一口气。
“因此,这件事使我很悲哀,无限地悲哀。我知道,我不能和您结婚。我知道,
如果结婚,就得以我的艺术为代价。这一点,别人无法理解……您会理解的,我亲
爱的,亲爱的埃丽卡。只有一个艺术家能够理解这一点,而您有一个丰富的,无限
丰富的艺术家灵魂。您也是很聪明的。我们再不能继续相处,这样交往下去了……
现在必须作个了结了……”
他中断了说话。但是埃丽卡觉得他还没有说完。她真想跪在他面前乞求,请求
他现在不要再说下去。……此时她什么也不想听,什么也不想理解。……不,她不
想……心中惊恐,她又开始数云朵……
但是云块都已经飞去了……不,那边还有一块……这是最后一块云了,表面喷
洒了一层玫瑰红的颜色,其形状如同一头骄傲的天鹅,正在深暗的河水中顺流而下
……她怎么会忽然想起这画面?她不知道……她的思想越来越紊乱。她觉得她只愿
想那朵云……。它已经飘走了,飘到山那边去了……她觉得她的整个心儿都依恋着
它,恨不能张开双手把它接住,可是它走了……跑得愈来愈快,愈来愈快……所以,
现在——现在云彩都已经消失了……现在埃丽卡又清清楚楚、一字不差地听到了他
讲的话。听到他讲话,她的心便盲目恐惧,发起抖来。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很了解我。我想你不,我总是认为,你高估我了,我不是
大人物,我不属于那些人,那些……那些怀有自我满足感、站在生活之上的人。我
很想那样,我要是那样就好了,但是我现在不是那样。我紧紧贴在生活上。我现在
也不过是一个追求自己所喜爱的东西的人。我像所有的男人一样,仅此而已。对于
一个女子,如果我爱上了她,我就不仅仅仰慕她……我,也对她有所要求……还有
……我不愿意同陌生人一道欺骗你。我不愿你瞧不起我。我太爱你了,不能……”
埃丽卡面色苍白了。现在她才明了他的话的意思。她很惊奇,自己没有早些想
到这一点。她再次平静下来。一切事情都像必然发生的那样发生了。
她本来想拒绝说话,但说不出口。他说到温柔的“你”字时的情深意切使她感
到奇妙的陶醉。她又感受到她多么爱他;这意识突然来到她心里,如重新归来的一
个被遗忘的词。现在她也感觉到,她失去他会是多么不幸,以及有多少隐而不露的
力量把她和他联结到了一起。她觉得这一切如同是一场梦……
他在继续说话。他的声音变得温柔了,仿佛是亲热的爱抚。她感觉他的手在她
温软的手指里。
“我不知道,你是否爱过我,像我现在爱你这样爱过我。毫无保留地奉献,彻
底忘掉一切琐事,抱定一心赠予和什么都不拒绝的那种最神圣的爱情。我只相信为
爱情作出牺牲的爱情……可是现在,一切都完了。但我对你的爱并不因此稍减……”
埃丽卡似已心醉神迷,全身一阵轻微的寒战。她只知道,她本来会失去他。还
知道她高高地站在生活之上。一切都那么遥远,那么遥远。夜晚的寂静笼罩着山谷,
也笼罩着温和的庄严。市区,市区的喧闹以及让人回忆起现实的一切都很遥远。她
觉得自己在阳光灿烂的高峰上,带着她乐于牺牲自由和奉献的爱情,带着她馈赠幸
福的愉快权利,远远高出丑恶和琐碎事情。她心里再没有了思想,再没有了精明计
较的沉思,而只有感情,欢呼的、潮水般涌来的感情,她从未体验过的汹涌澎湃的
情感。这情绪征服了她和她本来的意愿。于是她轻声地朴素地说: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我再没有任何人。我要使你幸福。”
她在对他说话的时候,一切羞怯都退避三舍了。她知道,她用一句话就能给他
很多、很多幸福。她只看到他闪亮的眼睛和眼睛里感激的光辉。
于是他便弯下腰来,肃然敬畏地吻了她的嘴。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
然后他们便顺路往山下走,往市区走去,往家里走去。
他们慢慢又回到厌倦了白昼的暗淡的城市,埃丽卡觉得她仿佛从一个极幸福的
梦中闪光的冰川,一脚踩进艰辛、寒冷、无情的生活里。她带着陌生而惊恐的目光
踏上充满讨厌的噪音和烟尘的雾气弥漫的城郊街巷。她突然感到一种痛苦的空虚。
她觉得,这些烟熏火燎的黑压压的房子都居高临下向她压下来。房子就是日常生活
的黑暗象征。它用无所顾忌的威胁力量挤进了她的生活,目的是毁灭她的生活。
他突然向她说一句情话,她几乎吓坏了,她惊讶自己差点儿忘记那充满柔情的
几分钟和自己的承诺。在那沉闷得使人透不过气的郊区,曾诱发她一时间感情激荡,
陶然沉醉的一切,在她眼里忽然变得如此陌生。她从侧面小心翼翼地注视他。他正
用力皱起眉头,但嘴边显出自信者的镇静。不屈不挠而且自鸣得意的男子汉气概就
是他面部表情中的一切。他的脸上全然没有柔情的忧伤,而在往常就是这种忧伤把
他的力量都吸引进了美的和谐中。现在他的脸上只有充满喜悦的坚强,也许这就是
一种潜伏的情欲。埃丽卡慢慢转开了脸,她还从来没有像在当前这个时刻里这般感
到他是如此陌生和如此遥远。
她忽然感到了恐惧,癞狂的巨大恐惧! 千百种受惊吓的声音,警告,喧哗,嘶
哑叫喊的声音一下子都在她心里苏醒了。现在要发生什么事吗? 她只觉得昏暗,因
为她不敢想下去。她心中所涌起的一切都反对那个占了她一分钟的软弱许诺。强烈
的羞愧使她感到像伤口一样火辣辣地疼痛。此时她在内心深处感到,自己确实从来
不曾有过欲念,她不渴望拥有男人,对粗暴的强迫力量惟有厌恶。在这一瞬间,她
只感到恶心,她目光所及的一切,都变得阴森黑暗,具有一种丑恶的下流的意味:
他对她的胳膊轻轻按压,在雾中出现又消失的情侣,她路过时偶然投到她身上的每
一道目光。她的血液明确而愤怒地敲击着她疼痛的太阳穴。
她突然意识到了她那在失望中颤抖的爱情的深沉痛苦,就像是受到了惩罚性的
打击。凡是不断发生的事情,都必定重新成为难忘的事件。男人的情欲谋杀少女温
柔的爱和她最神圣的颤栗。那像在昏暗的上方微光闪烁的暮云一般的幸福,如今已
经破碎,黑夜开始升起,漆黑而沉重的,带着威胁、充满苦难的寂静和无情的缄默
……
她的脚简直不想再走了。她注意到,他走的是前往他的住处去的路。这点清醒
使她深感压抑。她想对他把话彻底说清楚:她的爱情和他的爱情如何是完全不同的
两回事;她是怎样在神经承受不了的情绪的作用下作出许诺的;还有她心中是如何
全力进行着斗争,反对刚才同意的爱情。但这些话没有声音,只有阴暗的逼迫感折
磨和摧残她的灵魂,而并未使它得到解放。阴暗、惊恐的回忆犹如带着黑色暗影的
翅膀掠过她脑际。她一再想起来一个故事,一个关于曾经与她一起上学的姑娘罕见
但又很平常的故事。那姑娘委身于一个男人,出于报复和愤恨又与另一个男人相好,
后来又与另一个男人偷情,但是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恋爱像一场天
昏地暗的风暴那样穿过了她的生活。一想到这姑娘,埃丽卡就不寒而栗,恋爱像昏
天黑地的暴风雨贯穿她的生活;她心中强烈的抗拒,比起初次面临发生前所未知之
事时感到惊恐的少女的羞怯犹有过之,这是一个娇柔而怯弱的灵魂,它害怕喧闹的
生活的粗暴丑恶。
可是,挽着胳膊并肩而行的两个人之间却冷摸而生硬地保持沉默。埃丽卡本想
把自己的胳膊抽出来,但是她的四肢好像都失去了一切活动能力。只有两只脚以单
调的匀速形式向前移动。她的思想越来越混乱,像乱纷纷射出的炽热的箭,带着灼
热的小倒钩直钻进她脑中。脑子里又越来越密实地覆盖上无力的恐惧和绝望屈从的
黑云。她嘴上只是在不停地祈祷眼前的这一切赶快成为过去,出现一个巨大的、模
糊的、没有痛苦的空虚,让她没有感觉,也不必多想,来个突然而直接的终止,就
像从噩梦中清醒过来那样……
突然他站住了脚。她立即惊觉和恐惧起来。他们现在是在他住的房子前边。她
的心有一分钟停顿,静静地,一动不动。接着又跳起来,因恐惧而急速猛烈地突突
直跳,越跳越快。
他对她说了几句话,几句柔情蜜意的话。在这一瞬间她几乎又喜欢他了。他讲
话是那么诚心实意、温存体贴。但当他更紧地捉住她的手臂,满含柔情蜜意地挤了
一下她那毫不抗拒的身躯,那年深日久的神秘的恐惧又抬起头来,她比以往任何时
候都更加迷惘,更加俱怕。她觉得仿佛心里的声音突然被松绑了,正在大声对他恳
请和乞求他放开她。但是她的喉咙是无声的,沉默的。她半无意识地挽着他的胳膊
走进阴森森的大门。她心中有种听天由命的痛苦,十分深沉,以致她再感觉不到那
是痛苦。
他他们走上一个光线暗淡的螺旋形的楼梯。她感觉到阴冷的有霉味的地下室空
气,看见黄色的颤抖的煤气灯在凉爽的微风中震颤。她感觉到每一个台阶。所有的
台阶形象都从她身边一滑而过,就像即将熟睡时的幻想一样:短暂,但很鲜明;深
入内心,但又转瞬飞逝。
现在他们站在走廊上。她知道,这是在他的房间的门前……
他放开她的胳膊,走在前边。
“稍等一下,埃丽卡,我点灯就来。”
她听见他从里面传来的声音,听见他走进去,在那儿点灯。这个瞬间给了她勇
气,使她苏醒。她突然感觉到害怕,害怕消除了痉挛的发呆状态。她像闪电一样又
从楼梯上跑了下来。她在丧失理智的忙乱中没有细看台阶,只是快跑,赶快往前跑。
她还觉得,仿佛听到从楼上传来的他的声音。但是她根本不愿意再去思考。她只是
跑呀,跑呀,毫不停顿,一直向前。一种强烈的恐惧在她心里清醒起来:他可能追
随而来;还有自己很可能回到他那里去。她跑了几条街远,到发现来到一个陌生地
方的时候,她才长叹一声,停下脚步,然后朝她住房的方向慢慢走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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