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每天早晨一起床,我就开始写作,越写越觉得应该写的事很多,但日久天长有 些情节已经淡忘,这迫使我不得不对往事进行痛苦的回忆。我感谢上帝给我带来了 托马斯神父和索尔医生,他们鼓励我写下去,给我带来了爱,带来了勇气。他们来 的时候,给我带来了我需要的东西,说一些使我高兴的话。 我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体重增加了。 这天下午,索尔医生来看我,告诉我:“你应该多做些活动。” 我困惑地看着她。 “我们走一走,好吗! ”她说着站了起来。 我也站了起来。牢房很小。我们从墙这边走到墙那边。 “你觉得怎么样? ” “很好。” “来,我们继续走! ” 我们继续踱着步子。 “莫里斯太太! 你去过加拿大吗? ” “没有,”我回答。“听人说那是一个很美丽的国家。” “完全正确,”医生说,“很像俄国。” 我忽地想起了约翰,他为俄国工作,如果我和他在一起,劳尔可能把我们带到 了俄国。 现在,我失掉了一切,永远不能见到俄国,再也不能和约翰生活在一起了,我 强忍着辛酸的泪水。胎儿在腹中连登带踹,我用手抚摸着肚子。 “你肚子痛吗? ” “不是,是孩子在动,”我说。 “不是。” 我睁大眼睛疑惑地望着她。 “我们正在谈话,你忽然一阵悲伤,因而惊动了孩子,不要再想那些伤心的事。” “好,我不想,”我边说着,边摇着头。“但是,我有时做不到。” 我心里禁不住赞叹着,这医生真神了,她竟能料知我头脑中的一闪念。 “我知道。但是,你必须做到,你现在正在和自己的身体进行着一场战争,你 一定要赢得这场战争,你的孩子正处于危险之中,你懂吗? ” “是的,你说得对。” “来,我们继续漫步! ” 我体会到她的话是正确的,孩子在体内有些烦躁不安。 “躺下休息一会儿! ”医生吩咐说。 我回到床上,孩子的活动弄痛了我。索尔走过来帮助我。 “安静一些! ”她向我建议。 我困难地喘着气,她撩起我的长衫,按摩我的腹部。我开始觉得好了些,孩子 也安静下来。 “谢谢你! ”我感激地说。 “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帮助你的。”,我被她的话所感动,又想起了约翰,眼 泪止不住淌了出来。她拿出了手绢。 “我不愿意看到你哭,”她说着抚摸着我的面颊。‘我接过手绢,擦干净眼泪。 “我害怕分娩,”我说。 “这不是你哭泣的原因,你知道。”她十分镇定地说。“你的孩子即将诞生, 一定很美丽。” “你总是这样说。” “是的,因为这是事实,有理由认为是上帝让这孩子在这一特殊情况下来到人 间,所以我认为这孩子肯定会诞生的,能怀上他生下他正说明他来到世上负有特殊 使命,可能是上帝选派并交给了他特殊任务。” 医生的话很快进入了我的脑海,我感到为做这孩子的母亲而骄傲,又感到十分 悲伤。我越想排除悲伤,悲伤越是萦绕着我。 “你感觉怎么样? ”医生问。 “还好,”我回答。 “我扶你起来,我们再走一会儿。” 索尔医生伸出胳膊扶着我站了起来,我们慢慢走向牢房另一边的墙壁,又走了 回来。索尔亲切的笑容使我觉得舒适轻松,悲伤逐渐消失,无所顾虑地继续走着… … “今天我们走得差不多了。” 索尔医生打断了我的思绪。我们坐了下来。 “托马斯神父今天没有来,”我说。 “他有点事要办,”她说。 她看了看手表,像是急着要走的样子。这下,又剩下我孤零零一个人了。 “我得走了,”医生站了起来。“不要想那么多,不要自寻苦恼,那样对孩子 不好。” “我保证不哭,我还要继续写下去。” “你哭着写字怎么能写好。” “我必须告诉你,当我写作的时候似乎觉得挑起了千斤重担,然而,我觉得这 是自己应该做的。” “我知道你需要用脑子去想,如果写作能使你高兴,那我就应该走了。” 我送她到门口。她按了下电钮叫来了看守员,牢门咣啷一声在她身后立即关上。 我走回床边,打算继续写作,但很快就要送晚饭过来,又会打乱我的写作,所以我 决定躺下来,等会儿再写。我很难保持平静,想到怀着的孩子,想到孩子的父亲约 翰,就觉得幸福愉快。我自从和约翰睡在一起以后,才开始觉得早上有点恶心,也 没有再来月经。如果不是这种情况,我会怀疑和害怕尤都是这孩子的父亲。刘易斯 可能相信这孩子是他的。我希望约翰能知道他是这孩子的父亲。如果我能和他再见 上一面,我会告诉他很多事。我一天天地更加理解约翰所说的话,“我们的命运是 受苦。”这话不假,现在,事实完全证明了他的预言。如果克鲁格不让我到柏林, 我就不可能再见到约翰,也不会怀上这个孩子。索尔医生说得对,人的一生中每件 事的发生都是有原因的。 牢门打开了,看守员领着一个女人送来了晚饭,她将托盘放在了桌子上。 “快些吃,不要等饭凉了,”看守员说。 我从床上起来。 “我知道你喜欢吃布丁,这是很好吃的血布丁,”她补充说。 “谢谢你! 你真好! ” 她们转身离开时,看守员又说:“休息好,如果不舒服,按一下电铃。” “谢谢你,我会的。” 又剩下了我一个人。这个看守员在看到索尔医生友好地对待我之前,从来不和 我说话,后来态度渐渐变好。我将餐巾打开,虽然不饿,为了孩子也得吃下去,现 在,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是孩子。 时间继续流逝,在预产期即将来临时,我不能再坚持写下去,需要更多的漫步 和躺在床上休息。 这天,索尔医生又来看我,她告诉我:“各种情况都十分正常。 我是为了孩子的健康才绎常来探望的.当然.我也高兴能够和你存一起。“ “谢谢你! ”我深受感动地说。 “不用谢,我和你在一起是件乐事。” 她说的是真心话。 “索尔医生! 有些事我放在心里好几天没说出口。” “什么事? ” “是有关托马斯神父的事,我看他最近神色不大好,没好意思问他,你可能知 道他的身体状况。我很喜欢他,所以替他担忧。” “我知道,但是不要为托马斯神父担忧。” “他病了吗? ” “没有。” “那,怎么他的脸色这样难看? ” “我们面对的生活并不总是笑融融的。我们处于战争时期,他害怕战争,他离 家很远,时常挂念家人,他说他好多天都没有睡好觉了。” “怎么我从前没有这样想呢?!”我听说他没有病觉得轻松了些。然而,他看上 去确实病得不轻,瘦得只剩下了一身骨头。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我接着说:“索尔医生! 你认为我这个孩子是男还是 女? ” “你想要一个男孩儿,是不是? 你的愿望能够实现。” 我惊奇地感到她的猜想可能是正确的。 “你怎么知道的? ”我大声说。 她的表情难以捉摸,神秘兮兮地说:“是直觉告诉我的。” 我很高兴,琢磨着儿子的长相,但琢磨不出来。索尔可能猜透了我的心思,她 突然说:“他可能酷似他的爸爸。” 她的话令我吃惊,难道她知道约翰没有死吗? 可她并不知道我和约翰的关系呀 ! 她只认识刘易斯,而刘易斯和约翰的长相迥然不同。我不愿意和她谈这些事。 她笑眯眯地看着我,问道:“你昨天夜里睡得好吗? ” “孩子闹腾得厉害。” “你又烦恼了,是吗? ” “我控制不住。” “你不要胡思乱想,如果得不到很好的休息,就会影响到孩子的正常发育。” 我恐惧地看着她。 “不要害怕,要养精蓄锐,距离临盆的时间不多了。” “你认为孩子什么时候出生? ”我回想起在柏林时从十一月十五日起就没来月 经,我被捕前已经三个月没来月经了。“我认为差不多在下个月十五号左右吧! ” 我推算着说。 “孩子的出生时间可能是在二十八号,我想肯定是在这一天,” 她毫不犹豫地说。 “二十八号,”我梦幻般地重复着说。 “这是一个幸运的数码,”医生说。 我迷惑不解地望着她。她接着说:“二十八号将会升起新的月亮。” “这对孩子的出生有什么关系? ”我忧虑地看着她。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星座。” “我听说上帝决定了每个人的命运。” “是这样。” 她的话使我想起了约翰。他似乎精通此道。 “出生的日子有幸运和不幸运之分,”医生说。 “我对你说的这些很感兴趣,我想知道人的星座是什么。” “根据每个人的命运。上帝会安排他出生的年月日,这就决定了孩子的星座和 孩子的生活。年月日,以及是新月、满月、渐亏的月亮,还是四分之一的月亮,这 对孩子出生后的命运都有关系。” “你是遵照这一原则为我孩子选择出生的时间吗? ” “是的。我是按照这一原则做的,并且还有别的依据。” 我对她那坚定的口气和信念感到惊奇,禁不住问道:“那么,你认为二十八号 会……” “这一天你的孩子将要诞生,”她微笑着说。 我觉得她是有意哄我高兴,可能她已经测知我内心的恐惧和不安。 “你怎么会知道这孩子会像他爸爸? ” “凭直觉,”她又一次这样说。 我惊奇地望着她,看来她懂得的远比她说出来的要多。难道她知道这孩子不是 我丈夫的吗? 我想问她,但她没谈到这个问题,所以我没敢问。我如果向她讲了实 话,心里也许会好受一些。刘易斯想要一个孩子,他不知道约翰仍然活着,也不会 怀疑这孩子不是自己的,这是顺乎情理的。 我从小床上坐起来,听到了走廊的脚步声和钥匙在门锁里的转动声。原来是托 马斯来了,我起来向他打招呼。 “我很高兴见到你们,”托马斯愉快地说。 “我们也很高兴你来到这里,”索尔医生说。 “你好吗? ”托马斯上下打量着我。 “神父! 我很好,可能体重增加了一点。” “很正常,你现在快分娩了,我相信这孩子长得漂亮,”他扬起嗓子说。 “索尔医生也是这么说的,”我连忙借医生的话加以肯定。“我很想见到我的 孩子。” “再过几天,孩子就躺在你的怀里了,”他说这话时流露着兴奋。 我看着他,可以想像到他的心情。只有几天了,这短暂的时光使我既高兴又悲 伤。 “你不舒服吗? ”医生看到我神色恍惚,关切地问。 “没有。” 她无言地执拗地看着我。我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一缕强烈的光线从窗户射了进来,这时候,正是七月的炎热天气,加上牢房太 小,空气又不流通,更觉闷热难耐,他们正是在这种条件下热情地陪伴着我的。 我告诉他们我正在想什么。 “你们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陪伴着我,使我于心不安。” “这没什么,”医生说,“我们愿意和你在一起。” 她的话很使我感动,他们是我的好朋友,但我很快就要离开他们,这是我不敢 设想的。命运对我为什么如此这样不公平? 我的一生中没有幸福,尽是辛酸,我累 了,我想休息。 然而,尽管如此,我仍然留恋人生,留恋这个烦恼的世界。约翰时常对我说, “待在这里艰难,离开这里更艰难”。死似乎对我是可怕的,使我堕入了阴森恐怖 的黑暗世界,看不见,听不到,摸不着,什么东西也没有。 我的任务完成了,但是儿子的使命刚刚开始。他的道路可能已经被安排好了, 不论是好是坏,他都必须沿着它走下去,即使我活着,守着他,也不能对他做出改 变。我只是希望他幸福,谁能知道他将面临的一切呢?!一连几天我都没睡好,我的 身子很重很笨,整夜只能平躺着,非常累。孩子在肚子里动静很大,他急不可耐地 要来到人间。 分娩的日期日益临近。我肯定这是个男孩,如果生下来是个女孩,我会失望的。 医生说这孩子像他父亲,我不能设想约翰如果变成婴儿会是什么样子。有时候,我 仿佛听到这孩子在说话:“这世界将我们暂时分开,但不久我们就会永远在一起。” 现在,我知道我们将暂时分开,死期就要来到,我想继续活着,我只有二十六 岁,有爱和被爱,这使我更加依恋人生,害怕什么都一无所知。 感谢汉浓医生,如果没有他们三个人的帮助,我的儿子不会来到人世。 我已经三天没有写作了,深知临盆的时间指日可待,我的手打着哆嗦,写的字 歪歪扭扭。 我站起来,走了会儿,又坐下来继续写,写完的笔记本都收在抽屉里,垒起来 有一大摞。我下了很大力气将自己复杂的生活用简练的文字表达出来,目的是叙述 围绕我所发生的事,让世人评述。 在这之前我没兴趣写日记,所发生的事迫使我不得不回忆追写。我努力做到不 遗漏重要事件和尊重事实的本来面目,丝毫不加粉饰。 虽然我努力得到片刻的平静进行写作,但我的儿子又折腾了。 空袭警报的笛声又叫了。我需要停下来。 这是一个可怕的夜晚,轰炸像是梦魇。我进入监狱以来没有看过报纸,对时局 毫无所知,只是听索尔医生和托马斯神父说过同盟军占领了一些地方,但战争远未 结束。轰炸比过去更厉害了,我担心儿子,幸运的是,监狱未遭到袭击。 我不知道明天会怎样,害怕头顶上炸弹的轰鸣,有时候,解除了空袭警报,又 会听到别的牢房里女犯们的哀嚎…… 警笛又响了,我停住写作,开始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