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她的声音使我想起了 人们在谈论死去的人的样子, 或者谈起很久以前爱过的人, 可能现在仍然爱着, 偷偷地。 父亲工作间的窗外,仲冬的阳光洒落在银白色的雪地上。父亲站了起来,伸 伸腰,问我:“在学校过得怎么样?” “很好。”我说。 他放下打磨机,伸手去取挂钩上的皮夹克。我的手在桌面上乱摸。桌面满是 锯木的细末,但细末下面却十分光滑。 “你准备好了吗?”他问道。 “我准备好了!”我说。 我和父亲离开了他在库房里的工作间,走到了雪地里。啊,阳光下冷清的风 扑面而来。空气干燥得仿佛僵硬,就连呼吸的时候,鼻子也觉得疼。我们系紧鞋 带,雪地鞋重重地踏在冰雪地面上,发出“扑哧”的响声。树皮变成了铁锈色, 太阳在树后留下一道道紫色的阴影。 我们避开松树的枝丫,迅速地移动,树枝上的雪花不时洒落在脖颈上。父亲 说:“我感觉就像是一只在一天末了的时候被放出来遛遛的狗,好极了!” 寂静的树林总是让人觉得有什么意外的东西,就像安静下来观看演出的观众 一样。在一派安详的寂静后面,我能听到枯叶的沙沙声,树枝的噼啪声,冰雪下 小溪的流水声。树林外传来89号公路上卡车的轰隆声,飞向黎巴嫩的飞机发出 的嗡嗡声。我们沿着一条熟悉的小径走去,这条路通向离山顶不远的一道石头围 墙。这道墙是方形的,有三面,围墙里面曾经是一位农场主的房屋。住宅和谷仓 都不在了,只剩下残破的地基。父亲有时会坐在围墙上抽一支烟。 在这个十二月中旬的下午,我十二岁(可是我现在已经三十岁了)。那时我 根本不知道青春期就要来临,也不知道那是一个十来岁女孩的固执。总想在每天 放学后,和父亲在树林里走一走。散步似乎已经成了我和父亲的习惯。父亲埋头 工作的时间太长了,我知道他需要出去走一走,散散心。 这张桌子做好后,父亲会把它放到前面的房间里,和另外一些他已经做好的 家具在一起。两年做十四件家具,并不是一个很大的成绩,但这是他自己看书自 学做成的。在书里学不到的,他就会去请教五金店里一位叫做斯威策的人。父亲 做的家具虽然简陋,但他觉得挺好。家具的线条很好,漆得也不错。然而这些都 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工作让他很忙、很专心,和他以前所做过的任何事情都不一 样。 一根树枝突然折断,挂伤了我的面颊。太阳落下山了,天黑以前我们大概还 有二十分钟。回去的路都是下坡路,很好走,用不了十分钟。我们还有时间去那 围墙。 突然,我听到了哭声,我想那是一只猫。我停在一棵松树的篷盖下,又听到 一声有节奏的、大声地哭叫声。 “爸爸!”我叫了一声。 我朝着声音的方向迈了一步,但就像它突然开始一样,它又突然停止了。在 我身后,雪重重地落在地面上。 “是猫。”我父亲说。 我们开始爬陡峭的山路。双脚变得沉重。我们到达山顶时,如果时间允许, 父亲就会坐在石头围墙上辨认灯光,看是否可以认出哪一点灯光是我家的——那 透过树林的一点点黄色的灯光。“就在那里,”他指着山下对我说,“你能看见 吗?” 父亲以前是做案头工作的,现在他的体重变轻了。他的牛仔裤的大腿处已经 破旧了,被锯末染上了铁锈色。他最多隔天才刮一次脸。他的皮夹克是浅褐色的, 上面油迹斑斑。他自己给自己剪头发。他那蓝色的眼睛总是那么蓝。 我跟随着他的足迹,我再也不会跟不上他了,我为此而自豪。他扬起手臂, 扔给我一颗维特糖,我在空中接住了它。我脱下棒球手套夹在手臂下,开始剥开 糖纸。这时,我听到远处有关车门的声响。 我们听着引擎运转的声音,它似乎是从山坡东北边汽车旅馆的那个方向传过 来的。那汽车旅馆的入口在镇的另一头,不在通到我们家的路上。我们几乎从来 没有开车经过那里。但我还是知道它的存在。有时候在我们徒步行走的途中,我 会透过树林看见它——一栋矮矮的、鹅卵石砌成的房子。每当滑雪季节,那里的 生意都相当好。 突然,我又听到了哭声,一种令人心碎的、带着恳求的、渐渐变弱的哭声。 “嘿!”我父亲叫了一声。 他开始向声音发出的方向狂奔。每跑几步他就停一停,让哭声指给他方向。 我跟着跑,天色越来越暗。他从衣袋里拿出一把手电筒,揿开。 “爸爸!”我叫了一声,心里一阵发慌。 手电发出的光束随着他的跑动在雪地里晃动。父亲开始用手电筒在前后左右 扫射。月亮从地平线上升起,我们的寻找路途中多了一个伴儿。 “有人吗?”他大声喊。 我们在斜坡下移动。手电筒的光芒闪烁,父亲来回摇晃它,想要重新接好电 池。突然,电筒从父亲的戴着手套的手中滑落,掉到了树旁软软的雪坑中,照出 了一个奇异的锥形。他弯下腰拾起手电筒,就在他起身的时候,光透过树,落在 一块蓝色格子花呢上。 “喂!”他喊了一声。树林一片寂静。 父亲来回用手电筒照着。我想我们似乎应该转身回家。晚上待在树林里是很 危险的,很容易迷路。但父亲打着电筒不停寻找,似乎在他找到那块蓝色格子花 呢之前要来回穿梭二十遍。 雪地里有只睡袋,法兰绒的开口处有一角是往外翻的。 “你呆在这里。”父亲说。 我看着我的父亲穿着雪地鞋向前奔跑,就像有时候人在梦里那样,总是跑不 快。他探出身去,保持着平衡,将手伸向睡袋。拿着那格子花呢法兰绒睡袋后, 他把它打开。我听到他发出一声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声音。他在雪地里跪了下来。 “爸爸!”我边向他跑去边叫喊。 我双臂胡乱甩动,当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父亲身边时,他没有叫我离开, 我低下头,往睡袋里看—— 一张小脸凝视着我。眼睛大大的,尽管脸上有许多褶皱。尖尖的黑发和分娩 时的一些东西粘在一起。婴儿被包在一张带着血的毛巾里,嘴唇发青。 父亲把自己的脸颊靠近那小小的嘴。我很清楚,我不能够发出任何声音。 父亲迅速地收起冰冷的睡袋,把那只睡袋抱紧,站起来。但那布料粗劣、光 滑,他不能够把它好好地抱紧。 我伸出手臂去接那婴儿。 父亲再一次在雪地里跪下。他放下睡袋,拉开自己皮夹克的拉链,扯开他的 法兰绒衬衣,衣扣也随之崩落。他打开包着婴儿的带血的毛巾。我后来知道那个 六寸长的东西是婴儿的脐带。父亲把婴儿靠近他的肌肤,一只手掌端着头部。我 一看就知道婴儿是一个女孩。 父亲蹒跚地走着。他用法兰绒衬衣和皮夹克裹着婴儿,并用双臂紧紧压着。 他不断地变换姿势,想挡住冬天的寒气。 “尼基!”父亲叫我。我望着他。 “如果你需要就抓住我的夹克,”他说,“但别太落后,不要超过一两英尺。” 我拽着他皮夹克的衣角,“把头低下,看着我脚下的路。” 我们随着烟的味道前进。有时候我们能闻到烟味,有时候又不行。我只能看 见树的轮廓,看不清树枝。 “坚持,坚持住!”父亲说。但我不知道他是对我说呢,还是对怀里的婴儿 说。 我们半滑半跑地到了山下。我双腿僵硬。父亲在把睡袋留在雪地里的时候也 丢了手电筒,现在也没有时间再回去找了。我们穿过树林的时候,树枝刮破了我 的脸。我的头发和脖子都被融化的雪水浸湿了,在前额结成了冰。我的恐惧在增 加:我们迷路了!啊,我们如果不能够及时地把婴儿送出去,她会在父亲的怀里 死去!不会,不会的!我对自己说。我们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的。就算找不到我 家的房屋,我们最后也会到达我们必须去的高速公路。 我看见父亲工作间里的灯光了。“爸爸,你看!”我说。 最后几百码的路程似乎是我一生中所走过的最长的路程。我打开门,并为父 亲将门支住。我们穿着雪地鞋就进了谷仓。我们走到炉子旁,踏得竹子之类的东 西啪啪地响。父亲坐到一张椅子上。他打开他的夹克,低头看着那张小脸。婴儿 的眼睛闭着,嘴唇还是带着青紫。他把手背放到她的嘴边,然后闭上了眼睛。从 他闭眼的那一神情,我知道她还活着。 我解开我的雪地鞋鞋带,然后帮父亲也解开。 “救护车上不了山。”父亲说。他抱紧孩子,站起来说:“跟我来。” 我们走出谷仓的门,从过道进到后廊。父亲一步两梯地进了卧室。地上是乱 扔的衣服,床上有一摊杂志。我几乎没到父亲的卧室来过。他抓起一件毛线衫, 但又扔了,因为毛线太粗。他捡起一件法兰绒衬衣,但发现它是没有洗过的。角 落里有个蓝色的塑料洗衣篮,大概一个礼拜我和父亲就会带它到自助洗衣店去一 次。其余时间里,他把它当做一个衣柜抽屉在用。 “把那个递给我。”他指着篮子说。 父亲用一只手臂抹开床上的杂志。我把洗衣篮放在床垫上。他从怀里取出孩 子,用两件干净的法兰绒衬衣抄着把她包起来,脸露在外面。他用被单在篮子里 做了一个窝,然后轻轻地把婴儿放进去。 “好了,”他安慰自己,“现在好了。” 我爬进卡车,父亲把篮子放在我的腿上。 “你还好吧?”他问。 我点点头,知道没有其他可能的回答。父亲上了卡车,拿钥匙打火。我知道 他在祈祷能够发动引擎。在冬天,只有一半的时间可以一次点燃。发动机喀喀了 几声,他又试了一次,发动机吼了起来。我害怕看塑料篮里的婴儿,担心再也看 不到寒冷空气里那微弱的、像我一样的呼吸。 父亲以他最快的速度开着车。我习惯性地磨着牙。冻结的小路从初雪到解冻 时一直坑坑洼洼。在春天镇上来人铲平之前,泥路是没有办法通行的。去年春天, 正值两周的融化期,我不得不住在朋友乔的家里,以便上学。我父亲则是备受孤 独之苦。最终有一天,徒步来到镇上。一是来看看他的女儿,二是解其幽居之困。 里米店管登记的玛丽昂用她的五十铃车送他回家,但她到第一个拐弯处就过 不去了。父亲只好自己走完剩下的路程,小腿上的肌肉痛了好几天。 婴儿发出呼哧声,这让我很是惊讶。她又哭了一声,就在微弱的汽车仪表板 的灯光里,我仍然能看见她皮肤刺眼的红色。父亲伸出手来抚摸她,在黑暗中低 声说:“好女孩!” 他一直把手轻轻地放在柔软的法兰绒衬衣做成的襁褓里。我不知道是不是想 要安慰克拉拉的那份心情又回来了,胸口又开始疼了。下山的路似乎比我记忆中 的要长。真希望老天保佑这婴儿一路都这样哭着! 当父亲开上大路后,他加大了油门。车碾压着冰雪,晃动着一路驶去。他尽 可能开快车。 我们经过了加油站、银行和只有一间房屋的小学(我一年前刚从那里毕业)。 我在想父亲是否会在里米店停下来,把婴儿交给玛丽昂。她可以打电话叫来救护 车。 但是父亲绕开了那家店。因为他知道停下来只会耽误他现在正在干的事情, 那就是把婴儿交给一位知道应该怎么做的人。我们的车驶过了小村的公共草坪, 那里冬天用作溜冰场。中央有一根旗杆,上面有一盏聚光灯。 是谁把婴儿丢在睡袋里的呢? 在去医院的路标处,父亲转弯了。透过路两边橘黄色的路灯光,我看着这婴 儿皱巴巴的脸,现在觉得挺丑的。但我记得树林里她盯着我的那双眼睛。一双黑 黑的、静静的、警惕的眼睛。 我一旁的车门打开了,一个身穿制服的保安的头探进车里。 “按喇叭干什么?”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