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那天夜里,雪又给冻住了,还刮着狂风。在冰雪的重压下大树枝折断的声音 惊醒了我。树枝断裂的噼啪声响就像枪声一样——有的像是带了消音器的,有的 就像放烟火一样刺耳。这些声音拂晓时就把我惊醒了,我就在卧室的窗边等着天 明。空地外的树林里到处都是折断的树,断树的树枝弯到地面,就像遭受了一场 飓风袭击似的。 我听见父亲在楼梯上的脚步声。我穿上睡袍、拖鞋,在厨房里找到了他。他 正站在“咖啡先生”的旁边,等着这机器给杯里盛上咖啡。他靠水槽站着,穿着 长袜,两臂交叉。衬衣换过了,是另外一件法兰绒衬衣;但还是那条牛仔裤,已 经穿了一周。我还注意到他的胡子已经长了,该刮了。 “爸爸,”我说,“或许你该刮脸了吧。” “我正考虑要留胡须呢。”他摸了摸他的下巴。 “或许你该剃了。” 咖啡从咖啡机里流了出来。 “是树枝的响声让你起床的吧?”他问。 “它们把我吵醒了。” “春天要做的清理工作真多。”他微微弯了下腰,往窗外看去,“我很担心 积满厚厚冰雪的屋顶。屋顶前面的倾斜度太小了。我本来该在秋天就把它弄好的, 但我讨厌弄屋顶。” “为什么?” “我会觉得眩晕。” 这是我不知道的。他给自己倒了杯咖啡。我打开冰箱拿出牛奶。 “我应该到屋顶上去把雪铲下来。”他说。 “我帮你。”我满怀激情地说。能爬上屋顶去俯视我们这个小王国是件多么 让人兴奋的事情! “还有一周的时间。”他说,“然后你就可以出去过圣诞假期了。” 圣诞期间,我祖母照例要来我们这里。她为我们做饭,在床头上挂上装满礼 物的长统袜子,就像她喜欢说的那样,“好好过一个圣诞”。我父亲对这些都是 敷衍应付,没什么兴趣。但我喜欢小甜饼、剥好的橙子,喜欢看到圣诞树周围散 布的礼物。 “你穿戴好。”他说,“否则你就赶不上公共汽车了。” “你看我们是不是应该先检查一下屋顶?说不定又是一个下雪天呢? ” “我想你应该穿戴好了。”他说。 我在学校出了名。尽管报纸上没提到我的名字,但似乎每个人都知道发现婴 儿的时候我就在旁边。问到详细情况,我如数家珍。我讲了听到婴儿的哭声、找 到婴儿、去医院和被侦探询问等一系列情况。 “那睡袋上有血?”乔问我。乔的个头差不多和我父亲一样。她有金色的头 发,从她的面庞向后披洒,就像那位北欧海盗船船首的女神。 “有一点,不多,”我说,“主要是毛巾上沾满了血。” “那么,你出生的时候也有血了?”她问。 “当然。”我说。 “血是从哪里来的?” “胎盘。”我说。一边把柜门关上。 “哦。”乔说,一脸的迷惑。 我是从纽约州来的,初到新罕布什尔州时,我被看做外人。尽管如此,我还 是认为至少要两代人的时间(也可能是三代),当地人才不会把我和我父亲看做 外来者。 我在学校里有两个朋友——那个“海盗船女神”和罗杰·凯利。我们三人一 起吃午饭,一起上一些课,而且我和罗杰还在校乐队。要想在课后或周末见到乔 或罗杰还真不容易,一切都得事先安排。乔的母亲毫不掩饰地说她不喜欢驾车跑 那么远的路到我们家来,我猜想她是信不过我的父亲。如果要在别人家里留宿的 话,我通常是住在乔家里。我当然不会和罗杰一起过夜,但我们有时候课后一起 打篮球,然后我坐最后一班巴士回家。 住在纽约的时候,我就不止两个朋友了。单是在我那所小学里,四年级就有 四个班,而我们镇上共有三所小学。我常常在朋友家过夜,同样,我也常常让她 们在我家留宿。我参加了舞蹈课和体操课的学习。我是一个童子军。我的卧室是 淡紫色和白色的。里面有一张带有蚊帐的床。厚厚的地毯上可以放下六七个女孩 的睡袋。我们在客厅里看电影,然后在十一点的时候上楼(这是父母准许我们待 到的最晚时间)。我们修剪指甲或玩“真心话与大冒险”游戏,直到半夜以后… …我们学会了如何放低声音咯咯地笑而不惊动我的父母。 当克拉拉六个月大的时候,就把她搬到了我隔壁她自己的卧室里。我的朋友 到我这里来的时候都喜欢和她玩。她们试着给她编头发,但她一直都没有足够多 的头发可以编个让人满意的辫子。她的房间是黄色、橙色和蓝色的。这主要是因 为我曾经在一面墙上画了黄色、橙色和蓝色的不同形状、不同大小的鱼。这些鱼 可能是你一生都不会遇到的,哪怕是在加勒比海。有时候我就想,在我们搬到新 罕布什尔州后,房子的新主人会怎么对待那面墙呢?他们会让那些黄色、橙色和 蓝色的鱼在水里游呢,还是会同我父母一样:用一个大滚筒把墙刷成白色,抹掉 我的艺术作品。 在我刚搬到谢泼尔德的时候,我穿着随随便便,还时不时地哭上一阵子,这 在校舍里很难掩饰。为了掩饰我失控的情绪,我假装对一切都厌倦和不屑的样子, 似乎是像我这样一个领先于同龄人很多的纽约人,无须把太多心思放在课程上。 我渐渐地意识到这种想法的错误。到了五月,我的数学终于赶了上去。 在新罕布什尔州的第一个夏天,七月的一天,我和父亲偶然发现在我们的地 里有许多悬钩子树。我们摘下悬钩子果实带回家去,有段时间我们几乎吃任何东 西都和着它吃,像谷类、冰激凌和牛排等。因为地里的悬钩子树太多,我和父亲 吃不了那么多果子,我就决定到这条路的路口去卖。父亲鼓励我去问问斯威策, 看他是否知道我在哪里能弄到几十只木质的水果箱。斯威策(他似乎可以弄到任 何你要的东西)以5 美元的价格卖给我好几大堆的东西,可暂不付款,算是先借 给我。但在第一个周末,我就自豪地把这笔钱还给他了。 每天早上,我穿着粗斜纹棉布的短裤和淡雅的T 恤到树林里去摘悬钩子果子, 把它们放在挂在我肩上的篮子里。当我采到足够多的果实时,就骑着自行车走完 我们这条泥路来到路口。那里有张很轻便的小桌和一把塑料的阳光椅。我把悬钩 子果子装满果箱,然后就坐下等着。我靠得住的顾客一天至少有四位:一位妇女, 虽然我从没有听说过她的名字,但似乎她家里的客人很多;克拉珀太太,她是个 上门服务的护士,每天都会带一个箱子到她的病人那里去;博尔达克先生,他每 天都会经过这里,到镇上去取他的报纸和邮件;斯威策先生,我可以看到他每天 都开车从我们的路口经过。我或许另外还有四五个顾客。他们无疑都觉得很惊讶 :在偏僻树林边的路上有个小女孩在卖悬钩子果子。他们觉得有道德上的义务要 停下来看看。我摘果子要花一小时,骑车来回要二十分钟,再就是三四个小时守 着摊子卖果子——总共大概是六个小时。我卖的悬钩子果子75美分一箱,幸运的 话,一天可赚6 美元。一周六天守在摊位上(有几天下雨,就躲在一把破雨伞下) 可以挣到36美元。这对当时十一岁左右的我来说似乎就是一笔小小的财富了。我 常坐在椅子上,有时读读书,但大多数时候我盯着辽阔的天空。有时我会看到一 对君主成婚的情景,或者是安妮女王的缎带突然一下子断开了的样子。那个暑假 我学会了做白日梦。也就是在那时,我有了克拉拉仍然在成长的想法。在那个夏 天,她应该差不多两岁了,或许是个调皮的小东西。但在我的想象中,她在杂草 和野花丛中玩耍,她的头顶淹没在黄色和红紫色的花簇下,或是伸手去拿悬钩子 果子,弄翻了一箱果子。我想象着她趴在我的轻便小桌上小睡,我拍她的背…… 星期天是我的母亲和克拉拉的忌日。我知道,父亲也知道,但一整天都没有 谁提起。我知道我父亲记得,因为他不停地从谷仓走到房子,然后又走回谷仓, 就像是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中午,他洗了澡,一般他都不会在这个时候洗澡, 而且在浴室里待的时间也很长。我知道在那里有一张我母亲、克拉拉和我的照片。 我十二岁了,对重要的事件和纪念日特别敏感,我认为这个日子应该纪念。 “爸爸,”在他终于从浴室里出来了的时候,我说,“我们可以到巴森食品 店去一下吗?” “去干什么?”他问。 “我想他们那里有花卖。” 他没有问我买花来干什么。 已经出了两天太阳了。我敞着外套,父亲也只穿了一件套头衫。他刮过胡子, 头发也很干净。相比于去年,这是个很大的进步。现在和他在一起不再觉得难堪 了。在那场事故发生后的第一个纪念日,父亲一整天都坐在谷仓里,没有挪动过。 我觉得孤独、悲伤,需要安慰,但我没有勇气走到谷仓去,看到我可能在那里看 到的情景:父亲,我的爸爸,他的嘴张着,像是鼻塞。他两眼茫然,看到的只是 过去的影像。我翻看影集里的照片、做一条串珠项链。祖母打来电话时,我应答 着,然后就忍不住哭了起来。我不停地哭,以致最后她坚持要我去叫父亲来听电 话。 在巴森食品店里,父亲去找餐具洗涤剂,而我则站在摆满鲜花的冷冻货架前 面。那里有雏菊、康乃馨、满天星和玫瑰。尽管这些花束看起来或多或少有些类 似,但我还是花了很长时间来决定到底买哪一束最好。康乃馨看起来是假粉红色, 我很不喜欢。有一束几乎全是黄色,中间插着一枝长的、看起来让人生厌的花, 好像是百合花。 “那束花很漂亮。”父亲指着一束主要是淡紫色和白色的花说。 “那些蓝紫色的花是什么花?”我问。 “我不知道。” “你猜妈妈会喜欢吗?” “我想她会的。”他说。 在回家的路上,我一直都抱着花,想着应该把花放在哪里。在厨房的一个橱 柜里我们有一个梅森食品罐。我想我就把它们插在里面,但我不会把它们留在厨 房里。我可以把它们安置在书斋的咖啡桌上,虽然那对我来说是普通了一点。如 果放在父亲的房间里,我就看不见它们了。最后,我把它们放在了后走廊的搁架 上,然后坐在对面的长凳上欣赏。“它们很漂亮。”父亲从屋里出来去谷仓时说。 但还有些事情困扰着我。把这些花放在屋里似乎不怎么合适。更重要的是, 我担心母亲和克拉拉看不到它们。当然,这是不合逻辑的——如果克拉拉和母亲 变成了灵魂,她们实际上就可以在天堂上往下看到地球,那么也一定可以看透房 屋——但我改变不了我的想法。我穿上外套,带着罐子走到空地的边沿、开始有 树林的地方。我把罐子放在雪地里。 我往后站。那束花在阳光下显得更有活力。我知道它们明天早上就会死去, 但我还是相当满意。 我想起了母亲和克拉拉。我闭上双眼,想象着她们就在我眼前。我时不时地 就会这样,以便能够让她们的样子清晰深刻地留在我心里。我心中的这些画面有 温度、有味道、有动作,是我不可以失去的财宝。 圣诞假期的前一天,我们在学校我们的年级教室里开了晚会。在纽约,我们 把光明节和圣诞节合在一起庆祝。但在新罕布什尔州,这只是一个圣诞晚会,我 们学校里没有人过光明节。我们相互交换礼物,而且因为这个半天,男孩们出奇 地疯狂。我抽到了莫利·柯伦的名字,我给了她一盒有二十种颜色的指甲油。我 一贯是这样,送给别人的礼物就是自己想要的东西。我从比利·布鲁克那里得到 的是一盒警察乐队的磁带,很显然他送礼的原则同我一样。但糟糕的是他不怎么 了解我,不知道我没有录音机。在从学校回家的巴士上,我考虑着向父亲要一台 录音机作为圣诞礼物,不要洗衣机了。 我回到家,挂好外套,发现父亲在他的工作间里。他正全神贯注地做黏合的 准备工作。这是项精确又让人手忙脚乱的工序。弄不好它可以在十五分钟内将你 几个星期辛辛苦苦做成的东西毁于一旦。你得涂好胶水,把要粘的部件放在一起, 用适当的夹具夹紧,看看是否平直,然后把多余的胶水擦去——所有这一切大约 在一分半钟完成。父亲正在做一个抽屉。这个餐具柜他必须在圣诞之前做好,这 是他的第一个受托做的东西。 “在学校过得怎么样?”他问。 “很好。”我说。 “最后一天哦!” “是的。” “晚会怎么样?” “很好。” “你得到什么了?” “一盘警察乐队的磁带。” 我看着父亲的眼睛,希望他正在想:买个录音机,作为给尼基的圣诞礼物, 好主意! 这天是我和父亲走进树林发现婴儿后的一周又两天了。我一直禁不住要想: 如果我们没有发现多丽丝宝宝,她会怎么样。我想象着睡袋被冻成了一个硬壳, 四周是像匕首一样的长长的冰柱。在与吉布森医生的又一次通话中,父亲知道这 婴儿不用切除脚指头了。“她真是个战士!”医生告诉我父亲。这话转达给我的 时候,我感到相当自豪。我还知道她今天会被社会服务部门接走,送到一个家庭 暂时寄养。我听到这个消息时,心里非常不安。因为我希望婴儿可以留在医院。 那样我们就不需要任何人告诉我们她到哪里去了。整个程序给我的印象是证人保 护程式,隐姓埋名,新的家庭成员:新妈妈、新爸爸和新的兄弟姐妹。甚至没人 会告诉我们婴儿新的名字。对我们来讲,她将永远是“多丽丝宝宝。” 我离开父亲,回到屋子里。我走进厨房,给自己弄了杯热巧克力。我把一块 英国松饼放进烤箱。这时我想起了母亲把一碗松软干酪和花生酱混合在一起的样 子。就在前一天,我还想起母亲在花园里的情景,弯着腰,腿晒得黑黑的,裤子 高高地挽在大腿上。我父亲正驾着约翰·迪尔割草机,朝我的秋千开去。因为他 正盯着看我母亲(我现在想起来,当时他是想从正面更好地看她),开着机器剪 着草不知不觉地就进了秋千场。约翰·迪尔割草机的头部撞在秋千上,秋千就向 天上荡去。父亲向后一跳,滚到一边。父亲倒地时引擎就停止了转动,但当他站 起来的时候割草机仍然被秋千卡住,鼻头朝天。母亲笑了起来,用手背掩住了嘴。 昨天晚上,我回忆起在他们的床上,母亲躺在父亲旁边,她睡觉穿的吊带裙 松开的肩带暴露出她部分丰满的胸部。他们很小声地说着话,以免吵醒床边的儿 童床上出生仅仅一个星期的克拉拉。他们在谈论什么呢?为什么我进了那房间呢? 我记不起来了。他们低声说话的时候,一点污渍在母亲的睡裙上散开,乳汁突然 渗漏出来,像一朵大花。我记得我母亲的手赶忙伸向胸部,一边小声地对我父亲 说,噢,罗布;噢,你看! 我在厨房里闻到了糊味。英国松饼黏在了烤箱里。我拔下插头,用叉子将松 饼铲了起来,把烤焦了的部分甩到水槽里。 这时我听到了敲门声,我想那是树枝在敲打房子。随后我听到是人有节奏地 敲门声:敲三下,停一下;又敲三下;再停一下。我想可能又是那个侦探吧。我 是不是该说我父亲不在呢?但如果侦探径直闯了近来,发现我在撒谎又怎么办呢? 我会不会因为对司法人员撒谎而被告发呢?我走到门口,开了门。 有一对夫妇站在门口。天已经开始下起小雪来了。那女的戴着一副大的方形 的蓝边眼镜。她的头发油光可鉴, 厚厚的,剪法很生硬。这是在整个新罕布什尔 州都不可能看到的发式。她擦着樱桃色的口红,这和她的皮手套很相配。她穿着 白色的鸭绒衣,显然不是在L.L.Bean买的。那男的拉开他的黑色派克式滑雪衫的 拉链,微笑着说,“我们在古董店听说有个叫做狄龙的先生可以做夏克尔风格的 家具。我们找对地方了吗? ” 我说是的,他们找对了,但我却很迷惑。斯威策告诉那对夫妇有关我父亲所 做家具的情况不是已经一个多星期了吗?这段时间他们跑到哪里去了?时间停留 了吗?外面下着雪,我请他们进屋来。我得去叫父亲,我补充说。 “爸爸,”我走到他的工作间时说,“来了两个人,他们想要看看你的家具。” 父亲正在黏合。他使劲地摇了摇头,像是在说,看在老天的分上,尼基,不 是现在吧。 “我把他们带到前厅去吧。”我提议说。 这男人和女人跺着脚把靴子上的雪抖落在垫子上。我告诉他们父亲很快就会 过来,我现在带他们去看家具。那女的瞥了那男的一眼,微笑着,像是在说,她 不是很可爱吗? 我带他们来到了前厅,那里的家具有:两把直背椅子,三张小桌子,一张矮 矮的正方形茶几,一张胡桃木餐桌,一个橡木书柜和一个小橱柜。 “我的天啊!”女的说。 “我明白古董店那人为什么那么说了,”那男的说,“这些家具看起来很像 夏克尔式。” “简单,但很漂亮。”那女的说。 “做得真是好。”那男的说。 我想他们是不是因为我在这里才称赞我父亲的家具。当有人来看家具的时候, 父亲几乎总是要找个借口离开,到外面去抽支烟。他不喜欢当一个推销员。顾客 往往都是成对的来——从马萨诸塞州或纽约来的夫妇似乎都想要带些东西回他们 的住宅去,这样的东西能够使他们记住那个假期。我正想着如何给展示室除虫的 时候,父亲走了进来,一边用块抹布擦着手。“对不起!” 父亲没有刮脸,也没有理发。他的眼圈红红的。天啊,他哭过?不,我对自 己说,那是胶水的缘故。他满身都是锯屑,他那样子,说实在话,挺吓人的。 一阵沉默。又一阵沉默。足够让我仔细看看那个男人,他正盯着我父亲。然 后我再看看我父亲,他也盯着他。 “罗伯特吗?”那男的问。 “噢,史蒂夫。”我父亲说。 两个男人走上前相互握手。 “我听说你搬到新英格兰的什么地方去了。”史蒂夫说,一种疑惑的语气, 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简直没有想到……弗吉尼娅,这是罗伯特·狄龙。 在纽约我们曾经在一起工作。” 弗吉尼娅走上前来和我父亲握手,父亲的手很粗糙,长满了老茧。我知道还 能闻到松节油的气味。 “这是我的女儿,尼基。”父亲说。 “我们已经见过了,”史蒂夫说,向我笑笑,“是她带我们进来的。” 又是一阵沉默。 “嗯,”史蒂夫说,“你做的家具很漂亮。真的很漂亮。是不是,弗吉尼娅?” “是的,”弗吉尼娅说,“非常漂亮。那古董店的人是对的。它们太像夏克 尔式家具了!” “听着,”史蒂夫说,一只手放在额头上,“我只是想说……我一直没有机 会告诉你我是多么地难过。关于……你知道。” 我父亲很快地摇了一下头。 “你记得吧,”史蒂夫对他的女友(或者是妻子)说,“我告诉过你有个人 他的妻子和孩子……” “噢!噢,对!”弗吉尼娅突然反应过来,大声地说。“噢,我很抱歉,” 她补充说,“这对你来说一定很难。” 弗吉尼娅紧握小包放在胸口。史蒂夫清清嗓子,环视了一下房间。 “你还和波特一起住吗?”父亲问。 “没有了,我现在住自己的房子了。”史蒂夫说。转换了话题,他显然轻松 了许多。“一年前,我在第五十七街的一幢楼里买了两套公寓,”他停了停, “现在的价格已经是我买时的两倍了。我们住一套,另外一套做了办公室。雇了 三个人为我工作。” “菲利普还在老地方吗?”我父亲问。 “菲利普?”史蒂夫摇摇头,就像他现在简直记不起菲利普是谁似的。“哦, 菲利普,”他说,“不在老地方了,菲利普搬走了,去了旧金山。” “哦。”父亲说。 “嗯。”史蒂夫说。 “你来这里是度假吗?”过了一会儿,我父亲问。 “是的。”史蒂夫说,再一次松了口气。“我们到不同的山去滑雪。我们去 了卢恩和桑迪瑞尔。翻过了基灵顿。弗吉尼娅,我们还去了哪些地方?我们星期 五回家。趁今年初雪,你知道的,要赶在圣诞节人潮以前。”在我的父亲旁边, 史蒂夫显得十分光鲜。“你呢?你去滑雪了吗?” “过去我常滑雪。”我父亲说。 “我去滑雪了!”我同时说。 “我们现在几乎都穿雪鞋在树林里走。”父亲说。 史蒂夫向窗外扫了一眼,像是在找寻树林。“穿雪鞋在树林里走路,”他想 了想说,“有空真想试试。” “对,”弗吉尼娅说,“我一直就想试试这个。” “一定是个很好的锻炼。”史蒂夫说。 “是的。”我父亲说。 “噢,”史蒂夫扫视了一下房间,说,“我们来这里是想买茶几。”他走到 父亲做的茶几前,手在光滑的桌面上抚摸着。我在想,如果这不是我父亲做的, 如果父亲没有失去妻子和孩子,如果父亲不是看起来像身无分文,史蒂夫和弗吉 尼娅还会对这个茶几感兴趣吗? “这是什么木头做的?”史蒂夫问。 “樱桃木。”父亲说。 “那么,这就是它的自然色,”史蒂夫说,“没有染色?” “对,是天然的。时间长了色泽会变暗。” “真的!这最后一道漆是什么?” “聚氨酯,漆后再上蜡。”父亲说。 “你读几年级了? ”弗吉尼娅一边问,一边从随身小包里拿出无色唇膏在嘴 唇上涂了起来。 “我读七年级了。”我说。 她双唇合在一起抿了抿。“那么你就……” “十二岁了。” “是个好年龄,”她说,把无色唇膏放到了小包里,“圣诞节你准备干什么 呢?” 我想了想。“我的祖母要来。”我说。 “哦,那太好了,”弗吉尼娅把小包背到肩上,说,“我的祖母常常在圣诞 节期间做番佛努斯香酥球。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我摇摇头。 “那么,价格是多少呢?”史蒂夫问我父亲。 “真是太好吃了,”弗吉尼娅说,“这是一种卷着蜂蜜和香料的小甜饼,在 上面撒上精制细砂糖。” 父亲清清嗓子。他讨厌在这样好的气氛下商讨价格。“250 美元。”他很快 地说。 我瞪了他一眼。我知道这茶几定的价格是400 美元。我看过价格表。根据斯 威策的建议,父亲印了两百本小册子,每本里面都夹了一张价格表。我父亲散发 出去的小册子还没超过二十本。关于定价,斯威策和我父亲有过争论,他坚持说 我父亲的报价太低。 “这些东西都很好,”史蒂夫说,“你做这个茶几花了多少时间? ” “这不重要,”我父亲说,“如果这是你想要的东西,这就是一个不相干的 问题了。” 父亲赢了这场争论。现在他觉得这价格合理,甚至是很适当。我父亲是靠卖 纽约的房子的钱和以前的积蓄生活的。这个茶几尽管卖了250 美元,但也是等于 白送。 “成交。”史蒂夫说。 接下来就是讨论把茶几拆开装到他俩的车上带走呢还是另外请人送。最后, 他们达成协议,由我父亲把茶几交人托运。弗吉尼娅小心翼翼地写好支票,放到 一张茶几上。 我们一起走到屋后走廊。他俩拉上外套的拉链,和我父亲握手。“很高兴见 到你们。”史蒂夫说。 “很高兴见到你们。”弗吉尼娅对我和父亲说。 “或许我们哪天可以聚聚,”史蒂夫说,“出去吃顿饭,或者喝上一杯。我 们要在伍德斯托克旅馆待到星期五。我给你打电话怎么样?” 我父亲迟钝地点点头。“当然可以。”他说。 史蒂夫又说:“我要记下你的电话号码。” 我父亲去了厨房。 “你想要看看我画在墙上的滑雪山的图吗?”我突然问。除了父亲,祖母和 乔,几乎还没有人看过这个图。 “噢,是的,我们很想看,”弗吉尼娅说,“它在哪里?” “在我卧室里。”我说。 我转身带路,相信他们会跟着我走。真的是这样,他们跟着我,不断问我问 题。问我喜欢住在谢泼尔德吗?想念纽约吗?在学校参加什么体育活动没有?当 我发现一包卷筒卫生纸就塞在楼梯扶手中间时,我后悔提出了这个邀请。我把一 条湿毛巾丢在了楼梯平台上,而且可以看见卫生间里面一团糟,卫生纸还留在水 槽边,另外一张毛巾皱巴巴地挂在马桶的上方。父亲和我在星期六早上打扫房间, 但到星期二房间就乱糟糟的了。我等着弗吉尼娅和史蒂夫上楼。我们经过父亲房 间的时候,我真想去把他的门关上,以免他俩看到没有整理的床和地板上的洗衣 篮。客人们进到我房间的时候,我深感后悔。我没有理床,我的法兰绒睡衣丢在 地上,我的床头桌上有个空的CD盒。更糟糕的是,一条内裤就挂在椅子的柱子上。 “哦,太难以置信了。”弗吉尼娅说。 “你真是个艺术家。”史蒂夫说。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弗吉尼娅说。 “你用的是哪种颜料?”史蒂夫问。 我看了看墙上的图,就明白是因为什么了:一幅拙劣、粗糙的地图,包括新 英格兰北部的三个州,加拿大向上伸出都快到天花板了,马萨诸塞州的名字拼错 了又不恰当地用黑色的颜料改过来,涂得过白的石灰色的山峰表明我已经去滑过 雪了。 “你肯定是个滑雪的好手。”史蒂夫说。 “或许你和你爸爸可以来和我们一起滑雪。”弗吉尼娅用一种我三岁时都不 会用的声音说。 我把内裤塞进了衣服口袋里。 “那是瑞士山中的牧人小屋吗?”史蒂夫问。 “噢!看,史蒂夫——阿帝塔希雪场。”弗吉尼娅说。 我向门口走去。 “你有你父亲的天赋,”史蒂夫说,“或许你可以像他过去那样成为一个建 筑师。” “我要下去了。”我说。 “真可惜他不得不放弃,”史蒂夫顿了一下,说,“但这并不是说他做的那 些家具就不好。” “我爸爸以前干建筑很在行吗?”我问。 “他是最棒的,”史蒂夫说,“他的图画得很好,这可不是所有的建筑师都 能做到的。” “哦。”我说。 “或许这就是他做的家具有这样好的线条的原因。”他补充道。 “啊! 一串珠子,”弗吉尼娅惊叫,“你做的项链!” 我们在后走廊遇到了父亲。史蒂夫从父亲那里接过字条,在空中挥动了一下。 “我会给你打电话的。”他说。 我看着这对男女踏着渐渐增厚的积雪,向他们的车走去。当史蒂夫做三点转 向的时候,我发现他们彼此没有说话。他们要在离开我们视线以后才会把内心的 话说出来。就在汽车驶上私用车道离开的时候,他们两个都微笑着。 “你完成了你的黏合工作了吗?”我问父亲。 似乎过了一分钟他才把目光集中到我身上。“差不多了。”他回答说。 “你和他很熟吗?”我问,“我到你的办公室去时就从来没见过他。” “不是很熟。他在另外的部门工作。” “她很漂亮,你说是吗?”我从挂钩上抓起一顶针织帽,在空中拍打。 “我想是吧。”他说。 “你在纸条上写了些什么? ” “就是一个号码。” “谁的?” “没印象了。”他说。 帽子掉在了地上,我把它捡了起来。“你要金枪鱼三明治吗?”我问。 “听起来不错。” 但我们还是站在走廊里,谁都不想离开。我注意到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了。 “爸爸!”我靠近他一些,说。 “什么?” 我戴上那顶帽子。“你在纽约市工作的时候,你喜欢那个工作吗?” “我喜欢,尼基,”他说,“是的,我喜欢。” “你干得好吗?是一个建筑师?” “我相信我干得好。” “你设计些什么?” “学校,旅馆,还有一些要恢复原貌的公寓大楼。” “你会再回去干这个吗?”我问。 他摘下我头上的帽子戴在自己头上。“不会。”他说。 “要下一场大雪吗?”我问。 “可能吧。”父亲说。他戴着这帽子显得很可笑。 “真让人扫兴,”我说,“现在是假期呢。” “你只是过一个下雪天罢了。”父亲说。 “奶奶什么时候来啊?”我问。 “明天晚上。” “你给我准备圣诞礼物了吗? ” “不告诉你。”他说。 “我在想我可能喜欢有个录音机。事实上是我需要一个录音机。” “是这样吗?”父亲说。 后来,在那天下午,当我在给祖母做串珠项链的时候,突然听到了汽车发动 机的声音。我走到窗口往外看,看见车道上有一辆蓝色小车。我看着那车一直开 到了谷仓旁边我父亲停放卡车的地方。 哇,我想,是赶在圣诞节前来买东西的吧。 我跑下楼,打开门。一位年轻妇女站在门阶上,双手插在淡蓝色派克式外套 的衣兜里。她仰头看,深栗色的头发搭在脸上。她把脸上的乱发理到耳背后。她 的头发很好,笔直。 “狄龙先生在吗?”她问的声音好小,我要把头伸出门外才能听到。 “你是说狄龙吗?”我问。 她点点头。 “是的,他在这里。” “古董店的一个男的说狄龙先生做家具,还说有些家具要出售。是吗?他说 我应该过来看看。对不起,我不知道在哪里可以停车。”她的声音很不自然,而 且她说得很快。她眼睛的颜色和她外套的颜色相近。她的眼睫毛上挂着雪花。落 在她头顶上的雪,就要形成一顶带边的帽子了。 “你最好进屋来。”我说。 她跨过门槛。她的牛仔裤罩在靴子上,裤脚边已经湿了。她迅速地瞟了一眼 后走廊:毛线帽和棒球帽、秋天和冬天的外套、架子上的一包路盐和一罐WD-40 万能防锈润滑剂。因为下雪的缘故,天色暗下来。我打开了灯。这女人突然后退 了一点,头轻轻颤动了一下。她的头发又搭在了脸上,她把它们卡到耳背后。 “我去叫我父亲。”我说。 我沿着过道跑到谷仓。他正在做抽屉,抬头看着我。 “你简直不会想到,”我说,“我们又有一位顾客了!” “我想我听到发动机的声音了。”他说。 他和我一起回到屋里。那女的还站在后门口。她的肩膀高耸着,双手交叉抱 在胸前。 “家具在前厅。”父亲一边说一边做手势。 “我应该把我的靴子脱下来。”女的说。 我正要说那没有关系时,她就已经拉开一只黑色皮靴的拉链。她脱下它,接 着又解开另外一只。她把两只靴子并排放在垫子上。她的裤脚边落到了地板上。 当她站起来的时候,我看到她的面色苍白。这在新罕布什尔州的冬天是不正常的。 “我需要给父母买些东西作为圣诞礼物。”她说。 “我可以给你看看我做的东西,”父亲向窗外看了一眼,问,“你来的路上 遇到什么麻烦没有?” “路很滑。”她说。 我跟着父亲和那女的进了前厅。她的皮大衣在她的臀部上闪光。头发簇在后 衣领上。 在前厅,那里的灯光让我和父亲看见:樱桃树的、胡桃木的和枫木的桌子及 椅子上都盖上了薄薄的一层灰尘。 “我去拿抹布。”父亲说。 他离开这屋后,那女的把她的头发从衣领上放下来。她拉开大衣的拉链。我 观察着她的穿着。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衣,没有扎进牛仔裤里。外面罩着一件粉 红色开襟羊毛衫。颈前挂着一只银色的护身符,穿在一根皮绳上。我做的串珠项 链穿在细牛皮绳上,带有银色的扣子。我计划夏天把它们和悬钩子果一起卖。 “我喜欢你的项链。”我说。 “哦!”她用手摸了摸,说,“谢谢。” “我也做首饰。”我说。 “很好,”她说话的声音很明显地表明她想的不是首饰。 她用手指在一张桌子上摸了摸,在灰尘上中留下了几道弯弯的痕迹。 “你需要买个礼物。”我说。 “是的,”她说,“给我父母。” “你住在谢泼尔德吗?” “我只是来买东西。”她说。 “很抱歉。”父亲拿来了抹布,说。 父亲抹着桌子,那女人站在旁边。“你做的东西很好。” 她一件一件地看,用手摸着每一件家具。她的手指在椅背、书柜的表面滑动。 “或许他们需要一个书柜。”她说。我以为她还要说什么,但她闭上了嘴。她的 脸很圆润,尽管她似乎并不是特别的胖。但是,她的眼睛看起来和脸很不配,就 像是属于另外一张脸,或许是一张不健康的脸。她的眼睑下面是蓝色的月牙形。 我想她一定不好意思问价格,就主动地提到价格表。“我们有价格表。”我 说。 父亲赶忙摇了摇头。 那女的把脸上的头发捋开,说:“是的,当然。” 我不理睬我父亲,从壁炉架上拿下价格表递给她。她看着价格表。“这是什 么做的?”她指着一个小橱柜问我父亲。 “这是胡桃木做的。”父亲回答。却没有说它有镶了板条的门,装了铰链, 表面还上了蜂蜡。他真不是当售货员的料。 那女的绕到一把椅子背后。她伸出一只手,靠在椅子上面,说:“这真的好 漂亮。” 她往一侧迈了一步,踩到了牛仔裤的脚边。她弯下腰,把裤脚往上卷。她做 这事时我仔细地看着她。她卷起另外一条裤腿后站了起来,而我还在看着她的双 脚。这时,那双棒针线织补边的袜子——灰白色的安哥拉兔毛袜子——就在我的 心里留下了印象。她对我父亲说,“其实我到这里来不是买家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