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在纽约的时候,我一年有两三次要去父亲的办公室。父亲的办公室在麦迪逊 大街,帕特里克大教堂附近。父亲很喜欢这里,当他要搭乘火车时,他可以从这 里一直跑到中央火车站去。这也是一个母亲喜欢的地方,因为这里是她“一日游” 的中转站。每当她问“想出去玩一天吗”,我就知道是要进城去了。我就得穿上 最漂亮的衣服和鞋(不能是运动鞋),而母亲又照例要叮嘱几句,重温一下“礼 仪课”,这同定期要求飞行员检查飞行设备很相似。 我们上了车,母亲总是让我坐靠窗的位置,这样,在火车穿越曼哈顿时我就 可以看到哈得孙河,看到岸边的悬崖峭壁和乔治·华盛顿大桥。当火车接近城市 的时候,如果有座位空着,我常常会移到车厢的另一边。我试着想象那些住在铁 路旁边的房子里的人的生活。我凝视着市内住宅区长长的大道。随着火车“咔嗒 咔嗒”地向前行进,我被两旁高高的公寓大楼所震撼;我想知道,二十五层楼那 么高的阳台是不是有人真的在使用。我们穿过了隧道,然后出现在了巨穴似的中 央火车站。在石头地板上走过的时候,我要尽力才能赶上母亲的步伐。她牵着我 的手,直到父亲办公大楼的旋转大门前,才会把我的手放开。 父亲办公室的休息厅里摆放着装在玻璃箱子里的大楼的模型,这些大楼都是 他们公司设计的。这些模型很复杂但做得很精确,房屋由火柴棒大小的部件搭成, 灌木丛比我的指甲盖还要小。我真想爬到这些微缩世界里去。我们到达的时候, 父亲总会从办公室里出来关照一番。他的白色衬衣扎在皮带里,袖子卷了起来。 领带紧贴衣领。这情景和履行仪式一样。不同于礼拜仪式的是,他要吻我母亲一 下,叫她别花钱太多。母亲就总是笑一笑,然后叮嘱我要听爸爸的话,做个好女 孩儿。 当父亲和我在一个个小隔间的过道里走过时,那些秘书和绘图员都会走出来 和我们打招呼,或者用他们的手拍一下我的手。我记得有个叫彭尼的,她把糖果 保存在一个罐子里,她总是要邀请我到她的隔间里去,给我几块糖尝尝。我特别 喜欢安格斯,我父亲的老板。他把我放到绘图桌前的高凳子上,给我一套还没有 开封的彩色铅笔。他还会给我一把丁字尺,吩咐我干一份差事:比如画一座房屋, 或一所学校,要不然就把一家商店的正面画出来。我全副身心地投入这些工作, 而且总是会得到父亲和安格斯的过分的赞扬。“你多大啦?”安格斯会一本正经 地问我。“或许你中学一毕业我们就该雇用你了。” 有时候我会走进父亲的办公室。在他接电话或在绘图桌上工作的时候,装作 是他的秘书。中午,他停下工作,穿上外套,然后我们一起去吃午饭。我们到楼 下的熟食店。在那里,我可以点奶酪薄饼卷和一碗凉拌卷心菜。甜点轮流放在一 个玻璃容器里。我还记得自己当时很苦恼,不知道该选择奶酪蛋糕、指形小饼还 是奶油巧克力派。父亲一般都不吃甜点,但他高兴时也会给自己来一个,这样我 就至少可以品尝两个品种了。午饭后,我们会去中央公园的动物园,或是去一家 书店,我可以在那里挑一本书。在办公室里,我父亲是罗布;在熟食店里,我父 亲是狄龙先生;在我眼里,他就是实实在在的爸爸。身穿白色的衬衣和西服套装 的他,成熟而有魅力——我们走在人行道上,他的大衣敞着,随风摆动;他举起 手臂,伸出手指,招呼出租车。 三点半的时候,我就有点疲倦,感到无聊了。但母亲总是准四点才回来。在 她“一日游”归来的时候,两手总是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脸庞红红的,有点气 喘吁吁的样子。我总觉得她一直在跑。那些购物袋很特别:有的是闪光的粉红和 白色相间的条纹,有的是黑色的,印着金色的字母。对于这些无节制的花费,父 亲会假装感到震惊,但我知道他实际上是并不在意的。有一次,他们以为我到洗 手间去了,就背对着门站着。母亲拿出一件她买的东西来,打开纸包装。我看到 一条折叠起来、蓝色丝绸的、精致的蕾丝内衣。父亲戳了一下母亲,母亲笑着躲 开了。 我和母亲该走了的时候,父亲总是要用力地抱抱我,就像是我们要飞到巴黎 去,他会几个月都见不到我们似的。其实随后,就在六点二十分,他也会回家的。 我和母亲要跑着去搭乘火车。在我们穿过隧道以前,母亲总是会睡着。这时我就 会瞅瞅袋子里的东西。掀开鞋盒的盖子看一看,或者用手指摸一摸那些羊毛的、 丝绸的或棉的东西。我时常也会睡着,头靠在母亲的肩上,或者完全倒下去睡在 她的大腿上。 晚饭的时候,夏洛特穿着牛仔裤、白色衬衣和羊毛衫出现了。她抱着双臂站 在厨房门口。她的眼睛看起来很是疲惫,鼻孔红红的。 “嗨。”我说。 我正削着土豆。土豆和沙拉是由我负责的。父亲站在炉子旁边,油煎着三个 鸡胸。他背对着夏洛特站着。当我叫到她名字的时候,他也没有转过头来。他的 头发向上竖立着,黏结的样子就像他刚刚摘下羊毛帽子。这个下午的大多数时间 里,他都在不停地铲雪,暗暗地和雪较着劲儿,但以失败而告终。 在离开夏洛特房间后,我到楼下看看父亲要我干什么,其实也是为了证明我 没有在夏洛特的房间里。然后我回到我的房间去包那几件要送出去的圣诞礼物: 给父亲的一顶蓝色和白色条纹的卷边帽子和给乔的一双棒球手套(不久我就要和 他一起去滑雪了)。我还必须要完成给祖母做的串珠项链。好无聊!我溜到书斋 去,把火生了起来,用从我父亲工作间里拿来的木屑往炉子里添。火让我想到了 果浆软糖。我在厨房的抽屉里发现有一袋,袋口半开。这还是夏天留下来的,变 得像纸板一样硬。我解开一个衣架,把糖袋挂在炉子边上烤,弄得自己有点恶心, 也败了我晚餐的胃口。于是我就躺在沙发上休息,双腿张开、看着火,直到我不 再感觉不舒服。我在想,一个小小的决定是如何改变一个人命运的。而做出一个 决定只是在转瞬之间。如果十多天以前的那个十二月的下午,父亲从他正在做的 凳子上抬起头来,问我准备好了没有的时候,我回答说没有,会怎么样呢?那样 的话,我就得回到屋子里去。或者我就饿了,或者我就得开始做我的家庭作业。 这样我们也就没有出去散步,现在也就没有什么多丽丝宝宝了。她就一定死在雪 地里了,而且我们也可能已经从马里恩或斯威策那里听到这个消息了。我想我们 也一定会感到震惊和难过,罪恶就发生在自己住所附近,换上你也是一样的。或 许我和父亲会因为那天我们没有到树林里去散步而感到内疚。但这样也就不会有 夏洛特,也不会有沃伦侦探在我们的生活中出现了。 “尼基是你的真名吗?”这时夏洛特在厨房里问我。 我等着父亲来回答,但他没有。于是我回答道:“是尼科尔的简称。”父亲 仍然背对着夏洛特,就像是他根本不知道她在这里。“是不是,爸爸?”我故意 问道。 父亲什么也没说。 “要我帮忙吗?”夏洛特问。 “不用。”我说。 “那我来摆桌子吧。”她说,向周围看了看,找桌子。 “我们不用桌子。”我平静地解释道。 “那么……那么我就只能坐着吃饭了。”很显然,这样的交谈让夏洛特难堪。 她离开了厨房。 “你为什么这样?”她走了以后我问父亲。 “怎么样?”他用钳子把鸡肉从锅里夹出来。 “你知道……没教养。”我说。 “你弄的土豆怎么样了?” 窗外,风呼啸着。雪稳定地下了片刻后,又往窗户玻璃上猛打。我想到了沃 伦,他回到他的两个孩子身边了吗?我想到了多丽丝宝宝,她是不是按照安排被 寄养了,离开医院后的第一夜她是在哪里度过的呢? 夏洛特、父亲和我坐在书斋里,腿上放着盘子。我和父亲已经完全掌握了这 一技能,但这样的用餐方式似乎却让夏洛特难以适应。她的鸡肉在盘子里滑来滑 去。膝盖上落有少量的沙拉。她用纤细的手指撕下生菜的叶子。父亲一如既往地 吃着,他的脸像是戴上一副面具,除非不得已,他会忽略夏洛特的存在。我也吃, 一边关注夏洛特,体谅她目前的处境,同时越来越对父亲不耐烦了。这顿晚餐把 夏洛特弄得狼狈不堪。她吃得很少,看起来是我们三个当中最不自在的一个。她 的眼睛几乎没有离开过盘子,艰难地咽着每一口。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就像是 感到羞愧。我想她会从椅子上站起来跑掉。父亲僵硬的态度也让我无言。我们和 着窗外的风声吃着晚餐。灯闪了一两次,像是在提醒我们随时可能停电。在新罕 布什尔州过了两个冬天后,父亲和我有了一个相当大的放烛台的隐蔽的地方、一 些燃了一半的蜡烛和随时可用的手电筒。我喜欢停电。因为在这暴风雪之夜,我 和父亲可以搬到带壁炉的书斋里去。我们在睡袋里睡觉。在没有电的情况下,我 们要娱乐,还要准备饭食,这对我们的聪明才智是一个考验。这样的时候又惬意 又温暖。当电来的时候,突然灯光大作,就像是警察的聚光灯射了进来,我总是 会感到有点沮丧。 “我们这里肯定会停电的,”我说,“夏洛特和我可以睡在这里。睡在睡袋 里。” 父亲冷冷地看了我一眼。 “我在楼上就挺好。”夏洛特说。 “不,不好,”我说,“那里没有供暖的东西。我们这里唯一的暖气来自壁 炉。” 父亲从座位上起来,拿着盘子到厨房去。夏洛特放下手里的刀和叉,很庆幸 这场游戏的结束。她把头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我站起来,拿上我和她的盘 子,跟着我父亲出去了。他和我分摊洗碗的工作。一天晚上是我,一天晚上是他。 而今天晚上我确定应该是我洗,但他已经开始干了。 当我再回到书斋的时候,夏洛特仍然闭着眼睛,我想她睡着了。我在她对面 父亲的椅子上坐下来,看着她。她的眼皮带蓝色,她的嘴微微张着。我想要知道 在过去的这十天里她到过哪里,干过些什么。 我想到在沃伦侦探来访的时候,父亲本来是可以很容易地告诉他夏洛特就睡 在楼上的。真是这样的话,就是另一番景象了。穿着我的缀粉红色和蓝色小熊的 睡衣的夏洛特就会在后走廊里被戴上手铐带走。或许我们就再也见不到她了。父 亲就会总是对我说那是最好的结局,而我则会永远认为他是错的。 我常常在想,沃伦把手铐放在哪里的呢?他有没有带枪? 我拿起一本断断续续读过的书,我找到读到的地方,想要专心地读一读,但 我做不到。我重重地把书扔到了桌上。 夏洛特睁开了眼睛。 “你想看看我的房间吗?”我问。 她坐了起来,眨着眼睛,有点迷惑。 “我给你看我母亲的照片吧!”我说。 “噢,好的。”她说。 我们一起上楼进了我的房间。趁着夏洛特睡觉的时候,我已经把房间收拾了。 我的睡衣和空的CD的包装是看不到的了。一跨过门槛,夏洛特似乎就放松了。她 站着欣赏着我的壁画,至少看起来是这样。奇怪的是,现在它看起来似乎没有以 前那么业余了。我想到了史蒂夫和他拿到的那个虚构的电话号码,不知道谁会接 到他的电话并且感到莫名其妙。 “这好棒!”夏洛特双手插在牛仔裤的后袋里说。这姿势把她突起的小腹显 出来了。我用一个陌生人的眼光再次扫视我的房间:书桌上放着用鞋盒装着的珠 子和生牛皮卷;床上是在纽约买的淡紫色、白色相间的被子;架子上是我不再玩 了的游戏;床旁边的桌子上有阅读台灯和收音机;地板上一本《杀死一只知更鸟 》,是我上学必须要读的一本书。 “你做过法式发型吗?”她问。 “没有。”我说。 “我想你做法式发型一定很漂亮,想要我给你做一个吗?” “好的。” “坐在这里。”她说。她将我的头发理到我的耳背后,她的手指轻轻地移动 着,这让我闭上了眼睛。自从母亲死后,就没有人这样摸过我。 “我需要一把梳子。”她说。 “在窗台上。” 我移动到书桌旁边,夏洛特站在我的后面。她把我的头发往上梳。梳在头上 就像是妈妈的手指头在头上移动,温柔中使人感到甜蜜。我进入了一种梦一样的 境界,在睡着和清醒之间。她给我弄头发,没有说话。 “你是家里唯一的孩子吗?”我问。 “不,”她说,“我有两个哥哥。我的父母是法裔加拿大人,是虔诚的信教 徒,生活十分严谨。两个哥哥都是我的保护人。” “他们知道你的事吗?” “噢,天啊,不知道,”夏洛特说,“他们会杀了我的!我的哥哥还肯定会 杀了……你知道,我的男朋友的。” 男朋友。听到这个词就像当时听到“帮凶”一样,让我全身一震。 “你们以前住在哪里?”她问。把我的头发分成了一束一束的。 “纽约。” “你们为什么搬到这里来?” “父亲执意要搬的。他说他必须要离他的记忆远一些。他说他不能够再住在 以前的房子里了。” “你不介意吗?” “开始我很气愤。但后来,我理解到这是他必须要做的事情了吧,我习惯了。” 我摸了摸她正在给我做的发型。真专业,每一根头发在我头上完美地鬈曲着。 “哇!”我说。 “我怎么没有看见电视机?”夏洛特把一束头发分到了我的左边。 “我们没有电视机,”我说,“我有个收音机。我的父亲母亲都不赞成让孩 子看太多的电视。而自从那次车祸以后,我想他就害怕他在电视上看到事故和灾 难。” “你的母亲和妹妹是什么时候死的?” “两年前。” “从那以后是不是就没有人给你梳理过头发了?” “没有。”我说。 夏洛特把我的头发放下来。我从桌上的小圆镜里可以看到她。我看到她闭上 了眼睛。时不时地,她会想到那晚和第二天,想到她所做的事情,想到在汽车旅 馆里发生在她身上的事。 我很清楚地知道这是什么样的感受。当我刚刚搬到新罕布什尔州的时候,不 管是在橄榄球场上还是在乐队的练习室里,悲痛都会突然袭来。甚至在我并没有 想我妈妈的时候,她也会意外地出现在我面前。我会突然想到她,看见她端着杯 咖啡站在厨房里我给她照相的地方,或是开着她的大众车带我兜风,或是我在看 迪斯尼动画片的时候她坐在电视机前的椅子上织毛线。每次都让我很痛苦,现在 仍然是这样。 “你还好吗? ”我问。 “我很好,”她说,我看到她的脸色又有了红润,“刚才睡那一觉很管用。 还有食物。” “你根本就没有吃什么。” “没有吃太多。”她说。 “我们等会儿可以下去吃热巧克力,”我说,“实际上,我是靠热巧克力活 下来的。” 我听到楼梯平台上有脚步声传过来,紧接着就是敲门声。 夏洛特把梳子放到了桌子上,站得离我远了一点。 父亲进来了。他看了看我,然后又看了看夏洛特,最后盯着我问:“你们在 干什么?” 我们在干什么?证据很明显,都摆在我的头上。 夏洛特走上前来,走到我旁边。当她轻轻走过父亲身旁、走出房间的时候, 她都没有回头看我父亲一眼。 “要我把她锁在房间里吗?”他问。 “不。”我说。 他摇摇头,说:“暴风雪越来越大了。” 这太好了,我想。父亲不能够让夏洛特离开,而沃伦侦探也不能到这里来了。 我真希望下几周的暴风雪。 “你有手电筒吗?”父亲问。 “有。” “有电池吗?” “有。” “听,这风的声音——我们有可能需要它们。” “那她呢? ”我问,头往客房的方向歪了歪。 “我放了一把手电筒在她床头柜上。” “几点钟了?”我问。 “大概九点半了。”他说。 “你对我的头发什么都没有说。”我说这话时含有挑战意味。 “你怎么叫它?” “法式发型。” “很漂亮。”父亲一脸的疲惫,显得比他四十二岁的年龄要老。 他叹一口气,说:“去睡觉吧。” 我没有脱衣服就爬上了床。我关掉床头灯。我摸着我整齐的新发型,听着窗 外呼呼的风声。我不时产生幻想,想象中我听到有汽车在我们的专用车道上行驶。 我搜寻着引擎的声音。我想到了沃伦侦探。他相信我说的关于斧头的事吗?我不 知道。或许他还很高兴当时我的父亲没有在场呢:没有父亲盯着,他会更方便地 四处看看。 听着铁锨铲在花岗岩台阶上的声音,我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