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我走过树林,知道父亲会等着夏洛特。我不想被告知要去自己的房间。我要 愿意,自己就去了,爬上床,用被子盖住头。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我会很快睡着, 一觉醒来一切都忘记了。 回去的路很容易找到:三个穿着雪地鞋的人在上面踏过。父亲正生气,踏下 去的痕迹最深。我还没有到家,雪又开始下了。 我总是对大雪的降临感到惊奇。最初只是几片小小的雪花飘浮在空中,我不 敢肯定是确实在下雪了呢还是风将树枝上的雪吹了起来。随后就是漫天的雪片缓 缓飘落,和在电影里看到的下雪场景一样,就像是满天飞舞的圣诞卡片,慢慢落 在大地上。 我离开父亲和夏洛特走了有十五分钟。我感觉似乎是暴风雪来了。我想我是 不是该在路上等着,以防在父亲和夏洛特到达我所站的地方之前,雪就把那些痕 迹盖住了。但我又想到,父亲肯定是知道回来的路的,我用不着去管他们。我不 想去想他们默默地走在路上的情景:夏洛特走在前面,父亲跟在后面,两个走在 树林里的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到了家,我脱下雪地鞋,走进屋去,在厨房的柜子里找到一包林丁糖,然后 赶忙回到自己的房间。我把湿透的衣服一件件地脱下,扔到了地板上,只剩下内 衣。我在书桌上的镜子里照了照,发现我的脸很红,头发黏在了一起。我走到床 边,坐在床沿上,往嘴里塞着林丁糖。 我一边嚼一边在床上躺了下来,把被子拉到脖子下。窗外的一切都是模糊的。 我听到后走廊上开门、关门和靴子踏在垫子上的声音。又一次开门、关门的声音, 靴子踏在垫子上的声音。没有说话,只有穿袜子的脚踏在楼梯上的声音。我听到 客房门吱吱地响了一下,接着楼梯上又传来脚步声,这次比前一次沉重一些。随 后,我听到父亲卧室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我躺在床上,听着,但只是一片寂静。 一阵敲门声把我弄醒了。我觉得很冷,卧室里是不该这样冷的。我用肘撑起 身来,发现外面一片漆黑。 “尼基。”父亲说。 “等一会儿。” 我把被子掀到一边,从门后取下浴袍,穿上。我系上腰带,打开门。 父亲站在黑黑的走廊里。他手里的手电筒照着门,我只能看清他的脸。 “停电了。”他说。 “几点了?” “七点。穿好衣服到书斋里来。把她叫醒,也把她带下来。”父亲仍然不愿 意叫她的名字, “还有,尼基。” “什么?” “你不要……我是说……你别再像那样乱来了。” 我看着手电筒照在地板上的光圈。 “要知道,再过半个小时,我就可能找不到你们了。”他说。他的声音里已 经没有了怒气,但父母亲对于儿女的那种满怀关爱的责备依然在。 “对不起。”我说。 “我希望如此。”父亲在黑暗里说。 我必须去摇夏洛特的肩膀,叫醒她。她的脸压着枕头,嘴微微地张着。就在 我要触到她的时候,我想知道她梦到了什么。她梦到了她的那个名叫詹姆斯的男 朋友?梦到了多丽丝宝宝?或许她的梦更加具体、更为恐怖——她梦到的是一个 被埋在一堆雪下面的婴儿吗? “停电了,”她坐起来的时候,我告诉她,“我们得到楼下书斋去,那里有 壁炉。” 她似乎还没有完全明白,问:“什么? ” “穿暖和一点。”我说。 “几点了?” “七点。这桌上有把手电筒,你拿上用,特别是在下楼梯的时候。” 当我走进书斋的时候,壁炉里已经升起了火。咖啡桌上放有五六支燃着的蜡 烛。凭以前的经验,我穿得很厚。我穿了两件羊毛衫,两双袜子,牛仔裤里面还 穿了条长的睡裤。我听到父亲在厨房里。我走到窗前,望着外面的雪。暴风雪已 经停了,云层正在散去。西边的天上出现了星星和月亮。我喜欢月光洒在雪地上 的景象,一幅晶莹的、泛着浅蓝色光的凝固的图画。沙发旁边有两个卷起来的睡 袋。通常是预备着给我和父亲晚上需要靠着炉壁睡觉时用的。但现在我想应该是 给我和夏洛特用的了。我知道,父亲是不会和夏洛特睡在同一个房间的。 父亲进来了,问:“她就下来吗?” “是的。” “那里有件羊毛衫,是给她穿的。”一件厚厚的灰色羊毛衫叠好放在沙发的 扶手上面。 “你在弄什么?”我问。 “炒鸡蛋和熏肉。” 父亲在厨房里把煤气炉点燃就可以保持暖和。我现在意识到,这可能就是他 今晚睡觉的地方。 我在壁炉前面跪下来,往里面添了一点干木柴。木头地板上有两处烧焦的痕 迹,那是一块长木头倒下时溅出的火花留下的。壁炉的内壁黑黑的,是烟熏的。 夏洛特出现在门口。她穿着她那件粉红色的羊毛衫,头发刚梳过。在火光下, 她的皮肤是玫瑰色的。 “我爸爸在做饭。你饿了吗?”我说。 “饿了。” “我也是。我都要饿死了。” 夏洛特双臂交叉着,坐在沙发上。 “你们走回来的时候发生什么事情了?”我问,“我父亲说什么了吗? ” “没有。”她说。 “一个字也没有说?” “没有。” “哦。”这是我的一般性应答。我的手轻轻拂过她的牛仔裤,说:“你的裤 子是湿的。” “只是一点点。” “你会冻坏的。” “没事儿。” “在这儿等着。” 我上楼去到父亲的房间。我在一堆干净衣服里找了一条裤子。干净的衣服是 叠起来的,我只能凭这一点把它们同那些丢在地上的脏衣服区别开。父亲的裤子 穿在夏洛特身上,会显得空荡荡的。 “我不能穿。”当夏洛特看到我给她拿来的是什么样的东西时说。 “你可以穿的。”我平静地说。我不愧是我父亲的女儿,不由分说,“把它 穿上,这里有腰带。还有,那件羊毛衫是给你的。它比你身上那件暖和。” 夏洛特犹豫了一下,然后站了起来。她接过衣服,向起居室走去。 “把你的牛仔裤挂起来晾干,”我喊道,“挂在门上或其他地方。” 我把盘子放好,倒上牛奶。我很用力地开关着冰箱门,就像里面有只野兽, 想要逃出来。父亲端上了炒鸡蛋。闻着熏肉的香味,我直流口水。 我平端着两个盘子,发现夏洛特坐在沙发上。她卷起牛仔裤翻边,把父亲那 件羊毛衫套在她粉红色羊毛衫上面。看起来就像是在万圣节的晚会上她扮演着他。 我把一个盘子放到她面前。她看着盘里的食物,但没有动手拿起叉子。 父亲端着他的盘子,提着灯进来了。看到夏洛特穿着他的衣服,他显然有些 吃惊。在灯光的照耀下,在窗户的旧玻璃里我可以看到我变了形的脸。 夏洛特举起叉子,拘谨地咬了一口。我知道她一定和我一样饿,但她的表情 动作拘谨,显得过于正式。 我在想,是什么构成了家庭?父亲和我从严格意义上说是个家庭,但我俩现 在谁都不会用这个词。是的,我们是父亲和女儿,但因为我们是一个被撕裂了的 家庭的成员,现在我们把自己视为半个家庭或把我们的家庭看做是一个影子家庭。 然而,当我们坐在那里,膝上放着餐盘,我就感觉到,或许只是想象,这就是一 个由我父亲、夏洛特和我组成的“家庭”。 我有这样的想象是因为我想要这样。我想要个姐姐,她不能完全替代母亲或 克拉拉,而只能代替她们的某个方面。她会告诉我如何梳头,或者怎么和男孩子 交往,她可能也懂得如何着装。我父亲、夏洛特和我没有共同的血液,但我们被 一个人联合到了一起。这个人或许就在这屋子里徘徊,或许就正躺在屋子中央温 暖、柔软的垫子上。 “这很好吃。”夏洛特说。 父亲耸了耸肩。 电话铃响了,声音既刺耳又陌生。我总是忘了停电时电话也会响。一时间我 们谁也没动。我想到了沃伦侦探,就一下跳了起来。“我去接。”我说。 当听到那头是乔的声音时,我松了一口气。“嗨。”我说。 “你在干什么?”乔问。 “吃饭。” “我好无聊啊。” 我往书斋里看了一眼。如果乔知道那个被遗弃的婴儿的母亲就坐在我父亲对 面时,她就不会觉得那样无聊了。 “这次暴风雪持续的时间太长了。”乔说。 “是的。” “在这场暴风雪之前,我们去看了电影。” “和谁去的?” “我的表兄妹。你还是要来滑雪吧?” “是的。”我说。 “你一天都干什么了?” 我干什么了?我带着被弃婴儿的母亲到树林里去了,然后看着她悲痛欲绝的 样子。 “没干什么,包装了几件礼物。”我说。 “我也是。” “我想我得走了,以后再打给我好吗?”我说。 “好的。”乔说。 我挂了电话。我在厨房里站了一会儿。又吃了一块熏肉。当我回到书斋的时 候,夏洛特已经吃完了,呆呆地坐着,像是在等着指示似的。父亲也吃完了。 夏洛特站起来,从我父亲手里拿过盘子,放到自己盘子的下面。我看着她走 进厨房。 “乔有什么事吗?”父亲问。 “没有,”我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那样做。” “做什么?”父亲问,尽管他完全知道我在说什么。 “不和夏洛特说话。和她说话会要了你的命?” “我根本不认识她。”父亲说。 “她并不是想要住在这里,”我说,“她一直在说她要离开。” “一旦路上的积雪被清除干净,她就可以走了。”父亲说完站起来,“这不 是一个社交场合。” “你知道什么是社交场合吗? ”我大声说道。 我到厨房的时候,夏洛特正在擦盘子。我把灯放在炉子上。夏洛特的头发在 灯光下闪着金黄色的光。 “你会下棋吗?”我问。 “不怎么会。”她说。 “你想把果浆软糖烤一烤吗?” “在火里烤?” “是的。” “嗯,不怎么想。不过你可以弄一些。”她说。 我记得昨天我是多么渴望这样。我听见父亲在外面铲雪的声音。 “如果你有其他游戏或别的什么,我可以和你玩。”她又说。 “以前你晚上都干些什么?”我问,“你和詹姆斯住在一起的时候?” 话一出口我就感到有些难堪。或许他们整个晚上都在做爱。 “他要训练到很晚才回来。我们吃饭,也可能会听一会儿音乐,然后他去学 习,我看看书或者看看电视。有时候我也打打毛线什么的。” “你会织毛线?”我问,有些吃惊。 她点点头。 “我也一直在织毛线,”我说,掩饰不住兴奋,“记得你今天戴的帽子吗? 那顶紫色和白色相间的帽子?那就是我织的,大概一年前吧。” “真酷!”她说。 “我还没有遇到过谁会织毛线呢,除了老太太们。山下店里的马里恩也会织。” “谁教你的?” “我妈妈。” “我是我的祖母教我的,”夏洛特说,“她教我编织、画画和缝纫。过去她 还要求我只能和她讲法语。” “不是你妈妈教你的吗?”我问。 “妈妈一直在工厂里工作。”夏洛特把所有的脏碟子都放到水槽里。她擦干 净盘子,然后放到了冰箱上面。“夏天,我和詹姆斯就在后院里坐一坐。房东允 许我们在那里开了个园子。我在里面种了些蔬菜,但多数都是花。” 父亲把壁炉的温度定到了两百度,这足以让厨房也暖和起来。但厨房里没有 椅子可坐。我回到了书斋,正遇上父亲搬了一些木头进来。他一言不发地把木头 放到壁炉边,又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夏洛特来了,和我一起待在壁炉旁。 “你读几年级了?”我问。 “大二。”她说。 “你不回学校去了吗?”我问。 “不回去了,”她说,“再也不回去了。” “是因为他有可能在那里吗?” “他会打曲棍球。因此他获得了一个奖学金。”她停了一下说,“他想进医 学院。” “噢。”我拉了拉毯子说。 “所以我不能够告诉任何人。”她说。 “没有人注意到吗?” “我穿着宽松的运动衫和运动裤,”她说,“我有个研究生班课程放弃了, 其他都是在礼堂上的大课。最后我把那些课程都放弃了。” “可是你的朋友或室友都没有说什么吗? ” “我所有的时间都待在詹姆斯的公寓里。我几乎没有见到过我的室友。或许 她认为我长胖了,我不知道。我全身发胖。或许你看到我时不会这样认为,但我 应该瘦些才好。” 我不这样认为。夏洛特现在这样子正好。 “如果不是婴儿早产了,人们可能就已经注意到了,”她说,“我想大概早 了一个月。” “你不知道你怀孕了?”我问。 “不怎么懂。” “你的家人不知道你有孩子了吗?” “若我父母知道了,他们会杀了我的。还有我的哥哥们——我甚至不敢想象 他们知道后会干些什么。”她很快地摇了摇头。“我知道这很难被理解,”她看 着我说,“但你叫我怎么办呢?我等于已经把自己交给了他。交给了詹姆斯。” “是吗?” “还有,尼基。” “什么?” “我想要那孩子。我真的想要她!” “那是什么样的感觉?”我问。 她歪着头,审视着我。“你没有谁可以谈论这些事情,是吗?” “没有。” “你不能问问你的父亲?” “不能。” “朋友呢?”她问。 我想到了乔,那海盗女神,说:“我想她并不比我懂得多。” 夏洛特收起腿,把膝盖放到胸前,用手臂抱住。这样的姿势一定不舒服,因 为她立刻又把腿放到了一边。“那和你能想象的任何事情都不一样。”她说。 屋外一片寂静——没有引擎的轰鸣,没有从锅炉里发出的嘎嘎声,只有木柴 静静燃烧的噼啪声。偶尔,透过窗户,我可以听到铲子和雪的摩擦声。 “你知道,有些事情,我不能说是不对,但就是感觉到不一样,”她说, “直截了当地说吧,吃东西时觉得味道不对。”她摸摸她的咽喉,说:“这里有 种金属味。你过去很喜欢的食物现在闻起来就想发吐。而且你的乳房也疼。乳房 变大变软。接着你会意识到你该来月经的时候却没来。因此我买了一个检测器。 是在一个药店吧?对,确实是在那里买的。还买了粉红色的炸面圈。” 我想我知道那粉红色的炸面圈指的是什么。 “我一直没有告诉詹姆斯,这样过了几个星期。到那时我感觉很不好。我感 到恶心,不只是早晨。那是种让人头痛的反胃的感觉。” “你就告诉了他?”我问。 “是的。”她说。 “他说了些什么?” “他开始很吃惊,然后不停地问这事怎么可能发生,我们一直都很小心的。” 她看了我一眼,想知道我懂不懂“小心”的意思。我点点头,尽管我对怎么个小 心法并不清楚。 “他不停地走来走去,”她说,“有时候他会说,‘我们该怎么办呢?’然 后又问我怎么样了。他一点也不开心。我想他可能认为他的一生都给毁了。” 我比以前更恨詹姆斯了。“但是你的生活呢?他关心吗?”我问。 “他关心,”她说,“他当然关心了。他没有叫我去做掉孩子。他是个天主 教徒。我想他知道不该叫我那样做。但他确实说过在孩子出生后放弃她。他一直 在说,‘我们要在适当的时候采取这个行动。’”她停了一会儿,拱起背。我感 觉到这让她很难过。“早上恶心的感觉没有了。感觉……那感觉……真的太好了。 我没有办法形容。你感觉到婴儿在肚子里踢,”她说,“是在里面挠痒痒,像是 气泡在里面乱窜。但是又不一样。每一件东西都和你以前的感受不一样。你只是 感觉到……饱饱的。就是吃不下东西。”她微笑着,“即使你总是很饿。我最最 想吃的就是炸面圈。上面什么都没有,清淡的,有脆脆的皮。但要是热的,我和 着牛奶吃。” 夏洛特伸直腿放在前面,往后靠,用胳膊肘撑起自己。她打了个哈欠。“这 对你来说很难理解,”她看着我说,“这是很奇妙、很完美的事,而且不会有坏 的结果。我肯定。” 夏洛特又打了个哈欠。“谢谢你带我到那里去,”她说,“很抱歉让你和你 父亲不愉快。” “没有关系,”我说,“他会原谅的。” 我坐到壁炉的一边,不时地捅一捅炉子,让火烧得更旺一些。我又放了一块 木头进去。我想起我还要去把给祖母的项链做完。 我拿到手电筒,站起来,对夏洛特说:“我得上楼去我的房间拿珠子。” 夏洛特又打了个哈欠。“这炉火让我直想睡觉。” 没有手电筒我也可以找到路,但我还是用了它。我把装着珠子和生牛皮的鞋 盒子拿到了书斋。我坐在火炉边,这样我可以借助火光分清珠子。我翻遍了鞋盒, 找皮革弯折器。 “它很漂亮。”夏洛特说。 “是给我祖母的。” 这条项链有六颗黑色的肯尼亚圆珠,中间有个银的垂饰。 “我真想戴戴,”夏洛特说,“你一定有个很酷的祖母。” 夏洛特看着我忙着弄皮革弯折器,这是做项链的过程中最难的一部分。“我 必须把这条生牛皮安装到这个小东西上,”我说,“然后夹住,这样生牛皮就不 会掉出来,这就可以做扣了。” “哦。”她说。 我把那细细的生牛皮穿过皮革弯折器,用压紧器把它压平。当我完成的时候, 我又拉拉生牛皮,看皮革弯折器是否起作用。生牛皮可以自由地动。“真扫兴!” 我说。 我在盒子里面的珠子中搜寻,找另一个皮革弯折器。楼上我的书桌抽屉里可 能有一个,但我不想又爬上楼去。 珠子在盒子里闪烁,并反射出火光。我有玻璃小珠子和鸡血珠,中间有气泡 的珠子和巴厘岛银珠。“这是什么珠子?”夏洛特举起一个蓝色的珠子,对着光 问。 “它是捷克斯洛伐克的,是一种用火抛光的珠子。” “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 “它很漂亮。”她说。 “你该白天来看它们。你想要吗? ” “噢,不。”她说,把珠子放进了盒子里。 我又把它拿了出来。“我有六颗这样的珠子,”我说,“你也可以做一条项 链。” “但是它们是你的珠子。”夏洛特说。 “我有很多珠子。”我说。 夏洛特看着我,像往常那样歪着头。“谢谢。”她说。 我递给她一卷生牛皮。我在盒子里找另外那五颗蓝色珠子。在黑暗中很难分 辨颜色,但这些珠子有着很容易分辨的形状——圆形的、多面形的。夏洛特把珠 子放到地上,然后开始把它们串起来。 我拿起祖母的项链,举到火光下。珠子闪闪发光,垂饰正好在中间。 我看了看夏洛特,她已经把珠子串在生牛皮绳上了。“等一下,”我说, “我本来应该先就告诉你的。如果你那样做的话,珠子会滑来滑去,而扣环会留 到前面。你必须要做的是每颗珠子的一头打个结。因为你有六颗珠子,你必须把 第一个结打在细绳正中的位置。” 我靠过去给她示范。我打了个简单的结。 “好的。”她说。 我递给她生牛皮绳。我看着她穿上了一颗珠子。她灵敏的手很容易地打了个 结,位置刚好。她的头发落下来搭在脸上,她不得不把它弄到一边,这样才能在 火光下看到东西。我看着她穿了一颗珠子,又穿了一颗珠子,然后又从另外一边 开始。这是个制作起来很简单的项链——所有的过程真的都很简单——但这是她 的第一次,而且要把对面的结的间隔留得刚好和第一面的一致是需要技巧的。 我观察了好一阵。夏洛特脸上是全神贯注的神情。我想,她学习的时候也是 这个样子吧! 她穿上最后一颗珠子后,她拿着项链向着光。珠子的表面闪着光。“看起来 很棒!”我说。 夏洛特把项链平放在她的白色衬衫衣领里面一小块三角形的肌肤上。 “你早上会爱上它的。”我说。 早些时候,我在盒里翻动着找那六颗蓝色珠子的时候,我感觉到另一个皮革 弯折器就在我的指头下面。“我想就在这里什么地方。”我说,把盒子举起来, 倾斜着靠向火光。我在珠子里面仔细地翻找着。有一个银色的东西在反光。“看, 这就是最难的部分。”我说。 电话铃响了。在这样惬意的火光下它似乎又是响得不是时候。就像有什么东 西从一个世纪冷不丁地进入到了另外一个世纪,让人不快。我向厨房那边看了一 眼。“又是乔吧,”我说着站了起来,“我就回来。” 我走进厨房,拿起电话。“嗨。”我说。 “是尼基吗?” 我一阵眩晕,背向着书斋。 “我是沃伦侦探。你父亲在吗?” 我听到屋外有节奏的铲雪的声音。我吸了口气。 “不在,”我说,“他在洗澡。” 我听到夏洛特来到了我后面的门口。 “他出来以后叫他给我打个电话,好吗?”沃伦说。 “好的。” “我给你号码。” 沃伦侦探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但我没有记下来。 “你们停电了吗?”他问。 “是的。” “这里也停电了。注意保暖。” “我们会的。”我说。 我挂了电话,转过身,看着夏洛特。 “噢,天啊!”我说。 “什么?”夏洛特问。 “是侦探。” 夏洛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找谁?” “他找我父亲。”因为撒了谎,我感觉有些透不过气来, “我说他在洗澡。” “明天早上我就走。”夏洛特说, “你不能继续这样了。” 我想着父亲如何开车去邮局后面的警察局,如何想要告诉博伊德警官。如果 当时博伊德警官在那里,那么夏洛特现在就应该在监狱里面了。 夏洛特转身走回到书斋。我跟着她。她在壁炉边站了一分钟。“或许我该睡 觉了。”她说。 我却一点睡意都没有。 她看了看房间,说:“我们是在这里睡吗?” 我铺开那两个睡袋。我把她的紧靠着壁炉放,因为那是最好的位置。我想着 夏洛特告诉我的每一件事情。一个真心爱着一个女人的男人怎么可以希望她在孩 子出生后就把孩子遗弃呢?遗弃孩子的想法——更别提扔在那里等死了——对我 来说是难以理解的。这样的事我不敢想象。这难道不会给你的整个生活带来伤害 吗?就像失去克拉拉,即使我不去想她,也会让我很伤心。这就是为什么我认为 克拉拉还在长大,她依然活着。我随时随地都会想到她。 夏洛特爬进她的睡袋里,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枕头。我坐在壁炉另一边,时不 时地捅一下炉子,让火燃得更旺。我又加了一块木头。我仍然没有睡意。 夏洛特立刻就睡着了。我听见她开始小声打鼾。 我拿起夏洛特的项链,把它做完,放进盒子里。早上,我会坚持要她戴上。 我钻进睡袋里,看着天花板。想着早晨发呕和炸面圈。想着喉咙里的金属味。我 看看夏洛特,又想起她是那被遗弃的婴儿的母亲。她睡在我们家的地板上,而且 就在我旁边。她有可能会被抓进监狱。父亲和我也有可能进监狱。 我翻过身,看着橘红色的炉火。我觉得我可能几个小时都睡不着。或许我得 去找到我的书,就着壁炉的火光读。 但过了一会儿,我开始在心里描绘着另外一种未来——在这个未来的图景里, 夏洛特没有被抓;在这个图景里,她要回了她的孩子;在这个图景里,她和她的 孩子同我和我的父亲生活在一起。 我还在这个未来的图景里看到了更多的细节。一张白色的婴儿床放在客房里 ;一把我曾在斯威策店里看到过的有红色皮座的高凳放在书斋里;一辆轻便婴儿 车放在后走廊;夏洛特的车上有加了垫的给婴儿的座位。白天我要去上学。当我 回家的时候,夏洛特正背着孩子在后走廊散步。她穿着她那粉红色的羊毛衫和牛 仔裤。她会准备核仁巧克力饼等着我,还会问我关于我男朋友的问题。或许她有 什么事要去办,或者晚上要去上学,她就会让我帮她照顾婴儿。晚上,当我们一 起做功课的时候,我们会很小声地说话,以免吵醒婴儿。夏洛特会带我去汉诺威 染头发, 她还会开车送我和我的朋友去看电影。 没有詹姆斯。 父亲会过来。 我会给夏洛特做个脚链,给婴儿织条毯子,用马里恩一直想要我买,而我一 直没有买的蜡染彩色纱线。不,我要用曾在纽波特里米店看到的柔软的黄色纱线。 夏洛特会带我去那间店,我要用我自己的钱买那些线。我正在想着毯子的织法时, 炉火带来的温暖在我身上起作用了,正像它一定在夏洛特身上发生了作用一样, 睡意向我袭来,我最后听到的声音,是父亲在后走廊里跺脚抖掉靴子上的雪的声 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