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克拉尼的笼屋 我们终于来到了一片陡峭山坡上铺展的山林,山顶是一片光秃秃的峭壁。 “就是这儿。”一个领路的人说。于是我们开始爬山。 树依附在斜坡上,就像水手抓着船桅的左右支索,树干就像梯子的横档,我们 拾级而上。 快到山顶时,树林的上方凸起了一块悬崖,我们在岩石表面上发现了那幢奇怪 的屋子。这就是在此地闻名的“克拉尼笼屋”。几棵树的枝干互相缠绕,间隙用桩 加固,这个围篱的后面用土填高来做房屋的地面,山坡上长出的一棵树正好做了屋 顶的活的中心梁。墙是抹上泥炭沼的篱笆,整个屋子呈蛋形,一半悬挂着,一半隐 蔽在陡峭山崖的灌木丛中,就像是绿色山植树里的蜂巢。 里面的空间足以舒适地容纳五六个人,突出的一块悬崖巧妙地用作壁炉,烟熏 着的岩石表面没有明显的颜色差异,并不引人注意。 这只不过是克拉尼的一处藏身之地,在他的领地里有许多洞穴和地下室。他可 以根据侦察兵关于英军逼近或离去的报告,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幸亏有 族人对他的热爱,这些年来有很多人在逃亡时或被抓住或遭屠杀,而他却以这种生 活方式一直安然无恙地过了四五年之久。最后他因主子的紧急命令而回到法国,结 果很快就死在了那里。想来这很奇怪,他或许懊悔不该离开本·奥德山上的笼屋。 我们来到门前时,他正坐在石头壁炉旁,看着佣人在做饭。他衣着普通,头上 一顶针织的睡帽拉到耳朵上,吸着一杆肮脏的短烟斗。尽管如此,他还是有一股王 者气派。看到他起身欢迎我们,我们心中很激动。 “啊,斯图加特先生,来吧,先生,”他说,“请你的朋友进来,我还不知道 他的名字呢。” “你好吗?克拉尼,”阿兰说,“希望你干得棒。先生,见到你我感到骄傲。 向你介绍我的朋友,肖家的继承人,戴维·贝尔弗先生。” 我们俩单独在一起时,他提到我的田庄总是带着嘲弄的口吻,但对外人,他提 起来就像是掌管族谱文书的官员。 “进来吧,两位先生,”克拉尼说,“欢迎光临寒舍。这是一个奇特的粗陋的 小屋,可在这儿我曾接待过一位王室成员。斯图加特先生,你一定明白我指的是谁。 让我们先喝一杯以示问候,等我这个笨家伙煮好了肉片,我们就开始吃饭,然后像 绅士一样玩玩牌,我这儿没什么好玩的。”他说着倒出了白兰地,“我很少见人, 整天坐在这儿捻动着拇指,回忆着过去那个伟大的日子,渴盼着又一个伟大日子的 到来。让我敬你们一杯:为复辟干杯。” 我们碰碰杯就一口干了。我肯定我对乔治国王没有恶意,如果他要是亲自在场, 可能他也会像我一样的。我喝下了这杯酒后马上就觉得好多了,视觉和听觉都恢复 了正常,虽说还有一点头晕,但已经没有了那种踩不着地的恐惧和烦乱的心绪。 这的确是个奇怪的地方,还有一个奇怪的主人。长期的隐居生活使克拉尼养成 了精确的习惯,就像老处女一样。他有一个特别的位子,其他人不可以坐。笼屋的 布置很特别,不允许改变。烹调是他的主要爱好之一,就在他招呼我们进来时,他 的眼睛也不离开那肉片。 有时他会在夜幕的掩护下去拜访他太太和一两位朋友,或接受他们的拜访,但 大多数时候他过着隐居的生活,只和笼屋里伺候他的卫兵和佣人谈话。早晨的第一 件事,一位当理发师的随从会来给他刮胡子,并告诉他领地上发生的事。他百听不 厌,而且问题也总是没完没了。他提问题时像孩子一样认真,听到有些回答他会没 来由地大笑。有时理发师都离开好几小时了,他想起来还会大笑不已。 当然他的问话可能是有目的的。尽管他这样与外界隔绝,就像其他苏格兰地主 们,被议会法令剥夺了合法权利,他仍然在家族里行使着族长的审判权,争执双方 被带到隐居的他面前等待判决。他的领地上的人可能会对最高民事法庭满不在乎地 打响指,而在这位财产充公、被缉拿的逃犯面前,只要他说一声,他们就会停止报 复,交出钱来。要是把他惹火了——这是常有的事——他会像国王似的给出指令, 发出惩罚的威胁。下人们就像孩子在暴躁的父亲面前一样颤抖着,低头弯腰地躲开 他。他进来时像履行仪式似的和每个人握手,双方同时像军人一样触碰帽檐。总之, 这是一个观察高地家族里的内部活动的好机会,一个被剥夺了人权的逃亡首领,国 土被征服了,英军四处搜寻他,有时仅距一哩之遥。而那些被他责骂过威胁过的最 穷困的人中,只要有一人告发他,都能因此而发财。 那一天,肉片一烧好,克拉尼亲手挤了一点柠檬汁在肉上(他这儿奢侈品供应 充足),请我们一起吃饭。 “以前,”他指着肉片说,“我在这间屋子里给殿下吃的就是这个,不过没有 柠檬汁。那时我们有吃的就很高兴了,哪还顾得上这些调味品。真的,四六年时我 的领地上的骑兵可比柠檬多。” 我不知道肉片是不是真的好吃,可我一看到肉就反胃,一点都不能吃。克拉尼 不停地告诉我们查理王子在笼屋里呆过的故事,告诉我们查理王子说过的每一句话, 还站起身子指给我们看当时他们的位置。通过这些我觉得玉子是个优雅的活泼的男 孩,真是一位有教养的国王的儿子,只是不像所罗门王那么聪明。我还了解到当他 在笼屋里时,他经常喝醉,所以根据所描述的一切,使他最终身败名裂的这个缺陷 此时已有所显露了。 我们刚一吃完,克拉尼就拿出一副破旧油腻的纸牌,就像廉价酒馆里常见到的 那种。他建议我们玩牌时两眼发光。 我自小所受的教育使我认为这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我父亲认为用有图画的硬纸 片去诱使他人赌钱不是基督徒,也不是绅士应该干的。其实我原可以推说自己累了, 这是一个充足的借口,不过我认为我得有凭有据,当时我的脸一定涨得通红,但我 说话语气平稳。我告诉他们我无权评判别人,可我自己对此却是一窍不通的。 克拉尼停止了洗牌。“这是说的什么鬼话?”他说,“在克拉尼·麦克佛森的 屋子里谈什么辉格党人的论调。” “我愿把手放在火上为贝尔弗先生作证,”阿兰说,“他是一个诚实、勇敢的 人。我希望你能记住是谁说的话,我也有着国王的名字。”他歪戴着帽子说,“我 和我称为朋友的人是最好的伙伴,但这位先生累了,应该睡觉了。如果他不想玩牌, 这并不影响你我。我愿意奉陪,先生,说吧,你想玩什么?” “先生,”克拉尼说,“在我的这间陋室里,我希望你知道任何人都可以随意。 如果你的朋友愿意头朝下站着,他尽管这样。如果他或你或任何其他人不满意,我 很愿意出门和他比试一下。” 我不想这两位朋友因为我而送命。 “先生,”我说,“我非常累,阿兰说得对,而且你也应该有儿子,我可以告 诉你这是我对我父亲的承诺。” “甭说啦,甭说啦。”克拉尼说,指着笼屋一角一张铺满灌木的床,他非常不 高兴,斜眼望着我,一边还嘟囔着。一定是我的顾虑和说话的语气不合这些粗野的 雅各宾人的口味,伤及了盟约派①。 ① 盟约派: 拥护公元一六三八年的国民契约和一六三四年的严肃同盟的人, 此派人士拥护长老会。 喝了白兰地,吃了鹿肉,我感到一阵奇怪的沉闷,所以一躺到床上就陷入了一 种昏睡状态。如此持续了我在笼屋里的几乎全部时间。有时我全醒了,明白所发生 的一切;有时我只听见说话声,打鼾声就像一条飘悠悠的河流;挂在墙上的披衣鼓 起来又瘪下去,就像屋顶上的火光的影子;有时我一定也说了话,甚至高声大叫了, 因为我记得有人回答我时,我总觉得很诧异。我知道我并没有做恶梦,只是一般的、 可怕的、持久的恐惧,对所处的地方、躺着的床、墙上的披衣、声音、火和我自己 的恐惧。 那位当理发师的随从也是名医生,他被叫来给我诊病,但他说的是盖尔语,我 听不懂他的意思,我太虚弱了,都没劲请人翻译。我很清楚我病了,我就关心这么 多。 当我可怜地躺在病床上时,我并不在意其他什么事,但阿兰和克拉尼多半时间 是在玩牌。我知道阿兰一开始赢了,我记得坐起来看见他们俩埋头打牌,桌上堆了 一大堆六十或一百枚闪亮的金币,在悬崖上的这个小窝里,四周都是缠绕的树,里 面有这么多金钱真是个奇怪的景象。不过我想阿兰蹚的可是深水,因为他的战马只 是一个绿钱包和五英镑。 第二天运气似乎转向了。中午他们叫醒我要吃饭,而我像往常一样表示不想吃, 于是他们便给我喝了一点理发师配的苦药水。阳光通过开着的笼门洒了进来,它耀 花了我的眼睛,使我感到很难受。克拉尼坐在桌边,嘴里咬着几张牌,阿兰在床边 俯身看着我的眼睛。我因为发烧,两眼难受,看起来他的脸大得吓人。 他向我借钱。 “为什么?”我说。 “就是借一点。”他说。 “但是为什么?”我重复道,“我不明白。” “嗨,戴维,”阿兰说,“你不会小气到不肯借钱给我吧。” 如果我神智清醒的话,当然不会借给他。但我只想他把脸移开,所以我把钱递 给了他。 第三天早晨,我们在笼屋里已呆了四十八个小时了。我醒来时感觉精神轻松, 虽然身体仍旧非常虚弱疲乏,但看到的一切都是正常的尺寸,在我的眼里它们都恢 复了原来的模样。我想吃东西了,而且也想自己爬起来。吃完早饭,我走到笼屋门 旁,坐在外面树林的地上。天色灰蒙蒙的,空气凉爽温和,一上午我都迷迷糊糊地 坐着,克拉尼的卫兵和佣人带着食品和报告出入才会惊醒我。这时海岸那一带没有 任何敌人,你几乎可以说他都能在这里公开开庭。我回来时,他和阿兰把牌放在一 边,正在询问一个佣人。首领转过来用盖尔语和我说话。 “我不懂盖尔语,先生。”我说。 自从玩牌的事以后,我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件事都使克拉尼不高兴。“你的名 字要比你更有头脑。”他生气地说,“因为这是漂亮的盖尔语,不过问题是我的侦 察兵报告南面没有敌情,你有力气走吗?” 我看着桌上的牌,桌上没有金币了,只有一堆写字的小纸片,都放在克拉尼一 边。阿兰表情古怪,就像一个不满意的人,我产生了强烈的疑惑。 “我不知道我是否有足够的力气,”我说,看着阿兰,“但我们的这点钱要支 持我们走这么长的路呢。” 阿兰咬住下嘴唇,看着地面。 “戴维,”他终于说话了,“我输了,千真万确。” “我的钱呢?”我问。 “也输了。”阿兰呻吟了一声说,“你不应该把钱给我,我一打牌就什么都不 顾了。” “哼,哼,”克拉尼说,“都疯了,都是胡说。当然你会拿回你的钱,可如果 你们对我太随便了,那可就难说了。我要拿这钱才叫怪呢,我不会在你们这种处境 下趁火打劫的,这是不公平的。”他涨红着脸把口袋里的金币倒了出来。 阿兰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看着地上。 “你能和我到门外去一下吗,先生?”我说。 克拉尼说他愿意,跟着我出了门,但有点惊慌不安。 “那么先生,”我说,“首先我必须感谢您的慷慨。” “胡说八道,”克拉尼叫道,“什么慷慨,这是最不幸的事。但你要我做什么? 闷在这个笼子里的蜂箱中吗?不就是叫朋友们玩牌嘛,什么时候才能玩?如果他们 输了,当然,不应该以为……”这时他停住了话头。 “是的,”我说,“如果他们输了,你就把钱还给他。如果他们赢了,他们就 把你的钱袋拿走。我前面说了我很感谢你的慷慨大方,但是对于我来说,先生,被 迫处于这种境地是令人痛苦的。” 沉默了一会儿,其间克拉尼好像要说话,可又没说,他的脸越来越红。 “我是一个年轻人,”我说,“我想知道你的忠告,就像你给你儿子忠告一样。 我的朋友在公平地赢了你更大的一笔钱后又公平地输了,我能把钱要回来吗?我这 样做是否对呢?不管我做什么,你自己会知道对一个有自尊心的人来说都是很难的。” “我也很难,贝尔弗先生,”克拉尼说,“你这样看我,就好像我诱使可怜的 人上当受骗似的。我的朋友们到我的任何一同屋子里来都不会受到侮辱,不!”他 大叫,怒火中烧,“我也不会侮辱他们。” 我敢说如果克拉尼恨过什么人,那就是戴维·贝尔弗,他用挑衅的眼光上下打 量着我。我看见了他嘴角的挑战神色,不过是我的年轻或者是他的公正感觉阻止了 他。当然对所有有关的人,不单是对克拉尼,这都是一件伤感情的事。实际上他后 来所做的事却使他得到了赞誉。 “贝尔弗先生,”他说,“你真是个好样的,很像盟约派的作法。你显示了一 个正派绅士的风度,我保证你可以把钱拿回去。我会告诉我儿子,让我们握手吧。”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