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三星庄园 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和姐姐菲鲁拉在饭厅里一起吃晚饭。周围的家具在很久以 前本来是维多利亚式的上好物件,但式样已经过时,而且都用坏了。喝的是油腻腻 的汤,天天如此。吃的是淡而无味的鱼,每星期五必不可少。上菜的是个老仆人。 按照当时的习惯,她属于拿工资的奴隶,整整服侍了他们一辈子。老妇人眼睛半瞎 了,腰弯背驼,身体还算健壮。她从厨房走到饭厅,又从饭厅走到厨房,神色庄重 地把大托盘端来端去。埃斯特- 特鲁埃瓦夫人没有在饭桌上和儿女们共进晚餐。每 天早晨,她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两眼望着窗外大街上发生的事情,眼瞅着她年 轻的时候还颇为出色的居民区随着岁月流逝渐渐衰败下去。午饭后,家里人把她挪 到床上,扶着她半躺半坐。关节炎闹得她只能保持这个姿势。她独自一人潜心阅读 讲述圣徒的生平和奇迹的圣书,可怜巴巴地直读到翌日清晨。然后,再从头重演一 遍。只有星期天才出门,到离家两个街区远的圣塞瓦斯蒂安礼拜堂去望弥撒,菲鲁 拉和老仆人推着轮椅送她。 特鲁埃瓦嘬干净横七竖八的鱼刺,吃下白惨惨的鱼肉,把刀叉丢在盘子里。他 身体笔直地坐在那儿。平时走路也是这么个姿势。总爱把身体挺得直溜溜,脑袋微 微向后仰,还略朝旁边歪着,乜斜着眼睛看人。那副神态混杂着高傲、猜疑,还有 些近视。幸亏他那双眼睛明亮得出奇,目光又特别柔和;否则,他那副神情真够叫 人不愉快的。按说又矮又胖的人才爱挺胸腆腹,使自己显得身量儿高一些。特鲁埃 瓦身高一米八,长得很瘦很瘦,浑身的线条全是直上直下的。鹰钩鼻子十分尖削, 前额很高,长着两道剑眉。梳着背头,好似狮鬃。骨头偏长,连十指也是尖尖的。 走起路来大步流星。一举一动都透着精神,显得十分健壮,举止中也不乏潇洒之处。 面部表情总是那么严厉、阴郁,老是面带愠色。埃斯特万·特鲁埃瓦最突出的特点 是脾气不好,动辄失去理智,暴跳如雷。从孩提时代起,他就有这个特点,发起火 来,常往地上一躺,口吐白沫,气也喘不上来了,两脚又蹬又踹,好像中了邪似的。 每逢这种时候,只好把他按进冰水里,帮他恢复自制力。后来,他学会了控制自己。 但是,一生中,还是动不动大发雷霆,稍稍一受刺激,就闹得不可开交。 “我不回矿上了。”他说。 这是他在饭桌上和姐姐说的第一句话。头天晚上,他想到,为了尽快发财再去 过隐士生活已经毫无意义。于是打定主意不再回去。矿山的租让期还有两年。两年 的时间足够他开采完那条刚发现的丰富的矿脉。但是,他想,工头也许会搞点小偷 小摸,或者不像他那样经营有方,只是他没有任何理由去葬身沙漠了。他不愿意为 了发财再做这么大的牺牲。罗莎不在了。如果可能的话,他在有生之年还会挣下一 大笔钱,到头来不过是消磨时光,等待死神的莅临。 “你总得干点儿事啊,埃斯特万。”菲鲁拉说,“你也知道,咱们俩自己花不 了多少钱,几乎一个子儿也不花,可妈妈的药贵得很呐。” 埃斯特万瞟了姐姐一眼.。姐姐的模样还很俊俏,长得挺丰满,那张椭圆脸颇 像罗马圣母。但是,她的肤色苍白,泛着青虚虚的暗光,两眼布满阴云,逆来顺受 的情绪使她的美貌大为减色。菲鲁拉甘愿为妈妈充当护士的角色。她睡在埃斯特夫 人的隔壁房间,随时准备跑到母亲身边,给她喂药,放便盆,安放好枕头。她有一 颗备受折磨的心灵。她忍受屈辱,干些脏活儿累活儿,而且感到是一种乐趣。她认 为,吃尽人间不平的苦头——这个办法真可怕——可以升入天堂。因此,才高高兴 兴地为母亲清洗病腿上的脓疮,洗身子,查看尿盆,不怕脏,不怕臭。她既恨自己, 又恨妈妈。恨自己把受罪当乐趣,一片苦衷难对人言;恨妈妈把自己当成工具。她 侍奉母亲毫无怨言,但有时又会想出些巧妙的办法让残废的妈妈过得不那么舒坦。 为照料母亲,女儿不惜牺牲一切,至今尚未出嫁。这一点虽然没有明说,可两个人 心里都明白。菲鲁拉以母亲生病为口实,拒绝了两门亲事。她自己不说,可人人都 知道。和弟弟一样,她的脾气也不好,举止粗鲁、笨拙。不过,为生活所迫,再加 上她是个女人,只好设法控制自己,压住火气。看上去,她像个完人,是出了名的 “圣女”。她孝顺埃斯特夫人;在母亲生病,父亲去世,全家陷入困境的时候,悉 心抚养唯一的兄弟。人们提到这些,都把她当成典范。埃斯特万小时候,菲鲁拉很 疼爱他,跟他一起睡觉,给他洗澡,领着他散步。她还从早到晚不停地干活儿,给 人家缝衣服,替弟弟交学费。后来,靠她挣的那几个钱,家里人连饭都吃不上了, 埃斯特万只好到一家公证人办事处去工作。当天,菲鲁拉干着急没有办法,气得大 哭一场。那时候,她照看弟弟,服侍弟弟,就像现在伺候老娘一样。但是,她也在 弟弟身上罩了一张无形的网,使他感到内疚,觉得欠下姐姐一笔无法偿还的恩情债。 埃斯特万从开始穿长裤起就和姐姐疏远了。有一次,他突然发觉姐姐是个不祥 的阴影。准确的时间记不得了,大约是在第一次领工资那天吧。当时他扣下五十分 钱,想喝一杯维也纳咖啡。早在儿时,就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喝上一杯维也纳咖啡。 他时常站在法兰西饭店的窗外,看着侍者顶着大托盘走过去,托盘里放着几件宝物 ——几只玻璃高脚杯,顶上放着宝塔式的奶油,还有一颗漂亮的酒浸樱桃。第一次 领工资那天,他又徘徊在法兰西饭店门前。来回走了好几次,不敢贸然进去。 最后,他终于手攥着贝雷帽,怯生生地跨进门槛,朝豪华的餐厅走去。头顶上 是带玻璃坠的吊灯,周围是时兴的家具。他觉得所有的人都在盯着他,上千只眼睛 在打量他那件窄小的衣服和那双旧鞋子。他面红耳赤,欠着身子坐在椅子边儿上, 低声下气地向侍者要了一杯咖啡。他焦急地等待着,偷偷地从镜子里观看来往的人 们,嘴里咂摸着想过多少次的咖啡的芬芳。维也纳咖啡送来了,香味儿比想象中要 浓烈得多。芳香扑鼻,味道可口,还有三块加蜜的小饼干。埃斯特万如呆似地盯住 咖啡,看了好长时间。最后,壮着胆子拿起长柄调羹,插进奶油里,高兴地舒了一 口气,嘴边流出口水,巴不得这个时刻能够尽量长一些,能够无限延长。他动手搅 拌咖啡,只见杯里古铜色的液体和奶油的泡沫混在一起。搅拌啊,搅拌啊,搅拌… …突然,羹匙尖儿猛敲在杯子上,把杯子敲出个窟窿。咖啡从小孔里漏出来,流到 衣服上。埃斯特万吓坏了,眼瞅着一杯咖啡全部洒到他仅有的那件衣服上。其他桌 上的人开心地望着他。真丧气! 他面色苍白,站起来离开了法兰西饭店,一边走一 边把维也纳咖啡滴洒在松软的地毯上。五十分钱全泡汤了。他怒冲冲地回到家里, 身上还在滴水,憋了一肚子火。菲鲁拉听他讲完事情的经过,酸溜溜地说:“这就 叫报应,你把妈妈的药钱随便乱花,上帝惩罚了你。”这当儿,埃斯特万终于看清 了姐姐是用什么样的手段控制他,用什么办法使他感到内疚的。于是,他下定决心 要摆脱这些。埃斯特万和他的监护人菲鲁拉渐渐生分了,菲鲁拉对他也越来越反感。 看到弟弟不再受约束,她很痛苦,认为这是对她的无端指责,太不公平。后来,埃 斯特万爱上了罗莎,孩子似的心急火燎地求姐姐帮忙。在家里追在姐姐屁股后头, 要她设法接近瓦列家,找罗莎攀谈,往老奶奶手里塞钱。埃斯特万又用上她了,她 又觉得对弟弟来说自己到底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一时间,两个人似乎和解了。但 是,这次和睦相处却很短暂,转瞬即逝。菲鲁拉很快就明白了,自己不过是被利用 了一下而已。弟弟到矿上去,她很高兴。埃斯特万从十五岁起开始干活,挣钱养家, 而且发誓照这样干一辈子。可是,菲鲁拉认为这还不够。她不愿意把自己幽禁在家 里,天天闻墙壁上散发出的霉味儿和药味儿,夜夜听病人的呻吟,时时盯着表给病 人喂药。她讨厌这种生活,感到厌倦、伤心。而弟弟,这些事都不管。他自由自在, 前途光明,可以建功立业,娶妻生子,享受爱情的温暖。给弟弟发电报通知罗莎死 讯那天,菲鲁拉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甚至有点儿幸灾乐祸。 “你总得干点儿什么呀! ”菲鲁拉重复了一遍。 “只要我活着,你们就不会缺吃少穿。”他说。 “说得容易。”菲鲁拉一边说一边从牙缝儿里拔出一根鱼刺。 “我想我还是到乡下去,到三星庄园去。” “庄园都毁了,埃斯特万。我一直说顶好把地卖掉,可你拧得像头骡子。” “地无论如何不能卖。什么都有用完的一天,只有土地能留得住。” “我不同意。什么土地啊,田园风光啊,浪漫浪漫可以。真想发财,还得有副 好眼力去做生意。”菲鲁拉滔滔不绝地说,“可你总说早晚有一天要到乡下去住。” “现在正是时候。我恨透了这个城市。” “你干吗不说恨这个家啊? ” “我也恨。”他粗声粗气地回答说。 “我恨不得自己是个男人,也好抬腿就走。”菲鲁拉恶狠狠地说。 “我可不愿意自己是个女人。”他说。 两个人默默地吃完晚饭。 姐弟俩十分疏远。只是由于母亲尚在,他们还能模模糊糊地记起童年的情义, 还能凑在一起。他们长大的时候,正赶上家道衰落,姐弟俩亲眼看到父亲在经济上 每况愈下,道德上日益堕落。接着,又是母亲长期患病。埃斯特夫人很年轻的时候 就得了关节炎。关节僵硬,转动非常困难,简直成了活僵尸。最后,膝盖不能弯曲, 只好天天坐在轮椅上,过着悲苦的寡居生活。埃斯特万还能回忆起他在童年和青年 时代的情景,他整天孤零零的,身穿仔细补过的衬衣、又窄又小的外套。大人一定 要他扎上圣佛朗西斯科带子,谁知道是代妈妈还是姐姐还什么愿。菲鲁拉比他大五 岁,天天倒替着浆洗他那两件衬衣,好让他的衣服老是那么干干净净的,有个像样 的外表。菲鲁拉告诉弟弟,从母亲那边来说,他姥爷家是利马总督区的名门望族。 埃斯特夫人本来要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青年。可是,十分遗憾,偏偏遇上了缺心少 肺的特鲁埃瓦,又一心一意地爱上了他。特鲁埃瓦是第一代移民。没过几年,他便 把埃斯特夫人的嫁妆挥霍一空,接着又把她继承的遗产吃光花净。 对埃斯特万来说,贵族的家史分文不值。他们家没钱还清欠商店的债。每天上 学连坐电车的钱也没有,只好步行。他还记得,当时他没有羊毛内衣,外套又破得 不像话,上学的时候只好用报纸裹住前胸后背。报纸一蹭皮肤,嚓啦嚓啦乱响。他 自己听得见,估摸着同学们也能听见。一想到这儿,心里就很别扭。冬天,只有妈 妈屋里有火盆可以取暖。为了省煤、省蜡烛,三口人挤在一间房子里。他的童年是 在粗衣恶食,饥寒交迫,处处不方便中度过的。每天晚上都要诵经,还老得心怀恐 惧和内疚。如今这些都过去了,剩下的只有火暴的脾气和毫无节制的傲气。 过了两天,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动身到乡下去。菲鲁拉陪着弟弟来到车站。分 手的时候,冷冰冰地吻了吻弟弟的面颊,然后等他上车。埃斯特万拎着两只带铜锁 的皮箱。那还是上次到矿上去的时候买下的。据卖主说,箱子挺结实,能用一辈子。 菲鲁拉要弟弟多加保重,不时回家来看看。还说,她一定会想念他。不过,两个人 心里都明白,此一去,可能多少年见不着面。说心里话,大家都觉得松了口气。 “妈妈要是不好,赶快通知我! ”火车开动的时候,埃斯特万趴在车窗上说。 “放心吧! ”菲鲁拉从站台上摇晃着手帕回答说。 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倚在红丝绒椅子靠背上。他很感激英国人发明了头等车厢, 旅客可以像绅士一样旅行。听不见鸡叫和别人家的孩子哭;看不见篮子和用绳子扎 起来的纸板箱。他很庆幸自己一生中第一次买了张高价票。他认为绅士和乡巴佬儿 之间的差别就表现在这些细枝末节上。因此,尽管处境不好,从那天起他还是宁肯 在这些小地方花钱买方便,自己也能觉得是个有钱人,聊以自慰。 “我再也不想穷下去啦! ”埃斯特万心想着金矿,拿定了主意。 窗外闪过中央谷地的景色。辽阔的原野一直伸展到山脚下。肥沃的田野里可以 看到葡萄园、麦田、苜蓿和金盏花。埃斯特万把眼前的景色和北方荒无人烟的平川 做了个比较。在北方,他在坑洞里度过两年的时光。那里的大自然还处在蛮荒状态。 笼罩着阴森森的气氛。这种恐怖美,他却看也看不够。荒漠中露出地面的矿石五颜 六色,有的蓝晶晶,有的紫微微,有的黄灿灿,让他十分着迷。 “生活正在改变。”他唔唔哝哝地说。 说罢,闭上眼睛,进入梦乡。 埃斯特万在圣卢卡斯站下了火车。这是个穷地方。在这个钟点,车站上阒无一 人。站台是用木板搭成的。顶棚受到风吹日晒、蚂蚁啃啮,早已破烂不堪。从车站 望去,整个谷地一览无遗。昨天晚上下过一场雨,从潮湿的土地上腾起一片似有若 无的薄雾。天空阴沉沉的,乌云遮住远处的山峦。在冬天微弱的阳光照射下,只有 终年积雪的火山顶轮廓分明地屹立于群山之间。埃斯特万扫视了一下周围。在记忆 中,童年时代那一段幸福的时光恰恰是在这里度过的。那时候,父亲还没有破产, 还没有不顾廉耻地一味酗酒。父亲带着他在这一带骑马作乐。他记得,每逢夏天, 他总要到三星庄园来游戏玩耍。但是,过了这么多年,记忆模糊了,认不出这块地 方了。埃斯特万纵目四望,寻找圣卢卡斯镇,只看到远处有个村落,晓岚中显得灰 蒙蒙的。他在车站上转了转。只有一间办公室,大门上着锁。门上有一张用铅笔写 的告示,字迹模糊得无法辨认。只听身后火车启动,喷出一股白色的烟柱,渐渐走 远了,把他一个人孤单单地抛在寂静的车站上。埃斯特万提起箱子,迈步走上通往 村落的土石小路。他走了十几分钟。手里拎着沉甸甸的皮箱,走在这样一条路上, 真够费劲的。幸好没有下雨,不然的话,几秒钟内这条路就会变成无法通过的泥潭。 走近村落,只见从几户人家的烟囱里冒出缕缕炊烟,这才轻轻地舒了口气。村落孤 零零的,衰败不堪。起初他还以为是被人遗弃的荒村呢。 埃斯特万在村口停住脚步,看了看,一个人也没有。全村只有一条街,两边是 简陋的土房,静悄悄的。他觉得自己仿佛在做梦。埃斯特万走到最近的一户人家门 前。这幢房子没有窗户,屋门大敞四开。他把皮箱放在路边,大声招呼着走了进去。 光线只能从门口射进来,屋里黑乎乎的。过了几秒钟,他的眼睛才习惯了暗淡的光 线。他隐隐约约地看见两个小孩儿在夯实的土地上张大惊恐的眼睛望着他。后院还 有一个女人。她一边用围裙下摆擦手,一边朝这边走过来。看见来客,下意识地用 手把一绺耷拉在前额上的头发往上撩了撩。埃斯特万上前寒喧,她连忙用手捂住嘴, 免得一张口露出光秃秃的牙龈。特鲁埃瓦对她说,要雇一辆车。她似乎听不懂,眼 里没有丝毫表情,只是用围裙把孩子紧紧搂住。埃斯特万只好出来,拿起行李,继 续赶路。 他几乎跑遍全村,还是没有看见一个人,已经觉得没有指望了。这当儿,只听 得背后响起“嘚嘚”的马蹄声。原来是个樵夫赶着一辆破车。他往车前一站,拦住 赶车人。 “能把我送到三星庄园吗? 不会亏了你的! ”他大声喊道。 “您去那儿干什么呀,老爷? ”樵夫问,“那块地儿根本没人,是块谁也不管 的荒石滩。” 不过,樵夫还是答应把他送去,于是帮他把行李放在几捆柴火中间。特鲁埃瓦 挨着樵夫坐在车沿子上。几个小孩子从房子里出来,跟在车后面跑。特鲁埃瓦感到 从来没有过的孤寂。 出了圣卢卡斯镇,走上一条杂草丛生、坑坑洼洼的土路。走了大约五英里,看 见了标着庄园名称的木牌子。木牌子挂在一根断了一头儿的绳子上。风一吹,拍打 在木柱子上发出嘭嘭的声音,听上去宛如送葬的鼓声。特鲁埃瓦用眼一扫,心里就 明白了:没有回天之力,休想把败落的庄园振兴起来。荒草吞食了路径。举目四望, 尽是石块、荆棘、矮树。记忆中的良田、葡萄园已荡然无存。没有人出来迎接他。 马车沿着一条行人和牲口在乱草中踩出的小路慢腾腾地朝前走。走了不久,看见庄 园主的住房还矗立在一旁,只是露出一派凄凉的景象。残垣断壁,垃圾遍地,鸡笼 的铁丝扔得到处都是。屋顶上的灰瓦一半已经破碎。野藤从窗户爬进屋里,几乎爬 满四壁。房屋周围有几间茅草房,没有窗子,没刷白灰,沾满黑黢黢的油烟子。两 只恶狗在院子里凶狠地咬架。 听见车轮的辘辘声和樵夫的叫骂声,从茅屋里慢吞吞地走出几个人。他们用惊 奇、猜疑的目光望着来客。一连十五年,他们没见过东家的面,据他们想,这里压 根儿没有主人。看着眼前这个威风凛凛的高个子男人,没认出他就是好多年前在院 子里玩耍的留着栗色鬈发的孩子。埃斯特万看了看在场的人,一个也记不得了。这 是一帮受苦受穷的人。有几个女人皮肤干裂,看不出有多大岁数。还有几个看样子 怀有身孕。个个身穿退色的破衣烂衫,打着赤脚。他估摸了一下,至少有十几个年 龄不同的孩子。小一点的一丝不挂。还有几个人不敢出来,只是扒着门朝外看。埃 斯特万朝大家点了点头,没有一个人还礼。有几个孩子连忙跑开,躲到妈妈身后。 埃斯特万下了马车,把皮箱卸下来,递给樵夫几块钱。 “老爷,要不要等等您? ”樵夫说。 “不用啦。我要在这儿留下来。” 埃斯特万朝屋子走去,使劲一推,打开大门,走了进去。晨光透过破裂的窗板 和屋顶上碎瓦的缝隙照射进来,屋里十分亮堂。里面到处是尘土和蜘蛛网,显出久 无人居的模样。显然,这些年来,没有一个农民胆敢丢掉自家的茅屋,搬进空无一 人的东家的大宅子。家具没有动过,还是他儿时那个样子,还放在原来的地方,只 是比记忆中的更加难看,更加阴森,更加残破。整个屋子里铺满一层青草、黄尘和 干树叶子。冲鼻而来的是一股坟墓的气息。一只骨瘦如柴的狗冲着埃斯特万·特鲁 埃瓦汪汪直叫。特鲁埃瓦没理睬它。叫累了,狗躲到一个角落里啃虱子去了。埃斯 特万·特鲁埃瓦把箱子放在桌上,转身出来,在宅子里兜了个圈儿。悲哀情绪开始 袭来,他在奋力挣扎。他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只见天长日久所有物件均已 残缺不全,满目寒苦,污秽不堪。他觉得,比起矿坑来,这个坑洞还要差上十万八 千里。厨房是间宽敞的屋子,屋顶很高,也是脏乎乎的,霉味剌鼻,一片破败景象。 墙壁被柴草、煤烟熏得黢黑。钉子上挂着铜锅,有带把儿的浅口锅,还有煎锅,十 五年间没人用过,十五年间没人碰过。卧室里摆着父亲购置的那几张床、那几个带 穿衣镜的大立柜。床垫子变成一堆烂羊毛,虫子在里面筑窝,滋生了好几代。猛听 得老鼠爬过顶棚的细碎的脚步声。地面盖满秽物,没有一处露在外面,看不出是地 板还是瓷砖。尘封的家具失去了原来的模样。本来是客厅的地方,那架德国钢琴还 在,只是断了一条腿,琴键已经发黄,听声音好似一架走了音的击弦古钢琴。架子 上有几本书,潮气把书页浸烂了,根本无法翻阅。地上扔着几本古旧杂志的残骸, 被风吹得东飘西散。扶手椅的弹簧露在外面,老鼠在安乐椅上做了窝。妈妈在两手 被关节炎变成铁钩之前,曾经坐在这把安乐椅上编织东西。 在宅子里转完一圈,埃斯特万心里更清楚了。他知道,今后的工作可谓工程浩 大。住宅破败到如此地步,还能指望其他家业比住宅更强一些吗? 一时间,他打算 把两只皮箱装上车,干脆取原路回去。可是,旋即放弃了这个想法。失去罗莎,他 感到满腔悲愤;假如说还有什么东西可以使他镇定下来的话,那就是在这块被遗弃 的土地上拼死拼活地干一场。他脱下大衣,长长地吁了口气,走到院子里。樵夫还 在那儿,旁边聚集着雇工们,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个个露出乡下人特有的怯生生 的样子。双方用好奇的目光互相打量了一番。特鲁埃瓦朝人群走了两步,觉出大家 稍微地朝后退了退。他朝衣衫褴褛的农民扫视了一眼,本打算向拖鼻涕的孩子们、 满眼眵目糊的老人们和迷惘的妇女们挤出个表示友好的笑容,结果却现出一副怪模 样。 “男人在哪儿? ”他问。 人群中唯一的年轻汉子朝前走了一步。他的年龄大概和埃斯特万·特鲁埃瓦不 相上下,但是,看上去要比他苍老。 “都走了。” “你叫什么名字? ” “佩德罗·加西亚第二,老爷。”对方回答说。 “现在,我就是东家。过去的事就算过去啦。咱们得马上千活儿。不想干的, 马上离开这儿。留下来的都有饭吃,可是得加劲儿干。懒蛋、无赖,都不要。听明 白啦? ” 雇工们用惊恐的目光互相望了望。特鲁埃瓦的话,他们连一半儿也没听懂。但 是,从口气上,听得出这是主人的声音。 “明白啦,东家。”佩德罗·加西亚第二说,“我们一直住在这儿,没地方好 去。我们都留下来。” 一个小孩蹲下身子,拉了泡屎。一只癞皮狗跑过来,一个劲地闻啊闻啊。埃斯 特万恶心透了。他下令让他们看好孩子,把院子扫干净,把狗宰了。就这样开始了 新的生活,随着时间的流逝,埃斯特万或许可以忘掉罗莎吧。 我是一个好东家。这个想法,谁也无法从我脑海里驱走。如果有人看到过凋敝 的三星庄园,如今再看看这个模范庄园,准会同意我的看法。因此,外孙女儿胡说 什么“阶级斗争”,我是听不进去的。直截了当地说吧,眼下贫苦农民的处境远不 如五十年前。我就像他们的父亲。一闹土地改革,我们全都倒了霉。 为了使三星庄园摆脱贫困,我把准备和罗莎结婚积攒下的钱全搭进去了,把金 矿的工头寄来的钱也搭进去了。拯救这块土地靠的不是钱,而是劳动和组织工作。 当时,人们说三星庄园来了位新东家,说我们用牛拉走石块,说我们开垦土地种庄 稼。很快就有一些人找上门来,表示愿意当长工。我出的月钱高,还让他们吃得饱 饱的。我买来牲口。对我来说,牲口是神物,宁肯一年里吃不上肉,也决不宰牲口。 这样一来,牛马越来越多。我把庄上的人组成小队。在田里干完活,我们一起重建 庄园主的宅邸。他们不是木匠,也不是瓦匠。我得照我买来的几本书,一点一点教 会他们。就连屋顶上用的铅皮,也照书上说的自己动手做。我们整修屋顶,用石灰 水把屋子整个粉刷一遍,直到把屋子收拾得里里外外亮堂堂。我把家具分给雇工。 只留下父母用过的铁床和餐桌。虫子虽然把所有东西都蛀坏了,唯有这张餐桌完好 无损。我住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这两件家具和几只当椅子用的木箱子。后来, 我托菲鲁拉从首都寄来几件新家具。家具相当豪华,又大又沉,适合农村需要,几 代人都用不坏。后来,闹了场地震,家具才毁了,足见其结实的程度。我把家具顺 着墙根儿一一摆好,只图用着方便,压根儿没考虑到美观不美观。家安置好了,心 里挺痛快。从此才想到我愿意在三星庄园过上许多年,或许度过一生。 雇工家的女人们轮流到东家家里干事,负责收拾庭院。过了不久,在我亲手设 计的花园里几株鲜花开放了。今天的花园还是那个样子,只是稍有变化。当时,人 们埋头干活儿,一声不吭。我认为,我回到庄园,才使得他们重新安居乐业,那个 地方才慢慢变成繁华的所在。他们为人质朴,心地善良,没人瞎捣乱。当然,他们 确实很穷,无知无识。我来到庄园以前,他们只是在自家的小块土地上耕作,只要 不闹天灾,还能混口饭吃,不至于饿死。一闹旱灾、霜冻、瘟疫、蚁灾或是大蜗牛 灾,处境就非常艰难了。我一来,一切都变了。我们把马厩一个个修理好,重新搭 起鸡舍和牲口棚,同时规划一套灌溉系统,让庄稼靠科学机制生长,不再靠天吃饭。 当时的生活很困难,很艰苦。有时候,我到镇上去,带回一位兽医,请他检查检查 母牛、母鸡,顺带瞧一瞧病人。外孙女儿说,我的原则是兽医能为牲口瞧病,也就 能为穷人看病。她是故意怄我发火。事实并非如此,实情是那一带根本找不到医生。 农民求医,只能去找印第安巫婆。巫婆懂草药,会法术,大伙儿非常相信她,大大 超过对医生的信任。女人生孩子,靠邻居帮忙,靠祈祷。接生婆倒是有一个。她骑 驴赶路,几乎每次赶到了,孩子也生出来了。她给女人接生,就像给杂交母牛接小 牛犊一样。遇上病危的人,巫婆的魔法、兽医的药物不能奏效。我或是佩德罗·加 西亚第二只好用车把病人拉到修女医院。那儿有时候能碰上个把轮值大夫,也只能 帮助病人早点归天。死者的骨殖埋在火山脚下靠近一座废弃的教堂的小坟地里。如 今那里已经按照上帝的意志成了一座公墓。一年里我能请来一两位神父,请他们为 新婚夫妇、牲口和机器祝福,为婴儿洗礼,为死者做一番迟到的祈祷。说起娱乐, 只有劁猪、骟牛、斗鸡、玩掷钱游戏、听老佩德罗.力口西亚——愿他在九泉下安 息——讲些不可思议的故事。老头儿是佩德罗·加西亚第二的父亲。据他说,他的 祖父曾和爱国者并肩战斗,把西班牙人赶出美洲。他教孩子们让蜘蛛蜇,喝孕妇的 小便,据说这样可以变得百病不侵。巫婆认识的草药,他几乎全认得。只是在决定 下什么药的时候,老爱犯糊涂,犯下过一些无可挽回的过错。不过,论拔牙,我承 认他那套办法是再好不过了。在那一带很有点名气。他的办法是一面让患者喝红酒, 一面念“我主”,使患者进入睡眠状态。他给我拔过一颗牙,一点儿也不痛。如果 他还健在,我一定请他当私人牙医。 很快我开始喜欢上农村了。最近的邻居离三星庄园也相当远,骑马得跑上半天。 不过,我喜欢离群索居,对社交活动没有兴趣。再说,我手头上有很多事情要干。 渐渐地我变成个野人,连怎么说话也不会了,词汇越来越少,一张口就是下命令。 我无须在人前掩饰自己,固有的坏脾气越发厉害了。沾点事就大发雷霆。看见孩子 们围着厨房转来转去,偷面包吃,我发火;听见母鸡在院子里咯咯叫,我发火;麻 雀扑进玉米地,我也发火。赶上脾气暴躁,弄得我浑身不得劲,不舒服,我就出去 打猎。离天亮还有几个时辰,我就扛起猎枪,背起背囊,带着猎犬出发了。我喜欢 在黑暗中骑马行路,四下里一片冷寂。我用肩头抵住猎枪,一扣扳机,猎枪发出干 巴巴的声音,火药味和血腥气扑鼻而来。眼看着猎物倒下去,爪子乱蹬。我喜欢这 样。只有这样,我的心情才能平静下来。打猎归来,背囊里装着四只可怜的兔子和 几只石鸡。石鸡身上尽是枪眼儿,根本无法食用。我浑身是泥,累得半死,这才觉 得轻松愉快。 回想逝去的时光,我感到十分惆怅。生活过得太快了。假使生活能够从头开始, 我会少犯些错误。然而,总的来说,我一点儿也不后悔。是啊,我是一个好东家, 这是毫无疑问的。 起初几个月,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忙于开渠引水,清理土地,修缮鸡舍马棚, 打水井,搬石头,根本没有工夫儿想别的事情。躺下的时候,累得浑身散了架。每 天天一放亮,他马上起床,在厨房里草草吃顿早饭。然后,骑上马去查看田问活计, 直到傍晚才返回家里。只有这个时候,他才在饭厅里独自一人吃一顿像样的晚饭。 开初的几个月,他有意天天洗澡,晚餐的时候换上衣服,保持尊严和庄重的气派。 听说,在遥远的亚洲、非洲农村里,英国移民都是这样。每天晚上,他穿上最考究 的衣服,刮刮脸,用留声机反复播放他喜爱的那几首歌剧的咏叹调。不过,一来二 去也不得不适应村野生活,承认自己没有穿戴的本事,尤其是没人欣赏这番工夫。 从此,他不再刮脸,头发长到肩头才剪一剪。只是冼澡的习惯已经根深蒂固,才没 有丢弃。对衣着、仪表,全然漫不经心,渐渐也变成一个野人。临睡前,读一会儿 书,或者玩玩象棋。他学会和棋书比赛下棋,不要耍花招儿,输棋也不恼火。然而, 活计尽管劳累,还不足以压垮他那强健的体魄,遏制他的性欲。他开始觉得夜间十 分难熬,毛毯似乎太重,被单似乎太轻。那匹坐骑着实跟他玩了些恶作剧。突然它 变成一个身材高大的女性,变成一座野味十足的坚硬的肉山,骑在上面觉得浑身筋 骨酥麻。菜园里香气扑鼻的湿润的甜瓜,在他眼里变成女人的硕大的乳房。有时, 他情不自禁地把脸埋进马背里,从马汗的酸臭味儿里寻找在遥远的过去他私下亲近 过的第一批妓女身上的脂粉香。夜间,噩梦搅得他激动不已,他梦见腐烂的海贝、 大块牛肉、鲜血、汗水、眼泪。醒来时,浑身紧张,他感到从未有过的烦躁。为了 轻松一下,跑到河边,赤身潜入河中,沉入冰冷的河水里,直到喘不上气来。此时, 觉得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抚摸他的大腿。他累极了,让身体随意浮在水面上,任凭流 水拥抱他,蝌蚪亲吻他,岸边的芦苇抽打他。过了不久,急切的欲望越发明显。深 夜潜入水底也好,喝下几剂肉桂汤也好,在枕头底下塞进火石也好,都难以使他平 静下来。让人羞愧难当的手淫也无济于事。在寄宿学校里,手淫使男孩子发了疯, 不顾一切地盲目行事,最后受到永恒的惩罚。他开始用淫欲的目光观看家禽、在院 子里赤身玩耍的儿童,甚至烤面包用的面团。这时,他终于明白了,任何精神代用 品都不能平息旺盛的肉欲。现实的感觉告诉他,必须找到一个女人。一旦拿定主意, 折磨人的焦急情绪反而平静下来了,焦躁感似乎平息了。很长时间以来,那天早上 他第一次露出笑容。 佩德罗.力口西亚老头儿看见埃斯特万吹着口哨朝马棚走去,惶惶不安地摇了 摇头。 那天,东家一整天忙着翻地。土地刚刚清理完毕,准备种玉米。然后,他和佩 德罗·加西亚第二为一头母牛接生。母牛要下崽儿,小牛犊横在胎里出不来。他把 半只胳臂伸进牛肚子,把小牛犊翻了个儿,帮它把头探出来。母牛疼得要死要活的, 可他还是那么兴致勃勃。他吩咐给小牛喂杯牛奶,在水桶里洗了洗手,又翻身上了 坐骑。平时该是吃饭的时候了,可他不觉得饿。他一点儿也不着急,因为对象已经 选定了。 这个姑娘他见过好多次。看见她背着流鼻涕的小弟弟,背着口袋,或者头顶水 罐。她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埃斯特万曾经仔细地观察过她。只见她蹲在平平的石 板上,两条棕色的小腿被河水冲冼得很光滑,用一双农妇的粗糙的手搓洗退了色的 破衣服。她的骨骼粗大,有一张印第安人的面孔。面部宽大,肤色黝黑,脸上一副 甜美文静的表情。嘴部较宽,嘴唇肉嘟嘟的,满口牙齿一个也没脱落。笑起来,满 面生辉,但很少露出笑容。她还保持着少女的娇艳。埃斯特万看得出,她很快就会 衰老下去。凡是生来为了生儿育女、毕生操劳、埋葬亲人的妇女都是这样。她叫潘 恰·加西亚,只有十五岁。 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出来找她的时候,已经日落西山,天气凉快多了。他骑在 马上,沿着隔断田地的长长的林荫路边走边向过往行人打听潘恰在什么地方。最后, 看见她赤着脚,背上驮着一捆烧饭用的带剌灌木,低头弯腰地走在通往自家茅屋的 路上。埃斯特万从高高的马背上望了她一眼,几个月来一直折磨着他的强烈欲望立 即升腾起来。他紧催坐骑,跑到潘恰身边。姑娘听到马蹄声,依然垂着头,不敢看 他。按照祖辈流传的习惯,像她这样出身微贱的女人在男人面前总得低着头。埃斯 特万一哈腰,从姑娘背上抄起那捆柴火,在空中举了一会儿,一使劲把柴火扔在路 边。接着,一伸胳臂,揽住潘恰的腰肢,像野兽似的哼了一声,把她凌空举起,放 在马鞍前面,而她丝毫也不反抗。埃斯特万用马剌踢了踢坐骑。两个人朝河边急驰 而去。他们没有交谈一句,只是下马后对视了一眼。埃斯特万解下宽大的皮带,潘 恰后退了一步。他一把抓住了姑娘,两个人一起跌倒在蓝桉树树叶丛中。 埃斯特万没有脱衣服。粗野地不顾一切地向姑娘扑去,事先没有任何抚爱,暴 力也没派上用场。看到鲜血斑斑点点地溅到衣服上,埃斯特万猛然想起潘恰还是个 处女,然而已经晚了。潘恰地位低贱,埃斯特万欲火正旺,不可能顾及那么多。潘 恰- 力口西亚没有进行自卫,没有抱怨,也没有闭上眼睛。只是躺在地上,用惊恐 的目光仰望着苍天,直到觉出埃斯特万已经平躺在她身边。这时候,她才开始低声 啜泣。在她之前,她的妈妈——在妈妈之前,她的奶奶——也遭遇过母狗一样的命 运。埃斯特万·特鲁埃瓦穿好裤子,系上皮带,扶潘恰站起身来,让她坐在马屁股 上。两个人一起回村。埃斯特万吹着口哨。潘恰还在哭泣。东家吻了吻她的嘴唇, 把她放在茅屋门前。 “从明儿个起,你到我家里去干活儿吧。”他说。 潘恰低眉顺眼地点了点头。她的妈妈、奶奶都在东家家里干过活儿。 那天晚上,埃斯特万·特鲁埃瓦睡得十分香甜,没有梦见罗莎。翌日上午,他 觉得浑身是劲,比平时更加强大,更加健壮。他哼着小曲,朝田间走去。回来的时 候,潘恰已经在厨房里忙着用一口大铜锅准备米粉杏仁羹。入夜,他急不可耐地等 着潘恰的到来。在破旧的土坯屋里,收拾家什儿的声音静下来了,老鼠趁夜色开始 活动。这时侯,埃斯特万觉出姑娘走到门槛处。 “来吧,潘恰。”埃斯特万招呼她。这不是命令,而是祈求。 潘恰·加西亚胸部越来越肥大,臀部变得圆滚滚的。埃斯特万·特鲁埃瓦改变 了坏脾气,开始关心雇工了。他跑到雇工的破草房去探望他们。在一间黑咕隆咚的 茅屋里,他看到一个铺满报纸的大箱子,里面睡着一个裹在襁褓中的婴儿和一只刚 刚出生的小母狗儿。在另一家,他看到一个四年来要死要活的老太婆,只见她背上 长着烂疮,露着白骨。在一户人家的院子里,他看见一个傻孩子,脖子上有根绳索 系在木柱上,淌着口水,说些谁也不懂的胡话,赤身露体,满地蹭来蹭去。看到这 些,他才恍然大悟:土地荒芜,牲畜流散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三星庄园的 居民遭到遗弃。从他父亲把母亲的妆奁和遗产挥霍一空的时候起,他们一直无人照 料。埃斯特万认为,现在必须给这个隐没在高山和大海之间的角落引进一些文明。 三星庄园开展了一场热气腾腾的活动,打破了昏睡状态。埃斯特万.特鲁埃瓦 让从不干活儿的农民干起活儿来。东家一门心思地要把多少年白白耗掉的时间在短 短的几个月内弥补回来。无论男女老少,凡是能站得起来的,他都用上了。他派大 家去修粮仓和储藏室,准备存放过冬的食物。让大家腌马肉、熏猪肉,让女人们制 作甜食和水果罐头。奶牛场本来是个满地粪便、苍蝇成群的破草棚,他来了个彻底 翻修,让母牛多多产奶。他还动手兴建一所有六个教室的学校,雄心勃勃地打算让 三星庄园的全体儿童和成年人都学会看书、写字,学会算术加法。但不主张学习其 他知识,免得脑袋里装满和他们的处境、地位不相称的思想。没有教师情愿到这么 偏远的地方来教书,他就亲自上课。尽管他用鞭子吓唬,用糖果吸引,孩子们还是 不愿意上学。他只好放弃原来的幻想,给学校另派用场。菲鲁拉姐姐从首都寄来他 索要的书籍。全是些实用的书。他按照书上说的,在自己腿上试验学会打针;装起 一台矿石收音机;用过去赚下的钱买了些粗布、一台缝纫机、一盒带说明书的小药 丸、一部百科全书和一批识字课本、笔记本和铅笔。本来打算办起个食堂,让所有 的孩子在那里一日三餐,健康成长,结结实实的,从小就能干活儿。后来,他才明 白,想用一盘饭把孩子们从庄园的四面八方招到一个地方来简直是痴心妄想。因此, 改变主意,办起一间缝衣店。潘恰·加西亚负责解开缝纫机的奥秘。起初,她不愿 意靠近机器,认为这是魔鬼的用具,有灵性。特鲁埃瓦一定要她干,最后她也学会 了使用缝纫机。特鲁埃瓦开了一家杂货店,链面不大,雇工们再不用坐车去圣卢卡 斯镇就能买到日用品。东家整批进货,再按批发价卖给雇工们。他推行了一套代金 券制度。开头儿以代金券作为借贷的一种方式,随着时间的推移,代金券代替了合 法货币。拿着这种玫瑰色的纸片在杂货店里买什么都行。发工资也用这种纸片。每 个雇工除了领代金券外,还有权得到一块闲时耕种的土地,每户每年可以养六只鸡。 每人还拿到一包种子。庄稼收了,可以留下一部分满足个人的需要。每天可以领到 牛奶、面包。圣诞节和全国性的节日,每个男人能领到五十比索。妇女虽然和男人 一样干活儿,可拿不到这笔钱,因为她们不是户主,只有寡妇例外。洗涤用的肥皂、 织东西用的毛线和健肺的糖浆一律免费供应。特鲁埃瓦不希望看到周围的人生病、 挨冻、浑身是泥。有一天,他从百科全书上读到饮食均衡的好处,于是对维生素发 生了浓厚兴趣,整个后半生,这种兴趣一直不衰。每当看到农民只给孩子吃面包, 却用牛奶、鸡蛋喂猪,他就气得火冒三丈。他强使大家到学校里开会,大讲什么是 维生素,顺带把他从矿石收音机的嗡嗡声中听到的消息告诉大家。过了不久,用天 线找电波,找来找去找烦了,就向首都订购了一台带两个大电池的短波收音机。有 了这台收音机,他可以从来自海外的震耳欲聋的嘈杂声中收到一些连贯的信息。这 样,知道了欧洲在打仗。他在教室的黑板上挂了一幅地图,随着军队的推进不断用 大头针标出进军的地点。村民们吃惊地望着他,压根儿不明白干吗今天把大头针放 在蓝颜色上,明天又把大头针放在绿颜色上。他们根本想象不到世界可以缩成像挂 在黑板上的纸片那么大,军队可以缩成大头针上的小疙瘩。其实,战争也好,科学 发明也好,工业进步也好,金价也好,奇特的时装也好,都跟他们毫不相干。那些 都是神话故事,丝毫不能改变他们生活的狭小圈子。对于这群无动于衷的听众来说, 电台的消息是遥远的、陌生的。收音机不能预报当地的天气变化,也就没什么威信 了。对空中传来的消息感兴趣的只有佩德罗·加西亚第二。 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和佩德罗·加西亚第二一起,一连几个小时守候在矿石收 音机旁( 后来是守在带电池的收音机旁) ,等待着奇迹般地从远方传来不知是什么 人的声音,他们借此和文明有所接触。然而,这件事并没有使他们两人相互靠拢。 特鲁埃瓦心里明白,这个粗鲁的农民比其他人聪明。只有他识字,能够连续说上三 四句话。在方圆百公里内,只有他还算得上是个朋友。但是,特鲁埃瓦生性高傲, 不肯承认佩德罗第二的优点,只承认他作为一个农村的好雇工所具备的长处。特鲁 埃瓦也不主张和下属保持亲密的关系。佩德罗第二呢,他恨特鲁埃瓦。这种感情使 他灵魂备受折磨,使他内心惶恐不安,只是他说不出这种感情是什么。这是一种混 杂着恐惧、仇恨和敬佩的感情。他预感到自己永远不敢和特鲁埃瓦作对,因为对方 是东家。在今后的生活中,只有忍受特鲁埃瓦的暴戾,听从他那些不讲道理的命令, 服从他的至高无上的权力。在三星庄园无人管顾的时期,佩德罗第二自然而然地掌 管着在这块被遗忘的土地上生存下来的小部落。他习惯于受人尊敬,习惯于指挥一 切,习惯于事事拍板,习惯于在他头上只有青天。东家的到来改变了他的生活。当 然,他不得不承认大家生活得比过去强了,不再挨饿,得到保护,有了安全感。有 时候,特鲁埃瓦似乎觉得在佩德罗第二的眼睛中闪现出一种凶险的目光。但是他无 法指责佩德罗第二有什么非分的举动。佩德罗第二服从指挥,从不吱声;埋头干活 儿,从不抱怨;为人老实,一副忠心耿耿的样子。看到自己的妹妹潘恰像个心满意 足的妇人似的一摇一晃地走在东家家里的走廊上,他只是垂下头,一声不吭。 潘恰·加西亚正值妙龄,东家又身强力壮。两人一结合,结果就不用说了。过 了几个月,情况开始明朗。姑娘腿上的静脉蚯蚓似的突现在黝黑的皮肤下面。动作 更加迟缓,目光更加迷惘。对铁床上的勾当失去兴趣。随着肚子里的新生命日益长 大,她的腰身越来越粗,乳房耷拉下来。这个变化,埃斯特万过了很久才看出来, 因为他从来不注意看看潘恰;起初的激情过去以后,也不再抚摸她了。他只是把潘 恰当做消除白日紧张的工具,在她身上消磨不眠之夜。但是,有一天,他终于看出 潘恰怀孕了。对此他很反感。他把潘恰看做是个巨大的容器,里面装着一堆怪模怪 样的胶状物质,他决不会承认那是他的孩子。潘恰离开东家的宅院,回到父母的茅 屋。家里人没问她出了什么事。怀孕以后,她的身体变得越来越不成样子。可她还 在东家的厨房里干活儿,揉面团,用机器缝补衣服。她不再为埃斯特万上饭上菜, 而且避免和他碰面。他们之间没有什么可以分享的东西了。潘恰离开他的床刚刚一 个星期,他又梦见了罗莎。他朝窗外望去,只见一个瘦小的姑娘往铁丝上搭放刚刚 洗好的衣服。看样子,不过十三四岁,但已完全发育成熟。这时候,姑娘扭过头来, 望了他一眼。简直是成年妇女的眼神。 佩德罗·加西亚看见埃斯特万吹着口哨朝马棚走去,惶惶不安地摇了摇头。 在以后的十年当中,埃斯特万·特鲁埃瓦成为这一带最受人尊敬的东家。他为 雇工盖起砖房,给学校找到一位老师,居住在他这块土地上的人们生活水平普遍得 到提高。三星庄园日益兴旺,不但不需要金矿的支援,反而保证了延长金矿的租赁 期。特鲁埃瓦的坏脾气闹得实在不像话,连他自己也觉得不舒服。他不允许别人驳 回他的意见;不能容忍别人跟他闹矛盾;谁要是稍稍表示不同意他的话,他都认为 是挑衅。他的色欲也越来越厉害。所有妙龄少女在进入成年之前,无不遭他玩弄。 或在森林里,或在铁床上,或在河边,没有一个姑娘逃得出他的掌心。庄园的女人 玩遍了,他又去找其他庄园的妇女。一般是在天擦黑的时候,他把女人拉到田野, 随便找个地方,眨眼之间把她强奸了。干这种事,从不偷偷摸摸,他谁也不怕。有 时候,被害者的兄弟、父亲、丈夫或主人来到庄园找他算账。看到他那副凶神恶煞 的样子,越来越没人敢来讨公道,或者报仇雪恨了。他以凶恶残暴在这一带出了名, 和他同属一个阶层的男子汉们对他又是忌妒又是崇敬。农民们把姑娘藏起来,空攥 拳头,无计可施,谁都对付不了他。埃斯特万·特鲁埃瓦比他们更有力气,而且能 逍遥法外。有那么两回,人们发现了别家庄园的农民的尸体,被猎枪打得尽是窟窿 眼儿。谁也不怀疑,凶手只有到三星庄园去找。可是,乡警——他们都是半文盲— —只是费力地在本子上记下案情,再加上一句:死者系盗窃时为人发现。事情还不 止于此。特鲁埃瓦的“鬼见愁”的恶名越来越响亮,闹得那一带尽是私生子。犯下 一桩又一桩罪行,却安然无事,惹得人咬牙切齿。在“推动进步”的借口下,他变 得良知泯灭,心如铁石。佩德罗·加西亚第二和修女医院的那位上年纪的牧师劝告 他说,盖几间砖房,拿出几升牛奶,算不上是个好东家,或者好人。要他给大家一 份像样的工资,别光发玫瑰色的纸片;订出个工作时间,别把雇工累得骨断筋折; 劝他多少要尊重别人的尊严。这些话都白说了。特鲁埃瓦根本听不进去。他认为, 这些事都带有共产主义的味道。 “尽是些怪念头! ”他唔唔哝哝地说,“布尔什维克为了煽动雇工才会这么想。 你们没看出来,这些人一没有文化,二没受过教育,根本不会自理,都跟孩子一样。 什么合适,什么不合适,他们怎么会知道? 没有我,他们都得完蛋。我敢说,我要 是撒手不管,他们立刻会干蠢事,一切都得见鬼去。他们是无知的蠢货。我手下的 人已经不错了,还要什么? 什么也不缺! 谁要再埋怨,谁就是忘恩负义。他们有砖 房子住。就拿孩子来说,从擤鼻涕到种牛痘,去蛔虫,学识字,我都得操心。这四 下里哪一家庄园有自己的学校? 没有! 只要有可能,我都带他们去找牧师,望弥撒。 我不懂,牧师干吗还跟我讲什么公道不公道的。不懂的事,不要瞎管。这些事你管 不着。我倒想看看你怎么管理这份产业! 我倒要看看用那套甜言蜜语,你能干成什 么! 对这帮穷鬼,就得动硬的,他们只认得拳头。你要软下来,他们就不害怕你。 我不否认,好些时候我的态度很严厉,可我没有错。我什么都得教给他们,连吃饭 都得教。要是让他们自己吃,他们光会吃面包。我一不留神,他们就拿牛奶、鸡蛋 去喂猪。他们连擦屁股都不会,还要什么选举权! 连站在哪儿都不知道,还懂什么 叫政治! 他们跟北边儿的矿工一样,会投共产党的票。偏偏赶上金价最高的时候, 矿工们罢工,全国都跟着遭殃。我要是在北边儿,立刻把军队派去! 拿枪子儿教训 教训他们,一下子就都老实了。可惜呀,在咱们这些国家里,只有大棒子管用。我 们不是欧洲。这儿需要的是强有力的政府,强有力的东家。人人平等,妙极啦! 可 惜我们不一样。这谁都能看得出来。在这块土地上,只有我会干活儿。谁不服,谁 拿出证据来嘛。在这个缺德的地方,我起得最早,睡得最晚。要是为我自己,这些 玩意儿全都滚他妈的蛋。回到首都,我能过上王子的生活。可我得留下。我离开了, 哪怕是一个礼拜,这儿的事全得泡汤,这些倒霉鬼又得饿死。你们想一想,九年或 十年前我刚来的时候,这儿是什么光景。可以说是一片荒凉,一片废墟,除了石头 就是老鹰。全成了没主儿的土地。那么多田地,全没有人管。谁也没想到要开渠引 水。他们光知道在院子里种三两棵脏儿巴叽的莴苣,其他东西全在那儿乱扔着。亏 得是我来了,这儿才有了秩序,有了法律,大伙儿才干活儿。为什么我不感到骄傲 ?我干得好啊。邻近的庄园,我买下两个。在这一带,我的产业最大,我的庄园最富, 大家都羡慕。我的庄园是模范,是典范。眼下,公路从庄园旁边经过,产值翻了一 番。我要是卖掉庄园,可以到欧洲去,靠利息就能生活。可我不走,我留下来。宁 肯活受罪。我是为了这帮人。没有我,他们全得完蛋。干脆说吧,这些人就是你告 诉他们干什么,他们也不会干。我时常说,他们都像是孩子。要不是我在后面催着, 非干不可的事电没人肯干。闹了一溜遭儿,又讲什么人人平等!别叫我笑掉大牙吧, 他妈的……” 埃斯特万常给妈妈、姐姐寄去成箱成箱的水果、腌肉、火腿、鲜蛋、活鸡、卤 鸡、成袋的米面粮食、乳酪。她们需要多少钱,他就寄多少钱,反正他不缺钞票。 “自从上帝把三星庄园和北方的金矿放到人世间以来,第一次把生产搞得像个样子。” 只要有人愿意听,埃斯特万就这么说。他给埃斯特夫人和菲鲁拉寄去那么多东西, 她们连做梦也没想到过。只是这些年他一直没空儿回家看看。去北方办事,路过家 门也没有进去。他要照管田里的活计,照管新置的土地,经营其他新到手的生意。 他太忙了,不能守在病榻前白白浪费时间,再说,他们可以通过邮局保持联系,想 寄什么火车都能送到。他无须见到她们。有什么话,完全可以在信中谈清楚。他什 么都告诉她们,唯独不让她们知道他有一大群私生子,像变戏法变出来的。只要把 一个姑娘摁倒在田野上,她立刻怀孕。真见鬼! 这么多产,可真少见。他知道,孩 子当中有一半儿不是他的。因此,他只允许潘恰·加西亚的孩子跟他一样起名叫 “埃斯特万”。在他占有潘恰的时候,毫无疑问她是个处女。至于其他孩子,也许 是他的,也许不是他的。顶好认为不是他的。每当有女人怀抱着孩子找上门来,要 姓他的姓,或者要他帮忙,他总是往女人手里塞两三张钞票,打发她上路,还威胁 说,要是再来找麻烦,就用鞭子把她赶走。这些女人一见到男人就摇尾巴,完了事, 把账赖在他身上。不能让她们任着性子干。这样一来,到底有多少儿子,他压根儿 说不清楚。事实上,他对这种事也没有兴趣。照他的意思,什么时候想要儿子,他 会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妻子,到教堂去接受祝福。天下只有姓父亲姓的人才算得上是 人,其他人都没有立足之地。有人说,人人生来权利平等,从前辈继承了同样的东 西。还是少来这套鬼话吧。真要是这样,什么都得玩完,文明会倒退到石器时代。 他想起了罗莎的母亲妮维娅。自从她丈夫被掺毒的白兰地吓得退出政界以后,她开 始了自己的政治活动。她,还有其他几位太太,把自己锁在议会和最高法院的铁栏 杆上,闹了一场丑剧,让她们的丈夫下不来台。据他所知,妮维娅夜间跑到大街上, 往墙上贴标语,号召举行普选。星期日中午,在光天化日之下,她一手拿着笤帚, 头顶着高筒三角帽,在市中心走来走去,要求妇女和男人享受同等权利,可以投票、 上大学,还要求所有的儿童,包括私生子在内,都享受法律的保护。 “这位太太脑袋有毛病! ”特鲁埃瓦说,“她那套是逆天行事。女人连二加二 都不会,还谈何拿手术刀? 女人该干的是生儿育女,料理家务。照她们那样走下去, 早晚有一天她们要当议员、法官,甚至共和国总统! 她们会制造混乱,破坏秩序, 最后闹一场灾难。她们出版不三不四的小册子,发表广播讲话,在大庭广众面前把 自己锁起来,还得让警察用铁棍子把锁砸开,把她们抓起来。罪有应得嘛。可惜, 闹到最后,还是出来个有势力的丈夫、胆小如鼠的法官,或是思想复杂的议员,把 她们放掉……在这种事情上还得有铁腕! ” 欧洲战争结束了,装满死者的车厢的隆隆声越来越远,但是还没有消失。广播、 电讯和装载着移民的船只像一阵阵难以控制的狂风把破坏性的思想从欧洲带到这里。 在炸弹的轰轰声和犁沟里腐烂尸体的恶臭气味的驱赶下,移民好似成群的惊弓之鸟, 逃离了饥饿的土地,来到这里。那一年正好是总统选举,人们都担心事情会变得很 糟。全国觉醒了。人民的不满浪潮敲击着寡头社会的坚固的结构。农村里祸不单行, 又是旱灾,又是虫灾,又是口蹄疫。北方闹失业,遥远的战争的影响波及首都。那 是个穷苦的年份,只差再来一次地震,给这场灾难唱一出压轴戏了。 但是,有钱有势的上等阶级并没有意识到他们的地位已是岌岌可危。有钱人跳 起查尔斯顿舞、狐步舞和黑人的猥亵的昆比亚舞,欣赏爵士乐,从新节奏里寻求乐 趣。在中断四年之后,又开始乘船去欧洲旅行。去北美旅行也成为时髦。高尔夫球 传进来了。这种新玩意儿吸引大富翁们用木棒抽打小球儿。其实,两百年前印第安 人在同一个地方就是这样玩耍的。太太们戴上长抵膝盖的假珍珠项链,头顶盖住眉 毛的盆式帽子,头发剪得跟男人一样,脸上涂抹得好似妓女。她们都不再使用胸衣, 跷着腿吸烟。绅士们被新发明的轿车弄得眼花缭乱。这东西价钱不小,无非是个带 几个螺丝的会冒烟的家伙。可上午运到国内,下午就销售一空。当初修路的时候, 只想到马和其他牲口能跑得起来就行了,根本没考虑到还会有这种神奇的机器。小 汽车在这种道路上飞奔,无异于自杀。赌徒们把遗产和战后轻易得来的钱财拿到牌 桌上赌博。香槟酒打开一瓶又一瓶。可卡因也进来了,成为瘾君子的新鲜物。人们 凑在一起,似乎要没完没了地胡闹下去。 不过,在农村,新型汽车和短服装一样,还是个遥远的现实。人们逃脱了虫灾 和口蹄疫的打击,把那一年当做好年头。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和当地其他地主聚集 在镇子的俱乐部里,筹划大选前的政治行动。农民的生活还和殖民时期一样,他们 没听说过“工会”、“星期日休息”、“最低工资”这些词儿。但是,新成立的左 派党的代表开始潜入庄园。他们化装成传教士,一边腋下夹着《圣经》,一边腋下 夹着马克思主义小册子。既宣扬活着要戒酒,又鼓吹死要为革命。老板们的密谋午 餐会结束的时候,个个喝得酩酊大醉,有时举行一场斗鸡。等到天黑下来,大家一 起袭击“小红灯”妓馆。妓院里,十二岁的姑娘们和全院、也是全镇唯一的“相公” 卡梅洛随着一支古老乐曲的节拍正在跳舞。索菲娅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要说干这 行,索菲娅已经过景了。不过她还有精力用铁的手腕掌管这一摊儿,不让乡警闯进 来,惹得大家不耐烦,不许老板们一个子儿不花白跟姑娘们瞎胡闹。妓女中,舞跳 得最好的是特兰希托·索托。她还最能经得住醉汉们的折腾。她不知疲倦,对什么 都不抱怨,仿佛既能把可怜的少女的肉体交给嫖客玩弄,而灵魂又能远游他乡。埃 斯特万·特鲁埃瓦很喜欢索托,因为她对男女做爱的新花样和粗野行动从不忸忸怩 怩,还会用动人的沙哑歌喉唱歌。有一次,她对特鲁埃瓦表示要远走高飞。这句话 很博得他的好感。 “我不会一辈子待在‘小红灯’,老板。我要到首都去,我想出出名,成个有 钱人。”她说。 埃斯特万寻花问柳并非因为他是花花公子,而是因为镇上只有“小红灯”这样 一个消遣的场所。他不喜欢花钱买那些可以用别的办法得到的东西。但是,他很欣 赏特兰希托·索托,索托能让他喜笑颜开。 一天,两个人云雨已毕,埃斯特万突然大方起来。这是很少见的。他问特兰希 托·索托想不想接受一点儿礼物。 “借给我五十比索吧,老板! ”索托立刻提出要求。 “太多了。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用啊? ” “我去买张火车票、一件红衣服、一双高跟鞋、一瓶香水,再烫烫头发。有了 这些东西,我就能重打鼓另开张。早晚有一天我会把钱还给您,老板。外加利息。” 那天,埃斯特万刚刚卖了五头小牛,口袋里装满钞票。再加上索托满足了他的 欲求,在疲劳中更显得情意缱绻。于是,他给了索托五十比索。 “只有一点,我觉得遗憾,今后再也看不到你了,特兰希托。和你待在一起, 我已经习惯了。” “咱们会见面的,老板。往后的日子长着呐,打头碰脸的机会有的是。” 俱乐部里的丰盛宴席、斗鸡,妓馆里下午的欢聚,最后都是为了实现一项精心 制订的计划( 并不是独出心裁的计划) ,好让农民投票。东家们把馅饼和大量果酒 分给农民,让他们好好过个节。给他们宰几头牛,烤着吃。用吉他为他们演奏乐曲。 向他们大讲特讲爱国主义。答应他们,要是保守党候选人上台,每人可以拿到一份 奖赏。要是别人上台,他们全得失业。此外,还控制住票箱,收买警察。过完节, 农民被装在几辆车上,在别人监督下去投票。一路上,大家说说笑笑。只有这个时 候,东家才和农民亲如家人。左一句“老伙计”,右一句“老伙计”。“东家,有 我呐,决不白吃白喝您的。”“这句话我爱听,小伙子。得懂得爱国。你看,自由 党、激进党全是窝囊废,还有不信上帝的,那帮婊子养的专吃小孩儿。” 大选那天,一切都照计划进行,秩序井然。有武装部队保证民主进程,所以天 下太平。和往年相比,那一年春季大选那天,更是阳光明媚,令人心旷神怡。 在得知投票结果以后,特鲁埃瓦在俱乐部的餐厅里,手举着酒杯表示: “对我们这个印第安人和黑人的大陆来说,这次大选是个范例。通常总是闹场 革命,推倒一个独裁者,又扶上另一个独裁者。咱们国家大不相同,是个地地道道 的共和国,我们理所当然地感到骄傲。在咱们这儿,保守党干净利索地取得胜利, 无须找哪位将军来维持秩序,保证安定。不像那些独裁者各霸一方的国家互相残杀, 好让美国佬趁机把原料全部拿走。” 三天后,生活回到正轨,菲鲁拉的信寄到了三星庄园。那天晚上,特鲁埃瓦又 梦见了罗莎。已经有好长时间没做这种梦了。在梦中,他看见罗莎长发披肩,柳条 似的头发一直垂到腰际。皮肤冰凉、坚硬,颜色、结构都像雪花石膏。身上一丝不 挂。抱着一个布包,身背后飘浮着一个碧绿的光环,走起路来飘飘荡荡。埃斯特万 看见她慢悠悠地走过来。刚想伸手摸她,罗莎把布包扔在地上。布包在他脚下裂开 了。他猫下腰,拾起布包,只见里面包着一个没有眼睛的女孩儿,还管他叫“爸爸”。 埃斯特万醒来的时候,心里很烦恼,整个上午心绪一直不佳。早在接到菲鲁拉的来 信以前,这场梦已经搅得他坐立不安了。和平时一样,他走进厨房吃早饭,一只母 鸡正在地上啄剩饭。他上去一脚把鸡踢得肚腹破裂。这只鸡躺在厨房中央,在肠子、 羽毛的血泊里一边扑棱翅膀,一边倒气儿。这以后,埃斯特万还是没能平静下来, 火气反而越来越大,直觉得透不过气来。他骑上骏马,一路纵马飞驰,查看正在打 火印的牲口群去了。就在这工夫儿,佩德罗·加西亚第二回到家里。他是到圣卢卡 斯车站送东西去的。路过镇上,取回邮件,带回菲鲁拉的信。 这封信在门口的桌子上躺了一上午。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回来的时候,浑身上 下又是汗,又是土,带回一股惊恐万状的牲口身上的气味。于是,直接去洗澡了。 洗完澡,坐在写字桌前算了算账,吩咐底下人用托盘把饭端上来。晚上睡觉前,他 总要在宅院里转一圈,看看灯是不是熄了,门是不是关好了。到这时,才看到姐姐 的来信。菲鲁拉寄来的这封信和以前的来信完全一样。然而,埃斯特万手拿着信, 还没打开就预感到信中的内容将会改变他的生活。几年前,当他拿到姐姐发来的告 知罗莎死讯的电报时,也曾有过同样的感觉。 他边拆信,边感到这种预感弄得他两边太阳穴嘣嘣直跳。信很简短,说埃斯特 ·特鲁埃瓦夫人将不久于人世。菲鲁拉奴隶似的照料她、服侍她那么多年,临了母 亲连她也认不出来了。无论白天黑夜,老太太只一个劲地喊她的儿子埃斯特万的名 字。不见到他,不肯闭上眼睛。埃斯特万从来没有喜欢过母亲,在她眼前总觉得不 舒服。但是,接到消息,他还是浑身发抖。他知道,各式各样回避探望母亲的借口 都没用了。现在,他必须回到首都,和那个时常出现在噩梦中的老妇人见上最后一 面,闻一闻她身上那股多年积下的药味儿,听一听她微弱的呻吟和没完没了的祈祷。 埃斯特万儿时,这个备受煎熬的妇女告诉他不许干这个,不许干那个,弄得他成天 战战兢兢。埃斯特万长大成人以后,母亲又不断地责备他,让他挑起各种担子。 埃斯特万把佩德罗.力口西来第二叫来,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情。然后,把他 领到写字桌前,让他看了看账簿和杂货店的账目。最后,把全部钥匙——酒窖的除 外——敛在一起交给他,对他说,从现在直到主人回来,他要对三星庄园负全责。 出了娄子,找他算账。佩德罗·加西亚第二接过钥匙,把帐簿往腋下一夹,苦笑了 一下。 “没说的,东家,我尽力而为吧。”他耸了耸肩膀。 第二天,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多年来第一次走上回家的路。当初他就是顺着这 条路从妈妈家里来到农村的。他带上两只皮箱,乘马车来到圣卢卡斯车站。坐进英 国铁路公司时代的头等车厢,又一次穿过沿山脚下铺开的辽阔的田野。 埃斯特万闭上眼睛,打算睡一觉。但是,妈妈的形象驱走了睡意。 -------- 亦凡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