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小姑娘阿尔芭 阿尔芭是逆产。这可是个好兆头,一辈子福星高照。外祖母克拉腊在孩子后背 上找啊找啊,终于找到了一块星状黑痣。大凡到世间来享清福的人都有这样的黑痣。 阿尔芭出生后第二天,克拉腊向大家宣布:“甭为这孩子操心。她准有福气,准能 过好日子。皮肤错不了,一辈儿传一辈儿嘛。我都这么大岁数啦,还没有皱纹呐, 从来没长过疙瘩。”大家一听这话也就不为她今后如何生活操心了,反正星辰相合, 小姑娘造化大着呐。在黄道十二宫中,小姑娘处在狮子座。外祖母仔细看了天宫图, 用白颜色在一本黑纸相册上记下了她未来的命运。把小姑娘的几绺绿色胎毛和落草 后不久剪下的指甲也粘在相册上,还贴上几张能看出她当时模样儿的相片。小家伙 个头儿特别小,脑袋光秃秃的,皮肤白皙,皱皱巴巴,只有那双黑漆漆、亮晶晶的 眼睛从摇篮时期就有一种老成睿智的表情。孩子的生身之父就有这么一双眼睛。母 亲的意思是管她叫“克拉腊”。可外祖母不同意家里人重名,认为那样会把她的生 活记事本搅得乱七八糟。于是,大家到同义词词典里去找,发现在一系列表示“明 亮”的同义词当中最后一个是“黎明”。好多年后,阿尔芭想,一旦自己有了女儿, 再找到一个既表示同样含义又能当名字用的词儿就很难了,也曾为此焦急万分。布 兰卡提出可以用外语嘛,这样一来,选择面就宽多了。 下午三点钟,窄轨火车行驶在沙漠腹地,阿尔芭差点儿生在火车上。真要是那 样,照天宫图来看可就要了命了。幸好她在妈妈的肚子里又坚持了几个钟头,总算 出生在姥姥家里。日期、生辰、地点和星位恰恰相宜。布兰卡事先没打招呼,突然 回到街角大宅院。她浑身是土,披头散发,眼圈儿发黑。阿尔芭躁动着要出来,疼 得她弯腰折背,脑袋几乎碰着地。她拼命敲门。门一打开,她像阵狂风似的冲了进 去,一步不停直奔缝纫室。克拉腊正在里边给未来的外孙女儿缝制最后一件精致的 小衣服,只剩下几针了。经过长途跋涉,布兰卡一进屋就摔倒在地上,连句话都没 来得及说。只听汩汩汩一阵水响,她觉得肚子似乎炸裂开来,好像全世界的水都从 她两腿间滚滚流出。克拉腊叫喊了几声,用人们和海梅闻声赶来。这几天,海梅正 在家里追求阿曼黛。大家七手八脚把布兰卡挪到克拉腊的房间里,撂在床上,把她 身上的衣服撕扯下来。这工夫儿,阿尔芭开始露出了小小的身体。海梅舅舅在医院 里接过几次生。他用右手使劲抓住阿尔芭的屁股,左手手指伸进去,探寻婴儿的脖 子,解开勒在脖子上的脐带,帮她出生。听到喧闹声,阿曼黛也急忙跑来,用全身 力气挤压布兰卡的肚子。克拉腊俯下身体,盯住女儿痛楚的面庞,把蒙着纱布的茶 叶过滤器凑近她的鼻子,滴入几滴乙醚。阿尔芭很快就落草了。海梅从她脖子上摘 下脐带,把她头朝下举在空中。只听“啪啪”两巴掌,阿尔芭这才喘过气来,开始 了痛苦的人生旅程。阿曼黛从书上读到过有关非洲部落习俗的内容,也主张返回大 自然。她从海梅手里夺下初生婴儿,满怀爱怜地把她放在母亲温暖的腹部,为她排 遣一下初到人间的悲苦。母女俩赤身露体,抱在一起,稍事休息。其他人忙着打扫 产房,更换床单,给孩子铺上第一块尿布。当时,大家都很激动,谁也没有注意到 大衣柜里藏着个小米格尔。他战战兢兢地不敢动弹,从半开半闭的柜门后面看到了 接生的场面。只见从一个布满青筋、顶着根脐带的肉球里出来一个裹着淡青色眙膜 的紫微微的小娃娃。这个场景深深印入他的脑海,一辈子也不能忘怀。 阿尔芭在户口簿和教区档案里登记的时候,用的是父亲的法国姓。但是她一直 不用这个姓,因为母亲的姓拼读起来要容易得多。外祖父埃斯特万·特鲁埃瓦不赞 成这种坏习惯。一有机会就要说,孩子的爸爸尽人皆知,他的姓又受人尊敬,可偏 偏要用妈妈的姓,好像孩子来路不正,生得不光彩似的,岂不是自找麻烦? 伯爵是 阿尔芭的生身之父,埃斯特万不许任何人怀疑这一点。外孙女儿闷声不响地在家中 蹒跚学步,显得笨手笨脚。埃斯特万却不顾常理,硬是希望早晚有一天能在外孙女 儿身上看到法国伯爵的潇洒风度和温文尔雅的仪表。克拉腊闭口不谈这事。过了很 久,有一次她见外孙女儿在花园里破损的雕像间玩耍,猛然觉出她和家里的人都不 大像,更不像让·德·萨蒂尼。 “她那双老成持重的眼睛究竟像谁呀? ”外祖母问。 “像她爸爸那双眼睛。”布兰卡不经意地回答说。 “是佩德罗.力口西亚第三吧,我估摸着。”克拉腊说。 “嗯。”布兰卡承认了。 在家庭里谈及阿尔芭的父亲只有这么一次。正像克拉腊在笔记本上写的那样, 此事完全无关紧要,反正让·德·萨蒂尼已经从生活中消逝了。谁也没再听到他的 音信。当时,布兰卡既没有独身女子的自由,又要受到已婚女子的种种约束,可她 又没有丈夫。按说为了摆脱尴尬处境也该打听打听让的下落,然而谁也没去费这份 儿心思。阿尔芭从来没见过伯爵的照片。妈妈把犄角旮旯搜寻了一遍,伯爵的照片 见一张撕一张,连两个人挎着胳臂的结婚照也没留下。她打定主意要把那个同她结 过婚的男人彻底忘掉,自当世上没有过这个人。她不再提起伯爵,也绝口不谈为什 么逃离夫家。克拉腊曾经当过九年的哑巴,深知沉默不语的好处。她不但不向女儿 打听,还帮她把让·德·萨蒂尼从记忆中抹掉。她们告诉阿尔芭,父亲是位高贵的 绅士,聪颖过人,不幸得了热病,死在北方的沙漠里。童年时代,阿尔芭整天接触 的是平淡无奇的真实生活,子虚乌有的东西不多,这算是其中一件吧。比如,当时 有人说孩子是从圆白菜里出来的,或是白鹤把他们从巴黎运来的。海梅舅舅告诉她, 这些话全是瞎说八道。尼古拉斯舅舅也告诉她,所谓“东方博士”、仙女和大老妖 都是神话中的人物。阿尔芭在噩梦里见到过死去的父亲。她梦见一个漂亮的青年, 一身素装,足蹬白色漆皮鞋,头戴草帽,顶着毒日头在沙漠里赶路。她梦见行路人 经不住酷热,浑身发烧,舌敝唇焦,步子越跨越小,踉踉跄跄地越走越慢。走着走 着,打了个趔趄,摔倒在地上,爬起来,又跌倒了。他在滚热的沙子里爬了一段路, 最后躺在一望无际的灰白的沙丘间,兀鹰在他失去生气的身体上方往返盘旋。这个 梦她做过多次。好多年后,有人让阿尔芭到市立停尸所去认一具尸体,据说可能是 她父亲,当时她着实吃了一惊。那时候,阿尔芭已经长成一个勇敢的姑娘,胆子挺 大,对各种逆事早就习以为常。她独自一人来到停尸所。一个戴白围裙的实习医生 出来接待她,领着她穿过那所古老建筑的长长的走廊,来到一间宽敞的大厅。大厅 四壁涂着灰颜色,里面寒气逼人。戴白围裙的人打开巨大的冷库铁门,取出一只冰 屉,上面躺着一个老人,肿胀的身体呈青紫色。阿尔芭仔细观看这具尸体,看不出 和她多次梦见的形象有丝毫相似之处。她觉得这是个普普通通的人,样子像个邮差。 盯住手看一看,根本不是什么温文尔雅、聪颖过人的高贵的绅士的手,而是不屑一 谈的普通人的手。可是,此人身上带的证件却确凿不移地证明那具青紫色的可怜尸 体就是让·德·萨蒂尼。他不是像阿尔芭童年在噩梦中看到的因患热病死在黄惨惨 的沙丘,而是年岁大了,过大街的时候死于中风。这是好多年以后的事了。克拉腊 活着的时候,阿尔芭还是个小姑娘,街角大宅院是个封闭的世界,阿尔芭处处有人 保护,连做噩梦也有人保护。 阿尔芭出生后不到两个星期,阿曼黛离开了街角大宅院。她的体力恢复了,没 费什么劲就猜透了海梅的心思。她拉着小弟弟的手飘然远行,就像当初来的时候一 样不露声色,悄然无声。大家见不到她,唯一能找到她的人也没去找,因为他不想 得罪弟弟。好多年后,海梅又和阿曼黛不期而遇,然而为时已晚。阿曼黛走后,海 梅大失所望,又埋头读书,工作,过起原来的隐士生活,几乎不在家里露面。他不 再提起姑娘的名字,并且和弟弟一直保持着距离。 家里添了外孙女儿,埃斯特万·特鲁埃瓦的性情也变得温柔些了。变化虽然难 以觉察,克拉腊还是从一些小事上看出来了。看见小姑娘的时候,埃斯特万·特鲁 埃瓦的眼睛就闪闪发亮;给孩子买来贵重的礼品;一听孩子哭,就面露不悦之色。 不过,他对布兰卡还是那么疏远。父女之间的关系本来就不融洽,自从倒霉的婚事 以后更见恶化。只是因为克拉腊一定要大家保持和睦,父女俩才能在同一屋顶下过 活。 那时候,埃斯特万家几乎所有的房间都住上了人。全家人天天和客人们一起进 餐。餐桌上还留出空位子,以备不速之客光临。大门整天大敞四开,一任亲友、宾 客进进出出。正当特鲁埃瓦参议员为改变国家命运尽心竭力的时候,他的妻子却灵 巧地航行在社会生活的激流之中,同时也灵巧地航行在精神世界的惊涛骇浪之中。 年岁大了,练的机会多了,克拉腊越来越善于猜透隐秘的事物,挪动远距离的东西。 情绪一亢奋,她很容易进入惝恍状态,坐着椅子在屋里到处转悠,仿佛椅子座儿下 面安了一部隐形发动机。那时候,家里人大发善心,收留了一个没饭吃的画匠。为 了报答居亭的恩情,他为克拉腊画了一幅像,这是留传至今的唯一一幅画像。很久 以后,穷苦的画匠成了大师。如今这幅画像收藏在伦敦一家博物馆里。有一段时间, 为了让受迫害的人吃上饭,家里不得不变卖家具、摆设。这幅画像也和其他许多艺 术品一样流到国外。在画上可以看到一位中年女子,一身白衣,满头银发,面露甜 蜜的表情,像荡秋千时那样愉快。她正躺在一把摇椅上歇息。摇椅离开地面,悬在 半空,飘浮在绣花帷幔之间。一个大瓶子口儿朝下在空中飞舞,一只胖乎乎的黑猫 像位大老爷似的在那儿观赏周围的东西。博物馆的编目里说,这幅画受到夏加尔的 影响。事实并非如此。这幅画百分之百地符合画家在克拉腊家中看到的真实情况。 时代使然嘛! 当时,人类神秘莫测的力量和上天的善意可以无拘无束地发挥作用, 超过物理学和逻辑学规律的限制,造成出人意料的情况,克拉腊通过心灵感应和做 梦同游魂、同冥间息息相通。此外,她还在空中悬挂起一只摆锤,桌子上按顺序排 开一个字母表。摆锤自动地摆来摆去,指着下面的字母,组成以西班牙语和世界语 书写的信件。这说明,阴间人感兴趣的只是这两种语言,而不是英语。克拉腊把这 个意思写进一封信里,交给讲英语国家的大使,但是一直没得到回答。她给先后几 任教育部长也写过信,阐明她的理论,即在学校里不要教英语、法语这类水手、小 商人和高利贷者的语言,而要强使孩子们学习世界语。不过,也没有收到回信。阿 尔芭儿时吃的是素食,练的是日本武术,跳的是西藏舞,还向豪瑟先生学习瑜伽气 功,练习精神放松和集中以及其他许多很有意思的技能。此外,两位舅舅和三位会 魔法的默拉小姐都对她进行过教育。外祖母克拉腊根本不会理家,瞧不起四则运算, 甚至连加法也忘得一千二净,可还得千方百计保持“大车”不住转动。这辆“大车” 就是她的家,上面坐满异想天开的人。操持家务和管理账目理所当然地落在布兰卡 身上。布兰卡分出一半时间完成这个微型王国的管事工作,分出另一半时间在陶器 作坊里干活儿。作坊设在院子的最深处。无处消愁,就躲到那里给天生呆傻人和小 姐们上课,制作稀奇古怪的陶土妖精,而且当做刚出炉的面包卖,真是要多荒唐有 多荒唐! 阿尔芭从很小的时候起,就负责往大花瓶里插鲜花。她打开窗子,让阳光和新 鲜空气涌入室内。但是,鲜花不到晚上就凋谢了。原因是埃斯特万·特鲁埃瓦时常 吼声如雷,把桌子拍得山响,厉害得能让大自然吓破胆。他所经之处,小猫小狗慌 忙逃窜,树木花草低头打蔫。布兰卡弄到一棵从巴西引进的橡胶树。这棵树长得蔫 蔫巴巴,无精打采,唯一的好处是价值昂贵,是按一片片叶子买下来的。一听见老 头子过来了,离橡胶树最近的人便立刻把树挪到凉台上安全的地方。否则,老头子 一出现,树叶子马上会耷拉下来,顺着树茎往外冒白不呲咧的浆汁,像是牛奶般的 泪水。阿尔芭不去学校上学。外祖母说,像她这样福星高照的人认识俩字儿就行了, 在家里完全能学会。她急如星火地让孩子识字。五岁那年,每到吃早饭的时候,阿 尔芭都要跟外祖父读报,讨论新闻。六岁的时候,她发现了那位带有传奇色彩的老 舅姥爷马科斯收藏的诱人的箱子里的讲鬼怪的书,便一头扎进有去路无回路的幻想 世界。家里没人操心她的身体健康。大家都不相信维生素的效力,还说疫苗是专给 母鸡种的。另外,外祖母看过她手掌上的纹路,说她是钢筋铁骨,一定能长命百岁。 家里人只是要她用“白露”水洗头,好把出生以后长起来的暗绿色头发冲淡冲淡。 这种关心确实是可有可无。特鲁埃瓦参议员说过,就随她去吧,尽管是绿头发,到 底只有她还从俏姑娘罗莎那儿继承下一点东西嘛。为了博得外祖父的欢心,阿尔芭 长成少女后不再用“白露”水洗头了。她改用欧芹水冲冼,把头发弄得碧绿碧绿的。 除此以外,阿尔芭和家里大多数妇女长得不一样。个头小,一点也不起眼儿,而其 他人几乎个个都是风姿绰约。 布兰卡闲工夫儿不多。一空下来,想想自己,想想女儿,总不免要抱怨几句。 女儿孤苦伶仃的,成天寡言少语,没有年岁差不多的孩子陪她玩。其实呢,阿尔芭 并不觉得孤单。有时候能逃开外祖母的锐利目光和妈妈的直觉,躲开那些在街角大 宅院里出出进进的怪人们的吵吵嚷嚷,反而会感到幸福。女儿不爱玩娃娃,布兰卡 挺着急的。倒是克拉腊赞成外孙女儿的做法。她认为,那些小眼睛一张一闭、难看 的嘴巴紧紧合上的瓷娃娃是些让人讨厌的小尸体。她亲自动手用为穷人织衣服剩下 的毛线做了几个难看的小人儿。说是小人儿,其实没什么人形儿。放在摇篮里摇、 洗澡都省事多了,玩完了就往垃圾箱里一扔。小姑娘最喜欢玩的地方还是地窖。地 窖里有老鼠,埃斯特万·特鲁埃瓦下令在门上加了闩。可是,阿尔芭把脑袋钻进气 窗,一出溜就能无声无息地落进那座堆满废旧物品的天堂。地窖里长年累月昏昏暗 暗,好似一座被封死的金字塔。里面堆放着破旧的家具、不知道干什么用的工具、 拆散的机器、“科瓦东加”( 就是那辆老掉牙的汽车) 的碎块。阿尔芭的两个舅舅 把汽车拆开,改成跑车,最后又变成一堆废铁。阿尔芭把这些东西全都利用起来, 在角落里搭房子。还有一些装旧衣服的衣箱和手提箱,阿尔芭穿上旧衣服,演出独 角戏。最后,还有一张难看的带狗头的皮子,黑不溜秋,尽是虫蛀的斑痕,铺在地 上好似一只张开爪子的可悲的野兽。这是忠实的巴拉巴斯的最后一件可怜的衣服。 在一个圣诞节的夜晚,克拉腊送给外孙女儿一件绝妙的礼物。有一阵子,这件 礼物居然取代了令人着迷的地窖。那是一只装颜料罐和画笔的盒子和一架小梯子。 克拉腊同意阿尔芭在她房间的宽大的粉墙上随意涂画。 有一次,克拉腊看见阿尔芭在小梯子上稳住身体,在靠近天花板的地方画了一 列装满动物的火车。她说:“画吧画吧,你能松快松快。”那些年,阿尔芭在卧室 的四壁画出一大幅壁画。背景是奇花异草和她想象出来的各种野兽。她画的动物和 罗莎绣在台布上的兽类以及布兰卡在窑里烧制出来的陶土兽类一样,都是不可能存 在的。在这个背景上,她画出了儿时的愿望、回忆、痛苦和欢乐。 两个舅舅和她很亲近,而她更喜欢海梅。海梅长得人高马大,毛发浓密。他大 约每天要刮两次胡子,即使如此还像是蓄着一部凶神般的络腮胡须。两道漆黑的眉 毛粗粗拉拉的。海梅故意把眉毛朝上梳,让外甥女儿觉得他更像魔鬼。他的头发硬 挺挺的,像把刷子,天天涂发蜡也没有用,而且老是那么潮乎乎的。出来进去总夹 着几本书,拎着工具箱。他告诉阿尔芭,他是一个偷首饰的贼,那只吓人的箱子里 装着撬锁器和活扳子。小姑娘假装很害怕,其实她知道舅舅是医生,小箱子里装的 是医疗器械。赶上下午下雨,两个人想出些充满幻想的游戏,消闲解闷。 “把大象牵来! ”海梅舅舅下令说。 阿尔芭走出去,用一根无形的绳子牵回一只想象的大象。他们花上半个多小时 喂它吃大象爱吃的青草,用土给它洗澡,保护皮肤不怕风吹日晒,把象牙擦得光润 润的。同时,还热烈争论住在原始森林里有什么好处和不便。 “这个小丫头儿早晚要发疯! ”有一次,特鲁埃瓦参议员看见小阿尔芭坐在走 廊上阅读海梅舅舅借给她的医学著作,曾经这样说过。 全家人当中只有阿尔芭有把钥匙可以进入舅舅的“书巷”,从那儿取书看。布 兰卡认为,看书要有选择,有些东西对她那个年龄的孩子是不合适的。可是,海梅 舅舅说,人不会读不感兴趣的东西;如果感兴趣,那就是成熟得能够读懂了。对洗 澡,对吃饭,他也坚持同样的理论。他说,要是孩子不想洗澡,那是因为不需要洗 ;孩子饿了,再给她吃想吃的东西;机体比任何人都了解自身需要什么。在这两点 上,布兰卡死不让步,她强使女儿保持严格的生活秩序和卫生习惯。结果,除了正 常吃饭、洗澡外,阿尔芭还大口大口地吞食舅舅送给她的好吃的东西,一觉得热就 用皮管子冲澡,而且一点儿也没有损害她的健康体质。阿尔芭希望海梅舅舅跟妈妈 结婚,有这么个爸爸比起有这么个舅舅来,她觉得心里更踏实。别人告诉她,这种 结合叫乱伦,生下来的孩子都是傻子。从那以后,她就认定星期四到妈妈的作坊来 的学生都是他们的舅舅的儿子。 尼古拉斯也和小姑娘心贴心。只是他这个人没有常性,变化多端,慌里慌张, 干什么事都是一带而过,一会儿一个主意,一会儿又一个主意。主意一多反而弄得 阿尔芭无所适从。阿尔芭五岁那年,尼古拉斯舅舅从印度回到国内。他本来也在三 条腿的桌子上和大麻的烟雾中祈祷上帝莅临,后来这套玩意儿搞烦了,才决定到一 个不像故乡这么粗俗的地方去寻找上帝。一连两个月,他跟克拉腊没完没了地泡蘑 菇。克拉腊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克拉腊睡觉了,他趴到耳朵边上小声求情,最 后总算说动妈妈卖掉一枚钻石戒指,给他凑足路费去甘地的故土。这一回,埃斯特 万·特鲁埃瓦没有阻拦。他心里想,尼古拉斯可以在那个遥远的国度里看到母牛到 处游走,很多人没有饭吃。到那儿转转对他也许大有好处。 “只要你没让眼镜蛇咬死,或者染上外国流行病病死,我盼着你回来的时候能 变成个大人。你那套离奇古怪的行为,我真受够了。”在码头上和儿子告别的时候 埃斯特万说。 尼古拉斯沿街乞讨过了一年。他步行走过瑜伽派教徒走过的道路,足迹踏遍喜 马拉雅山、加德满都、恒河和瓦拉纳西。朝圣完毕后,他确信上帝是存在的。此外, 还学会了用帽子上的别针穿透面颊和胸前的皮肤,学会了几乎不吃饭也能过活。忽 然有一天他回到家里,事先也没打个招呼。只见他用块尿布挡住羞处,瘦得皮包骨。 脸上像常年吃素的人一样带着一副迷迷离离的表情。两名满腹狐疑的军事警察把他 押送回家,如果不能证明他的确是特鲁埃瓦参议员的儿子,就准备立刻把他投入监 狱。后面还跟着一群孩子,往尼古拉斯身上扔垃圾,拿他取笑。到底是克拉腊,一 下子就认出了他。特鲁埃瓦参议员告诉军事警察不必怀疑,同时命令尼古拉斯赶快 冼个澡,换上正常人的衣服,否则就别想在家里待下去。尼古拉斯对父亲视若不见, 也不搭腔。他弄成了吃素食的习惯,不吃肉,不吃蛋,也不喝牛奶。跟兔子吃一样 的东西,渐渐地那张焦躁不安的脸也越来越像张兔脸。他吃的东西很少,每一口都 要嚼上五十次。每次吃饭都成了长得没有尽头的仪式。阿尔芭趴在空盘子上睡着了, 用人们在厨房里拿着大盘子直打瞌睡,尼古拉斯还在一本正经地嚼啊嚼的。埃斯特 万·特鲁埃瓦气得不再回家用饭,顿顿都在俱乐部里吃。尼古拉斯说,他能光着脚 在烧红的火炭上行走。每当他要表演一下,克拉腊就犯哮喘病,赶紧躲到一边儿去。 他常说些奇奇怪怪的亚洲语言,挺不好懂。他感兴趣的全部是精神领域里的东西。 家庭生活中的物质主义惹他讨厌。姐姐和妈妈要他吃,要他穿,这种过分的关心也 惹他讨厌。在家里,他走到哪儿,阿尔芭就像只小狗似的跟到哪儿,求他教她学倒 立、用别针穿嘴巴,这样追着不放,纠缠不休也惹他讨厌。冬天到了,寒气逼人, 他还是赤身裸体。他可以憋住气,坚持上三分来钟。谁求他,他都愿意露一手,求 他表演的人还真不少。海梅说,可惜的是空气不要钱。算一算,尼古拉斯吸进去的 空气只抵上常人的一半儿,而且看来对他毫无影响。整个一冬天,他光吃胡萝卜, 从不喊冷。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用黑墨水写了一页又一页,全是蝇头字。春风乍 起,他宣布书写好了。一共写了一千五百页,最后说服父亲和哥哥资助出版,答应 卖书赚下钱再还给他们。经过修改、印刷,一千多页手稿变成一本六百页的厚书, 讲的是上帝有九十九个名字以及通过气功锻炼达于涅槃。结果,成效不像预料的那 样好,装书的箱子只好堆放在地窖里。阿尔芭用书箱当砖搭战壕玩。好多年后,一 场烈火把这些书统统化为灰烬。 书一出版,尼古拉斯立刻亲切地捧起书本,脸上恢复了久已逝去的鬣狗般的笑 容。他换上体面衣服,宣称该把“道”交到生活在愚昧无知的黑暗中的同代人手里 了。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告诫他,不准在家里开设学校,还警告说,决不许他往阿 尔芭脑袋里灌输异端思想,更不许他教给阿尔芭托钵僧那套把戏。尼古拉斯到大学 的咖啡厅去传道,结果争取到一大批信徒跟他学精神功和气功。没事儿的时候,他 骑着摩托车四处兜风,还教给外甥女如何战胜疼痛以及肉体的其他弱点。他的办法 是:什么东西让你产生恐惧,你就专和什么东西打交道。小姑娘对死人的事儿有一 定兴趣,就按照舅舅教给的办法凝神专注,居然身临其境般地看到了母亲的死亡。 她看见妈妈躺在棺材里,面如土色,浑身冰凉,那双美丽的深色大眼睛闭得死死的。 她听到家人的痛哭声,看见亲友们鱼贯进入灵堂,默默地把拜帖放在一只大盘子里, 又低着头出去。她闻到鲜花的芳香,听到拉灵车的装饰着羽毛的骏马的嘶鸣。她觉 得新做的孝鞋夹得两脚生疼。她想象着自己成了孤儿,无人照管,形单影只。舅舅 帮她学会在想到这些事情的时候挺住不哭,全身放松,不跟痛苦较劲儿,让痛苦穿 身而过。还有几次,阿尔芭把手指头紧紧夹在门缝里,学着忍住灼痛,一声也不 “哎哟”。如果阿尔芭能经得住尼古拉斯提出的各种考验,坚持一个礼拜不掉眼泪, 就能得到一次奖赏,主要是坐在摩托车上风驰电掣般地在外面兜圈儿。这种经历是 毕生难忘的。有一次,尼古拉斯为了奖赏外甥女,带着她在郊外骑摩托车。在一条 路上,闯进了回圈的牛群里。阿尔芭永远忘不了母牛的沉重身体和笨拙的步伐;忘 不了母牛如何晃动尾巴扫打她的脸,用犄角撞她身体;忘不了牛粪散发出的臊臭; 忘不了肚子里发空的感觉、惬意的眩晕和难以想象的激动。又是强烈的好奇,又是 恐惧。在她一生当中,只有偶然的机会才重新体味到这种情绪。 埃斯特万·特鲁埃瓦也需要别人的爱怜,但是他不善于表达这种需要。自从和 妻子关系恶化以来,更是无缘接受别人的柔情蜜意。于是,他把最美好的感情全部 倾注在阿尔芭身上。对他来说,小姑娘比亲生儿女更加重要。每天早晨,阿尔芭穿 着睡衣来到外祖父的卧室,连门也不敲就走进屋里,爬到床上。外祖父假装被惊醒, 其实他早在等着呐。他嚷嚷着要她别捣乱,回自己房间去,让他再睡一会儿。阿尔 芭故意撒娇,直闹得外祖父假装没办法了,同意她去找藏好的巧克力糖。藏东西的 地方阿尔芭全知道,外祖父也是按照固定的顺序轮流使用这些地方。为了让外祖父 觉得好玩,阿尔芭故意花好大一会工夫找啊找的,一找到就高兴得大声喊叫。埃斯 特万一直不知道外孙女儿特别讨厌巧克力糖,吃糖只是处于对他的爱戴。一大清早 逗逗外孙女儿,参议员的需要得到了满足,增添了富有人情味的人际交往。每天其 余的时间,他忙着去议会,去俱乐部,打高尔夫球,谈生意,参加政治集会。每年 他带外孙女儿到三星庄园去两次,每次待上两三个星期。回来的时候,皮肤晒成古 铜色,身体胖了,精神更愉快了。当地酿造一种土制烧酒,可以饮用,可以当做饭 的燃料,可以给伤口杀菌消毒,还可以杀死蟑螂。他们夸它是“伏特加”。埃斯特 万·特鲁埃瓦到了九十岁的时候,成了一株弱不禁风、七扭八歪的老树。在生命垂 危的时刻,他一定会想起和外孙女儿一起度过的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阿尔芭也 永远不会忘记和外祖父手拉着手到乡村去旅行,坐在马背上到处游逛;不会忘记在 辽阔的牧马场度过的黄昏,在客厅炉边讲鬼故事、画图画度过漫漫长夜。 特鲁埃瓦参议员和家庭其他成员的关系随着时光的流逝越来越糟糕。每到星期 六,全家人围坐在圣栎木大桌子周围共进晚餐。每周只有这么一次。大桌子一直没 从家里搬走,还是瓦列夫妇传下来的,就是说属于老老辈儿的东西了。大桌子曾经 用来为死人守灵,跳弗拉明科舞,还派过其他意想不到的用场。他们让阿尔芭坐在 母亲和外祖母之间,椅子上放个大枕头,好让阿尔芭的鼻子够着碟子。小姑娘用着 迷的眼光仔细打量大人们。外祖母吃饭的时候装上假牙,显得神采奕奕,通过儿女 们或用人和丈夫搭话。海梅故意显得缺乏教养,吃一盘菜打一回嗝儿,用小指头剔 牙缝儿,惹得父亲气呼呼的。尼古拉斯两眼半张半闭,一口东西嚼上五十次。布兰 卡东拉西扯,把一顿普通的晚饭说得玄而又玄。相对来说,倒是特鲁埃瓦不言不语 的。不过,忍到最后,还是大发脾气。要么和海梅大吵大闹,内容无外是穷人啦, 投票啦,社会党啦,还有原则什么的。要么大骂尼古拉斯搞什么乘气球上天,往阿 尔芭身上扎针。要么用粗言恶语责怪布兰卡,有时候不答理她,有时候警告说她毁 了自己的生活,甭想从他那儿继承一分钱。 这些话说了也是白说。唯独对克拉腊,他从不正面冲突,几乎也不跟她说话。 有几次,阿尔芭突然发现外祖父两眼盯在克拉腊身上,久久地望着她,脸色渐渐变 得白润、温柔了,简直成了一个陌生的老人。但是,这种情况不多,通常是老夫妇 俩谁也不理谁。有时候,特鲁埃瓦参议员实在憋不住了,就大声吼叫,满脸通红, 只好用罐凉水冲冲脸,消消火气,恢复正常呼吸。 那个时期,布兰卡的美貌达于顶峰,她多愁善感,体质娇弱,吃东西不长肉, 需要多多休息,需要体贴。布兰卡个头儿较高,长得体态丰盈,但性情孤僻,又好 哭鼻子。男人看了,会自然而然产生一种保护弱女的古老情愫。父亲并不疼爱她。 她和佩德罗.力口西亚第三的爱情得不到父亲的谅解。特鲁埃瓦千方百计地让布兰 卡记住她得靠父亲的怜悯过日子。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倾心于布兰卡。他认为 女人吸引人的地方是那种躁动不安的愉快活泼的性格,可布兰卡一概没有啊。另外, 他还想哪个正常的男人也不愿意娶这么一个身体欠佳、婚姻状况不清不楚、还赘着 个孩子的女人。布兰卡呢,她对男人的窥伺似乎并不感到意外。她很清楚自己是个 美人儿。对那些登门拜访的男人,她采取了矛盾的态度,一方面眨巴着黑眼睛给他 们鼓气,另一方面又和他们保持着相当的距离。一旦看出有人认起真来,马上断然 拒绝,和他斩断关系。有些人手头儿宽裕,打算用讨好阿尔芭的办法赢得布兰卡那 颗心。他们给阿尔芭买了许多贵重的礼品。带机关的娃娃,会走路,会吃饭,会哭, 还会模仿人的灵巧动作。他们送给她好多奶油点心,带她逛动物园。小姑娘看见关 在笼子里的可怜的野兽难过得直掉眼泪。特别是那只海豹在她心灵上引起某些不祥 的预感。这些挥金如土的胖胖的求婚者拉着阿尔芭的手参观动物园,使阿尔芭一生 害怕大墙,害怕铁栅栏,害怕遭禁闭,害怕受孤凄。在所有向布兰卡求爱的人当中, 进展最快的是那位“压力锅大王”。此人家资巨万,性情温柔,爱动脑筋。可埃斯 特万·特鲁埃瓦挺讨厌他,因为他受过割礼,长了一个塞法尔迪人的鼻子,满头鬈 发。特鲁埃瓦揶揄他,敌视他,最后算把他吓住了。此人从集中营死里逃生,战胜 了贫困和流放,最后在残酷的贸易战中大获全胜。在谱写浪漫曲那个阶段,“压力 锅大王”常用车接布兰卡到供极少数人享乐的地方吃晚饭。那辆微型汽车只有两个 座位,轮子是拖拉机式的,发动机有涡轮机的声音。全市仅此一辆。小车经过之处, 引来好多好奇心胜的人,却招来特鲁埃瓦一家人的不满和蔑视。布兰卡根本不理会 父亲的恼怒和街坊的窥探,像个总理似的大摇大摆地往车上一坐。身穿仅有的那件 精工缝制的黑衣服和白绸衬衣。都是逢年过节才穿的服装。阿尔芭和妈妈接个吻, 站在门口送妈妈出去。她的鼻尖上留着妈妈身上淡淡的茉莉花香,胸中郁结着焦虑 不安之情。多亏尼古拉斯舅舅对她的训练,才使她没有因为妈妈出门而失声痛哭。 她担心有朝一日那个按时上门的公子哥儿会劝得布兰卡跟他一块走掉,自己会永远 失去妈妈。她早就认定不需要爸爸,更不需要继父。可真要是妈妈不在了,她会一 头扎进水桶里,让自己憋死,就像大猫每四个月下窝儿小猫,厨娘把小猫淹死一样。 认识佩德罗第三以后,阿尔芭才不再担心妈妈会丢下她。她凭本能知道只要这 个人活着,任凭是谁也赢得不了布兰卡的爱情。那是夏季的一个星期天。布兰卡用 烧热的铁棍儿给她卷好头发,把耳朵都烫伤了。给她戴上雪白的手套,穿上黑漆皮 鞋,戴上一顶草帽,上面还有几朵假樱花。外祖母克拉腊看见她,不禁哈哈大笑。 妈妈往她脖子里滴了两滴香水才算把她哄住。 “我带你去认识一位名人。”出门的时候布兰卡神秘地说。 布兰卡带着小姑娘来到日本花园,给她买了几支用红糖做的棒糖和一小包玉米 粒。她们手拉着手坐在树荫下的一条凳子上,周围的鸽子在啄食玉米。 妈妈还没来得及告诉她,她已经看见那个人走过来了。只见他穿着一条机械工 的灯笼裤、一双方济各会修士的凉鞋,光着脚没穿袜子。一部又黑又浓的胡须直到 半胸,脸上挂着一副舒心的笑容,满面红光,笑得十分好看。冲这副模样,就是位 值得画入她房间巨大壁画中的人物。 来人和小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从眼睛上认出了对方是谁。 “这位是佩德罗第三,唱歌的。你在收音机里听过他唱歌。”妈妈说。 阿尔芭伸出手,来人用左手握了握阿尔芭的手。她这才注意到佩德罗第三的右 手缺了几个指头。可是他说,尽管如此,他还可以弹吉他。只要你想干一件事,总 会有办法。三个人在日本花园里一起散步。下午四点多钟,他们搭乘电车( 城里只 剩下最后几辆电车了) 到市场的小饭铺去吃鱼。天黑了,佩德罗第三一直陪她们回 到街角大宅院所在的那条街上。分手的时候,布兰卡和佩德罗第三接了个吻。这是 阿尔芭一生中第一次看见人们接吻,因为在她周围根本没有恋人。 从那天起,布兰卡每到周末都要一个人出去。她说,要去看望远房的表姐妹。 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十分气恼,吓唬说要把她赶出家门。布兰卡决心已下,寸步不 让。她把孩子交给克拉腊,拎着个画着花儿的难看的小手提箱坐上公共汽车就走了。 “我担保不会结婚,明天晚上就回来。”告别的时候她对女儿说。 午睡的时候,阿尔芭喜欢和厨娘坐在一起听收音机里播放的民歌,特别是她在 日本花园里认识的那个人唱的民歌。有一天,特鲁埃瓦参议员走进贮藏室,一听见 收音机的声音就猛扑过去,几拳头把收音机砸成一堆扭曲的电线和零散的旋钮儿。 外孙女儿张大惊恐的眼睛,不知道外祖父为什么突然发这么大火儿。第二天,克拉 腊又买了一架收音机,让阿尔芭什么时候想听佩德罗第三唱歌就能听。老特鲁埃瓦 只好假装不知道。 那阵子正是“压力锅大王”求爱的时候。佩德罗第三得知有这么个人,竟吃起 醋来。其实,拿他在布兰卡心目中的地位和那个犹太商人的进进退退的纠缠比一比, 他再要吃醋可是毫无道理了。和从前一样,他要求布兰卡离开特鲁埃瓦家,摆脱掉 父亲的残暴监护,脱离那个坐满痴呆人和有闲小姐们的寂寞的作坊。干脆跟他走, 一起尽情享受从童年起就遮遮掩掩的爱情。但是,布兰卡拿不定主意。她知道,要 是和佩德罗第三走,她会被甩出原来的社交圈子,丢掉原来的社会地位。她明白自 己根本不可能和佩德罗第三的朋友们相处得十分融洽,不可能适应工人住宅区的简 朴生活。几年以后,阿尔芭长大了,在分析妈妈这一段生活的时候,她得出这样的 结论:妈妈没有跟佩德罗第三一起走,仅仅是因为爱他还爱得不够。其实,她在特 鲁埃瓦家里能得到的东西,佩德罗第三都能给她。布兰卡是个十分穷困的女人。只 有当克拉腊伸把手,或者卖出些陶制怪物,她才能有几个钱。每月的月钱少得可怜, 几乎全花在延医买药上了。她老觉得自己得了什么什么病。虽然现在天天干活儿, 手头儿又挺紧张,可生病的想象力并没有减弱,反而逐年增强。她极力不求父亲帮 忙,免得遭他辱骂。克拉腊和海梅不时给她买件衣服,或者给些零用钱。平时她连 买双袜子的钱也没有。特鲁埃瓦参议员为外孙女儿购买绣花衣服,订做皮靴。阿尔 芭衣着华丽和妈妈的贫困成了鲜明的对比。布兰卡生活得十分艰苦。无论冬夏,都 是清晨六点钟起床。点上作坊的烧窑,穿上胶皮围裙、木底鞋,收拾工作台,和泥, 准备上课。两只胳膊插入冰凉粗拉的泥里,一直没到胳臂肘儿。指甲经常开裂,皮 肤上尽是口子。久而久之,手指头也变形了。一到那个钟点,她就坐在作坊里,为 圣诞日制作奇奇怪怪的动物,谁也不来打扰她。这样开始了一天的生活。然后,忙 家务,买东西,支使用人,一直忙到上课的时间。学生是好人家的女孩子。她们没 事可干,赶时髦学点儿手工技术。比起她们的老奶奶给穷人织衣服来,这个活儿显 得更雅致些。 为痴呆人开课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想出来的。有一天,克拉腊的一位老朋友到 特鲁埃瓦参议员家里来,身边带着她的孙子。这个孩子胖乎乎的,样子挺温顺。圆 圆的一张脸,好似满月。两只东方人的小眼睛,表情总是那么和蔼可亲。他十五岁, 可阿尔芭觉得他像个婴儿。克拉腊要外孙女儿带他到花园去玩耍,要她注意别让他 弄脏衣服,别掉进喷水池里淹死,别吃土,别揉搓裤子的襟门儿。阿尔芭很快就懒 得看他了。这孩子说起话来,前言不搭后语,根本没法交谈,阿尔芭只好把他带到 制陶作坊里。布兰卡想让他安静会儿,于是往他手里放了一团泥巴,并给他戴上一 条围裙,免得溅上脏水和泥点子。小家伙高高兴兴地待了三个小时,没流口水,没 尿裤子,也没拿脑袋撞墙。他捏出了几个粗劣的泥人,然后作为礼物送给祖母。老 太太甚至已经忘记是带孩子出来的,这下子高兴极了。由此,人们才想到做陶器对 痴呆儿有好处。布兰卡最后决定为一群孩子开课,每到星期四下午让他们到作坊来。 孩子们乘坐一辆小卡车,陪他们来的是两位戴着浆过的“馄饨帽”的修女。她们坐 在花园的凉亭里和克拉腊一起喝可可,讨论十字针法的优点和罪孽的等级。这时候, 布兰卡和女儿教孩子们捏小虫子、泥球儿、滑稽可笑的小狗儿和不成样子的杯子。 年末,修女们举办了一个展览会和露天舞会,把那些丑八怪似的工艺品拿到会上义 卖。布兰卡和阿尔芭很快意识到,当孩子们觉得有人喜欢他们的时候,干起活儿来 比平时要好得多,和他们沟通的唯一办法就是疼爱他们。母女俩学会了搂抱孩子, 吻他们,逗他们,最后真的爱上了他们。每个礼拜,阿尔芭都盼着痴呆儿乘坐的小 卡车快点儿来。孩子们跑上来拥抱她,她乐得直蹦高儿。可是,星期四也真是累人。 阿尔芭筋疲力尽,躺在床上,作坊里的孩子一副副亚洲型的甜蜜面孔在她脑海里一 个劲地打转。布兰卡免不了要闹偏头疼。眼瞅着修女们的雪白帽檐儿上下呼扇着, 拉着那群痴呆儿走出大门,布兰卡拼命抱住女儿,吻了又吻,不住气地感谢上帝给 了她一个发育正常的孩子。因此,阿尔芭从小时候起就有了这样一个概念:发育正 常是上帝的恩赐。有一回,她和外祖母讨论起这个问题。 “几乎家家都有傻子或是疯子,孩子。”克拉腊一边专心致志地织衣服一边说。 这么些年了,她一直没学会眼睛看着别处织毛衣。“有时候,外人看不见,那是家 里人把他们藏起来了。家丑不可外扬嘛。把他们关在背静屋子里,不让客人看见。 其实,也没有什么丑不丑的,他们也是上帝造出来的嘛。” “可咱们家里就没有啊,姥姥。”阿尔芭反问了一句。 “哪里啊! 在咱们家人人都有疯病,也就显不出谁疯得最厉害了。” 这就是她和克拉腊的对话。在阿尔芭看来,家里最重要的人物就是外祖母,她 一生中记得最清楚的人物也是外祖母。外祖母好比是台发动机,使家里的魔幻世界 ——也就是街角大宅院的后半部分——得以启动,得以运转。阿尔芭在这个魔幻世 界中自由自在地度过了七年。她对外祖母的怪言怪行已经习以为常。看见外祖母蜷 曲着两条腿,坐在安乐椅上,迷迷瞪瞪的,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拖着满客厅转悠,并 不觉得奇怪。每逢外祖母去医院、慈善院看望那群得到过她恩惠的穷人的时候,阿 尔芭都要跟着去,甚至还学会了用四股毛线和粗针织背心。这些背心海梅舅舅穿一 次就送人。阿尔芭直眉瞪眼盯着针织活儿,不外乎想逗得外祖母咧开没牙的嘴笑一 笑。克拉腊常派阿尔芭给埃斯特万送信,因此,他们管她叫“信鸽”。小姑娘参加 星期五的聚会,会上,大白天的,三条腿的桌子就蹦蹦跳跳,阿尔芭找不出任何机 关,看不见任何大家熟知的动力或杠杆。阿尔芭也参加文学晚会。在会上,她既见 到过成名的大师,也见到过克拉腊扶持的数量不等的怯生生的无名艺术家。当时, 许多客人到街角大宅院吃吃喝喝。他们轮流住在那儿,或者至少参加精神聚会、文 化座谈、社交茶话会。几乎全国的显要人物,包括那位诗人都来过。几年后,诗人 被尊为本世纪最优秀的诗人,他的诗作被译为地球上大家知道的所有语言。阿尔芭 曾在他的膝头上坐过好多次。当时,没有想到会有一天她在两排机关枪的枪口下捧 着血染的石竹花走在诗人的灵柩后面。 克拉腊年岁还不算老。因为没有牙,外孙女儿觉得她很老了。她脸上没有皱纹。 要是闭上嘴,脸上就现出一副天真无邪的表情,人们会觉得她非常年轻。她身穿粗 麻布长袍,好像疯子穿的束身衣。冬天,她穿长统毛袜子,戴无指手套。本来不可 笑的事儿能逗得她挺开心。可她又不懂得开玩笑。别人笑过去了,她才想起来笑, 总是笑得不是时候。看到别人出洋相,她会感到难过。有一阵子,她得了哮喘病。 一犯病,就摇晃随身带的小银铃,把外孙女儿叫过来。阿尔芭抱住她,低声安慰她, 帮她治病。凭经验两个人都知道治疗哮喘病的良方就是亲人长久地抱住病人。外祖 母那双褐色的眼睛老是笑眯眯的。花白头发闪闪发亮,盘成一个蓬乱的发髻,几绺 不听话的头发总是绾不住。双手白皙细嫩,手指细长,不戴戒指,指甲上涂着巴旦 杏仁汁。手指只会做些轻柔的动作,像摆放算命用的扑克牌啦,吃饭的时候安上假 牙啦,等等。阿尔芭成天跟在外祖母屁股后面,钻进她的裙子里,缠着她讲故事或 者用意念的力量搬动坛子。每逢做过噩梦,或者受不住尼古拉斯舅舅的训练,阿尔 芭就把外祖母当做可靠的藏身之所。克拉腊教她照料小鸟儿,学着用每个鸟儿的语 言说话,认识自然界的先兆,用快针为穷人织围巾。 阿尔芭知道外祖母是街角大宅院的灵魂。其他人到后来才明白这一点,那已经 是克拉腊去世以后,街角大宅院失去了鲜花、来来往往的朋友和调皮的幽灵,进入 了混乱时期。 阿尔芭第一次见到埃斯特万.力口西亚是在她六岁那年。以前她可能在三星庄 园里见到过他。就在她和外祖父夏天旅行的时候。外祖父带着她跑遍庄园,用豪迈 的手势指给她看眼界以内的东西,从林荫路到火山,包括砖瓦小房,外祖父对她说, 要学会爱土地,这些东西早晚都是她的。 “我的儿女都是些不成器的孩子。他们要是接管三星庄园,用不了一年这儿又 得荒废了,跟我父亲那会儿一样。”埃斯特万对外孙女儿说。 “这儿都是你的吗,姥爷? ” “都是我的。从泛美公路直到那边的山顶,看见了吗? ” “为什么,姥爷? ” “什么为什么! 因为我是主人,当然是我的啦! ” “嗯,为什么你是主人? ” “因为这儿是我家的。” “为什么? ” “是我们从印第安人手里买下来的呀。” “那些雇工一直住在这儿,为什么他们不是主人啊? ” “你舅舅海梅净往你脑袋里灌些布尔什维克思想! ”特鲁埃瓦气得满脸通红, 大声嚷道,“这儿要是缺少一位东家,会出什么事,你知道吗? ” “不知道。” “早就完蛋了! 没人指挥,没人卖农产品,没人负责,你明白吗? 也没人照顾 别人。比方说有人生病,或者死了,丢下孤儿寡母,都得饿死。每个人只能有一块 小得可怜的土地,连家里人吃饭都供不上。需要有人为他们着想,替他们拿主意, 帮助他们。在这周围我是数一数二的东家,阿尔芭。我的脾气不好,可我办事公道。 我的雇工比很多城里人生活得还要好,他们什么也不缺。即使赶上水灾旱灾,或是 闹地震,我会操持一切,不让一个人受穷。等你长大了,这些事都得由你来干。所 以我常带你到三星庄园来,让你熟悉每一块石头,每一头牲口,特别是知道每个人 姓什么,叫什么。我的话你听懂了吗? ”事实上,阿尔芭和农民很少接触,远说不 上知道每个人姓什么,叫什么。所以,她没有认出那个笨手笨脚、肤色黝黑的小伙 子。那天下午,小伙子来到首都,找到街角大宅院,轻轻叩了叩门。他那双小眼睛 里露出老鼠般的残忍,身穿一件十分窄小、不合身量的黑衣服。衣服的膝盖上、胳 臂肘儿上、屁股上磨得亮光光的。他说,他想找特鲁埃瓦参议员谈一谈,还介绍说 他父亲是三星庄园的雇工。一般来说,像他这样地位的人只能进旁门,在贮藏室等 着。那天正赶上家里请客,有人把他引进了书房。保守党的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 厨房里足有一个排的厨师和帮手,都是特鲁埃瓦从俱乐部请来的。里里外外乱哄哄, 忙得不可开交,这时候来访只会添乱。那是个冬天的下午,书房里暗幽幽的,悄然 无声。只有壁炉里噼啪作响的炉火发出些许亮光。书房里弥漫着一股地板蜡味和皮 革味。 “在这儿等着,什么东西也别碰。参议员马上来。”女仆板着脸说,然后把埃 斯特万·加西亚一个人丢在那儿。 小伙子扫视了一下书房,一动也不敢动。假如他是合法出生的,屋里的东西本 来都可以归他所有。想到这儿,他恨得咬牙切齿。祖母潘恰- 力口西亚生前说过多 少次这样的话。可惜她死于寒热病加抽风,丢下他完全成了孤儿。在一大群兄弟和 堂兄弟当中,他什么也不是。只有祖母说他与众不同,不许他忘记他和其他人不一 样,因为在他的血管里流动着东家的血液。他看了看书房,觉得很憋闷。沿着四壁 摆满光溜溜的桃花心木书架。只有壁炉两侧放着两个玻璃柜,里面摆满东方的象牙 和宝石。书房比其他房间高出一倍,这是建筑师唯一独出心裁之处,而且得到埃斯 特万的同意。一道铁铸的螺旋式扶梯直通一座环绕全室的平台,上面算做书架的第 二层。家中最精美的图画都挂在书房里,埃斯特万·特鲁埃瓦要把这间屋子变成他 的圣殿、办公室和藏身所,他喜欢把最珍爱的物件放在身边。从地板直到天花板, 架子上放满藏书和艺术品。还有一张沉甸甸的西班牙式写字台,几把黑皮面大软椅 背朝着窗户,四条波斯地毯盖住圣栎木镶花地板,几盏带羊皮纸灯罩的落地灯精心 地布置在各处,只要坐下来都能有明亮的灯光可以看书。参议员喜欢在书房里召集 秘密集会,策划阴谋,接洽生意。在他感到特别孤独的时候,就躲在书房里发泄怒 气,消愁解闷,摆脱因计划失败而产生的沮丧情绪。但是,那个站在地毯上手足无 措、吓得浑身冒汗的农家孩子对此茫然无知。这间笼罩着令人感到压抑、惶惑的气 氛的豪华书房和他对东家的印象完全吻合。他又恨又怕,身体不住发抖。他从来没 到过这样的地方。直到那时候,他一直认为世间最豪华的地方也就是圣卢卡斯电影 院。有一次,学校老师带着全班同学在那儿看了一部讲泰山故事的影片。这次,他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定主意,说服家里人让他一个人分文不带,长途跋涉来到首 都找东家谈些事。他胸间壅塞着一大堆事,不能等到夏天再谈了。蓦地,他觉出有 人在看他。他转过身来,正好看见一个穿绣花短袜、梳辫子的小女孩儿站在门口望 着他。 “你叫什么? ”小女孩儿问道。 “埃斯特万·加西亚。”他说。 “我叫阿尔芭·特鲁埃瓦。请你记住我的名字。” “我记住了。” 他们对视良久,小女孩儿疑虑消失了,大胆地走了过来。小姑娘告诉他还得等 一会工夫,外祖父还没从议会大厦回来。又说,今天请客,厨房里乱得一塌糊涂, 还答应过一会儿去给他找几块甜点心。埃斯特万·加西亚觉得舒坦多了。他在一把 黑皮扶手椅上坐下去,慢慢把小女孩儿叫过来,让孩子坐在他膝盖上。阿尔芭身上 散发出一股“白露”水味儿,甜滋滋的,清香扑鼻,香气中还混杂着少女的天然汗 香。小伙子把鼻子凑近阿尔芭的脖颈,用力吸了吸这股清爽宜人的陌生的芬芳,不 知为什么他两眼里噙满泪水。他恨这个女孩子,几乎不亚于对老特鲁埃瓦的仇恨。 她有的东西,他永远不会有;她有的地位,他永远达不到。他想伤害她,毁了她, 可还在嗅她,听她的燕语莺声,抚摸她滑润的皮肤。他摩娑着阿尔芭绣花短袜上裸 露的膝盖,膝盖暖温温的,还有几个小坑儿。阿尔芭还在絮絮叨叨地说厨娘怎么把 核桃仁塞进鸡屁股里,为大家准备晚餐。埃斯特万·加西亚闭上眼睛,浑身一个劲 地打颤。他用一只手抓住小姑娘的脖子,觉得她的辫子刺得手腕发痒。他轻轻地攥 紧了手,明知这么小的孩子,稍微一用力就能把她卡死。他想卡死她,看着她在自 己的膝盖上蹬腿踢脚,挣扎着喘气。听她呻吟着死在自己的怀里。他要剥光她的衣 服,心情极其激动。他把另一只手伸进小姑娘浆过的裙子里,抚摸她稚嫩的大腿, 碰到细薄的棉布衬裙和带松紧带的衬裤的花边。在他脑海的一角里,还是清醒地意 识到他站在深渊的边沿。小姑娘停止不说话了,静静地用大大的黑眼睛望着埃斯特 万·加西亚。他抓起小姑娘的手,放在他挺起的阴茎上。 “这是什么玩意儿,知道吗? ”他哑着嗓子问。 “你的小便。”小姑娘回答说。她在海梅舅舅的医书插图看到过。尼古拉斯舅 舅光着身子做亚洲操的时候,她也看到过。 埃斯特万·加西亚大吃一惊。他猛地站起身来,小姑娘跌坐在地毯上。他又惊 讶又害怕,两手抖个不停,只觉得两耳发烧,膝盖软绵绵的。这当儿,走廊上响起 了特鲁埃瓦参议员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他还没来得及调匀呼吸,老头儿已经走 进书房。 “这儿怎么这么黑啊? ”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大声吼叫着,仿佛发生了一场地 震。 特鲁埃瓦打开电灯。他不认得眼前这个用仓皇的目光望着他的年轻人。他向小 姑娘伸开双臂,小姑娘像只挨了打的小狗似的躲在他的怀里,待了一会工夫。然后, 挣脱出来,走出书房,顺手关上房门。 “你是谁,小伙子? ”他问他的孙子。 “埃斯特万·加西亚。您不记得我了吗? 东家? ”小伙子嗫嗫嚅嚅地说。 特鲁埃瓦这才认出他是几年前告发佩德罗第三的那个狡黠的小孩子。是他从地 上捡起佩德罗第三被砍掉的手指头。虽然雇工的事情照例应该由三星庄园管事的去 解决,他也明白不听听这个小伙子的申诉很难把他撵走。 “你来干什么? ”埃斯特万·特鲁埃瓦问。 埃斯特万.力口西亚犹豫了一下。在他壮着胆子敲东家的大门以前仔仔细细准 备了几个月的话,一下子全跑光了。 “快点儿说,我没有多少闲空儿。”特鲁埃瓦说。 加西亚结结巴巴地提出了他的请求:他已在圣卢卡斯读完中学,想请人推荐他 上军事警察学校,还希望得到国家的助学金交学费。 “干吗不学学你爸爸、你爷爷那样留在农村呢? ”东家问。 “请您原谅,老爷,我想成为一名军事警察。”埃斯特万·加西亚用哀求的口 吻说。 特鲁埃瓦猛然想起为小伙子告发佩德罗·加西亚第三,还欠着他一笔债呢。他 想,现在正是还债的好机会,顺带还可以在警察局里安插一名亲信。“谁知道什么 时候能用得着他。”他想。特鲁埃瓦坐在沉重的写字台后面,拿起一张参议员的便 笺,用常用的官话写了一封推荐信,把信交给站在旁边等候的年轻人。 “拿去,孩子。你选择这份职业,我很高兴。要是你想有杆枪,当罪犯呢还是 当警察呢,最好还是当警察。我马上给乌尔塔多少校挂个电话。他是我的朋友,让 他们给你弄份助学金。还要什么,再告诉我。” “多谢您啦,东家。” “甭谢啦,孩子。自己人嘛,我乐意帮忙。” 特鲁埃瓦在对方的肩膀上亲热地拍了几下,和他告别。 “为什么给你起名叫埃斯特万啊? ”走到门口,特鲁埃瓦问。 “因为您的关系,老爷。”小伙子红着脸回答说。 特鲁埃瓦对这件事没再多想。雇工们为了表示对东家的崇敬,厍东家的名字给 孩子命名是常事。 阿尔芭满七岁那天,克拉腊去世了。最早感觉到克拉腊将不久于人世的,只有 她自己。她开始悄悄地准备后事。先是认真仔细地把衣服分给用人和受她保护的人 ——这种人总是少不了的——只给自己留下必不可少的东西。接着,从隐秘的角落 里找出生活记事本,整理文件,按照事件把笔记本分开,用彩带子扎起来。克拉腊 没按时间先后顺序整理笔记本,因为她独独忘记标上日期。剩下的时间太紧迫了, 她决定不再浪费时间查明日期。在寻找笔记本的过程中,从鞋盒子里、装袜子的包 裹里和柜子底层找到了许多首饰。当初,丈夫送给她首饰,想以此赢得她的爱情。 打那时候起,她把首饰一直丢在一边。克拉腊把首饰装进一只旧毛线长袜,用别针 别好,交给布兰卡。 “孩子,把这些东西收好。早晚会用得上,除了打扮打扮,还能派别的用场。” 布兰卡把这件事告诉了海梅。海梅注意起母亲的行动。他发现母亲虽然表面上 过的是正常生活,可她几乎不吃饭,只喝牛奶和几勺蜂蜜。觉睡得也不多,夜间只 是写啊写的,要么就在家里四处游荡。她似乎渐渐脱离了人世,身体越来越轻飘, 越来越透明,行动越来越快捷。 “不定哪天她会腾空飞走。”海梅忧心忡忡地说。 克拉腊突然感到憋气,觉得胸间奔驰着一匹疯狂的快马,一位焦急的骑士迎着 风纵马狂奔。她说是哮喘病犯了,可阿尔芭没听到外祖母摇动小银铃,叫她过去用 长久的拥抱为老人治病。一天早上,她看见外祖母打开鸟笼子,不知为什么显得那 么高兴。 克拉腊有很多亲人,她给每个人写了张便条,悄悄地放进一个盒子里,藏在床 底下。第二天早晨,克拉腊没有起床。女仆端着早饭进来,她不让女仆拉开帐子。 她正在告别光明,一点点走进黑暗。 海梅闻讯赶来看母亲。磨了好半天,母亲才让他检查了一下。从脸上没看出什 么不正常的样子,但海梅知道母亲快要死了,这一点毫无疑问。从卧室出来的时候, 他假装笑得很开心。一到外面,看不见母亲了,只觉得两腿发软,不得不靠在墙上。 家里人他对谁也没有讲,只请来一位专家,是他在医学院读书时的老师。当天,专 家来到特鲁埃瓦家里。看过克拉腊后,专家证实了海梅的诊断。他们把全家人叫到 客厅里,只说了几句闲话,就告诉大家克拉腊活不过两三个礼拜了,现在只能多陪 伴她,让她高高兴兴地撒手而去。 “我看她是打定主意非死不可了。对这种病,科学毫无办法。”海梅说。 埃斯特万·特鲁埃瓦一把抓住儿子的脖子,差点儿把他掐死。接着,连推带搡 地把专家撵了出去,抡起手杖打碎了客厅里的电灯和瓷器。最后,往地上一跪,像 个孩子似的抽泣起来。这当儿,阿尔芭进来了。一看外祖父矮了半截儿,连忙走上 前来,用惊恐的眼睛望着他。看到外祖父泪流满面,慌忙将他抱住。从老头儿的哭 泣声中,阿尔芭知道了家中的不幸消息。她受过忍受痛苦的训练,外祖母又常对她 讲死是什么,给她灌输对死的向往,所以全家人中只有她保持着冷静的头脑。 “死跟来到人间一样。死的时候,我们不知道死是什么,所以心里害怕。可是, 害怕只是人的内心情感,跟现实毫无关系。死和生一样,只是一种变化而已。”克 拉腊曾经这样说过。 她还说,眼下她和阴间的灵魂交往没有任何困难,将来和阴间的灵魂交往也不 会有什么困难,对此她有十足的把握。当死亡到来的时候,不要痛哭流涕。她希望 阿尔芭保持冷静。外祖母死了,两个人不是分开了,而是挨得更近了。阿尔芭完全 听懂了这番话。 过了不久,克拉腊似乎进入了甜蜜的梦乡。从她费力地吸气上才能看出她还活 着。不过,看样子,窒息并不使她感到痛苦,她没有挣扎着要多活几天。外孙女儿 整。日整夜守在克拉腊身边。小姑娘不肯出去。家里人强拉她出去,她就胡蹬乱踹。 只好在旁边临时给她铺一张床。阿尔芭一再说,外祖母什么都能知道,需要她留在 身边。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克拉腊在临终前恢复了知觉,还心情平静地讲了几句话。 她注意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她握着阿尔芭的小手。 “我要死了,是不是,孩子? ”她问。 “是的,姥姥。没关系,我跟您在一起。”小姑娘回答说。 “好吧。床底下有一盒便条儿,你拿去,分给大家。我来不及一一告别了。” 克拉腊合上眼睛,心满意足地舒了口气,头也没回就往阴间去了。全家人守在 周围。海梅和布兰卡几夜没有睡觉,面容十分憔悴。尼古拉斯用梵语喃喃祷告。埃 斯特万闭紧嘴巴,攥紧拳头,满腔怒火,悲痛万分。只有小阿尔芭还是那样镇定。 仆人们、默拉姐妹也都在场。还有两名近几个月来一直寄居在特鲁埃瓦家的穷困潦 倒的艺术家。厨娘请来一位牧师,站在一旁无事可干,因为特鲁埃瓦不许他用临终 忏悔和洒圣水打搅垂危的克拉腊。 海梅俯在母亲身上,想听一听她的心脏是否还在微微跳动,什么也没听到。 “妈妈过去了。”海梅呜呜咽咽地说。 -------- 亦凡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