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症的过程 忧郁症发展的过程很缓慢,每个人的情况也不同。一位从事心理卫生工作的女 士叙述她自身和忧郁症持续对抗的过程:“它从来没有离开过我,我每天都在和它 奋战。我在服药,这确实有所帮助,而且我决定不向它屈服。你看,我儿子也被忧 郁症所苦,我不想让他觉得因为患有忧郁症就不能好好生活。每天早上起床,我为 孩子们做好早餐,之后,有时能够休息一会,有时不得不再回到床上去,但我每天 都会起床。每天定时进入办公室,有时迟到几小时,但从不让自己在忧郁的情况下 过一整天。”我们谈话时,她忍不住流下泪来,但仍然坚持继续说:“上星期有一 天醒来,情况真的很糟。我打算下床走到厨房,数着每一步,打开冰箱。偏偏所有 的早餐食品都放在冰箱的后方,而我就是没办法把手伸到那么远。当孩子们进来时, 我就只是愣在那里,瞪着冰箱里面。我真痛恨这样的事实,痛恨自己在他们面前的 无能模样。”我们谈着与病魔日复一日的交战:“像凯·杰米森或你,都能够得到 很多支持以度过它,”她说:“我的父母已经过世,我又离婚了,实在不知道该向 谁求援。” 生活中的事件常会引发忧郁症。约翰·霍普金斯医院的梅尔文·麦金尼斯说: “处在不稳定状况下的人较容易得忧郁症。”伦敦大学的乔治·布朗也是生活事件 研究领域的创建者,他说:“我们认为大部分忧郁一开始时都有反社交性,也都有 疾病的实际症状,但大部分的人若处在某些特殊环境下,就会发展成重度忧郁。人 们脆弱的程度当然会改变,不过我认为,至少有三分之二的人本身就具有某种程度 的脆弱性了。”根据他二十五年来所做的深入研究,具有严重威胁性的生活事件, 是导致忧郁症的重要因素。这些典型事件包括:失去很重要的人、失去了某种生活 中所扮演的角色和对自我的认知,最糟的是他们因此而感到屈辱或挫折。另外,忧 郁症也会被一些正面的事情引发。像有了孩子、获得升迁或结婚,它们可能导致的 忧郁和死亡或失落所引起的忧郁是一样的。 传统研究认为,在内因性忧郁症和反应性忧郁症之间有清楚的界线,内因性忧 郁症发自于某种内在因素,而反应性忧郁症则是对外界事件的一种极端反应。不过 最近十年,这个区分法已经不再适用,因为很明显地,几乎所有的忧郁都混合了这 两种因素。耶鲁大学的罗素·戈达德告诉我他自己和忧郁症搏斗的故事:“我用阿 莫沙平这种药,但却导致了精神病。”他用迪西卷的情况就好多了。他的忧郁通常 因为家庭发生的事件而加剧。“我知道儿子结婚这件事情让我很情绪化,”他告诉 我:“任何情绪化的事,不管好的坏的,都会让我失去控制。我得事先准备。我一 向痛恨电击治疗法,但还是去做了治疗。然而一点用处也没有。婚礼到来时,我甚 至下不了床。我伤心至极,却没有一点办法能让自己到婚礼上去。”这给了家人和 家庭关系巨大的压力。“我太太知道她无计可施,”戈达德解释:“她后来知道, 就让我一个人独处好了,谢天谢地。”但是家人和朋友通常不这么认为,也很难谅 解。有些人习惯对病人采取放任自流的态度。如果你把一个人完全视为残废,他也 就会视自己为残废,如此一来,反而导致他生活能力的降低,结果只会比原本的状 况更严重。长期服药这个事实让社会更加无法容忍。“你有问题?”有一次,我听 见一位女士在医院里对她儿子这么说:“你吃百忧解看看,克服了之后再打电话给 我。”建立一种正确的接受病患的态度是必要的,不只是病人,也包括家人。凯· 杰米森有一次告诉我:“家人需要多留意自己,不要感染了绝望的情绪。” 但现在有一个问题仍然困惑着人们:什么时候是忧郁症引发了生活里的事件, 相反什么时候是生活里的事件引发了忧郁。症状的起因和症状本身两者界线模糊并 相互引发:不幸婚姻引发了糟糕的生活,糟糕的生活又引发了忧郁,而忧郁又导致 糟糕的生活,最后又导致不幸婚姻。匹兹堡大学所做的研究表明:重度忧郁一开始 发作时,通常和某一生活事件息息相关,但第二次发作,其关联就比较小,到了第 四次或第五次,似乎就与具体的生活事件完全无关了。到了一定程度后,忧郁就靠 它自身的动力来运作,变得无规律可循。尽管大部分有忧郁情绪的人能克服某些特 殊事件,但仍有五分之一的人在经历那些事件后又引发忧郁。很显然,压力使忧郁 发作的可能性增高。最大的压力是受到羞辱,其次是失落。对于性格中已经有弱点 的人来说,最好的疗方是美满的婚姻,这能够将外在所受的屈辱吸收,并减到最低 的程度。“心理转变影响生理运作的转变”,布朗承认:“重点是那个脆弱的点, 必定是由外在事件所引起的。”就在新书巡回发布会之前,我开始服用纳威尼,这 是一种治疗精神异常的药物,并有抗焦虑的效果,我们期望这种药能让我往后逐渐 减少服用赞安诺的剂量。我第二站的目的地是加州,我想我没办法去,或是说无法 一个人前往。最后,父亲带着我去,当我服下赞安诺而意识模糊的时候,他把我弄 上飞机又弄下飞机,出了机场后直到下榻旅馆。我恍恍惚惚像是睡着了一样,但在 这样的状态下,我还能应付这些转变,这在一个星期之前是想象不到的。我知道, 愈是想去做事,就愈不会有轻生的念头,所以走这一趟很重要。到达旧金山后,我 睡了大约十二个小时。在那里用第一顿晚餐时,突然感到豁然开朗。我们坐在旅馆 里一间很大很舒适的餐厅里进餐。其实那一连几天,我都和父亲在一起,但除了自 己的事之外,完全不知道他做了些什么。那天晚上我们促膝长谈,就好像分开好几 个月之后又遇上对方。上楼后,我们继续谈到很晚,要睡觉时,我几乎是处于狂喜 状态。我吃了些房内小吧台上的巧克力,写了封信,读了几页随身携带的小说,还 剪了指甲。我觉得已经万事俱备,我马上就可以康复了。 第二天早上,我的状况虽不好,但也没有比前一天糟。父亲帮助我下床,打开 淋浴的水龙头。他想办法让我进食,但我又害怕得连咀嚼都有困难。我想喝点牛奶, 好几次都差点吐出来。我被一阵阴郁的痛苦包围,就好像一个人突然将一个很宝贵 的东西摔碎在地上那样。平时四分之一毫克的赞安诺就足够让我睡上十二个小时。 可是那天,我服了八毫克却还不能镇定下来安静坐着。傍晚,我觉得好转,但并不 明显。这就是崩溃后这个时期的状态:前进一步,倒退两步,前进两步,又退后一 步——像华尔兹舞步一样。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症状开始减轻。早上觉得愈来愈好,时间持续较久也较 频繁。我很快能够自己吃东西了。实在很难解释自己当时那种软弱低能的状况,还 不如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我姨婆碧翠丝到九十八岁都还很硬朗。她很喜欢到外面 去,如果天气允许,还能穿过好几条街,脸不红气不喘,虽然走路有点缓慢,但是 她有的是时间。她还很注重仪表,九十九岁时每天起床后还梳妆打扮。她喜欢打几 个小时的电话。她记得每个人的生日,偶尔还会外出用午餐。所以当忧郁症发作的 时候,你能够正常地吃一顿午饭,就好像碧翠丝姨婆还有能力走几条街一样了不起 ——其难度大概相当于她在七十岁时跳一整夜的舞。 要克服崩溃并不容易,病情总是起伏不定。当我的症状刚刚有所改善,我就很 不幸地对纳威尼起了累积性的逆向反应。服用三周之后,我开始变得无法维持站立 的姿态,走路走了几分钟后就必须躺下来。我无法控制,就好像无法克制呼吸的需 求一样。我在讲台上朗读我的书,不得不紧靠在讲台上。读到一半,我开始跳着段 落读,希望至少能完成这件事。读完后,我坐下紧抓着椅子。为了能尽快离开那个 房间,我有时假装要去上厕所,马上找一个地方躺下。我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记得有一次和朋友在伯克利校区附近散步——她认为大自然对我有帮助。走了几分 钟后,我突然感到劳累。我强迫自己继续走,想着那天气和空气对我会有帮助,我 之前已经在床上待了大概十五个小时。为了避免一口气睡十五个小时,我要减少赞 安诺的药量,然而这又使我再度处于非常焦虑的状态。如果你从未经历过焦虑,试 想看看那种和平静相反的感受。那个时候,无论是外在或内在的平静都被夺走。 许多忧郁症会并发焦虑症状。治疗中将焦虑和忧郁两者分开来看是可行的,但 就像南卡罗莱那医疗学院的一位顶尖的焦虑症专家詹姆斯·柏林格所说的:“两者 是孪生兄弟。”乔治·布朗则扼要地说:“忧郁是对过去失落的反应,焦虑是对未 来失落的反应。”托马斯·阿奎那(中世纪神学家)曾提出,恐惧之于悲伤,就如 同希望之于愉悦,或者,换句话说,焦虑是忧郁的前兆。忧郁的同时我也感受到巨 大的焦虑,而焦虑使我觉得异常沮丧,我因而了解到,退缩和恐惧是密不可分的。 焦虑并非偏执,焦虑症患者对自身在这个世界上的处境的评估和其他人是一样的, 不同的是,对于评估后的感受大不相同。大约有一半焦虑症患者在五年之内引发重 度忧郁症。通过对基因组合的观察,忧郁和焦虑属于同一组基因(他们和酗酒的基 因是联系在一起的)。因焦虑而恶化的忧郁症者,比单纯忧郁症者的自杀率高出许 多,也更难复原。“如果你的恐慌每天都发作数次,”柏林格说:“就算是汉尼拔 (电影《沉默的羔羊》中的食人博士)也会屈服。人们会被打击得落花流水,蜷曲 在床上。” “百分之十至十五的美国人有严重的焦虑感。”柏林格说。忧郁中特有的恐慌 发作,约三分之一发生在没有做梦的熟睡期。“事实上,恐慌症是源自于使我们紧 张的所有事情,”柏林格说:“治愈后,就好像我们将人们的焦虑带回该有的正常 状态。”比如说,对大部分的人来说,即使没有焦虑症,走在拥挤的人群里,多少 都会有些压力,但如果他患有焦虑症,那就可能导致难以言喻的恐怖感。像过桥的 时候,我们都会忧虑——那桥能承载我的重量吗?安全吗?——然而对焦虑症患者 而言,就算过的是数十年来都承载着很大交通量的铁桥,他们的害怕程度就和要我 们在大峡谷上走钢丝一样。 至于我的焦虑程度,有一回在伯克利和一个朋友出去散步,我们走着走着,我 突然竟再也走不下去了。我全身穿戴整齐,就这么躺在一堆泥泞中。“起来,至少 到那块木头上去。”她说。我感觉全身瘫软。“就让我在这里,”我说,然后开始 哭了起来。我在那堆泥沼中躺了一个小时,感觉到水渗进衣服里,后来我朋友几乎 把我抱回车上。我那些赤裸裸的神经好像又被包住了。我知道这是场灾难,但这个 认知毫无意义。希薇雅·普拉斯在她的小说《钟形瓶》里对她的崩溃有很深入的描 述:“我无法有任何反应。我觉得异常平静和空洞,那就像龙卷风的风眼,在周围 的喧嚣中木然地移动着。我觉得我的头被透明树脂包裹着,监禁着,像永远被封在 厚透明镇纸中的蝴蝶。” 那时候参加的新书发布会,无疑是我生命里最辛苦的事:那比我之前遭遇过的 挑战都艰巨。为我安排新书发布巡回的一位宣传人员跟着我度过了超过一半的行程, 后来我们成为难得的好朋友。父亲也参加了其中好几场,我们分开的时候,他每隔 几个小时就打电话给我,几位很亲密的朋友也在场照顾我,我自始至终都没有独自 一人待过。可以说,我并不是个有趣的同伴,然而深厚的关爱以及我对那份关爱的 了解却胜似医生的药方。也可以说,要是没有那份爱和对它的体认,我根本无法独 自完成巡回发布会,而是会流落在树林里找个地方躺下,待在那里直到冻死为止。 到了十二月那种恐怖减轻了,是因为药物发生作用,还是新书巡回发布会结束了, 我不得而知。最后,我只取消了一场发布会,从十一月一日到十二月十五日之间, 我跑了十一个城市。在整个忧郁的过程里,我有几次还不错的状况,好像云雾消散 的时刻。珍·肯扬,一位大半生苦于严重忧郁的女诗人,曾在诗中写到她忧郁症的 发作: 怀着疑惑 和某个人宽恕了她从未犯下的罪过的苦涩 我回到婚姻和朋友之中, 回到粉红色的穗状蜀葵;回到我的书桌、书本和椅子。 十二月四日,我步行到位于上西城的朋友住所,那天我的情况还算可以。接下 来几个星期,我感到快乐,并非因为这一段愉快时光,而是我竟然能够感到轻松。 我度过了圣诞节和新年,行为举动似乎恢复成了之前的我。之前体重掉了大约十五 磅,此刻又开始回升。父亲和朋友们都庆贺我的明显进步,我十分感激他们。然而 我内心明白,我所摆脱的只是症状而已。我痛恨每天吃药,痛恨崩溃并且失神丧志, 痛恨那个古板但却中肯的字眼:崩溃——它还暗示着将来要制约我。完成新书巡回 发布让我松了口气,但也被那些我必须完成的事情搞得筋疲力尽。我在这世上是个 失败者,别人与别人的生活把我打败了,我过不了他们的生活,也无法如他们一样 工作,连那些我不得不做的工作都令我感到挫折。我回到了九月时的那种状态,到 了这时我才知道事情会糟到什么地步。我下定决心绝不再重蹈覆辙。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