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魁祸首 遗传不代表命运。爱尔兰的酗酒者非常多,但不沾酒的人也很多。以色列的酗 酒者很少,但几乎没有人反对饮酒。在一个人们容易酗酒的社会里,他们也倾向于 在面对药物时,使出浑身解数控制自己。“酗酒”,克莱柏说:“不是手肘的毛病, 你并不是因为肌肉痉挛而把杯子送到嘴边,酗酒者自己有判断力。不过,这种判断 力会受多种变数影响,情绪问题即是其中之一。”你会使用药物是刻意的行动。在 服药的时候,你知道自己的行为。这是意志力的问题。但是,我们有选择的余地吗? 如果我们知道它可缓解眼前的痛苦,自我抗拒有什么意义?艾略特在诗作《小老头》 中写道:“有了这种知识,如何能够忍耐?”在灵魂的暗夜里,是不是最好别知道 古柯硷会给你什么感觉? 忧郁症最可怕的一点是,它与意志力无关,尤其是焦虑与恐慌:这些感觉涌上 来时没有任何理由。有位作家说,药物滥用可把“难过且无法理解的痛苦”转化为 “舒服且可理解的痛苦”,消解“使用者无法理解、无能控制的苦难”,代价是 “药物造成的依赖,使用者清楚这点”。在尼泊尔,若是大象踩到木片或尖刺,主 人会把辣椒洒到它的眼里,眼睛的痛苦使它忽略了脚底的痛苦,人就可以趁机把刺 拔去而不必担心被踩死(然后立刻冲洗它的眼睛)。对许多忧郁症者来说,酒精、 古柯硷或海洛因就是辣椒,这些令人难以忍受的东西所带来的痛苦可让人忘却更难 以忍受的忧郁症。 咖啡因、尼古丁与酒精是主要的合法成瘾药物,它们不同程度地进入我们的社 会规范与消费广告中。我们最常忽略的是咖啡因,尼古丁虽然具有高度成瘾性,但 不算麻醉剂,所以相对来说对日常生活的影响较小:反烟运动首领最在意的是附随 尼古丁吸入肺中的焦油。由于不良副作用出现得较慢,使尼古丁成为最容易被滥用 的药物:如果人们每次吸烟都会碰到可怕的后遗症,必然会大幅减少吸用量。因为 不良作用——肺气肿和肺癌最明显——是长期吸烟的最终结果,所以人们常会忽略 或不承认。忧郁症者的高吸烟率与尼古丁的特性关系不大,但可看成前途茫茫之人 的一种广义的慢性自毁行为。吸烟作用之一的血液缺氧,也可能会引发镇静作用。 吸烟可能会降低血清素,不过人们也有可能是因为血清素低而受尼古丁的吸引,进 而养成抽烟的习惯。 会造成明显失常的滥用药物中,最常见的是酒精,可有效麻痹痛苦的感觉。虽 然在心情低落时喝酒并非罕见的事,但有些人忧郁时反而少喝酒,这多半是因为他 们知道酒精是一种镇静剂,忧郁时喝太多会使忧郁加剧。就我的经验而言,处于纯 粹的忧郁时,酒精没什么吸引力,但焦虑时,却极想要来一杯。问题是,可以解除 焦虑的酒精,却可能引发忧郁,所以告别了紧张和恐惧,却换来寂寞与自卑。这不 能改善问题。我自己就是从酒瘾中全身而退的过来人,给你一个劝告:酒精一点用 都没有。 身为曾经沉溺于酒瘾的人,我认为药物成瘾与社会有很大的关系。我生长的家 庭习惯以葡萄酒佐餐,六岁的时候就会在餐桌上喝两口眼前的酒。等到上了学院, 我发现自己居然很会喝酒:我的酒量不错。但从另一方面来看,学校大多都不鼓励 喝酒,而且会喝太多酒的人常被认为是“头痛人物”。我服从这些规定。后来到英 国读大学,在那里喝酒很常见,节制的人会被视为“呆板”、“扫兴”。我不希望 自己像绵羊一般温驯,于是很好地融入了新环境。开始写毕业论文以后的几个月里, 我加入一个晚餐俱乐部,入会的愚蠢仪式是得喝下半加仑红酒。这对我是一种突破, 粉碎了我以前对喝醉的恐惧和心慌。这时候的我还没有任何一点点忧郁,但却会为 突发事件而焦虑。几个月后,有一次用晚餐时,正好坐在心仪已久的女孩旁边,我 以为喝点酒可以解除我的害羞,于是爽快地在晚餐时喝掉两瓶半葡萄酒。她可能也 是害羞,醉得和我差不多,第二天凌晨醒来时,发现我们两人躺在散落一地的衣服 上。我们对此一点都不觉得害羞。如果你不怕隔天头痛欲裂,还能好好地读完一篇 论文,那每天都喝个烂醉应该没什么问题。我和朋友都不认为我会有酗酒的危险。 二十五岁那年,我开始写第一本书,内容是关于苏联的前卫艺术家。比起在英 国偶尔才会喝到烂醉的情形,我在前苏联狂饮却是十分寻常。不过,那不是忧郁: 我当时所在的前苏联社会是最适宜饮酒的国家之一。莫斯科的水差不多不能喝,没 别的法子,我记得当时曾这么想过,要是有谁能够把酒变成水就好了。 1989年夏天,我与莫斯科郊区的艺术家团体住在一块,我猜我大概每天要灌一 公升伏特加。到了月底,我已经不太注意自己喝了多少;并且很习惯中午时踉跄地 从床上爬起来,发现一伙朋友在抽烟,围着一个小电炉煮开水泡茶,用脏兮兮的杯 子喝伏特加。我觉得茶很恶心——像是温温的泥巴水,所以早餐都喝伏特加,而且 整天都如此,我逐渐进入惯性饮酒的状态。像这样不停喝酒从来不会醉,回想起来, 这对我造成很大的影响。在美国的生活多少有些封闭,而我与俄罗斯朋友的友谊, 有很大部分是受到团体生活加上不停喝酒催化的。当然,我们这群中有几个人,就 算用当地社会的标准来看,也喝得太过头了。有个人会喝到烂醉,四处乱晃,然后 昏睡一整晚。他的鼾声像重金属乐队的鼓一般响。要格外注意的是,别让他昏睡在 你的房间里,更不能倒在你床上。我还记得,有一次我和六个人合力把这个不省人 事的大汉抬下楼,我们拖着他下了三层楼,都没把他弄醒。你若是用美国的标准来 判断这圈子里的人,会觉得他们太粗鲁、太怪异。“在瑞典”,一位曾去那里玩过 的俄罗斯朋友说,“他们借喝酒来避免过度亲密。而在这里,喝酒是因为我们相亲 相爱。” 喝酒不是简单的事情:人们喝酒的动机各不相同,作用也不一样。一般认为, 北欧几个国家提高酒税是为了控制自杀率。我看过一份报告说,酒鬼总是心情沮丧, 但我不相信所有的酒鬼都是沮丧的人。忧郁与酒精的关系受性情与社会环境的影响 极大。我焦虑的时候一定会喝得更多——身处于令我焦虑的社交场合里,或是一点 忧郁式的焦虑扫过心头——我发现自己在不安的时候,对酒精有不正常的依赖性。 我的耐受度时高时低,反应也不稳定:我曾喝了酒,感到精神愉快;也曾稍稍小酌, 就有危险的自杀倾向,感到绝望、无力和恐惧。我知道自己在心情低落时不该喝酒, 只要是在家里,我都不喝酒;但是在社交场合里,要拒绝很难,而要在缓解焦虑与 产生依赖之间取得平衡,则是更难。在这问题上我时常会犯错。 饮酒过度必然会造成头痛、无力或无能的感觉,以及消化不良。长久的严重酗 酒会造成知觉障碍,甚或是精神异常,以及生理病痛,如肝硬化;酗酒者的寿命通 常比一般人短。长期酗酒的戒断症状包括可致命的震颤谵妄症。现在百分之九十的 美国人在一生中的某一阶段会饮酒。在美国,百分之十的男人和百分之五的女人养 成了生理的酒瘾——这表示说,如果他们试图戒酒,就会出现心跳加速、震颤谵妄 和焦躁的情形。我们目前尚未彻底了解酒精在大脑中的生理运作机制,也不清楚饮 酒的生理机制,不过血清素有可能会影响人们抗拒酒精诱惑的能力。目前看来,高 剂量的酒精会经由特定GABA受体对神经传导物质造成不良影响,GABA受体也是镇静 剂烦宁作用的地方。持续过度饮酒会影响记忆力,并且会对整理新经验、放入连续 记忆的能力造成永久损害。也就是说,他会遗忘个人历史的大概轮廓,生活的回忆 变成点状与片段,而不是连续的故事。 许多酗酒的治疗模式与忧郁症不同,但这两种状况若是同时发生,精神动力疗 法可能最有效。“戒酒匿名会”与其他分阶段戒酒疗程,提供了可让人分享酗酒经 验与忧郁经验的友善环境。其他团体治疗与短期收容所对治疗酗酒与忧郁症的成效 也十分显著,好像这两种病状是同一个病因引起的。对许多人来说,不管二者是不 是同一个病因所致,这些疗法都一样有效。哥伦比亚大学的医生采用个别认知行为 疗法来预防复发。这个疗程已写成书面形式,任何医生都可以沿用。大卫·麦克道 尔解释:“这是种非常‘当下’的治疗形式。”典型的疗程开始是一至二周的个人 剖析,接下来要为他解释复发的诱因,告诉他如何面对。 最近,一种名为安特布斯的药品常用来治疗酗酒,这种药可改变酒精的代谢作 用,降低耐受性,增强人的自制力。人们早上醒来都充满毅力,但到了中午又变得 十分脆弱,这时候服用安特布斯可加强抗拒酒精的决心。戒毒中的人常常摇摆不定, 安特布斯可帮助他们抵抗欲望和诱惑,迎向自由,不屈从于成瘾药物的欲望。有一 位医生专门治疗有地位的药物滥用者,这些病人大多是医生或律师。他要病人写一 份“保证书”,签字后交给他保管;如果病人再犯,他就把保证书寄给执照管理单 位。有些上瘾者使用药剂来阻断滥用药物效果,以此消除用药的动机。例如钠曲酮 就是可阻断海洛因作用的抗拒剂。它也可以防止酒精影响脑啡肽,借此摧毁一般的 饮酒动机。如果服了那曲酮,就无法从滥用药物中得到任何快感。这种药成功地协 助人们打破上瘾的行为模式,因为它可以铲除使用的欲望。 硬性药物是最具杀伤力的药物。咖啡因是兴奋剂,快克也是兴奋剂,但快克特 别容易上瘾,也能对大脑产生更快速的作用,因而被列为硬性药物。硬性药物特别 容易使人情绪低落——这种东西严重违法、一沾上就会把生活搞砸、价格昂贵、品 质不纯、使用这种东西的人也有酗酒倾向,而且硬性药物对你的神经系统的作用也 可导致忧郁。兴奋剂滥用者的亲人罹患忧郁症的比例很高。这可能表示,天生有忧 郁体质的人,可能是先滥用古柯硷或其他兴奋剂之后,忧郁症才发作。用过古柯硷 的人之中,只有百分之五上瘾,但对有忧郁倾向的人来说,古柯硷是所有药物中最 容易上瘾的。在实验中,若让老鼠从古柯硷类兴奋剂、食物和性交三者中选择其一, 如果都充分供应,有些老鼠会选择吞食兴奋剂,直到筋疲力尽而死。 古柯硷是昂贵的抗郁剂,使用者在亢奋后的二十八至七十二小时,会产生剧烈 的情绪低落。“它是种会影响各方面的烂药,”麦克道尔说:“会不断地消耗你储 存的神经传导物质,使你进入停药后的情绪低落期。”这种低落的特性是能强烈地 感受到躁动、忧郁与疲劳。这可能是因为经历过安非他命或古柯硷之亢奋的人,脑 中储存的多巴胺都耗尽了,造成大脑中的多巴胺含量下降。哥伦比亚大学的克莱柏 说:“如果停药低潮真的很糟,就没有人要用古柯硷;如果低潮还算温和,就难怪 有人要用了。严重的古柯硷停药低潮会加强所有负面的感受,使人感到沮丧。”瘾 头愈大,快感愈少,随快感之后而来的痛苦更强烈。古柯硷和安非他命会对许多神 经传导物质系统造成负面影响,除了多巴胺之外,还有正肾上腺素与血清素。不过, 有些人戒断后,对这种药物的渴望仍可维持几十年。 持续使用古柯硷会引发忧郁症状。想戒古柯硷的人可借由一种为期十周的抗郁 剂疗程来度过漫长的停药低潮余波,但是还要看潜藏的生理状况与神经损害情形, 忧郁症需要长期治疗。定期使用古柯硷或安非他命会对大脑多巴胺系统造成永久的 破坏,种下长期生理型忧郁症的种子。古柯硷被认为是可能会加剧忧郁症的药物之 一,它可能会影响肾上腺皮质素所释放激素的含量,进而改变大脑焦虑机制的作用 方式。大脑能否,或什么时候,会有足够的适应力从这种改变中恢复过来,目前尚 不清楚。有些人的大脑恢复力比一般人好。正在服用抗郁剂,又容易陷入严重忧郁 的大脑,是个脆弱的平衡器官。部分大脑受到药瘾影响,滥用的药物也影响平时的 情绪,二者都会造成失常。耗尽了多巴胺,又损坏了肾上腺皮质素释放激素,这样 的大脑正在向灾祸招手。如果有任何一点忧郁的倾向,绝不要碰古柯硷;无论药瘾 发作时感觉有多好,事后都会变得极糟糕,损失与所得不成正比。 我在大学时用过古柯硷,对它不感兴趣。十年后我又用了一次,结果是完全不 同的经验——可能是年纪的关系,可能是我的大脑经过忧郁症后变得更为脆弱,也 可能我正在服用抗郁剂。古柯硷给我无比的能量、旺盛的性能力,以及像超人般的 奇妙力量。我觉得一切事情都有了答案,轻而易举。古柯硷的亢奋会破坏记忆,所 以过去不会渗透到未来中。一剂足量古柯硷所带来的化学性快乐,可使人完全脱离 眼前环境。记得当时鼻子麻木(古柯硷粉末是以鼻子吸用)的我坐在那里,心中想 着,要是能让时间凝结,我就一定会这么做,永远停在这一刻。我几乎可说是从没 用过这种药物,但我再也不敢说从来不想用它。药物的作用冲上来的那一刻,我爱 上了古柯硷。大脑的失衡和后遗症的恶果,使我决定与古柯硷永远保持距离。 鸦片剂是另一种常见的滥用药物,之所以十分危险,一方面是它的使用方式, 另一方面,它是种镇静剂,也就是说,它对忧郁症没什么好处。反过来说,它也不 会有古柯硷带来的药后低潮效果。四分之一到一半的鸦片剂滥用者有忧郁症。鸦片 剂包括鸦片与海洛因,以及处方药如盐酸配西汀,鸦片剂可以使人暂时产生安全的 感觉。鸦片剂会磨灭时间,所以你会记不得如何思考,分不清自己的想法是新的还 是旧的,也无法让思想变化和发展。世界就在你身边。但你的眼睛一次只能看一个 物体,心里一次只能想一件事,你不在乎自己做什么,因为当下已经失焦,变成一 片片荒地,就像记忆已丧失,变成片段。鸦片剂的亢奋持续数小时。这完全是你不 想要的经验。我没用过海洛因,但吸过鸦片,鸦片作用时,我的感觉只是什么事都 不想做:不想梳头、吃东西、睡觉、起来、躺下、做计划、让自己真正地快乐、想 念朋友。这不是会使人亲切的药物,它让我失去性欲,切断我与他人的关系,所以 我半闭着眼躺着,进入扭曲的空间。它激起一种快乐的冷漠,让人除了萎靡,感觉 不到别的事。它也会让人暂时失去记忆(我跟这个人说了什么吗?我知道那是什么 东西吗?)这种情形若是很短,也许有点快感——若是很久,就让人联想到阿兹海 默氏症。写到这里,我回想到鸦片如何解放我的大脑,把我变成气球人,安祥地漂 浮在空中。鸦片剂被归类为镇静剂,但效果不只是压抑感情,还有将感情压抑下来 的喜悦。鸦片剂作用时,可以避开焦躁与忧郁。鸦片剂的快感像是重回伊甸园,什 么事都不用做就可以得到相当的满足。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