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第二天韦拉·巴夫洛夫娜走出自己的房间时,丈夫和玛莎已经在往两只手提箱 里装东西了。玛莎一直没有离开过:洛普霍夫给了她那么多东西要她包扎、叠放, 她哪里忙得过来呢?“韦罗奇卡,你也来帮帮我们。”于是他们三人一边喝茶,一 边清理和收拾东西。韦拉·巴夫洛夫娜刚开始清醒过来,丈夫就说:“十点半啦, 该上站了。” “我亲爱的,我跟你一道去。” “我的朋友,韦罗奇卡,我要带两只箱子呐,车里坐不下。你跟玛莎坐一辆车 吧。” “我不是说去车站。是去梁赞。” “噢,要是这样,那就让箱子随玛莎走,我俩坐一辆吧。” 人在街上谈话不会太动感情,而且路上各种声响十分嘈杂,有许多话洛普霍夫 都没能听全,他的回答对方又多数听不清楚,因此有时他索性就不回答了。 “我跟你一道去梁赞。”韦拉·巴夫洛夫娜不停地重复说。 “可是你没有准备行装啊,怎么能去呢?如果想去,得准备准备:随你看怎样 好,就怎样办吧。不过我请求你一件事:等我来信以后再说。明天信就能到,我写 好以后在路上寄出。你明大就可以收到,等一等,求你啦。” 她放他进车厢前,在车站的走廊上紧紧地拥抱着他,吻着他,泪如泉涌。他却 尽谈他厂里的事,说这些事他是如何地喜欢干,又说他的年老父母亲看到他会多么 地高兴,还说世间最宝贵的就是健康,其他的全是白扯,她应该保重身体,临别的 时候,他隔着车上的栅门对她说:“你昨天的信上说你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眷恋 我。这是真的,我亲爱的韦罗奇卡。我对你的眷恋也不亚于你。但是你我清楚地知 道,喜欢一个人必定会希望他幸福。而没有自由也就没有幸福可言。所以你不愿束 缚我,我也不愿束缚你。如果你因为有了我而把自己束缚起来,那我会苦恼的,所 以你可不要这样做,应该怎样对你更好,就怎样做。我们以后再看。等我要回来的 时候,你给我去封信。再见,我的朋友,第二遍铃响了,不能耽搁了。再见吧。” 二十八 这是四月底的事。六月中,洛普霍夫回来了。他在彼得堡约莫待了三个星期, 然后就去了莫斯科,据他说是为了厂里的事情。他是七月九日离去的,而七月十一 日早晨在莫斯科火车站旁的旅馆里,便发生了那件由于一个来住宿的客人不起床而 引出的疑案,过了大约两小时的工夫,又出现了石岛别墅中的一场争吵。现在敏感 的男读者可不会猜错这自杀的人是谁了。“我早就料到是洛普霍夫。”敏感的男读 者因为自己的神机妙算而眉飞色舞地说。那么他究竟跑到哪儿去了呢?他的制帽的 帽圈怎么被子弹打穿的呢?“无关紧要,这全是他的鬼点子,他还用渔网去打捞他 自己呐,这鬼精灵。”敏感的男读者还在拼命地说。好,上帝保信你,由你说去, 跟你没理可讲。 二十九 一个特别的人 基尔萨诺夫离去以后大约过了三小时,韦拉·巴夫洛夫娜才清醒过来,她头脑 中出现的头一个念头是:决不能这样就把工场放弃。是啊,虽然韦拉·巴夫洛夫娜 喜欢向人家证明工场是在自行运转,其实她也知道这种想法只是自我欺骗罢了。实 际上工场需要领导,否则全都垮掉。不过现在事业已经很牢靠,领导起来麻烦可能 不多了。梅察洛娃有两个孩子,但是她一天还是可以拨出一个到一个半小时来,况 且有些天还能多拨出些时间。她一定不会拒绝,因为眼下她在工场已经在于很多的 工作了。韦拉·巴夫洛夫娜开始清理东西,准备变卖,又亲自派玛莎前往梅察洛娃 家,先请她来,然后再去找那买卖旧衣和杂物的小商贩拉赫莉。拉赫莉是个绝顶精 明、极会赚钱的犹太女人,却是韦拉·巴夫洛夫娜的女相好,拉赫莉对她绝对诚实, 几乎所有的犹太小商贩对所有的正派人都如此。拉赫莉和玛莎应该去城里的寓所, 把留在那儿的衣物归拢在一起,再顺路去找皮货商,韦拉·巴夫洛夫娜交给过他几 件皮大衣,请他夏天保管保管。然后她们便带上这堆东西回到别墅,让拉赫莉好好 估个价,按批发价一齐收购走。 玛莎出门时碰见拉赫梅托夫,他已经在别墅附近溜达了半个来小时了。 “您出去吗,玛莎?去很久吗?” “是的,没准夜里才能回来呐。有很多事得办。” “韦拉·巴夫洛夫娜一个人在家?” “一个人 “那么我去坐坐,替您陪会儿她,说不定有什么事需要我呢。” “请吧,要不我真为她担心。我倒忘了,拉赫梅托夫先生:请把邻居家的厨娘 或保姆叫过来一个,她们都是我的朋友,叫她们来给开开饭,她还没吃午饭呐。” “没关系。我也没吃,我们自己开饭好了。您吃过啦?” “吃过啦,不吃过饭,韦拉·巴夫洛夫娜不会让我出去的。” “这还算好。我还以为她尽想着自己的伤心事,把您吃饭的事给忘了呢。” 除了玛莎以及那些心灵单纯、穿著朴素得跟她一样或更有甚之的人之外,谁都 有点惧怕拉赫梅托夫。就连洛普霍夫、基尔萨诺夫,甚至那些胆大包天、谁都不怕 的人,见了他都不免生出几分敬畏来。他不大跟韦拉·巴夫洛夫娜接近,她认为他 毫无情趣,他从来不加入她那圈子。玛莎却喜欢他,虽然他不像所有其他客人跟她 那么亲切,那么爱说话。 “我不待邀请就来了,韦拉·巴夫洛夫娜,”他开口说,“不过我已经见过亚 历山大·马特韦伊奇了,情况我全都知道了。因此我考虑或许有什么事情需要给您 帮帮忙,我可以在您这儿待一晚上。” 本来他马上就可以帮忙的,眼下是帮韦拉·巴夫洛夫娜清理东西。任何别人处 在拉赫梅托夫的位置上,准会依照她的请求或是自告奋勇立即着手于这件事。但他 并未自告奋勇,更无人来请求。韦拉·巴夫洛夫娜只是握握他的手,真心实意地说, 她很感激他的关怀。 “我待在书房,”他回答,“如果需要我帮忙,您就招呼我。要是有人来,我 去开门,您自己就不用费心了。” 讲完这几句话,他不慌不忙地走进书房,从衣袋中掏出一大块火腿和一片黑面 包--大约总共有四俄磅[注]--坐下来津津有味地咀嚼着,他全都吃光了,又喝 了半瓶水,然后走到书架旁边开始查找,想挑一本书来读读:“这本我知道……”、 “缺乏创见……”,“缺乏创见……”,“缺乏创见……”,“缺乏创见……”。 这“缺乏创见”是针对麦考莱、基佐、梯也尔、兰克和盖尔文努斯[注]的著作说的。 “啊哈,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他看到几册厚书的书脊上有 《牛顿全集》的字样,说道。他急忙翻看起那几册书来,终于找到了他想找的地方, 他由衷地笑着,说:“就是这,就是这,”原来那是《Observations on theProhe cies of Daniel and the Apocalypbe of St.John》,即《评但以理预言书与圣约 翰启示录》[注]。“的确,至今我在这方面的知识还缺乏深厚的功底。牛顿写这篇 评论是在晚年,当时他已半健全,半癫狂。关于疯狂与智慧混合掺半的问题的一部 经典性文献[注]。这本来是一个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问题,从所有的一切事件中, 从几乎所有的书本和几乎所有的人的头脑中都可以看到这种混合掺半的现象。但它 在这儿一定会具有样板式的形态:第一,牛顿是我们所知道的一切智者中最富天才 和最合标准的智者;第二,跟他的智慧混合掺半的疯狂,却又是公认的、毋庸置疑 的疯狂。因此,那是这方面的一本主要的书。这一普遍现象的最细微的特点,在这 本书中应该比在任何其他地方表现得更鲜明,同时谁也不能去怀疑,这正是那种 ‘疯狂与智慧混合掺半’的现象的特点。一本值得研究的书。”他兴致勃勃地开始 读那本书,近一百年来,除了校对,恐怕未必会有人读过它。除了拉赫梅托夫,对 任何人来说读这本书犹如嚼沙子、啃锯末。可他却读得津津有味。 像拉赫梅托夫这样的人很少,迄今为止,这种典范我只见过八个,其中有两个 妇女。除了有一点相同,他们彼此没有任何类似之处。他们当中有的人厚道温柔, 有的人却严厉呆板;有的人郁郁寡欢,有的人却快快活活;有的人忙忙碌碌,有的 人却斯斯文文;有的人容易动感情流眼泪(一个面孔严肃,喜欢肆无忌惮地嘲笑人; 另一个面无表情,沉默寡言,对一切都很漠然。他俩在我面前痛哭过好几回,好像 歇斯底里的妇女,不是因为他们自己的事情哭,而是漫无边际地聊着聊着就哭起来 了。我相信他们单独相处时会常常哭的),也有的人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能处事不惊、 镇静如常。除了有一点相同,他们彼此没有任何类似之处,不过,单只是这个相同 点已经足以使他们构成同类,区别于一切其他人了。我跟他们中的几位曾很接近, 当我跟这些人单独相处时,我取笑他们。他们或者生气,或者不生气,可是他们也 同样取笑自己。他们确实有许多可笑的地方,他们身上主要的一切,致使他们成为 特殊一类人的一切,全都是可笑的。我喜欢取笑这类人。 我在洛普霍夫和基尔萨诺夫圈子里见过他们中间的一个,我这儿要讲的就是这 一个。他是个活的人证,证明对于韦拉·巴夫洛夫娜的第二个梦中提到的洛普霍夫 和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关于土壤性质的议论是需要有所保留的,那就是,无论土 壤如何,至少总可以在其中找到一小块能长出健康麦穗的地方。说真的,我的小说 的主角韦拉·巴夫洛夫娜、基尔萨诺夫和洛普霍夫的家谱是无法回溯到祖父母之前 的。也许勉强能再添上个曾祖母,曾祖父必定早已被人忘却了,只知道他是曾祖母 的丈夫,名叫基里尔,因为祖父叫格拉西姆·基里雷奇。拉赫梅托夫出身的家族从 十三世纪起就已闻名于世,不但是我国,也是全欧洲的最古老的家族之一。从前有 些鞑靼万人长--军长--在特维尔连同他们下属的武士一并被杀,据编年史记载, 他们被杀似乎是由于他们企图叫人民改信伊斯兰教(他们大概不曾有过这种企图), 实际上还是因为他们施横暴。他们当中有一个拉赫梅特。这拉赫梅特娶了个俄罗斯 妻子,她本是特维尔一位内廷总管即宫廷事务大臣兼元帅的侄女,被拉赫梅特霸占。 他们有个年幼的儿子,人家看他母亲的情面,宽恕了他,而且将他的原名拉蒂夫改 为米哈伊尔。拉赫梅托夫上族的祖先便是这拉蒂夫--米哈伊尔·拉赫梅托维奇。 他们在特维尔[注]当过大臣,在莫斯科只做过御前侍臣,上世纪在彼得堡却当了上 将,当然,远非全族的人都能如此:因为这个家族支脉颇多,即使把上将军衔都授 予他们家族,也是不够分配的。我们的拉赫梅托夫的高祖是伊凡·伊凡诺维奇·舒 瓦洛夫[注]的朋友,由于跟米尼赫[注]有私交而失宠被黜 ,后来就是舒瓦洛夫帮他 复职的。曾祖父是鲁勉采夫[注]的同事,升至上将,却在诺维 [注]附近阵亡了。祖 父曾随亚历山大去提尔西特[注],他本来前程远大,能超过任何人,但是由于他跟 斯彼兰斯基[注]有私交,便很早断送了自己的前程。父亲在仕途上无大起大落,四 十岁时以中将衔退休,从位于熊河[注]上游他的多处田庄中选出一处定居下来。这 些田庄不算很大,共有两千五百来名农奴,而他在乡下赋闲期间所添的孩子却有八 个之多。我们的拉赫梅托夫排行倒数第二,他下面还有个妹妹。因此我们的拉赫梅 托夫已然不可能拥有巨额遗产了,他仅仅能分得将近四百名农奴和七千俄亩[注]田 地。谁也不知道他怎样处置了这批农奴和五千五百俄亩田地[注],也不知道他给自 己留下了一千五百俄亩,而且根本就不知道他是地主,以及他把留下的一份田地租 出去还有近三千卢布的收入。当他生活在我们中间时,谁也不知道这些,这是我们 后来才打听出来的。不过当时我们自然已经认定他是与那个拉赫梅托夫同宗同族。 他们之中有许多富有的地主,他们全族人在熊河、霍表尔河、苏拉河和茨纳河[注] 的上游总共拥有近七万五千名农奴,他们一直担任着那些地方的县贵族长,并且还 经常有人担任他们拥有着农奴的上游三个省份的省贵族长,不是这一省,就是那一 省。我们知道我们的熟人拉赫梅托夫每年的花销约为四百卢布,这个数目对当时的 大学生来说已很可观,但是就拉赫梅托夫家族的地主来说,却又是微乎其微了。我 们当中谁都很少去打听这类事情,我们不去打听也可以断定:我们的拉赫梅托夫源 出于拉赫梅托夫家族中败落的、丧失了田庄的一支,他是省税务局里一个参议官的 儿子,这参议官给孩子们留下了一笔不多的财产。而我们对这类事确实不感兴趣。 现在他二十二岁,他十六岁就当了大学生,可是几乎有三年离校外出。他念完 二年级,回到田庄,打消了监护人的抗拒,处置了自己的产业,尽管他受到兄长们 的诅咒,甚至姐夫妹夫都禁止他的姐妹提他的名字。然后他便采用各种方式漫游俄 国:走过旱路,也走过水路,无论走旱路还是走水路,既用平常的办法,又用不平 常的办法,例如步行,乘“拉斯希瓦”[注],驾柳叶小舟。他有过许多冒险经历, 全是他自己有意安排的。顺便说说,他送进喀山大学两人,送进莫斯科大学五人, 他们的费用由他提供。而在他自己打算居住的彼得堡,他却没有送任何人上学,因 此我们谁也不知道他的收入不是四百,而是三千卢布。这是到后来才知道的,当时 我们只是发现他长期下落不明,直到他坐在基尔萨诺夫的书房里阅读牛顿对《启示 录》的解释以前两年,他才回到彼得堡,进了语文系,早先他念的是自然科学系。 我们知道的仅此而已。 虽然拉赫梅托夫在彼得堡的熟人当中谁也不了解他的亲属关系和财产关系,可 是所有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有两个外号,其中一个读者已经在这部小说里见到过了 --“严肃派”。他听到后总是像平常那样微微一笑,欣然接受却又略带苦涩。而 当人家叫他尼基图什卡或洛莫夫,或者用外号的全名尼基图什卡·洛莫夫去称呼他 时,他却开朗地、甜蜜地笑了。他这样笑有充分的缘由,因为他享有使用这个千百 万人所颂扬的光荣名字的权利,并非由于自然禀赋,他是凭着自己的坚强意志取得 的。不过这个名字只在这片南北伸延八省、有一百俄里宽的狭长地带以内传扬开的, 因此我还得向俄国其余各地的读者解释一下这个名字是怎么回事。尼基图什卡·洛 莫夫是二十至十五年前伏尔加河上的一名纤夫,一个力大无穷的巨人。他身高两俄 尺零十五寸[注],长得虎背熊腰,体重十五普特[注],不 过他只是壮实,并不肥胖。 他究竟有多大力气,只要说出一点就足够证明:他一人拿四个人的工钱。每逢船舶 抵达一个城市,他一来到市场--伏尔加河流域叫“集市”,--远处条条胡同都 传出小伙子们的喊声:“尼基图什卡·洛莫夫来啦,厄基图什卡·洛莫夫来啦!” 于是大家全跑到从码头通往集市的大街上,一大群人跟随在他们英雄的身后蜂拥而 去。 当拉赫梅托夫十六岁来到彼得堡时,就这方面说只是一个平常的少年。他个子 挺高,长得相当结实,但是力气却毫不出众,在他碰见的同龄人中间,十个里面总 会有两个能对付得了他。可是到了十六岁半,他忽然想起必须具有极佳的体质。于 是开始下工夫。从此他就热中于做体操,这自然很好,不过体操只能增强其体质, 首先却还得给身体打基础。所以有一阵,他每天用好几个小时,比练体操多一倍的 时间去干种种需要力气的粗活如打水、搬柴、劈柴、锯木料、凿石头、翻地、打铁。 他干过许多活儿,经常变换工种,因为每一种新的活儿和每一次变换工种,都会使 他的某些部位的肌肉更加发达。他按照拳击手的食谱进食,专门给自己食用那些以 能够增强体力而著称的东西--正是专门给自己食用--其中最主要的是半生的煎 牛排。此后他一直这样生活着。如此锻炼了一年,他才外出旅行,旅行途中他有更 多的机会来增强体力:他种过庄稼,做过木匠、摆渡的船夫以及各种对健康有益的 行业中的工人;有一回他甚至作为一名纤夫走遍了伏尔加河流域,从杜博夫卡直到 雷宾斯克[注]。如果他宣称想当纤夫,船主和纤夫们都一定觉得他绝顶荒唐,不会 收留他的。但是他仅仅作为一名乘客上船,先跟大伙儿交上了朋友,然后再帮忙拉 拉纤,过了一个星期,他拉得就跟一个地道的纤夫一模一样了。人家很快地注意到 了这个新手不弱,开始跟他比起力气来,他竟然胜过了三个甚至四个最壮实的伙伴。 当时他才二十岁,他的纤夫伙伴们便给他取名为尼基图什卡·洛莫夫,来纪念那位 当时已退出舞台的英雄人物。第二年夏天他乘轮船外出,聚集在甲板上的平民乘客 中,有一个是他去年拉纤的伙伴,这么一来,同行的大学生才知道该叫他尼基图什 卡·洛莫夫。他确实力大无比,并且不惜花费工夫保持住这大力气。“需要这样,” 他说,“这样会得到老百姓的敬爱,这有好处,可能会有用的。” 这一点从他十六岁起就深深地植根在他的脑子里了,因为一般来说,从那时起 他的特性已开始发展起来了。他十六岁来彼得堡时,只是一名普通的、刚从中学毕 业的好学生,一个平常的、善良诚实的少年,他像一般大学新生通常那样度过了三 四个月。可是他渐渐听说大学生中间有些特别聪明的人物,他们的思想与众不同。 他打听出来四五个这类人的名字,当时他们的人数还少。他们引起他的兴趣,他设 法去结识他们。他偶然邂逅基尔萨诺夫,于是从平常人到一个特别的人的变化开始 了,他一直变到后来的尼基图什卡·洛莫夫和严肃派。第一晚,他贪婪地听着基尔 萨诺夫说话,他哭着,喊着,高声诅咒那早该灭亡的事物,热烈祝福应该长存的事 物,他激动兴奋地打断着对方的话语。“我从哪些书读起呢?”他问。基尔萨诺夫 为他指点迷津。第二天早晨八点钟起,他就在涅瓦大街上来回踱步,从海军部码头 走到警察桥,等着随便哪一家德国书店或法国书店最先开门,他便进去购买他所需 要的书,回家一连读了三天三夜还不止,从星期四上午十一点到星期日晚间九点, 总共八十二个小时。头两夜他不睡还没事,第三夜喝了八杯最浓的咖啡,到第四夜, 无论什么咖啡都不管用了,他倒在地板上,一睡就是十四五个小时。隔了一周,他 来找基尔萨诺夫,要求再指定一些书,并进行解释。他和基尔萨诺夫做朋友之后, 又通过基尔萨诺夫结交了洛普霍夫。过了半年,虽然他才十七岁,而他们都快二十 一了,但是他们并不把他看得比自己年幼,他已经成为一个特别的人了。 在他已往的生活中有些什么缘由,使他成了这样的人物呢?缘由不多,但确实 有。他父亲性情专横,却聪明,有教养,可又是个极端的保守派,像玛丽娅·阿列 克谢夫娜似的一个极端的保守派,但是比她诚实。他当然受不了他的父亲。单是父 亲这样倒还没有什么。他母亲偏偏又是个温文尔雅的女人,难以忍受丈夫那乖僻的 性情。乡下的情况他也都见识过[注]。这毕竟都不算什么。可还有一件:他不到十 五岁时爱上了父亲的一个情妇[注],结果倒了霉,她自然是首当其冲。他怜惜这个 为他饱受折磨的女人。万千思绪掠过脑海,此时的基尔萨诺夫对于他来说,犹如当 时的洛普霍夫对于韦拉·巴夫洛夫娜。在他已往的生活中是有一些缘由的,可是要 成为这么一个特别的人,主要的当然还在于他的天性。在他离开大学,回到田庄和 漫游俄国之前,他在物质生活,道德生活和智力活动中采用自己独特的原则已有一 段时间了。等他回来的时候,这套原则就发展成为他始终不渝奉行的完整体系了。 他对自己说过:“我决不沾酒,我不碰女人。”但他的性格热情奔放。“这样苦自 己为了什么?根本不用这样走极端呀。”--“需要这样。我们要求人们充分享受 生活,但我们应该用自己的生活来证明,我们的这个要求并非为了满足自己个人的 欲望,并非为了自己个人,而是为所有的人,我们说话只依据原则,不凭爱好,依 据信念,不凭个人的需要。” 因此他开始在各方面建立起最严格的生活方式。为了成为尼基图什卡·洛莫夫, 并能把这称号保持下去,他必须吃牛肉,多多吃牛肉,他也的确吃了不少。但是除 了牛肉,他舍不得花钱买任何别的食品。买牛肉他可以叫女房东买优质的,并且专 门给他挑最好的部位,而他在自己家里所吃的其余东西都是最便宜的。他在家不肯 吃白面包,只吃黑面包。他一连几星期不知糖滋味,一连几个月连一只水果也不进 口,更不进食小牛肉或肥母鸡肉了。他决不自己花钱买这类食品:“我没有权利花 钱来满足锦上添花的奢侈要求,”虽然他是精美食品喂养大的,口味很高,这从他 对菜肴的品评上可以看出来。他在别人家里吃饭的时候,他在自己家里不肯吃的许 多菜肴,他也会吃得津津有味,但是还有些菜他在别人家也照样不吃。区别对待的 理由是很充分的:“哪怕老百姓只能偶然尝一尝的,只要有机会我也吃。老百姓永 远无法企及的,我也不应该吃!我需要这样做,这至少能让我多少体会体会,他们 的生活跟我比是多么艰难。”所以,假如端上一盘水果,他绝对是吃苹果而不吃杏 儿。他在彼得堡才肯吃橙子,一到外省便不吃,您要知道,彼得堡的老百姓能吃上 橙子,外省却不能。酥皮肉饼他肯吃,因为“优质馅饼不比酥皮肉饼差,酥皮点心 老百姓司空见惯了,”可是他不吃沙丁鱼。他穿得很寒酸,尽管他喜欢高雅精致之 物。在其余各方面,他也是过着斯巴达式的生活。比方说,他不许自己铺床垫,只 睡一条毡褥子,甚至不让把毡褥子折成双层。 他曾有件受良心谴责的事--他没能戒烟:“离开雪茄我就不能思考。如果的 确如此,我还有理,不过这兴许就是意志薄弱吧。”而他又不能抽劣等雪茄,要知 道他可是在贵族环境里长大的。他那四百卢布的开销中,倒有将近一百五十卢布买 雪茄抽了。“一个可恶的弱点”,正像他自己说的。惟独这个弱点方给人留有几分 回击他的余地。假如他的指责使人难以忍受时,对方便回击道:“十全十美本来就 不可能,你还抽烟呢。”这时拉赫梅托夫会加倍凶地指责起来,但是矛头多半转向 了自己,原先那被指责的人倒不挨那么多指责了,虽然拉赫梅托夫并未由于自己有 弱点而完全地姑息他。 他干的事多得惊人,因为他在支配时间方面也不许自己奢侈浪费,正像在物质 生活中一样。他一个月中花费在娱乐上的时间连一刻钟都不到,他不需要休息。 “我的工作杂七杂八,变换工种就是休息。”他的朋友们聚会的地点是在基尔萨诺 夫家和洛普霍夫家,他也参加,但是去的次数只停留在能维系住与这个圈子的密切 联系,决不多去:“我需要这种联系。每天发生的事情都证明,跟某个圈子的人保 持密切联系是有好处的。必须有个随时了解各种消息的方便渠道。除了参加这个圈 子的聚会以外,他从来不去任何人家,除非有事。而且事情一办完就走,连五分钟 也不多待。他不在自己家中接待任何人,如果对方不能遵守同样的规矩,他是不让 留下来的。他直率地对客人说:“我们已经谈完您的事情,现在让我干别的事吧, 因为我应该珍惜时间。” 在他转变的最初几个月,他几乎所有时间都在读书。可是这种情况只持续了半 年多一点。当他看到自己已经掌握了那种他认为是符合于正确原则的思想方法体系 时,他立刻对自己说:“现在读书成了次要的事情,我已在这方面为生活做好准备。” 从此他只在没事的空余时间来读书,而这样的时间在他是很少的。虽然如此,他还 是以惊人的速度扩大了自己的知识面,现在他才二十二岁,可已经是一个学识渊博、 功底深厚的人了。因为他在这件事上也给自己立下一条规矩:排除任何奢侈品和任 性要求,专看必读书。什么叫必读书呢?他说:“每种学科的主要著作并不多,这 少数著作阐述的内容都相当充分,相当清楚了,而所有其余的书不过是把那些内容 加以重复、冲淡和篡改罢了。必读书只是那少数著作,读任何别的东西都是白费工 夫。拿俄国小说来讲,我说首先该读果戈理。在几千篇别人的小说中,我从任选的 五页书上各选五行,我看到的除了一个被篡改得面目全非的果戈理之外,一无所获, 那我为什么要读这种小说呢?科学也是同样,在科学著作里,这个界线甚至还更为 分明。如果我读过亚丹·斯密、马尔萨斯、李嘉图和穆勒[注],知道这个学派发展 的脉络以后,就无需去读那成百上千的其他政治经济学家中的任何一个的著作,无 论他们多么著名。我从任选的五页书上各选五行,就看得出我不会从他们那儿找到 任何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新见解,尽是剽窃和歪曲。我只读有独创性的东西,并且 仅止于此。”因此不管用什么力量也无法迫使他读麦考莱,他挑几页书看上一刻钟, 就断定说:“我知道这堆碎布都是来源于什么料子。”他读过萨克雷的《名利场》, 感到心悦诚服,而当他开始读《彭登尼斯》[注]时,读到第二十页就合上了书本: “全是《名利场》里面说过了的,看来也不会再有什么新鲜的了,不用再读了。” --“我读过的每本书都是这种有独创性的,这省得我再去多读几百本书了。”他 说。 体操、锻炼力气的粗活和读书,是拉赫梅托夫的私事。不过他返回彼得堡以后, 这些私事只占了他四分之一的时间,其余的时间他都在干别人的事,或者干那不是 专属任何人的事[注]。他平日也遵守着他在阅读中的规矩:不把时间花在次要的人 和事上,而只用于主要的。次要的事和被支配的人随主要的变化而变化,不用他管。 比方说,他在自己的朋友圈子以外,只跟那些对别人有影响的人物结交。您若不是 人们心目中的权威,无论用什么办法也别想跟他结交,甚至谈一次话也不可能。他 会说:“请您原谅,我没工夫”,就走开了。同样,如果他想要结交您,那您用什 么办法也躲不开。他索性来找您,说明他要干什么,他这样开门见山地说:“我想 认识您,这是必要的。如果您觉得不合适,那就另外再指定一个时间、”您的琐细 的小事他决不在意,即使您是他的亲朋好友,并且曾一再恳求他体察您的困难: “我没有工夫。”他说罢转身便走。但是他认为有关重大的事情必须他来过问时, 他是定要管的,即使谁也不希望他过问:“我应该过问。”他会说。在眼下这种场 合中他会说些什么话,做些什么事,谁也无法猜测了。就拿我跟他结识的经过为例 吧。当时我已经不算年轻,生活过得还好,因此有五六位省里的青年同乡时不时地 到我家来聚会。于是在他看来,我就是个难能可贵的人物了。这些青年看出我对他 们友好,对我也就怀有好感,由此,他也听说了我的姓名。但是我在基尔萨诺夫家 初次碰见他的时候,还没有听说过他,那是在他旅行归来不久。他是在我之后才进 来的。在这个圈子中,我是他唯一不认识的人。他一进屋,马上就把基尔萨诺夫拉 到一边,用眼光瞄了瞄我,说了几句话。基尔萨诺夫回答了他两句,就走掉了。过 了一会儿,拉赫梅托夫在我正对面坐下,我们之间只隔着沙发旁边的一张小桌,他 从这个离我只有一俄尺半远的地方使劲地盯着我的脸看起来。我很气忿:他不讲礼 貌地审视我,仿佛他面前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幅肖像。我皱了皱眉头,他好像没事 人似的。盯了两三分钟,他才对我说:“N先生,我需要跟您认识认识。我知道您, 您可未必知道我。您向主人和这个圈子里您特别信任的其他人了解一下我的情况吧。” 随后他起身到另一个房间里去了。“这个怪人是谁?”--“他是拉赫梅托夫。他 希望您了解一下,他是否值得信任。绝对可信。还有,他是否值得注意。他比我们 这儿所有的人加在一起还重要。”基尔萨诺夫说,其他的人也肯定了他的看法。过 了五分钟,拉赫梅托夫回到大家坐着的房间。他没再跟我谈话,跟别人也谈得很少, 因为大家的谈话既不带学术性,也无关紧要。“哎呀,已经十点钟了,”过了一会, 他说,“十点钟我在另一个地方还有事。N先生,”他转向我,“我有几句话得跟您 讲。当我把主人拉到一边,向他打听您是谁的时候,我用眼光瞄过您,因为反正您 会看出来我在探问您是谁,所以我在提问时也无需注意这种自然动作了。您几时在 家?我好去看您。”那时我不喜欢结交新相识,这种硬凑上来的我更不喜欢。“我 只在家里过夜,白天整天都不在家。”我说。--“在家里过夜吗?您什么时候回 家过夜?”--“很晚。”--“比方说呢?”--“两三点钟。”--“这没有 关系,请指定一个时间。”--“如果您非来不可,那就定在后天三点半吧。”- -“当然,我应该把您的话当作开玩笑和蛮横不讲礼,不过也许您有您的理由,也 许还是值得赞许的理由呐。不管怎样,后天早晨三点半我准上您家。”--“不, 既然您这样坚决,那么最好稍后一点儿来。我一上午都在家,一直到十二点。” “好,我十点钟左右来。您一个人在家吗?”--“嗯。”--“好。”他来了, 然后同样单刀直入地一下子就提到那件使他认为必须跟我结识的事情上来。我们谈 了半个来钟头。谈的什么这倒无关紧要,我只讲一点就足够:他说“您必须这样”, 我说“不”,他说“您应该如此”,我说“完全不必”。过了个半小时,他说道: “继续谈下去显然也是徒劳无益。您不是相信我这个人绝对值得您信任吗?”-- “是啊,大家都对我这么说,现在我亲眼看到了。”--“您仍然坚持您的意见?” --“仍然坚持。”“您知道该从这儿得出什么结论?您不是撒谎专家就是大坏蛋! 您看竟然有人这么说话呢!如果别人对我讲这样的话,我该怎么对待他?恐怕会提 出决斗吧?但是他的语调中没有丝毫的个人情绪,他犹如一位历史学家,冷静地下 判断不是为了贬损谁,而是为了坚持真理,加上他的样子又那么怪异,你若生他的 气就太荒唐了。我只能一笑了之。“撒谎专家和大坏蛋原是一样的啊。”我说。- -“这一次并不一样。”--“这么说,也许我既是撒谎专家又是大坏蛋吧。”- -“这一次不可能二者兼备。不过两者必居其一:也许您想的、做的和您嘴巴说的 不是一码事,那么您就是个撒谎专家。也许您想的、做的确实跟嘴巴说的一个样, 那么您就是个大坏蛋。两者必居其一。我认为您是头一种。”--“您乐意怎么想 就怎么想吧!”我继续笑着说。--“再见。无论如何,您要知道,我还对您保持 着信任,并且愿意恢复我们的谈话,您什么时候乐意都可以。” 虽然这件事不合情理,拉赫梅托夫却是完全对的:他这样开始是对的,因为他 先把我的情况打听清楚了,然后他才开始行动。他这样结束谈话也是对的,我跟他 说的确实不是我心里想的,他确实有权叫我撒谎专家,用他的话说,“这一次”我 一点也没有感到委屈,甚至也没有觉得面子过不去,因为本来就是这么回事,而他 也确实仍旧对我保持着信任,或许还有敬意。 是的,尽管他的态度不合情理,大家仍旧相信拉赫梅托夫的行动正是最为明智、 最为利索的行动。他说话时,言辞之激烈,斥责之严厉简直达到语不惊人死不休的 程度,但是最富理智的人听了也不会怪罪他,他虽然异常粗暴,心地却是非常温和 的。他的开场白大致是这类话--每逢他解释一个棘手的问题时,总是这样开始: “您知道,我讲话丝毫没有个人情绪。如果我的话听了不顺耳,那么请您原谅。但 我认为,凡是认真负责的肺腑之言,您听了都不该见怪,因为那毫无侮辱人之意, 而只是出于需要才说。不过,只要您觉得继续听我说下去没有用处,我马上就停止 说。我的原则是:“该提出自己的意见时我总要提出的,但绝对不把自己的意见强 加于人。”他真的不强加于人。当他认为必须对您说出他的意见的时候,您是决计 不能不听的,他一直要说到您对他讲的事情和他的用意理解为止。但是他用两三句 话概括说明之后就会问您:“现在您已经知道谈话的内容是什么,您认为进行这样 的谈话有用处吗?”假如您回答“不”,他便欠欠身走开了。 他就是这样说话行事的,他的事情多得没底,却全跟他私人无关,他根本没有 什么私事,这谁都知道。可是他到底有什么事情,圈子里的人也不知道,只见他忙 个没完。他很少在家,老是跑来跑去,四处奔波,步行的时候多。而他家里也断不 了人,有一些老朋友,也有不少新相识。因此他给自己规定两点到三点之间总要在 家,好利用这段时间谈。工作和吃午饭。但是他常常几天几天地不在家。那时就由 他的一位朋友待在他家里替他接待来访者,这人对他绝对忠诚,却总是缄默无语, 犹如一座坟墓。 我们看见他坐在基尔萨诺夫书房中阅读牛顿对《启示录》的解释以后,约莫已 过了两年光景,他离开了彼得堡,他告诉基尔萨诺夫和其他两三位密友说,他在这 儿再也无事可做,能做的他都做了,再过三年左右他才能再有事可做,今后这三年 是他的空闲时间,他想着利用这段间。采用他觉得合适的方式来给未来的活动做些 准备。后来我们才知道他曾经返回他原先的田庄,卖掉了他留下来的土地,得到三 万五千卢布,上了一趟喀山和莫斯科,把将近五千卢布分发给了那七名受他接济的 学生,好让他们能够完成学业。从此他的这段真实可信的故事就结束了,至于他离 开莫斯科以后的去向,那谁也说不清了。在他失去音讯的几个月里,比大家更多了 解他的人也不再为他保密了,把他在我们中间生活时按照他的要求一直没讲过的事 情都透露出来。我们圈子里的人这才知道有好几名学生靠他接济,才知道了我上面 讲过的有关他私人方面的大部分的事情,还知道了许多的故事,不过这些故事远没 有把一切解释清楚,甚至什么也没有解释明白,只是将拉赫梅托夫描绘成一个使我 们这圈子人都感到更为神秘不解的人物。这些故事或者以其怪诞离奇而令人惊诧不 已,或者跟圈子里的人对他的看法完全相悖,我们总认为他对儿女私情十分冷漠, 他没有一颗属于他个人的心,能为私生活的体验而怦然心动(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 在此处把所有这些故事都讲述出来显然不得体,只引用其中的两个,两类当中各引 用一个:一个属于不合情理的一类,另一个是跟圈子里的人原先对他的看法相悖的 一类。我从基尔萨诺夫所讲的故事中来挑选吧。 在拉赫梅托夫第二次、大概也是最后一次离开彼得堡之前一年,他对基尔萨诺 夫说道:“请给我大剂量的治刀伤的创口贴药膏。”基尔萨诺夫给了最大的一罐, 他以为拉赫梅托夫要把这药送给本工作坊或其他易受刀伤的工匠的作坊。第二天早 晨,拉赫梅托夫的女房东惊恐万分地跑来找基尔萨诺夫,说:“医生老爷,我不知 道我那位房客出了什么事啦:他的房门上着锁,半天不出来,我往门缝里一看,他 整个儿人倒在一摊血里。我喊起来,可他隔着房门对我说:‘没关系,阿格拉费娜 ·安东诺夫娜。’什么没关系!救救他吧,医生老爷,我怕出人命啊。你知道,他 对自己下毒手。”基尔萨诺夫急急忙忙赶去。拉赫梅托夫打开房门,开朗地微笑着, 笑中有一丝苦涩,基尔萨诺夫看到了一件不止会叫阿格拉费娜·安东诺夫娜惊奇无 奈的怪事:拉赫梅托夫整件内衣(他只穿一件内衣)的后背和两侧衣襟都沾满了血, 床底下有血,他睡的毡褥子上也有血。原来毡褥子上扎着几百枚小钉,钉子帽向下, 钉子尖朝上,从毡褥子下面伸出将近半俄寸长,拉赫梅托夫在这些小钉子上躺了一 夜。“这是怎么回事?哪能这样干,拉赫梅托夫?”基尔萨诺夫惊恐地说。-- “一个试验。需要这样。当然是不合情理,可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呀。我看我能 吃得住。”足见除了基尔萨诺夫看到的之外,女房东大概还可以大量地讲出拉赫梅 托夫种种奇闻边事来。但是这位心地纯朴、衣着寒酸的老太太疼爱他,简直达到发 疯的程度,从她那儿当然什么消息也得不到。就是这一次她跑去找基尔萨诺夫,也 完全是拉赫梅托夫自己让她去的,好叫她放心:她以为他是想自杀,竟痛哭不已。 过了两个来月,拉赫梅托夫有一个星期或者一个多星期下落不明,可是当时谁 也没理会,因为失踪几天在他并不罕见。这是五月末的事。现在基尔萨诺夫讲出了 下面的故事,讲明拉赫梅托夫怎样度过这许多天的。这是拉赫梅托夫生平的一段爱 情插曲。恋爱来源于一起事故,这起事故足以表明他不愧为尼基图什卡·洛莫夫的 称呼。一天,拉赫梅托夫从帕戈洛沃一村步行进城,一边走一边沉思,照他的习惯, 眼睛多半望着地上。走到林学院附近,传来一个女人的绝望的惊叫声,他一下子从 沉思中猛醒过来。他一看,一匹马驾着一辆轻便车飞奔过来,车上坐着一位太太, 她自己赶车,却驾驭不住了,缰绳拖在地下,那马离拉赫梅托夫只有两步远了。他 奔到了路当中,可是马已经从他身边飞驰而过,他没能抓到缰绳,只来得及扳住马 车的后轴,把车子煞住了,可他也跌倒了。人们跑来帮太太下车,扶起拉赫梅托夫。 他的胸部有好几处伤,主要的是车轮刮掉了他腿上一大块肉。太太清醒过来以后, 派人把他送往自己的别墅,别墅离出事地点不过半俄里远。他也同意了,因为他感 到虚弱无力,但是他要求一定去请基尔萨诺夫,不请任何其他的医生。基尔萨诺夫 认为胸部的受伤处虽不要紧,但却使得拉赫梅托夫失血过多而虚弱不堪。他躺了十 来天。那位被救的太太当然亲自看护他。他虚弱得任什么别的事也不能做,只能跟 她谈谈天,反正这段时间也是白费了,两人越谈话越多,谈兴越浓。太太是一位十 九岁左右的寡妇,一个聪明、正派,不算贫穷,一般来说完全能够自立生存的女人。 拉赫梅托夫那些火一般的话语当然没有涉及爱情,但却使她听得入了迷,“我梦见 他被光轮环绕着”--她对基尔萨诺夫说。他也爱上了她。她从他的衣着和种种方 面看,认定他是个身无分文的赤贫的人,因此当他在第十一天起床下了地,说是可 以回家去的时候,她便酋先向他表白爱情,并且提出结婚。“我对您比对别人更加 坦率。您看,像我这样的人,是没有权利把任何人的命运跟我自己拴在一起的。” “对,这是实话,”她说,“您不能结婚。不过您还是可以爱我到必须离我而去时。” --“不,我连这个也不能接受,”他说,“我应该抑制住我心中的爱情。对您的 爱会拴住我的双手,就是不恋爱,我的手也不能很快地松开,已经给拴住了。但是 我一定要松开,我不应该恋爱。”这位太太后来怎么样了?她的生活应当发生一次 转折,她大概自己也变成一个特别的人了吧。我本想打听的,可是我至今还不知道, 基尔萨诺夫没有把她的名字告诉我,他自己也不知她的下落。拉赫梅托夫请求过他 别再跟她见面,也不要查问她的情况:“如果以后我猜想您会知道她的什么消息, 我就忍不住要问起您,而这样做又不妥。”听到这个故事,大家才回忆起来,当时 拉赫梅托夫有一个半月或两个月也许两个多月比平日更加阴郁,无论人家怎样指责 他那可恶的弱点,即抽烟,他也不再激昂慷慨地埋怨自己,人家用尼基图什卡·洛 莫夫的名字讨他欢心,他也不再有那开朗甜蜜的笑容了。我记起了更多的事:我们 初次谈话后没多久,他就喜欢上了我,因为我跟他单独相处时总爱跟他开个玩笑。 那个夏天,他跟我谈话有三四次之多,在回答我的玩笑话时,每次都情不自禁地说 出这样的话:“好,可怜我吧,因为我也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而是一个渴望生活 的人啊。”接着又补充道:“算了,没什么,会过去的。”事情也确实过去了。可 是有一次,在深秋季节,我跟他开玩笑过多,深深地触动了他,又引发他说出了这 几句。 敏感的男读者也许由此而推论道,我对拉赫梅托夫的了解比我说出来的要多。 也许是这样,我不敢反驳他,因为他很敏感。假定我知道得多,可是我知道的,而 你,敏感的男读者,永远不会知道的事难道还少吗?不过,我真的不知道,确实不 知道:如今拉赫梅托夫在哪儿?他的情况怎样?有朝一日我还能否再见到他?关于 这些我没有得到任何消息或推测,也就是掌握他的所有的熟人知道的那些情况。他 离开莫斯科之后有三四个月下落不明,我们大家猜想他是到欧洲旅行去了。这种推 测看来是对的,至少可以由这件事证明:拉赫梅托夫失踪后一年,基尔萨诺夫的一 位熟人在从维也纳开往慕尼黑的火车上碰见一个俄国的年轻人,他自己说曾游遍各 斯拉夫国家,所到之处跟各个不同的阶级接触,每到一国都要停留下来,以便充分 了解当地居民中全部主要成员的观点、习俗、生活方式、生活设施以及富裕程度, 为此他在城市里住过,也在乡下待过,常常步行着走村串乡,就像结识罗马尼亚人 和匈牙利人那样,乘车或步行游历德国北部,由此再到南方,进入到奥地利境内使 用德语的各省份,现在他正在往巴伐利亚去,接着到瑞士,经过符腾堡和巴登入法 国,同样遍游法国后到英国,这还要花上一年的时间。如果这一年还有富裕的时间, 他就去看看西班牙人和意大利人,如果时间不够,也就做罢,因为这并不那么“需 要”,他“需要”考察的是上述的那些国家。为什么?“为的是加以对比”;再过 一年,他无论如何“需要”到美国去,他更“需要”研究美国,这比研究任何其他 国家更为迫切。他将在那里长住一段时间,也许一年多,也许就定居了,如果他能 在当地找到事情做。但是再过三年左右他大概会回到俄国的,因为看来,不是现在 俄国“需要”他回来,而是过三四年之后才“需要”。 这一切都很像拉赫梅托夫,就连叙述者头脑中储存的那么多的“需要”也很像 他的口气。就叙述者所能记起来的,那旅客的年龄声音、外貌都跟拉赫梅托夫很一 致。不过叙述者当时并没有特别注意自己的旅伴,况且相处的时间也不长,总共才 两小时:他是在一个小城上的车,到一个村庄就下去了。因此叙述者只能用很一般 的话来描述他的外貌,不是完全可信的:这多半就是拉赫梅托夫,但有谁知道他呢? 也没准不是他呐。 还有一个传说,说有个俄国的年轻人,本来是地主,他去拜访十九世纪欧洲最 伟大的思想家、新哲学之父、一个德国人[注],并对他这样说道:“我有三万泰勒 [注],我只需要五千,其余的请您拿去用吧。”(那位哲学家生活十分贫困)-- “因为什么?”--“好用来出版您的著作。”哲学家自然没有拿,但那俄国人好 像还是用他的名义把钱存进了银行,然后给他写信说:“请随意支配这笔钱吧,即 使把它扔到水里,这钱您已无法退还给我了,您不可能找到我了。”这笔钱好像至 今还存在银行里响。假如这个传说是真的,那么毫无疑问,去拜访哲学家的一定是 拉赫梅托夫。 此刻坐在基尔萨诺夫书房中的,就是这样的一位先生。 不错,这位先生是个特别的人,是极为罕见的,我所以要如此详尽地描写这么 一位极其罕见的人物,并不是为了教会你,敏感的男读者,用你全然不知的礼貌态 度去对待这种人,这样的人你连一个也没看见过。你的眼睛不是为了去看这样的人 物而造的,敏感的男读者。对你来说,他们是看不见的,只有诚实而大胆的眼睛才 能看见他们。我给你描写这个人的目的,是让你哪怕能够风闻到世界上有了怎样一 批人存在。至于这种描写对女读者和普通男读者的作用,他们自己是会知晓的。 不错,拉赫梅托夫这样的人荒唐好笑。我说他们荒唐是针对他们自身说的。因 为我觉得他们怪可怜的。我这话也是针对那些为他们而着迷的高尚的人们说的,我 说:不要追随着他们:高尚的人们,因为他们召唤你们走的是一条缺少个人欢乐的 道路。但是高尚的人们不听我的话,却说:不,个人的欢乐并不缺少,而是很多的, 即使有某处空白,这处空白地段也不长,我们有足够的力量跨越它,去到那充满欢 乐、辽阔无垠的地方。那么,敏感的男读者,你这就知道了吧,我说拉赫梅托夫这 类人荒唐,井不是对你说的,而是对另一部分读者说的。对你,敏感的男读者,我 要说:这是些很好的人。因为我不说你自己不能明白。是的,这是些很好的人。他 们人数虽少,却能使大家的生活如花似锦,没有他们,生活就要凋敝、衰朽。他们 人数虽少,却能让大家自由地呼吸,没有他们,大家都会憋死。正直善良的人数目 众多,而这种人却寥寥无几。可是他们在人群当中犹如茶里的茶碱,醇酒的芳香, 群众的力量和精神底蕴都源于他们。这是优秀人物的精华,这是原动力的原动力, 这是世上的盐中之盐[注] 三十 “好,”敏感的男读者琢磨着,“今后拉赫梅托夫将成为主角、强者,韦拉· 巴夫洛夫娜会爱上他,基尔萨诺夫就要重蹈洛普霍夫的覆辙了。”决不会发生这样 的事,敏感的男读者。拉赫梅托夫将待一晚上,跟韦拉·巴夫洛夫娜谈一谈,我不 会对你隐瞒他们谈话中的只言片语。但是你很快可以看出来,如果我不愿把这次谈 话转告你,隐瞒起来是轻而易举的,同时我的故事情节的进程也不会因此而有丝毫 改变。我还要预先告诉你,等拉赫梅托夫跟韦拉·巴夫洛夫娜谈完话离开以后,他 也就从这篇故事中完全消失了,既没有当我的小说的主角,也没当次要角色,什么 角色都没有他了。那么为什么他要被放进小说里来,并且我还这样详详细细地描写 他呢?你试着猜一下,敏感的男读者,你猜得出吗?关于这一点,在下面几页,马 上可以告诉你,等我写完拉赫梅托夫和韦拉·巴夫洛夫娜的谈话以后再说吧。他一 走,我就在本章末尾告诉你。现在请你猜猜我会在那儿说些什么。很容易猜出来的, 只要你对于你如此喜爱议论的艺术性有稍许的了解。可是你哪里猜得着!让我把大 部分的谜底暗示给你:用心地描绘拉赫梅托夫,是为了体现艺术性的最主要。最根 本的要求,是专为满足这项要求的。好,好,现在你来猜猜看,现在你就来猜吧: 这项要求是什么呢?要满足它应该怎么办?既然拉赫梅托夫并未于预这个故事的进 程,对之又毫无影响,那么他的出现怎么会满足这项要求呢?好啦,你猜吧。从不 奢谈艺术性的女读者和普通男读者都懂得这个,你是聪明人,请试着猪一猜。我给 你时间,特意在这儿做个醒目的标记,停顿下来:你看,我对你有多么关心啊。你 停在这儿想一想,看猜得出来不。 梅察洛娃来了,她伤心了一阵,说了些安慰的话,她表示乐意把工场接办下去, 但不知道能否胜任。当她帮忙清理东西的时候,又伤感起来,说了些劝慰的话。拉 赫梅托夫请邻居的女仆去买面包,他自己生茶炊,端上茶,于是大家喝起来。拉赫 梅托夫陪着两位太太坐了半个来小时,他喝下五杯茶,同他们一起往茶里倒进了大 半罐子奶油,他先吃了两个普通圆面包来垫底儿,又吃了大量的饼干:“我有权来 享受这一切,因为我牺牲了整整十二个小时。”他一边享受,一边听着两位太太悲 痛欲绝的话语,他再三表示意见,说“这是精神失常”,但他不是指太太们的极度 悲痛,而是自杀,不管自杀出于何种原因,至于得了痛苦难忍的不治之症,或者为 了免受某种注定了的痛苦的死亡,例如碟刑才自寻短见除外;他每次都习惯地用简 短有力的三言两语来表达这个意见。接着他斟上了第六杯茶,将剩下的奶油倒进了 茶里,抓起剩下的饼干--太太们早就喝完了茶--鞠了个躬,便带着这些食物, 重又回到书房,体验那物质享受的快乐去了。为了尽情享受享受,他躺在了一张长 沙发上。本来大家都睡沙发,可是那对于他却简直像是加普亚式的奢侈[注]。”我 有权享受这份安逸,因为我牺牲了十二或者十四个钟头的时间。”结束了物质享受 后,他又恢复了精神享受--阅读《启示录》评论。八点多钟,一名警官将自杀案 件通知了自杀者的妻子,现在此案业已完全查清。拉赫梅托夫对他说,死者的妻子 已经知道,无需再跟她谈什么了;警官也愿意避免一个刺激性的场面。后来玛莎和 拉赫莉来了,清理衣物的工作开始了。拉赫莉劝阻韦拉·巴夫洛夫娜变卖那件好皮 袄,免得三个月后又要做新的,她当即就同意了。拉赫莉说她可以出四百五十卢布 买下所有其余的衣物,连梅察洛娃心里也相信更高的价确实不可能有了。因此,不 到十点钟买卖便成交了:拉赫莉先付了两百卢布,她没有更多的钱了,过两三天她 再托梅察洛娃把其余的款子送来。她拿起东西就走了。梅察洛娃还坐了一个来小时, 直到该回家给孩子喂奶才走。她临走时说,她明天要来给韦拉·巴夫洛夫娜送行。 梅察洛娃走了以后,拉赫梅托夫合上牛顿的《启示录》评论,整整齐齐地放回 到原处,随即叫玛莎去问韦拉·巴夫洛夫娜:他能否进她房间看看她。她说可以。 他像平常一样从容镇静、不以为然地走进她的房间。 “韦拉·巴夫洛夫娜,现在我才有可能好好地安慰您了。现在可以,早先却不 成。我预先告诉您,我的这次来访总的结果一定会使您安心的,您知道我不讲空话, 因此您该先放下心来。让我按照顺序讲述这件事吧。我告诉您了我见到过亚历山大 ·马特韦伊奇,全部情况我都知道了。这是千真万确的。我确实见过亚历山大·马 特韦伊奇,而且确实全部情况都知道了。但我并没有说我都是从他那儿知道的,我 也不能这么说,因为我的确不是从他那儿,而全是从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那儿知 道的。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在我家里待了两个来小时,他事先通知我说他要来我 家,所以我没出门,他来了以后写了那封使您十分难过的短信[注],又待了两个或 者两个多小时才走的。就是他请求我……” “您明知他想做什么,却没有阻拦他?” “我请求过您放心,因为我这次来访的结果一定能使您安心的。不错,我没有 阻拦他,因为他的决定挺稳妥的,您自己一会儿就明白了。我开头已经说了:就是 他请求我今晚上待在您家里,他知道您会难过的,所以委托我到您这儿来。他偏要 挑我做中间人,是由于他了解我的为人:我只要接受了人家的委托,就会不折不扣 地去完成,不论多么强烈的感情,不论怎样苦苦的请求,都阻拦不了我去认真履行 自己所承担的责任。他预料您会央求我违反他的意愿,而他希望我实现它,别因您 的哀求而动恻隐之心。我要实现他的意愿,因此事先请求您:我说什么,您也不必 求我作任何的让步。他的委托是这样,当他为了‘退出舞台’而离去的时候……” “我的天,他干的什么事!您怎么能够不制止他?” “责备我为时过早了。您得深入领会领会‘退出舞台’这个词语的表述。他在 您收到的那封短信上用过这词语,对吗?我们也正要用它来表述,因为它选得恰到 好处,精当极了。” 韦拉·巴夫洛夫娜眼里开始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态,她头脑中越发清晰地呈现出 问题:“我不知这是什么意思。我到底该怎么理解呢?”虽然他说话时那种煞有介 事的态度显得十分滑稽,他却是个办事的天才,大大才!他还是一位大心理学家, 他懂得并且善于依照循序渐进的规律来行事。 “这样,借用他那精当的词语来说,当他为了‘退出舞台’而离去之时,他给 我留下一张写给您的字条……” 韦拉·巴夫洛夫娜跳了起来: “字条在哪儿?快给我!您怎么可以在这儿待了一整天还不交给我?” “我可以不交,因为我知道没必要交。您很快就会赞成我不交的理由了。理由 挺充分。但是我首先应该向您解释一下在我最开头说过的那句话:‘结果一定能使 您安心的’。所谓结果能使您安心,并不是指您收到字条这件事说的,这儿有两个 理由,第一,光是收到字条还不能足以使您放心,还谈不上安心,对吧?要说安心, 必须有更多的东西。因此,能够使您安心的应该是字条的内容。” 韦拉·巴夫洛夫娜又跳了起来。 “您放心吧,虽然我不能说您判断有误。我预先把字条的内容告诉了您,现在 我请您听完我的第二个理由,为什么我说的‘结果能使您安心’不是指您收到字条 这件事本身,而应该是指字条的内容。我们已经确定了这个内容的性质,它事关重 大,我只能让您看看字条,不能把它交给您。您可以读,但是不能取走。” “怎么?您不能把字条交给我?” “不能。他偏偏挑了我,正是由于任何别人处在我的地位都会交给您的。这张 字条不能留在您手里,因为它的内容特别重要--我们已经确定了内容的性质-- 它不该存放在任何人的手里。如果我交给您,您一定想保存起来。所以,为了不至 于再从您那儿用强力硬抢回来,我不交给您,只让您看一看。不过您得坐好,双手 交叉起来放在膝盖上,而且保证不动手,我才让您看。” 假定这儿有个局外人,无论他如何多情善感,当他看到这一整套程序的庄严郑 重,尤其是这套程序末尾那种举行仪式般的生硬规定,他也情不自禁地会笑起来吧。 这确实滑稽。可是,当我们听到重大消息的时候,能保持住拉赫梅托夫遇事不惊、 胸有成竹的气派,哪怕十分之一也行,那对锻炼我们的神经该是多么的有益啊。 韦拉·巴夫洛夫娜并不是局外人,她当然只能感觉到这种不慌不忙、慢悠悠的 态度中叫人心烦的一面,但她自己摆出的姿势旁观者看了也会忍俊不禁的:她立刻 就坐了下来,急忙顺从地把双手交叉起来放好,用最可乐的声音,也就是说,用痛 苦难忍、急不可待的声音,喊起来:“我发誓!” 拉赫梅托夫把一张信纸摊在桌上,上面写有十行到十二行字。 韦拉·巴夫洛夫娜刚刚朝那几行字瞥了一眼,脸一下子就全涨红了,誓言也都 忘光了,霍地跳起来,一只手闪电般掠过,去抓字条,可是字条已离得老远,被拉 赫梅托夫高高地举在手中了。 “我料到您这一着了,所以一直用手捏着字条呐,如果您注意观察,就能看出 来的。等信纸再放到桌上的时候,我还是要像刚才那样一直捏住它的一只角,不放 手。所以无论您怎样动脑筋想抓字条,都是白费劲。” 韦拉·巴夫洛夫娜重又坐下来,将两手交叉着放好,拉赫梅托夫也重又在她眼 前摊开字条。她激动地反复读了不下二十遍。拉赫梅托大很耐心地站在她的椅子旁 边,手里捏住信纸的一只角。这样过了一刻来钟。韦拉·巴夫洛夫娜终于心平气和 地抬起了手,捂住眼睛,分明没有抢信的非分之想了。“他真好,他真好哇!”她 说。[注] “我不完全赞成您的意见,为什么不赞成,回头再说。这已经不是执行他的委 托了,而只是发表我自己的意见,这个意见在我跟他最后一次会面的时候已经说过。 他托我的事其实只有一件,那就是给您看字条,然后烧掉。这字条您看够了吧?” “再看看,再看看。” 她重新把手交叉放好,他也重又摊开字条,并且像先前一样耐心地站了整整一 刻钟。她又用手捂住脸,反复地说:“啊,他真好,他真好啊!” “您已经尽可能仔细地研究过这张字条了。假如在您心情平静的时候,您这样 全神贯注地看了这么长时间,您不但能够背诵,连每个字母的形状都会永远铭刻在 您的记忆中。但是像您现在这么激动,您的记忆力可能不听您使唤了,多半不灵了, 您破坏了记忆的规律。我预先估计到有这种可能,所以抄录复制了这张字条,您什 么时候想要看这个手抄的副本,随时都可以来我这儿看。过一段时间,大概我才会 认为可以交给您。现在我认为原信已然可以烧掉了,一烧掉,我的任务就算完成。” “再让我看看。” 他重又摊开字条。这一次,韦拉·巴夫洛夫娜不断地抬起头来望着别处,她显 然是在背诵字条,并且检查自己记得牢不牢。过了几分钟,她叹了口气,目光不再 离开字条了。 “现在我看已经行了吧。别再看了。都十二点了,我还想跟您说说我对这件事 的看法,因为我认为您了解了我的看法对您有好处。您同意吗?” “同意。” 话音还没落地,顷刻之间,字条就在烛火中烧掉了。 “哎呀!”韦拉·巴夫洛夫娜惊呼起来,“我说的不是那个,您干吗烧掉?” “不错,您只是说您同意听听我的意见。不过没有关系。总有一天要烧掉的。” 拉赫梅托夫说着,坐了下来,“何况还留了字条的副本。现在,韦拉·巴夫洛夫娜, 我要向您发表我对这件事的意见。我从您讲起吧。您想离开。为什么呢?” “我留在这儿很痛苦。许多地方都叫我想起过去,触景生情,不能不伤心。” “不错,这是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可是您到别的地方难道就能好受得多吗?只 能稍许好受些。其实您这是干什么呢?为了图一时的解脱,您就把五十个人抛下不 管,听任她们走哪算哪,可她们的命运却取决于您呐。抛下她们不管,这样好吗?” 拉赫梅托夫那沉闷的、庄严郑重的语调消失不见了!他说得生动、轻松、朴素、 简洁,充满活力。 “可是我想求求梅察洛娃。” “这不行。您并不知道她能不能接替您管工厂,因为她这方面的能力还没有经 受过考验,而管工厂需要的是颇不寻常的能力。我看别抱多大希望,没人能接替您, 您离开会使工场遭殃。这样好吗?您会葬送掉五十个人的幸福,这几乎是不言而喻 的,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为什么?为了图自己一时的合适。这样好吗?为图自己一 时的解脱考虑得那么细致入微;可对别人的命运却那样漠不关心!对于您处理事情 的这一面,您看该怎么说好?” “您为什么不劝阻我呢?” “您未必听得进去。再说,我知道您很快就会回来的,所以事情没有什么严重 的。您有错吗、’ “我完全错了。”韦拉·巴夫洛夫娜有几分开玩笑似的,也有几分--甚至不 止几分--认真地说。 “不,这还只是您的过错的一个方面,全部过错还要大得多。但是只有帮助您 改正另一个尚可改正的过错,才是对您的悔悟的最好的奖励。你现在平静了吧,韦 拉·巳夫洛夫娜?” “嗯,差不多了。” “好。您以为玛莎睡了吗?您现在需要她做什么事吗?” “当然不需要。” “您既然已经平静下来,那么有可能想到该提醒她睡觉了,都十二点多啦,她 早上又得起早。谁应该想到这件事呢,是您还是我?我去告诉她,叫她睡觉。您又 有所悔悟了,对于新的悔悟该有新的奖励:我这就顺便去搜罗搜罗,看那儿有什么 东西可以给您当晚饭。您到这会儿还没有吃午饭,我想您现在胃日该好了吧。” “是好了。经您一提,我看不但好了,而且好极了。”韦拉·巴夫洛夫娜畅快 地笑着说。 拉赫梅托夫拿来中午吃剩的凉菜--玛莎只给他了于酪和一个罐蘑菇,这份小 吃配得很开胃--还带来两份餐具,都是他自己搞来的。 “您看我多能吃,拉赫梅托夫,看来我是饿了。先前我并不觉得饿,我不仅忘 了叫玛莎吃,连自己也忘了吃,所以我虽有过错,可都不是有意害人的。” “不错,是我替您想到了您的胃口,其实我并非那种只关心别人的怪人,我自 己也饿了,我午饭没吃饱,虽然我吃了很多,足够别人吃一顿十的,甚至还不止呢, 不过您知道,我的饭量抵得上两个庄稼人。” “啊,拉赫梅托夫,您是一个善良的天使,您不仅只关心我的胃口。不过您为 什么待了一整天都不给我看那张字条?您为什么要这么长久地折磨我?” “理由很充分。必须让人看见您是多么悲伤,再把您悲痛欲绝的消息传扬出去, 由此那件使您悲伤的事情才能令人信服。因为您是不愿意装假的。何况任什么东西 都无法替代天性,天性的表现还是要令人信服得多。现在有三条渠道可以证实那件 事:玛莎、梅察洛娃和拉赫莉。梅察洛娃是特别重要的一条渠道,她会将消息传给 您所有的熟人。我很高兴您能想到把她请来。” “您真狡猾,拉赫梅托夫!” “对,这招真高:一直等到深夜才说。不过这不是我想出来的,而是德米特里 ·谢尔格伊奇他自己。” “他多好啊!”韦拉·巴夫洛夫娜感叹道,可是老实说,这感叹声中没有伤感, 只有感激。 “哎哟,韦拉·巴夫洛夫娜,我们以后再去评说他吧。最近他确实样样事都考 虑得挺周全,干得也很出色。但是我们还是可以发现他的一些过错,而且是很大的 过错呢。” “不许您这样说他,拉赫梅托夫,您听见了吗,我要生气啦。” “您发脾气?这可得受罚。还要我继续罚您吗?你的罪状书才刚刚说了个开头 呢。” “罚吧,罚吧,拉赫梅托夫。” “听话有赏。听话总会得到奖赏的。您这儿一定能找出一瓶酒来,您喝点酒没 坏处。上哪儿去找?餐柜还是碗橱里?” “餐柜里。” 餐柜里有一瓶白葡萄酒。拉赫梅托夫硬叫韦拉·巴夫洛夫娜喝了两杯,他自己 却抽起雪茄来。 “可惜我也不能陪您喝三四杯,我挺想喝。” “难道您也想喝吗,拉赫梅托夫?” “也馋得慌,韦拉·巴夫洛夫娜,也馋得慌,”他笑着说,“人是软弱的。” “您还软弱,真没治了!但是拉赫梅托夫,您使我感到惊奇。您跟我想象的完 全不同。为什么您老是像个怪物那样阴沉沉的?现在您这人可是又亲切,又愉快。” “韦拉·巴夫洛夫娜,现在我正在执行着一个愉快的任务,怎么还能不愉快? 可这种情况是偶然的,很难遇上的。一般看见的全是些不愉快的现象,怎么能不变 成阴沉沉的怪物?韦拉·巴夫洛夫娜,您既然碰巧看到了我也愿意总能保持这种愉 快的心境,我们又能敞开心扉无所不谈,那就请把这当成个秘密,别叫人知道我不 是心甘情愿当个阴沉沉的怪物的。我自己除了希望执行我的任务之外,还希望享受 生活的欢乐,当人们没有注意到这点时,我比较容易执行我的任务。他们本来想方 设法邀我一起娱乐,现在也死心了,我也无需为拒绝各种邀请而耽误时间了。为了 让您容易把我想象成只是一个阴沉沉的怪物,我还要继续审问您的罪过。” “您这还不够?您已经找出两条了:对玛莎漠不关心,对工场漠不关心。我都 表示悔过啦。” “不关心玛莎只是个疏忽,不能算罪过:即使玛莎把她那困得睁不斤的双眼再 揉上一小时,她也不至于死掉,如今怀着愉快的心情这样做,因为她觉得她在尽自 己的责任。但是提到工场,我的确想责骂您。” “您不是责骂过了吗?” “责骂得还不够,我要痛快淋漓地骂您一顿。您怎么能撤下工场不管,任它毁 掉呢?” “可我不是已经悔悟了吗,况且我也没撇下工场不管:要知道梅察洛娃答应接 替我啦。” “我们已经谈过,您打算请她来接替您,这是不足以来谅解您的。这是搪塞, 只能暴露您的新罪过。”拉赫梅托夫渐渐地又改用了严肃的、虽然不算阴沉的语调。 “您说由她接替您,这件事决定了吗?” “是啊。”韦拉·巴夫洛夫娜预感到事情的确有些严重,说话时再也没有原先 那种戏谑的口吻了。 “那么情看。事情是谁决定的?是您和她。根本不问问那五十个人是否同意这 样的变动,她们有没有别的什么想法,她们能不能找到更好的办法,就作出了决定。 这就是专制啊,韦拉·巴夫洛夫娜。您已经有了两大罪状:冷酷和专制。可是第三 条罪状更加严重。您的那个机构相当切实地符合人们对生活方式的合理设想,它作 为一个相当重要的实例,证明了其设想是有可能实践的,而能够证明这方面的实例 又相当少,因此每一个实例都是弥足珍贵的。您却使这个机构冒着毁灭的风险,使 它从一个表明您的信念有可能实践的例证,变为表明您的信念无法实行和荒谬可笑 的证据,成为批驳这一有益于人类设想的手段;您给黑暗和邪恶的维护者提供了反 对您那些神圣原则的口实。现在我不必去说您破坏了五十个人的幸福--五十个人 无关紧要!您还危害了人类的事业,背叛了进步的事业。这,韦拉·巴夫洛夫娜, 用教会的话语来表述叫做亵渎圣灵罪,人们说,对人的任何其他罪过都可以宽恕, 惟独这个罪过却绝对不能,永世不能。对吗,罪人?不过好在这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您仅仅是思想犯罪。可是您还真的脸红了,韦拉·巴夫洛夫娜。好,我来给您些安 慰吧。如果您还不太痛苦,您就连在思想中也不会犯罪的。所以肇事的真正罪犯是 那个使您悲痛欲绝的人。而您却居然没完没了的说:“他真好,他真好!” “怎么?您认为我的痛苦是他的罪过吗?” “不是他还有谁?毫无疑义,他对整个这件事处理得很好,可是为什么会发生 这件事?为什么会闹得这么大?这是完全不应当有的。” “对,我不应该有这种感情。但是它却不召自来,我还努力压制过它呢。” “瞧您说的,什么不应该。您错在哪儿,您并没看出来,丝毫错也没有,为什 么要怪罪自己呢!这种感情是您和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这两个人的性格凑在一起 的必然产物,不是这样产生,就是那样产生,它终归是要滋长起来的。在这儿决定 性的感情完全不在于您爱上了别人,爱别人只是一个结果,决定性的感情是您对你 们原有的感情不满足了。这种不满会通过什么方式来增长呢?如果您和他两个或者 只是你们当中的一个是没有修养的鲁莽的粗人或坏人,那它只能通过寻常的方式来 增长:夫妻不和。如果两个人都不好,你们会吵架对骂,要不就是一个骂人,另一 个挨骂。总之,家庭成了相互折磨的场所,正像我们在大多数人的夫妻生活中看到 的。这场所当然不会妨碍对别人爱情的增长,但是主要问题还是出在相互折磨、吵 架对骂上。您的不满不可能采取这种方式,因为你俩都是正派人,它只能通过最轻 松、最温和、最不伤感情的方式来增长,那就是爱情转移到别人身上。所以这里我 们没必要谈论对别人的爱情,问题的实质完全不在这儿。问题的实质在于对原先的 处境不满,不满的原因是性格不合。你俩都是好人,可是,韦拉·巴夫洛夫娜,当 您的性格成熟起来,不再像小孩那样不定型,而具有了一定的特点时,您和德米特 里·谢尔格伊奇便显得不太适应了。你俩中间是谁有什么地方该受责备呢?您瞧, 我也是个好人,但是您能跟我过得了吗?您跟我苦不堪言,会上吊的,您认为您能 跟我过多少天?” “最多几天工夫。”韦拉·巴夫洛夫娜笑道。 “他虽不是像我这样阴沉沉的怪物,您和他也还是很不协调的。谁该首先发觉 这一点?谁年纪大?谁的性格定型得早些?谁具有更丰富的生活经验?他应该预见 到这点,让您做好准备,不致于惊慌失措和过度悲伤。而他直到那时才懂得这点, 他早该料到却不曾料到,那时不但这种不满的感情已经充分滋长出来,就连这种感 情引起的后果--另一种感情也产生了。为什么他没有预见到,没有发觉呢?他笨 吗?他够聪明的了。不,他由于粗心、疏忽,韦拉·巴夫洛夫娜,忽视了他跟您的 关系,就是这么回事!您却没完没了地说:他真好,他爱我!”拉赫梅托夫渐渐兴 奋起来,说话已颇为激动。但是韦拉·巴夫洛夫娜打断了他。 “我不该听您的,拉赫梅托夫,”她用强烈不满的口气说,“您把我感激不尽 的人骂得狗血喷头。” “不,韦拉·巴夫洛夫娜,如果您不要听这个,我就不再说了。难道我是今天 才看到这点吗?难道我从今天开始才能够指出这点吗?您要知道,假如我觉得需要 跟人谈话,那是谁也无法躲避的。我本来是能够早就向您指出的,但是我却一直沉 默着。而现在我既然开口了,那就是需要开口了。不到时候,我什么也不会说的。 您已经看到我把那张字条在口袋里揣了整整九个小时,虽然我看着您觉得可怜。但 是需要沉默,我就保持沉默。因此,现在我既然说出来,那就是该说了,其实我老 早就考虑过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跟您的关系这个问题。” “不,我不愿听啦。”韦拉·巴夫洛夫娜异常激动地说道,“我请您住口,拉 赫梅托夫。我请您走。我很感激您为我用去了一个晚上,但是我请您走。” “最后通牒?” “最后通牒。” “好啦,”他笑道,“不,韦拉·巴夫洛夫娜,摆脱我可不大容易。我预料会 有这种可能,所以采取了措施。烧掉了的那张字条是他自行写的,这儿还有一张是 我求他写的。这一张我可以留给您,因为它算不上凭证。请拿去吧。”拉赫梅托夫 递给韦拉·巴夫洛夫娜一张字条: 亲爱的朋友韦罗奇卡: 你要听完拉赫梅托夫对你说的一切。我不知道他想对你 说什么,我也没有托他转告什么,他想对你说些什么,他甚至 没有向我暗示过。但是我知道他从来不说多余的话。 您的德·洛 七月十一日夜二时 韦拉·巴夫洛夫娜把这张字条吻了不知多少遍! “您干吗不先交给我?您也许还有他的什么东西吧?” “不,再也没有了,因为再也没有什么需要的了。我干吗不先就交给您吗?不 需要它的时候,没必要交给您。” “我的天,怎么不需要?我们分手以后,能够见到他的几行字,我也感到欣慰。” “好,既然只是为了这个,先给后给也就无关紧要了。”他微笑着说。 “唉,拉赫梅托夫,您存心要气死我!” “那么,这张字条义要成为我们之间争论的导火线罗?”他又笑着说,“如果 这样,我就把它从您手里抢过来烧掉算了,您要知道,人家都说像您我这类人心目 中没有任何神圣的事物,我们可以任意横行,什么恶事都能去干的。怎么样,我可 以接着往下讲吗?” 他俩都冷静些了,她是由于拿到了字条,他则是因为当她吻字条时他默默地坐 了几分钟。 “是的,我必须听您说。” “他没有发觉他应该发觉的事情,”拉赫梅托夫用平静的语调开始说,“这造 成了恶劣的后果。即使不为此而怪罪他,可毕竟也不能原谅他。即使他不知道这恶 劣的后果是您和他的性格间这种关系的实质必然产生出来的,他还是应该考虑到有 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让您对这类事做好准备,只当做是迎接意外事件一样。人不 该希望有意外,也没必要期待它,但它总是可能发生的:人绝对没法担保将来会出 什么意外。这个“任何意外都能发生”的道理,他大概是知道的吧。他怎么还能让 您保持这种思想状态,以致事情发生了您却没有准备呢?他没有预见到发生这事, 那是由于他的疏忽,疏忽固然使您感到委屈,但它本身却无关紧要,说不上好坏。 他没有使您对意外情况做好准备,却出于一种纯粹的坏动机。他这样做当然是不自 觉的,可人的天性正是在这些不自觉地于出来的事儿中才能表现出来的。让您做好 准备与他的利益相悖,因为有了准备就会削弱那种于他不利的感情的抵抗力。您心 中发生了如此强烈的感情,您下最大力气抵抗也无济于事了。不过它来得这样强烈 却又是个意外。假如被人唤起的这种感情不是名副其实的爱情,虽然也是一种敬爱 之情,那么这种感情就不会那么强烈。而这种强烈得使任何抵抗它的斗争全归无效 的感情,只是一个罕见的例外。至于那些能够加以克制的感情,只要是抵抗力完全 没有被削弱,它们产生的机会却多得多了。他不愿削弱您的抵抗力,就是为了叫您 能应付出现的一切可能性。这就是他让您毫无准备并且使您遭受到这么多痛苦的原 因。您看这样的事该怎么说呢?” “这不对,拉赫梅托夫。他没有对我隐瞒他的思想。我跟您一样深知他的信念 [注]。” “那当然,韦拉·巴夫洛夫娜。隐瞒这点就太过分了。为了不让一种跟他自己 的信念相一致的信念在您心中得到发展,竟然否认自己想过,装出没有想到的样子, 这简直是可耻的行径。您决不会爱上这样的人。难道我说过他是坏人?他这人很好, 怎么不好呢?您让我夸他多少遍就夸多少遍。我只是想说他在事情发生之前的表现, 事情发生以后,他表现得挺好,但发生以前他对您却不行。您为什么痛苦?他说- -其实不必说什么,事情本身已很明显--您痛苦是因为您不愿使他难过。您怎么 能持有这种想法,以为这会使他非常难过呢?您不应当持有这种想法。这有什么可 难过的?真是愚蠢,干吗有这么强的嫉妒心!” “您否认嫉妒心吗,拉赫梅托夫?” “有修养的人不应当有嫉妒心。这是一种畸形的感情、扭曲的感情、卑鄙的感 情,这跟我不让别人穿我的内衣、用我的烟嘴同属一类现象。这种感情来源于把人 当作自己的财产,视为物品的观点。” “不过,拉赫梅托夫,假如否定嫉妒心,那就要造成可怕的后果了。” “对于一个有嫉妒心的人,后果是可怕的,而对于一个没有嫉妒心的人,后果 不但毫不可怕,甚至微不足道。” “您是在宣扬十足的无道德论啊,拉赫梅托夫!” “您跟他共同生活四年以后还这么想吗?这正是他的过错。您每天吃几顿午饭? 一顿。如果您想吃两顿,会有人反对吗?大概没有。那么您为什么不吃两顿?您怕 别人不乐意吗?大概只是因为您不需要这样做,您不愿意这样做。吃饭本是件惬意 的事,可您的理智,主要还是您的胃,会告诉您:吃一顿午饭是惬意的,再吃一顿 就不舒服了。但是,假定您有一种要吃两顿午饭的怪癖念头或者病态的欲望,您是 否怕别人不乐意就忍住不吃?不,假定有人因此不乐意或者不许您吃,您只会躲起 来吃,吃起来丑态百出,您慌慌张张去抓食物,把两手弄得脏兮兮的,您把食物藏 在衣袋里,把衣服弄得脏兮兮的--您只会这样。这儿的问题根本不在有无道德, 只在于私下偷吃是不是个好办法。有谁把嫉妒视为值得尊敬和可以谅解的感情,从 而想到‘唉,要是我这样做,我会使人家难过’,因为持有这个观念就克制自己, 强迫自己在内心斗争中白白地受苦呢?只有少数最高尚的人才做得到,绝对不用为 这些人去担心,怕他们的天性会把他们引到不道德的路上去。至于其余的人,这套 谬论完全无法来约束住他们,只能迫使他们耍滑头和行骗,就是说,使他们变成真 正的坏人。瞧,我这就全都告诉您了。难道您这都不知道?” “当然知道。” “既然知道,您怎么还能发现嫉妒心的道德妙用?” “可我跟他也总是这样来谈论的。” “恐怕不尽然吧,或许你们也说过类似的话,可是互不相信对方说的这些话, 不相信的原因,当然是由于你们在其他各种问题上,可能也在这个问题上,不断从 别人那儿听到另一种论调,否则您怎么会痛苦这么长时间?为什么痛苦?一丝涟漪 就会引起波涛翻滚!你们三个,特别是您,韦拉·巴夫洛夫娜,有过多少不愉快! 其实你们三人本来可以照一年前那样安安稳稳地生活,或者大家搬进一处住宅里, 或者按另外的方式搬动一下,或者看当时的情形而定,只是完全不必有任何的不愉 快,三人照一年以前那样一起喝茶,一起去看歌剧。这些痛苦从何而来?这些不幸 从何而来?全是由于他以前对您施行的坏办法,使您处于毫无准备之中,而心里仅 存着的一个概念就是:‘我这样做会伤透他的心。’要是有准备的话,就根本不会 有这种观念。是的,他给您造成了很多无谓的痛苦。” “不,拉赫梅托夫,您尽说些耸人听闻的话。” “又是‘耸人听闻的话’!我认为耸人听闻的倒是为鸡毛蒜皮而痛苦不堪,由 于区区小事惨遭不幸。” “那么,照您看,我们的这个故事不过是一出荒唐的传奇剧?” “不错,是一出十足无聊的传奇剧,还有着十足无聊的悲剧色彩。本来是几次 内容极平和的简单的谈话就能解决的事,结果却上演了一出叫人痛苦得撕心裂肺的 传奇剧,这正是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的过失。他在传奇剧中的正直行为刚够抵偿 他先前所犯的罪过--没有为了防止这出传奇剧的上演而让您(也许还有他自己) 做好准备,平心静气地看待这一切,把这一切视为无足轻重的小事,小到连多喝一 杯茶或少喝一杯茶这样的事都比不上。他的过失很严重,不过他所得的报应也够大 的了。您再喝一杯白葡萄酒就去睡吧。现在连我这次来访的最后一个目的也达到人 已经三点钟了。如果没有人叫您,您一定能睡很长时间。我告诉玛莎,十点半以前 别叫醒您,这样一来明天您一喝完早茶就得去赶火车了。行李来不及全部收拾好也 不要紧,反正您不久就会回来的,或者再给您运去。您想该怎么办,是让亚历山大 ·马特韦伊奇随后就去呢,还是您自己回来?现在您该怎样应付玛莎可是件棘手的 事,因为个能让她看出您已经平静了。不过,半个小时当中,要匆匆忙忙准备动身, 她哪会看得出来?而应付梅察洛娃还要难办得多。我一清早就去告诉她别来这儿了, 请她直接上火车站去,就说因为您睡得晚,不便早叫醒您。” “对我真是体贴人微啊!”韦拉·巴夫洛夫娜说。 “您可别把这份功劳也记在他头上,这是我自己想到的。不过,我只骂他从前 的做法--在他面前,我自然说得更多也更狠些--我只说这一切无谓的痛苦是由 他的过失造成的,而在承受这无谓的痛苦期间,他的表现是值得称赞的。” 三十一 同敏感的男读者谈话·他被驱逐 “现在拉赫梅托夫已经走了,再也不会在我的小说中出现了。敏感的男读者, 你说说,为什么我要引出个拉赫梅托夫来呢?你早就从我这儿知道了,他是个游离 于情节之外的人物……” “不对,”敏感的男读者打断我的话,“拉赫梅托夫是个起了重要作用的人物: 不是他带来了那张字条……” “在你所喜好的审美评论方面,你实在显得水平太低了,阁下,”我也打断了 他的话,“除他之外,你认为玛莎也是个重要角色吧?小说一开始她也带来过一封 信,那封信使得韦拉·巴夫洛夫娜失魂落魄的。拉赫莉也该算重要角色罗?她给过 一笔贷款,没有这笔钱,韦拉·巴夫洛夫娜便走不成。N教授也是重要角色吧?因为 他曾经介绍韦拉·巴夫洛夫娜到B太太那儿当家庭教师,没有这档子事,就不会出现 从近卫骑兵林阴道回来后的场面。恐怕连近卫骑兵林阴道也算重要角色吧?因为, 如果没有它,便不会有在这条路上的幽会以及从那儿回家后的场面。豌豆街恐怕是 扮演了最主要的角色,因为没有这条街就不会有街上的房子,那么也就不会有斯托 列什尼科夫的房子,那么也不会出现管房屋的人,更不会出现管房屋的人的女儿, 于是整部小说根本不会存在了。不过,就假定像你所说的,近卫骑兵林阴道和玛莎 啦赫莉和豌豆街全算是重要角色吧,可是小说讲述他们中的每一个人时,只用了五 句或者还不到五句话,因为他们所起的作用小,不值得花费五句以上的笔墨,那么 请看小说中为拉赫梅托夫用了多少篇幅啊。” “哦,现在我知道了,”敏感的男读者说,“引出拉赫梅托夫,是为了批判韦 拉·巴夫洛夫娜和洛普霍夫,为了来安排一次跟韦拉·巴夫洛夫娜谈话。” “啊,你水平太低了,阁下!你把问题正好理解反了。难道需要引出一个特别 的人来,让他说出他对别人的看法吗?你的那帮伟大的艺术家也许就是根据这种需 要在作品中把人物领进领出的吧。我虽然是个水平低的作家,可我对于艺术性的条 件还是理解得较为深人些。不,阁下,小说所以需要拉赫梅托夫完全不是为了这个。 韦拉·巴夫洛夫娜、洛普霍夫和基尔萨诺夫本人对自己的行为与相互关系,不是多 次表示过看法吗?他们这些人并不笨,他们自己就能判断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他 们在这一点上无需别人来提示。难道你以为,这些天当韦拉·巴夫洛夫娜本人有了 空闲忆起往昔那段乱纷纷的日子时,她不会责备自己忘记了工场,如同拉赫梅托夫 责备她一样?难道你认为,洛普霍夫就不曾想到过他与韦拉·巴夫洛夫娜的关系问 题,以及拉赫梅托夫在韦拉面前说他的那番话?他统统都想过。正派人自己就会想 到人家可能责备他们的一切,所以他们才成其为正派人呀,阁下,难道你不知道这 个?你在揣摩正派人的思想时显得水平太低了,阁下。我还要对你说:难道你认为 拉赫梅托夫跟韦拉·巴夫洛夫娜谈话时,他的表现与洛普霍夫没有关系吗?不,阁 下,他只是洛普霍夫的工具,而且当时他自己也非常清楚,他只是洛普霍夫的工具, 过一两天,连韦拉·巴夫洛夫娜也猜到了,如果当时她不是过于激动的话,拉赫梅 托夫一开口她便会猜到的。其实就是这么回事,难道你连这都不明白?当然,洛普 霍夫在第二张字条中说得全是实话:无论他对拉赫梅托大或者拉赫梅托夫对他,事 先只字未提过拉赫梅托夫跟韦拉·巴夫洛夫娜的谈话内容。但是洛普霍夫与拉赫梅 托夫相知很深,他知道拉赫梅托夫对什么事有什么想法,在何种场合会如何讲话, 正派人之间无需解释也能相互了解。洛普霍夫几乎能够一字不差地预先写出拉赫梅 托夫要跟韦拉·巴夫洛夫娜说的全部内容,正是因此,他才请了拉赫梅托夫做中间 人。是否需要把他们内心更深层的秘密揭示给你呢?他现在想到的有关他自身的一 切,拉赫梅托夫也会想到的(梅察洛夫、梅察洛娃以及在岛上跟他摔过跤的军官也 能想到),再过些时候连韦拉·巴夫洛夫娜也会想到的,即使没有任何人把这告诉 她。只要她最初那狂热的感激之情一消失,她马上可以看出这点。‘所以,’洛普 霍夫盘算着,‘归根到底,我没有因为叫拉赫梅托大去找她而受到任何损失,尽管 他要骂我一通,反正不久她自己也会对我持有这种看法。相反地,我倒能赢得她的 尊敬,不久她就会猜测到我预先知道拉赫梅托夫跟她谈话的内容,并且猜测到是我 安排了这次谈话和为什么安排。她会这样想:‘他真是一个高尚的人啊,他知道, 在最初那些激动不安的日子里,我对他的感激之情近乎病态地压迫着我,他企图使 我心中尽快产生一种可以减轻我的精神负担思想。虽然我曾经为了拉赫梅托夫骂他 而生气,可是当时我就懂得拉赫梅托夫其实说出了真相。过一个星期我自己也能想 到这一层,不过那时候这对于我已经无关紧要了,我无论如何也该平静了。而由于 头一天便有人对我说出了这些思想,我才避免了可能持续一星期之久的内心痛苦。 在那一大,这些思想对我是至关重要、十分有益的……是的,他是一个很高尚的人。’ 这就是洛普霍夫一手安排的策略,拉赫梅托夫只是他的工具罢了。你要知道,敏感 的男读者阁下,高尚的人士有多狡猾,利己主义在他们身上如何表现呢,反正不同 于你们。阁下,因为他们感到快乐的事就不同于你们,阁下。你可知道,他们的最 大的快乐是使他们所尊敬的人把他们当作高尚的人,阁下,他们为此奔波忙碌,想 出了各种各样的办法,真是处心积虑,那份积极不亚于你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所耗 费的心血。只是你们各自的目的全然不同,因此你们想出的办法也就各不一样了: 你想出的是些卑劣的、损人的招数,他们想出的却是正当的有益于人的办法。” “可是你怎么敢对我说话粗暴无礼?”敏感的男读者向我大声嚷道,“我要控 告你,宣布你心术不正!” “请原谅,阁下,”我回答道,“既然我尊重您的品格像尊重您的才智一样, 岂敢对您粗暴无礼?我只是不嫌冒昧,就您所喜好谈论的艺术性问题启发启发您罢 了。您在这一点上没看对,阁下,您认为引出拉赫梅托夫来,似乎只是为了批判韦 拉·巴夫洛夫娜和洛普霍夫。没有这个必要:他所讲述的对他们的全部想法,没有 任何一点我不能告诉你的。阁下,其实这都是洛普霍夫本人对自己的想法,就是韦 拉·巴夫洛夫娜过些时候也会产生的对自己和洛普霍夫的想法,即使没有拉赫梅托 夫的讲述也会产生的。现在,阁下,我有个问题问你:我为什么还要把拉赫梅托夫 跟韦拉·巴夫洛夫娜的谈话告诉你呢?如果我告诉你的不是洛普霍夫和韦拉·巴夫 洛夫娜的想法,而是拉赫梅托夫跟韦拉·巴夫洛夫娜的谈话,那么我需要告诉你的 就不仅是构成谈话主旨的想法,却正就是谈话本身--现在你明白了吗?为什么需 要告诉你的恰恰是这次谈话?因为这是拉赫梅托夫跟韦拉·巴夫洛夫娜的谈话。现 在你总该明白了吧?还不明白吗?你可真行。你的理解力太差了,太差了。好,我 来帮你弄清楚:假定有两个人在谈话,那么从谈话中或多或少地总可以看出这两个 人的性格。你明白这样写的用意吗?在这次谈话以前,你是否充分了解韦拉·巴夫 洛夫娜的性格?是的。你从这儿并没有了解到关于她的任何新情况。你早已知道她 爱脸红、开玩笑,她也不反对美美地大吃一顿,恐怕也不反对喝一小杯白葡萄酒。 看来需要安排这次谈话并不是为了表现韦拉·巴夫洛夫娜的性格。那到底为了表现 谁的性格呢?一起谈话的只有她和拉赫梅托夫两个人,不表现她的性格那是表现谁 的呢?你猜猜!” “拉赫梅托夫!”敏感的男读者叫道。 “这就猜对罗,好样的,我真喜欢你。那么你可以看到,事情跟你原先设想的 完全相反。引出拉赫梅托夫来不是为了进行一次谈话,而是为了通过这谈话让你更 多地了解拉赫梅托夫,这才是引出他的唯一目的。你从这次谈话中知道了拉赫梅托 夫很想喝白葡萄酒,虽然他没有喝;知道了拉赫梅托夫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阴沉 沉的怪物’,相反地,每逢他碰到什么愉快的事情,暂时忘却了自己的种种忧虑和 难耐的哀愁时,他也会插科打浑,谈笑风生的。‘不过我难得快活,’他说,‘我 痛苦,是因为我难得快活,我自己也不乐意做一个‘阴沉沉的怪物’,可是环境如 此,像我这种热心向善的人,就不能不变成‘阴沉沉的怪物’,如果不是这样的环 境,我也许整天连唱带跳,有说有笑的了。 “现在你该明白了吧,敏感的男读者,虽然我用了许多篇幅来正面描述拉赫梅 托夫是怎样一个人,但是实际上书中还有多得多的篇幅是专门在向您介绍他,介绍 这个根本不算我的小说的主要人物。现在你给我说说,为什么我要引出这么个人物 并且如此详尽地描述他呢?你记得,我当初对你说过:‘唯一的原因是为了满足艺 术性这一首要的要求。’你想想,这要求是什么?它怎么会由于拉赫梅托夫这个人 物的登场而得到满足?想明白了吗?不,你哪想得明白,还是听我说吧。不,你不 必听了,听也听不明白,干脆走开吧,我拿你开心也开够了。现在我再不跟你谈话, 要跟一般读者认真地谈谈了。 “艺术性的第一个要求是必须这样来描写对象,使得读者能够想象出它们的真 实的样子来。比方说,如果我要描写一座房屋,那就必须做到让读者觉得它正是一 座房屋,而不是茅屋,也不是宫殿。如果我想描写一个平常的人,那就必须做到使 读者不会觉得他是株儒或巨人。 “我想描写新的一代中平常的正派人,这种人我足足碰见过好几百。我写了三 个这样的人:韦拉·巴夫洛夫娜、洛普霍夫和基尔萨诺夫。我认为他们是这种平常 人,他们自己这样认为,他们所有的熟人--即是跟他们同类的人--也都这样认 为。我在什么地方不是这样谈论他们呢?我讲过什么别样的话呢?我怀着敬爱之情 描写了他们,因为每个正派人都值得敬爱。但是我在何处曾向他们顶礼膜拜过呢? 我笔下有哪一行字流露过一丝一毫这样的意思,表示过他们已经不知有多么崇高和 优秀,我无法想象还有比他们更崇高、更好的人,他们已是人之楷模了?他们在我 小说里的行为正好与我想象中的他们一致:也不过是新一代中正派人的所作所为罢 了。他们有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壮举吗?他们不干卑鄙勾当,不胆小怕事,他们具有 平常心、正直诚实的信念,并且努力依照这信念去行动,也就仅此而已。确实,这 算得了什么英雄行为呢!是的,我想表现的是这样一群人物,他们跟他们那种典型 的所有平常人一样地行动,我希望我已经做到这一点。我希望读者中熟悉这种典型 的活的原型,从本书一开头便能不断发现:我的主要人物们绝对不是理想人物,决 没有超过同一典型的人们的一般水平,他们这一典型的每个人在他所经历的无数事 件中的表现,绝对不次于他们在我这部小说里的表现。可以想见,别的正派人所经 历的事件,并不跟我所讲述的事件相雷同,因为这儿绝对没有迫不得已或美妙诱人 的原因足以使成双成对的夫妻纷纷离异,因为决不是每个正派女子都在内心中热烈 地暗恋着自己丈夫的朋友,也不是每个正派男子都在抑制他对一位有夫之妇的恋情 (何况抑制了整整三年之久),也不是任何一个男子都被迫在桥上开枪自杀,或者 像敏感的男读者所说,从旅馆中消失后就不知去向了。每个正派人若处在我所描写 的这些人的位置上,也会如此行动的,一旦发生此类事件,他是绝对准备这样做的, 然而他决不认为这是英雄行为。有许多次他遇到了类似这样棘手的事或者更甚,他 也都表现不错,可他还是不把自己当作非凡的人物,他只是认为自己也不过是个平 常人,老实正派而已。这种人的好朋友们(也还是类似他那样的人,因为他跟别种 类型的人没有交情)也是这样地认为:他是个好人,不过要向他顶礼膜拜,那是连 想象也不可能的。他们又暗自琢磨:我们也都是和他一样的人啊。至于我所希望的 是,达到了这个目标,就是使每个新一代的正派人都能从我这三个主要人物身上, 认出他的好朋友们中平常人的那类典型来。 “可是,从小说开头起就对我的韦拉·巴夫洛夫娜、基尔萨诺夫和洛普霍夫持 以这种看法:‘是啊,这都是我们的好朋友,像我们一样普普通通的平常人,’- -对我的主要人物们持以这种看法的人在读者中毕竟只占少数,大多数读者还远远 低于这个典型的水平。除了茅屋什么也没有见识过的人,会把一幅画着简单的平常 房屋的小画儿当作是宫殿的素描。要使这种人觉得那座房屋确实是座房屋,而不是 宫殿,可该怎么办呢?那就必须在画着房屋的那幅画上至少画出宫殿的一角,他将 从这一角看到,宫殿这应当完全是另一种规模的玩艺,不同于小画儿上所画的建筑 物,这座建筑物的确应当仅只是一座简单的、平常的房屋,人人都该住上这种房屋 或者比这更好的房屋。如果我不亮出拉赫梅托夫这人物,大多数读者都会对我的小 说中的几位主要人物发生误解。我敢打赌,大多数读者直到念完本章的最后几节, 也还会觉得韦拉·巴夫洛夫娜、基尔萨诺夫和洛普霍夫都是英雄,都是品格最崇高 的人,甚至也许是理想的人物,甚至也许,由于他们过于高尚了,现实中是不可能 存在的。不,我的朋友们,我的色厉内在的坏朋友们,你们想得不对,不是他们站 得太高,而是你们站得太低。你们看到,他们就站在地面上,你们之所以觉得他们 是在云端中飞翔,那是因为你们坐在地狱般的坑里。他们站立的那个高处,是人人 都该站得上去,而且能站上去的。至于我和你们、我可怜的朋友们所无法企及的那 种最崇高的人物,却不是这样的。我淡淡地给你们描画出了他们当中一个人的侧面 轮廓,你们看到,他的面貌是不一样的。但是你们完全能够跟我描写得极为充分的 那三个人达到同样水平,只要你们愿意在自己的修养上面下工夫。谁若低于他们, 谁就是劣等。从你们的坑中走上来吧,我的朋友们,走上来并不难,走到自由的天 地中来,在这儿好好地生活,道路又平坦又诱人,试一试吧:修养、再修养。你们 要观察、思索,要阅读那些告诉你们什么是高雅的生活乐趣,告诉你们人可以是善 良而幸福的著作。读吧,这些著作会娱悦人的心灵,观察生活吧,观察生活是有趣 的;思索吧,思索问题是吸引人的。这就足够了。无需牺牲,也不必吃苦,全不需 要。怀抱着做一个幸福的人的愿望吧,惟独需要的是这个愿望,为此你们要满心欢 喜地关注自己的修养:幸福寓于修养之中。啊,有修养的人多么快乐!甚至别人觉 得是牺牲和痛苦的事,他也从中感到满足和快乐,他的心儿坦荡、欢畅,喜悦溢满 胸膛!试试看,可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