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莎姆,西蒙 一九五八年四月,我的第四个孩子出生了。阵痛发生后不满两小时,那孩子便像只小狗 一样简单地落生下来。是个男孩儿.起的名字叫做莎密欧埃尔,是美亚丽给起的。不知怎的 她希望生个男孩儿,并有言在先,生下后就以莎密欧埃尔作为他的名字。一切都按照她的愿 望实现,她高兴得不亦乐乎。我见此情景也就放心了。为什么呢?因为抚育这个直孩多半还 是要靠美亚丽呢。我只要稍能行动就得马上出去劳动,出为我们已是六口之家了。三岁的巴 尔巴拉,一岁半的贝娣,还有最小的莎姆,狭小的房间简直成了托儿所。三个孩子一齐啼哭 时。吵得我脑细胞几乎要从头骨缝里迸发出来了。 无动于衷的是汤姆。他不管是三个孩子,还是四个孩子,看下到他因为增添了孩子,而 作为父亲应该加倍努力工作的迹象,他一如既往白天沉溺于睡眠,夜里悄俏地去医院上班。 尽管生下的是男孩儿,但他却毫无激动的意思。只有一次,他抱起莎姆在屋子里转着圈儿, 但也只是耷拉着大厚嘴唇,连摇篮曲都不曾哼一哼。他在高喊;天呐,已经够了。汤姆对莎 姆的出生既不兴高采烈,也不诅咒。孩子哭时抱了起来,他从不像我那样心急火燎般地目着 孩子转。 我已可以出去干活儿了,但,却不能再回“内藤”。我对那里的工作比较熟练,收入也 很可观,但我希望能找一个可以寄宿过夜的工作单位。 给我捎来信息的是邻居的老婆婆。 “布伦克斯威尔的白人家庭要雇一名日本佣人,住在雇主家。条件不算坏。” “布伦克斯威尔家为什么们要雇用日本人呢?” “日本人不惜力气,肯勤恳地干活儿。” 最能吸引我的是能寄住在外面,即使条件再坏我也会乐于接受的,只要能维持四个孩子 的最低生活费用就行了。住在雇主家或许可以享受一间住室和免费伙食。 我为什么希望住进雇主家做女佣呢?第一个理由是——也许会被人笑话吧?一一是为了 避开汤姆,为了避开他令人窒息的拥抱。说简单点是为了避开怀孕。我再也不想生孩子了, 确实生够了。第二个原因是,在我家中又平添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负担。 意想下到,完全意想不到,突然,汤姆的弟弟从亚拉巴马找上门来。 一天夜里,听到有人敲门。我穿着睡衣下地去开门.面前站的是比汤姆还高的男子。 “你是杰克逊夫人吧?” “是呀……” “我·叫西蒙。笑子,我是从亚拉巴马来的西蒙,是你的小叔子。” “唔,晤。” 我大吃一惊,只好把这位远方来客让进了屋里。 “又生了孩子,在两周以前。” “真是多儿多女!” 西蒙夸张地伸开两臂走到婴儿床前去看。 “是个男该儿,叫莎密欧埃尔。” 接着我把醒来的美亚丽也介绍给西蒙,西蒙又张开双臂问了好。但美亚丽脸上没有一丝 笑容,只是睡眼惺忪地点了点头,又马上钻进长椅子上的毛毯中去了。 巴尔巴拉和贝娣都分别睡在大人的床上。当我告诉了她们的名字时,西蒙在她们各自的 额头上吻了一下,接着他便坐在贝娣睡着的床头上。 到了这时我才开始惶惑起来,西蒙到纽约究竟是于什么来的呢?更重要的是,今晚他打 算住在哪里呢?坐在床端的西蒙,这时若无其事地在鼻子里哼着爵士乐,一只脚合着乐曲节 拍在抖动着。 “西蒙,你到纽约是做什么来了?” 我不客气地向他问道。 “没有什么别的事,只是在亚拉巴马呆不下去了。” “为什么呆不下去了呢?” “我干活儿的工厂倒闭了,南部很不景气。” “那么说你想在纽约住下去吗?” 西蒙吹了一声口哨后,说了声是的。和汤姆不同,这个弟弟性情很开朗。他又张开双臂 甩动了一下,然后带着韵律在开始讲着: “纽约是南部人憧憬的地方。啊!文明的城市!啊!世界第一的大城市!这里人人平 等,这里是天堂。人人憧憬它!但,可悲的是,南部人不能都到纽约来,因为他们不是人人 都有门路的,这是妈妈说的。妈妈说,西蒙,你是幸运的。是的,嫂嫂!我是幸运的,因为 我是有门路的。有汤姆和你在纽约。” 我长叹了一口气,抑制不住心中的焦虑。 “西蒙,那么你今晚打算怎么办呢?” “今晚?当然是住在哥哥的家中。” “汤姆到明天早晨才回来呢。” “我当然知道喽。是妈妈对我说的,夜里汤姆的床是空闲的。” 我又叹了一口气,接着淡淡他说道 “好了,我明白了。把美亚丽叫起来去和巴尔巴拉一起睡,你就睡在长椅上吧!” “谢谢!我想你是欢迎我的。汤姆说过,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日本人是世界上最亲 切的国民。我听说有一个亚拉巴马的复员军人,进驻日本时,也是爱上了一个日本女人。这 女人叫先子,嫂嫂不知听说过没有?” 我不屑他说了句不知道。西蒙毫不在意,把他知道的有关日本的事说个不停。从他那厚 厚下嘴唇露出的里面那白色部位发出的声音,我看着难受。 “早些休息吧!西蒙。我累了,生产还不满三周呢。” 我,一面在贝娣的旁边准备卧具,一面冷淡地对他说道。这时,西蒙提出说他饿了。拿 的钱全用在旅费上了,从早晨到现在一点东西也没吃。 莎姆哭了起来。男孩儿到底比女孩子难养活,这孩子几乎每隔两小时就要饿哭一次,因 此我近来时常因睡眠不足精神恍惚。美亚丽睡得很熟,当然只好由我尽母亲的义务了。从西 蒙的面前走过,我抱起莎姆,坐在屋角的椅于上裸露出胸脯。从我那骨瘦粼粼的体内又怎能 流出多少乳汁呢?我已经生下四个孩子,却从未进行过人工喂养。莎姆张开大嘴吸吮着我那 黑色的乳头,从咽喉处发出声响。这是我的孩子中最强壮的一个。我的胸膛内部在受着刺 激,使我切实感到自己生了个男孩儿。 “笑子,我也想吃东西了。饿得要死。” “厨房就在里面,你随便取来吃吧!我是没时间给你做饭的。” 对这位远道而来的小叔子,我实在无力去亲切招待他了。不过,西蒙对日本人的国民性 看来是不抱怀疑的。在得到我的许可后。他飞似地跑进厨房。立刻从里面传出滋滋的油锅 声。既有饭桌又有椅子,他可能是站在水地旁大嚼着的吧?一直不见他出来。我比什么都重 要的是恢复体力。当莎姆一离开乳头,我立即回到床上,早把那下速之客的小叔子忘在一 边,蜷缩在那里呼呼地睡去了。 第二大早上汤姆回来时。西蒙还在睡着。长椅子上缩回的长腿和长脖颈,现出一副穷苦 相。但脸上,却无比粗野地张开大嘴。 疲惫地归来的汤姆用迟钝的目光发现西蒙的到来时,我抢先说道: “西蒙是昨晚来的。他来是投奔你,让你给他在纽约找工作的,你事先知道吗?” “不知道,不知道……” 汤姆像梦呓似地低语着。他呆呆地望着西蒙的睡态,慢腾腾地脱去裤于,钻进我离开不 久的被窝里。他比什么都感到重要的是睡觉。 我对面姆采取的态度感到不满意。但因为喂奶比妊娠期更增加了食欲,所以比起计较这 些事来,还是先到厨房准备早饭要紧。有话吃完饭再说。 但,当我一步迈进厨房时,差点喊出声来。首先发现早餐用的画包早已被吃光了,准备 好的火腿、鸡肉也郁不见了,牛奶瓶空空加也。巴尔巴拉和贝娣喜欢吃的蛋糕。也没了踪 影。 是西蒙,是他吃光了一切,我怔怔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好一个大饭桶!厨房里储存 着足够我们全家六口人一天吃用的食物,而西蒙一个人只一顿便吃了个精光。 把美亚丽唤起来叫她去市场吧,时间又大早,商店还没有开门。我只好把存放的大米取 出煮那好久没煮过的米饭了。打开大豆罐头往里面放些中国酱油,我忽然想到煮成酱汁汤来 喝。俗话说饥不择食,在这时候恐怕这也是一品佳肴了吧。 这时孩子们已相继起床。美亚丽在屋角聚精会神地拔着头上的发卡。对着摆在桌于上间 的镜子破片,她开始了一天的早课。莎姆也哭了起来,我抱起该子坐在汤姆的脚下喂奶。 “早安!笑子。早安!美亚丽!早安……叫什么来着?”西蒙一咕碌爬起身,便大声嚷 起来。 “巴尔巴拉,下面是贝娣。” 巴尔巴拉本人含羞没有回答,是美亚丽代为说明的。 “你早,巴尔巴拉!你早,贝娣!” 西蒙用力抱起了巴尔巴拉,井在她的面颊上吻出声来。又紧紧抱起贝娣,终于使她哭了 起来。 “早安!” 西蒙把哭着的贝娣放在床上,这回向着我的胸前望着,伸子要来抱莎姆。那股牙臭气味 直扑我的鼻子,他那一刻不停的吵嚷声,是我从来也没听到过的。他一面对孩子表示好感, 一面吸着鼻子在嗅着厨房的气味。 “有一种奇怪的味儿,那究竟是什么吃的?” 紧接着,他的叫喊声便从厨房里传出了。 “上帝!这决不是美国饭!美亚丽,这是什么吃的?” 孩子们对这位发疯似的男人的出现,都感到十分好玩似的。 梳理好头发的美亚丽,手里拿着刷子便走到厨房门口在里看着。 “真香!这是日本莱肴,叫作酱汁汤。” “酱汁汤?” “因为你来了,妈咪欢迎你才做的日本饭。” “啊,笑子!” 西蒙又飞似地跑出厨房,来到我的面前夸张地跪了下来。拉住我抱着莎姆的手强行去 吻。我厌烦地甩脱了他的手,站了起来想把莎姆放到贝娣的床上去。 一共做了六七碗之多的汤汁,西蒙边喝边喊着好香,这样顷刻间就见到了锅底。这一半 是为了奉承我也未可知,但其胃量之大使我惊呆了,甚至感到可怕了。究竟这人要在这个家 里呆多久呢? 为了使产后的身体早些复原,最好的办法是多睡觉,我吃完饭马上就躺下了。美亚丽上 学走后,我本想叫西蒙给哄哄小孩子。谁知他不是高声哼爵士乐,手里打着拍子。就是微微 地颤动身子,使温顺的巴尔巴拉不知如何是好。再不然就是悠动着贝娣,使她把吃下的东西 全都呕吐出来。总之,他干不出什么好事来的,从我的角度来说,对一个昨天刚来的小叔 子。又怎好去唠唠叨叨地加以斥责呢?也只能等汤姆醒来发发火儿,别无办法。西蒙那种野 蛮人的举止弄得我神经紧张,他那从喉咙挤出来的歌声,和卑猥的节奏,使我浑身起鸡皮疙 瘩。即使不这样,产后妇女的神经也是容易受到刺激的。汤姆,快起来吧!起来!快点起未 想个办法!把你弟弟赶出去!我心中不停地呼吁着,而他却在不断地翻着身熟睡着。 下午两点过后,汤姆好不容易才醒来了。他不可能不知道西蒙的存在,但他的头一句话 却是我饿了。为什么不论谁总是先嚷吃呢?我把积压在心底的话一子吐了出来,大声叫嚷 道: “吃的东西已经一于二净了广” 汤姆对我的样子像吃了一惊似的。白眼珠翻动着,望着我,过了一会儿才问我是怎么回 事。 “全都吃光了。” 因为省去了西蒙这一主语,最终汤姆也没弄清我生气的原因。他苦笑着站起身米,走向 坐在屋角一动不动的西蒙,点了点头问道: “家里人都好吧?西蒙!妈妈呢?” “她很健康。汤姆,大家都很好。他们都想来看你的。” “亚拉巴马还是老样子吧?” “还照旧。汤姆。不过,越来越坏了。” “听说发生了骚乱。” “最近时常发生,汤姆。” 西蒙突然变了样儿,说话也变了腔调,真令人吃惊呢。也许因为在黑人社会里,长幼序 列相当严格的缘故吧?还是害怕汤姆赶他走,而竭力克制自己装出来的呢? 汤姆向我讨了七十五先令,便领着西蒙去商场买东西去了。过了一会儿.抱回了面包、 牛奶、圆白菜和干瘪了的水果。葡萄之类。这时,西蒙的紧张神情已经完全消失。又恢复了 原来的语调,谈论着亚拉巴马亲戚们的近况。 “贾米大伯怎么样呢?已经相当老了吧?” “是啊……” “他是妈妈上面最大的哥哥,十一个哥儿兄弟他数老大。已经有上百岁了吧?” 西蒙结结巴巴地小声说道: “在医院里被杀害了。” “被杀害了?在医院里?别开玩笑啦!西蒙。在医院里只能说是死了,年岁大的人并不 稀奇。” “不!是被人杀死的。因为骚乱。” “骚乱?” “是的。黑人大学的学生为伯父编写了传记,因为这事被白人杀害了。教会的家伙跑来 劝伯父住院,后来死在医院里,这不是谋杀是什么?人们都在这么说。” “写的是什么传记?… “题目是最高龄黑人传记,我没读过。据说是记载五十年前白人对黑人施行私刑的详细 情形。所以他被过激派的学生给捧上台,最后遭了暗算。”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呢?伯父本是个老实人嘛。” “妈妈也这样说。她哭得很厉害,说是被年青人利用了。伯父本来生活过得很平安很满 足。这本书仔细读起来,看得出从很早以前就有了种族差别。正因为写了这些事情,被卷进 了骚乱圈子,触恼了白人。” “畜生!去告状嘛!” “不行!因为是死在医院里,所以人家一口咬定是病死的,学生们闹过一阵子,后来也 不见动静了。” 我在屏住呼吸倾听着他们的谈话。在谈话中,西蒙不再是那般高声、欢快的语调。隔着 桌子二人沉默地咀嚼着食物,从侧脸望去他们的太阳穴在有劲地抽动着。他们的表情像浮雕 一般,沉痛,呆滞。 “在纽约是不会发生这种事情的,所以我不想回亚拉巴马去了。” “我明白,汤姆,所以我也出来了。” 大约两年前,亚拉巴马大学发生了“路希”事件。我是在内藤饭店从报纸上看到这个消 息的。起因是由于一位黑人姑娘路希要进白人大学,引起了多次争论。去年也在阿肯色的小 石城发生过类似骚乱,纽约报纸也登载了。所以在和黑人结婚的女人当中成了议论活题。那 时的关心也只是出于兴趣,才读了报上登载的事情的经过,但与自己没有切身利害关系。这 次汤姆的伯父被杀害,我却感到了压抑。 我从他二人的桌子上取过奶瓶,倒了一杯牛奶喝了。莎姆也该醒来了,所以我得赶在他 醒来之前吃些东西。 “笑子,给西蒙找工作,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汤姆像求救似的抬起头来问着我。 “是啊,先到职业安置所去登记一下,然后找邻居大婶或玛利琳商量商量看。” 我开始对他们有了同情心。 “嗯,玛利琳会有办法的,她会想到适合于西蒙的工作的。” “我也是这样想的。” “夜总会的看门仆人什么的,怎么样?西蒙。” “当然行;我这趟纽约来的总算是有价值的。” 仿佛现在已经找到了工作一样,西蒙站了起来又哼起了歌曲。扭着腰摆着身子,一脸轻 浮,语声发颤。我见了不由笑出声来。和刚才说话时的酉蒙一比,简直又判若两人了。昨夜 的我和现在笑着的我,不也是判若两人了吗?见到我的脸色好转,西蒙仿佛也放了心似的, 不再原先前那样怀有戒心的了。 不过,即使久居纽约的汤姆也只能找到一个夜班护士工作,西蒙所想象的工作就更难以 找到了。邻居的大婶也直摇头。 “黑人男子是安置不完的。” 大婶这样说,玛利琳也对西蒙表现得很冷淡。 “自己出去找嘛。笑子一个外国人,不是自己找得挺合适嘛。” 到职业安置所去,倒是有打日工的活儿。但。必须早些去按先来后到派工。生性懒惰的 西蒙常常迟到,所以分不到工作只好在家里转来转去。开始时没有种族差别.白人也在一起 排队,西蒙连夸纽约与外地不同。但渐渐地便失去了信心。 一天早上,他出去的特别早,到了中午却哭丧看脸回来 “怎么了?西蒙,没找到活儿吗?” “活儿倒是有。我干不了。” “为什么。” 他对工作本不该挑剔,我听了这话很恼人,西蒙无力地坐在床头上说: “工作是擦高层楼房的玻璃窗,笑子。” 他长叹口气开始做解释。 这工作我是知道的,丽子的何塞最近找到的工作便是擦高层楼房的玻璃。 “西蒙。是不是因为干活儿的净是波多黎各人,你才下去干的?你要有这种偏见可就大 滑稽了。” 我的话许是没说到点子上,西蒙不解地望着我。他又继续说道: “太高,想起来就直发晕。笑子,我现在两腿还在打颤呢。” “你净说些什么呀?” “我说的是高层楼房的玻璃窗。坐在从房上吊下的摇篮里,去擦外面的玻璃。工头不叫 往下看,可往上看是一片蓝大。啊!找遍亚拉巴马、伯明翰也没有这么高的楼房。叫我去擦 五十四层高楼的玻璃,连我的魂都给吓丢了……” 西蒙在说话时脸色还有些苍白呢。可能受到了很大的惊吓吧?黑皮肤上渗着粘乎乎的油 汗,闪着带蓝色的光亮。看了他的表情,我的膝头似乎也在颤抖。擦玻璃窗原来是那样危险 的工作?我不由得想起挤在西班牙·哈累姆那狭小屋子里的波多黎客人。以及站在当中的何 塞·迈密。还有他那副绝望的神情。 “西蒙。” 我用手拍着他的肩头说道: “好吧,我也替你留心,你就多等些时候吧!” 穿上大衣走到外面,四月的阵风正在大街上吹过。我看见自己身上那卷起下摆的不整的 内衣,不禁苦笑。好容易来到公共电话亭,给内藤挂了个电话,是叫竹子接的。 “笑子吗?你怎么样?” “生了个男孩子!” “真伟大呀!生养男孩儿会比女孩费两倍力气呢。那么,你打算多会儿上班呢?… “我不是谈自己的事,你知道有适干三十多岁男人干的活儿吗?是个黑人。” “你的汤姆失业了吗?” “不是,是汤姆的弟弟,从亚拉巴马来的。” 早听说过竹于的丈夫干活儿懒,去不了几大就被解雇了,所以对西蒙找工作也应该事先 有个约定才是。但还不等我说 “不行!不行!这个事不行!” 竹子劈头就怒斥了我一顿。 “你自己的生活还顾不过来呢,怎么又去管他弟弟的事?你要是应承下来,可不得了, 不能管呀!快叫他回亚拉巴马去吧!” “那怎么行?亚拉巴马的种族差别厉害得很哪。” “那里的差别是不小.要是我们从纽约去到那里一定不能忍受,但农村的人们早已经习 惯成自然了。你管得太多了会落个好心没好报的,快打发他回去吧!” “叫他回去,可他是我丈夫的弟弟呀!” “告诉汤姆打发他回去好了。不然,你收留他的弟弟,后面还会有外甥、侄子一个接一 个地前来。农村的人是脸皮厚的。” “汤姆不打算叫他回去。” “你怎么能让黑人丈夫牵着鼻子走呢?” “你不是也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思办事吗?” “我是说不过你这张嘴的。” 在电话的那一边,竹予在嘻嘻地笑着。该生的孩子流了产,所以她精神上才轻松愉快的 吧?我是这样认为的。至于我呢,刚刚生下孩子,又增加一个食量惊人的大饭桶。哪里又有 心情去谈笑诙谐呢? “我们认真的商量过了,竹子。西蒙不回去,整日呆在家里我真受不了。在一个月之内 我又不能出去工作。” “添了个孩子已经够呛的了,又来了个吃闲饭的大人。你怎能负担得了呢?” 竹子的语调里含着愤怒。 “他如果能坚持干下去,倒还可以。” “干什么?” “擦玻璃。” “可这活儿有危险。” “走在路上摔个筋头,伤中要害还会死呢,何况五十四层楼房?纽约州大厦一百二十层 呢,那里照样有人擦玻璃。在熟悉之前坚持去做才行,别人不是能干吗?他要说不干就想法 打发他走。” “这样做,我总觉得他有些可怜,很难出口。” “那就随你的便吧!我有话在先,西蒙决不肯离开你们家的,有这么心地善良的嫂嫂, 长住下去也心安理得。” 竹子生我的气了,她挂断了电话。 确如她所预料的那样,西蒙不但没离开我家,甚至连想也未曾想过。过了一个星期之 后,他连职业安置所也很少去了。整天坐在家里回阅着封面破碎的《黑檀》画页消磨着时 光。西蒙比汤姆个子高,皮肤也黑。加上说话声调异常的高,当他在和孩子们玩耍时,家里 真像刮起了台风一般。 “安静点儿好下好?” 我有时便大声喊叫起来。这样对产后身体的且原会有影响的,使我更加焦急不安。 更坏的是,西蒙的胃口虽不劳动却有着强大的消化力,食欲仍旺盛得可怕。 “现在这个象会被西蒙吃垮的。他半夜醒来两限也在探索着厨房,到了早晨更是忙着要 吃要喝。” 我在汤姆西前也不客气地讲了出来。闲住的食客多少总该客气点才行,可是西蒙一见食 物就吃个没完没了。所以,家里所有的东西就不能买下存放。面包也好,火腿也好,只能当 天买了当天吃。这就更加麻烦,我不得不起来睡下地折腾。如果西蒙的食欲不加以控制,我 家的经济马上就会发生恐慌。 但,不管我怎样说,西蒙只是垂下眼皮,汤姆只是默不作声而已。任你磨破嘴皮也是徒 劳。竹子的话一直在我心里回响着,有时我对西蒙喊出:“你给我出去!”强硬对待他。 但,他却以为我是一时不高兴,根本就不往心上去,一声也不吭。汤姆当弟弟被骂得难堪 时,也只是转动一阵白眼珠而下说什么,生怕说话再招惹麻烦。这反而使我感到这里不仅有 着骨肉之情,而且在内心深处还有着什么东西在联系着。这些人在一起像一堵墙。我是这样 认为的。这堵在黑暗中被涂染过的黑色大墙,是从二百年前便这样沉默地高高地耸立到了今 天的吧?在南部白人压迫下,忍受着拳头、皮鞭,默默地站立着的黑墙,现在任凭我再泼 辣,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在黑墙当中,总算还有个门。有一天,没敲门便走进来一个人,那是邻居大婶来搭救我 了。在生莎姆时,没来得及去医院,一切全靠这位老人帮助解决的。老人骨瘦如柴,摆动着 四肢,缓慢地走了进来,目不转睛地看着西蒙。” “还没找到工作吗?西蒙!真没办法。你多少帮着看看孩子。帮笑子干点儿活儿。” 老人说道。 接着老人坐在半起半卧的我身边,谈起布伦克斯威尔有一家白人要雇日本女佣人的事来 了。 “不过,不知你的身体、力气怎么样?” “不要紧了。产后污血也全停止了。” “那就不要叫别人抢了先,不如早给人家个口信,先打个电话约定好什么时候去见雷顿 夫人。” “谢谢你!大婶!” 能住在在雇主家里,这真是上帝保佑啊,只是莎姆让人有些挂念。但从巴尔巴拉到贝 娣,也不完全是靠我拉扯大的。美亚丽上学后有汤姆在家,西蒙多少也该顶些用吧?美亚丽 的饭费,交给她自己去掌握。汤姆和西蒙的伙食,只好由汤姆的工资来负担了。我这样做出 决定以后,对邻居大婶也没隐瞒着。我向她如实说明自己虽不放心孩子,但实在不想在这个 家里呆下去了。 “你的心思我明白。笑子,给了我也得想办法离开这个家的。男人是靠不住的,有了孩 子的女人都会这样想的。不过,汤姆总算是孩子们的父亲嘛。再说……” 老人意味深长他说着,又挤了挤眼。 “你还是需要男人的嘛。” “话说到哪儿去了呢?” 我大声说道。 “已经够了。要男人做什么?对那种事儿我早烦了。说实话,我首先是怕再怀孕、怕再 添孩子才离开家出去干活儿的。” 老人站起身来,张嘴哈哈哈地笑着。她说道:布伦克斯威尔是富豪们的住宅区,雷顿家 也一定错不了。她临走时在盖着毛毯的汤姆屁股上拍了两巴掌。 “汤姆!好好看家吧!你妻子厌烦了男人们,要离开家出去干活儿了。” 我急不可耐。想快些办成此事。便立即来到公用电话亭,给布伦克斯威尔挂了电话。电 铃响了三下,耳机里有人搭话,是女人声音。首先是一声“哈喽”。 “我叫笑子。听说你那里打算雇用日本佣人。” “是这样的。我是雷顿夫人,你今年多大年纪?… “三十三岁。” “什么时候从日本出来的?” “到纽约已有五年了。” “我家是有婴儿的,另外还有一只科里种狗,再就是我们夫妇。家庭成员就是这些。我 和丈夫早上很早就要出去,晚上六时回家。还有,常来客人,希望你住在我家里。休息日除 去第一个星期天,一个月你可以回家三次。” 雷顿夫人说话没有土音,是很美很流畅的英语。她麻利他说完条件之后,又说: “如果你同意,就请在下星期三下午三点钟来吧!可以吗?” “是!” 在下星期三到来之前,我的身体已完全复原。在生巴尔巴拉和贝娣时,上班的时间要比 这次早得多。但这次,雷顿夫人并没过多地询问自己的情况就决定雇用了。对我的家庭环 境,我是否是黑人的妻子等等都没有过问,她只凭一个电话决定雇用了我吗?不!说不定下 星期三,她会召集所有报名人员,即时进行考试呢。肯定是这样的,也就是说,下星期三我 是去应试的。 在前一天,我进城到公共浴池细致地洗了个澡,头发了也仔细地梳洗了一番。身心轻快 地回到了家,累极了,我这一夜睡得特别香甜。当然。每当莎姆啼哭,我便醒来替他换尿 布。喂奶。在这时候我犹如在梦境一般,想着给莎姆喂奶这已是最后一次,我们就要暂时离 别了,心里顿时感到有些空落。但当想到自己和躺在长椅上的西蒙、疲倦地归来的汤姆分开 生活时,心中又充满了喜悦。我一心想从这个环境中逃脱出来,似乎对做为孩子母亲的意识 也开始淡薄了。 早晨,在美亚丽上学之前,我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她。因为我要住在雇主家里干活儿.家 中弟弟妹妹全靠她来照应,所以得首先取得她的同意。 美亚丽一面咬着甜面包,一面注视着桌上的镜子,两手麻利地梳着头。一面辽在听着我 讲的活。她把每天早上的时间安排得紧紧的。为了弄好发型煞费苦心。我也在为她祈祷,希 望她在成年之前把散乱的头发理得细直通顺。明天她在上学之前,将要给莎姆喂牛奶,给巴 尔巴拉和贝娣换衣服了,她自己梳埋头发的时间就会减少了。想到这里,我不得不向孩子请 求原谅我的自私。 但。美亚丽对我的嘱托却答应得非常爽快。也许在生莎姆之初,她已早有这方面的精神 准备了吧?她同时梳完头和吃完了早点,一只手提起书包望着我的脸说道: “可以,妈咪。” 说完便跑出去了。 我想尽量减少一些美亚丽的负担,把屋里整理一番,把巴尔巴拉和贝娣的衣服分类放在 一起,把喂莎姆用的牛奶也从市场买来,放在美亚丽放东西的柜橱里了。 “西蒙,我告诉你,你要敢动莎姆的牛奶……” 我瞪视着小叔子说道。 “我就杀死你。” 西蒙表情严肃地向我发誓决不偷吃孩子的食物。 乘上从古兰德森德拉尔车站到威斯切斯特车站的电车,仅用三十分钟便到达布伦克斯威 尔了。雷顿夫人自认为路熟。把路程简明地告诉了我一遍。但这里和纽约市内不同,有的景 物不易辨识,所以寻找地址很费了些时间。 布伦克斯威尔。这里有如梦境一般。和灰色的曼哈顿不同,到处绿树成荫,白色粉色的 石楠花和黄色的连翘花在家家的庭院里竟相开放。各家的房屋都像用糕点做成一样可爱,简 直像天方夜谭里的街道一般。布伦克斯威尔的住家没有栅栏和院墙,有如在花圃中一样:房 屋自然地点缀在花丛间。从灰暗破旧的哈累姆来的人,在优雅的布伦克斯威尔小路上寻问住 家会感到有些不便吧?但我却在寻问中更多了解到了这一带的风土人情和地理环境。 雷顿家的屋顶是红色的,是一幢新莫格兰武木板墙上涂刷奶黄色油漆的漂亮二层楼房。 按门铃后,听到一阵八音盒的优美音乐。门立刻打开了。 “你是笑子小姐?” 我正惊恐不定时,女主人笑着用日语向我说道。 “是的。” “我是雷顿夫人。清进吧!” 我在怀疑自己的眼睛,接着又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那位丝毫不带乡土音而操着一口漂 亮英语的太太,居然是日本人!确实是日本人,她的日语发音是那么纯正。 ********************************** 黄金书屋 Youth 扫描并校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