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豹女》的故事 “她外貌年轻妩媚,约摸25岁,长着一张娇小的圆脸。光洁的宽额、小巧的翘鼻, 脸颊丰润,下巴尖尖的,有点儿象猫。她正在埋头画一幅画,并且不时地抬起头来注视 着画的‘模特儿’:动物园铁笼子里的一头黑豹。起初,那头黑豹还沉静地呆卧在笼里。 但是当姑娘移动画架,搬动椅子时发出了一阵声响后,黑豹突然发现了她,便开始躁动 不安地来回急促走动,接着朝她怒吼起来。它那一脸怒气,不知是想把她撕成碎块美美 地饱餐一顿,还是怀着什么更邪恶的天性,驱使它想干些什么。要知道,这是一头雄豹! “此时正是冬天,天寒地冻。公园里的树木光秃秃的一片,看不到一片树叶,园内 游客稀少。离黑豹稍远一点的长颈鹿铁笼前,原先有一位教师领着几个小男孩站在那儿 观看。天实在太冷了,他们冻得受不住,早早地离去了。只有姑娘毫不在意这天气,独 自一个人坐在随身携带来的折叠椅上,全神贯注地画着黑豹。她的两条腿交叉着,一双 黑色高跟皮鞋的前端露出了涂过黑指甲油的脚趾。她戴着手套,但是为了画画的方便, 她脱掉了右手套,那长长的手指甲,也涂上了黑色的指甲油,修长的手指被凛冽的寒风 吹得发紫。她只得停下画笔,将手塞进长毛绒的大衣里捂着。她身上穿的大衣很象波斯 猫的皮,只不过厚实点罢了。 “突然,她听到身后‘嚓’地一声,有人划了根火柴,使她着实吓了一跳,她连忙 转过身去,背后直挺挺地站着一个年轻小伙子。他长得不算漂亮,但有一张讨人喜欢的 脸。他随意用手碰了碰帽沿,似乎是自我介绍,又似乎在表示歉意。姑娘放下了心,因 为从他的脸相来看,他属于文质彬彬、能够谅解别人的那一类人。他开口说了声‘对不 起’。姑娘答这话时,用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不料手一松,画夹上的纸掉了下来, 一阵狂风卷走了画纸。小伙子二话没说,紧追不舍,把那几张纸捡了回来,他局促不安 地向姑娘道歉。姑娘告诉他,她叫艾琳娜,是个难民,战前在布达佩斯攻读美术,大战 爆发后才逃到纽约。小伙子问她是否思念家乡?一层乌云蒙上了她的眼睛,她神情阴郁 起来。姑娘说,她并不是城里人,她生长在山村,家乡远在喀尔巴阡山脉。 “听了这番话,小伙子表示很想能再见到她。 姑娘告诉他,明天下午她还会来画画的。最近一段时间,只要有太阳,她都来这里。 这小伙子是个建筑设计师。 “第二天下午,小伙子和他的同事以及女助手一起在搞设计。8点一过,太阳就西斜 了,他迫不及待地丢下罗盘和直尺,准备出门往动物园赶去。年轻的女助手问他去哪儿? 为什么这么兴奋?原来,女助手已深深地爱上了他。建筑师没说什么径直走了,女助手 有些心烦意乱。但她不愿让人看出她的失望,自顾自埋头干起活来。 “当建筑师气喘吁吁地赶到动物园时,天还没暗。动物园的一切都显得那样的清晰: 黑色的铁栅栏,笼子里的白色瓷砖墙,就连砾石路也显出了耀眼的白色,那些虎豹猛兽 都圆瞪着血红色的眼睛。可他唯独没见到艾琳娜。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建筑师怎么也忘不了她。一天,他偶尔路过社会名流聚居 的大街,一家美术馆的橱窗吸引住了他的视线,橱窗里陈列的全是豹画,一眼便知是出 自一人之手。建筑师跨进门去,看见艾琳娜正在接受来客们的祝贺。建筑师急忙迎上去 向她道贺。他发现艾琳娜已经变了,眼睛里再也没有上次那种阴郁的神色。建筑师邀请 她去餐馆吃饭,艾琳娜一口答应了。她扔下那些宾客,与建筑师双双翩然外出。 她好象是头一回走在街上,好象她刚从监狱里放出来,可以随心所欲地自由行走了。 “建筑师在一家餐馆前停住了脚步,这是一家匈牙利式或是罗马尼亚式餐馆,他以 为她一定喜爱这样的地方,期待着在这里遇见她的同胞。 可是事与愿违,艾琳娜沉下了脸,建筑师忙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姑娘骗他说,她想 起了战争。在那时,确实进行着一场战争。建筑师建议换一家餐馆。艾琳娜知道这可怜 的小伙子过一会儿还得返回工作室去,于是她克制着自己,勉强跟着建筑师走进了那家 饭店。这地方确实不错,清洁、宽敞。面对着美餐佳肴,艾琳娜重又感到了生活的快乐。 “建筑师也动了情。他告诉她,刚才闯进美术馆完全是出于偶然,他出来是想买件 送人的礼物。艾琳娜笑着说,愿意陪他一块儿去。 “一路上,艾琳娜兴高采烈地说个不停。她说,今天下午真怪,尽管三点钟还不到, 天却快黑了。建筑师好奇地问,为什么黄昏会使她心烦意乱,是不是害怕黑暗?艾琳娜 点了点头说,是的。建筑师在一家商店门前停了下来。艾琳娜有点儿不自在,原来这是 一家专门出售鸟类的动物商店。从橱窗望去,店里挂满了鸟笼,各种鸟儿欢乐地在栖木 上飞上跳下。 “建筑师和艾琳娜才抬脚走进店里,鸟儿好象见到了魔鬼似地一下子惊恐不安地飞 来撞去,振翼扑向笼栅。店主呆呆地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见小鸟吓得发出了秃鹫般的 粗厉叫声。艾琳娜拉着建设师的手臂,把他拖出了动物商店。等他们一走,鸟儿立即安 静了下来。她问他是否介意她这就走开,他笑了笑。两人约好明晚再见就分手了。建筑 师只身返回动物商店,那些可爱的鸟儿一如既往地唱着歌,好象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一样,显得十分安宁。他买了只金丝雀,准备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女助手。 “打那以后,建筑师经常与艾琳娜约会,他俩相爱了,爱得如痴似醉。他觉得艾琳 娜是那样地奇特,又是那样地柔情,她总在默默地注视着他,抚爱着他,拥抱着他。但 每当他想紧抱、吻她时,她就挣脱开去,只肯让他的嘴唇稍稍擦过。她央求他不要吻她, 而让她来吻。她吻起来很温柔,象婴儿一样,嘴唇充满着肉感,但不知为什么总是紧闭 着。 “一天晚上,建筑师与艾琳娜第二次光顾了那家餐馆。这家餐馆算不上一流,但非 常古雅,台布是一式花格子,店内所有家具都是深色的。 四周点着煤气灯,每张桌上放着蜡烛。建筑师举起了酒杯,深情地说,今晚一个热 恋中的男人等着他心上人的答复,就准备结婚了。艾琳娜热泪盈眶,幸福的泪水缓缓地 淌下来。俩人碰了碰酒杯,什么话也没说就干完了这杯酒,随后四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了。 “突然,她松开了他的手:她看到有个人正朝他们的餐桌走来。来的是一个女人, 长得很妖冶,但有些怪模怪样的,甚至可以说有些可怕。 这是一张女人的脸,同时也是一张猫脸。她那斜视的双眼完全是绿色的,只有眼中 央的瞳孔是黑色的。她的皮肤十分苍白,好象涂了很多白粉。 从她的服装款式来看,她显然是个欧洲人。她穿着一身长得拖到地板的衣服,款款 地走到建筑师的餐桌边。一只狐狸冷不防跳上了她的肩头。她停在桌前,紧盯着艾琳娜, 眼光里流露出既仇恨又恍惚的神情。她用一种使人难以置信的奇怪语言同艾琳娜讲起话 来。作为一个绅士,建筑师看到那女人走来,连忙礼貌地起身。但那疯女人连看都没看 他一眼,又与艾琳娜说了一通话。只见艾琳娜用相同的方言回答着,但是显得恐惧不已。 她们究竟在说些什么?建筑师一个字也听不懂,然而那女人最后对艾琳娜说的话,他却 明白:‘我一看到你就认出来了,这原因你知道。 见到你……。’女人目不斜视地走开了,艾琳娜吓得发呆,双眼噙着热泪,她的泪 水发黑,象是水坑里的脏水。她默默无语地站起身,把一条长长的白围巾裹在头上。建 筑师急忙往桌上扔了几张钞票,挽着艾琳娜走出了餐馆。路上,他俩谁也没开口,但他 看得出,艾琳娜已被吓得魂不附体。往中央公园望去,雪下得小些了,纷纷扬扬的雪花 淹没了任何声响,一辆辆轿车几乎是无声无息地滑过大街,街灯在徐徐下落的雪花里闪 闪发亮。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野兽的咆哮声,原来离这儿不远的地方就是动物园。艾琳 娜似乎迈不动脚步,她哀求建筑师将她抱得紧一些。虽说建筑师把她紧紧抱在怀中,远 处的嚎叫声似乎也渐渐平息了,但她仍在颤抖着。她用近似耳语的轻声对他说,她害怕 回家,怕一个人单独过夜。一辆出租汽车开过身边,建筑师打了个手势让它停下。两人 不声不响地钻进了汽车。一路上。谁也没讲话。 “他俩来到了建筑师的公寓大楼。这幢公寓大楼管理得井井有条,地上铺着地毯, 高高的屋顶,清一色的手雕木楼梯,楼梯脚下是一个种着一株巨大棕榈的花坛,棕榈映 现在对面一面高大的镜子里。文琳娜在镜中打量着自己,仔细地看了一下自己的脸蛋, 好象要从五官中找出什么东西来。大楼内装有电梯,当然这无关紧要,反正建筑师住在 底楼。他的房间宽敞无比,房内所有的摆设放置得十分得体,显示出世纪交替时期的风 格。这套房间原是他母亲住的。 “建筑师准备干什么呢?他什么也没干。他知道,姑娘内心一定隐藏着某种折磨她 的东西。 他倒了杯酒和一杯咖啡给艾琳娜,艾琳娜什么也不想喝。她请他坐下,说是有话要 对他讲。建筑师点燃了烟斗,向她投去温暖如故的目光,但她无法正视他,只是将头搁 在他的双膝上。随后她开始讲述起在她家乡山区里的一个可怕的传说,这传说故事使她 即使在孩提时代都感到惊恐。 “那是在中世纪。大雪封山,村子常常一封就是几个月,与外界失去了一切联系, 村民们快要饿死了。男人都去打仗了。森林里饥饿的虎豹豺狼全都汇集在村民的家门外。 这时,魔王撒旦出现了,他说如果人类想从他那儿得到粮食,就必须放出一个女人来。 结果,村里一位最勇敢的女人走到了他的面前。只见撒旦身旁站着一头饥饿贪婪到了极 点的黑豹。女人同它达成一个协议,以此来保住了自己的性命。我不知道这当中究竟发 生了什么,反正后来女人生了一个长着猫脸的女儿。十字军战士结束了圣战回家来了。 那个女人的丈夫也回到了自己的家。当他抱住妻子接吻时,女人将他撕得粉碎,就象黑 豹撕碎人的肉体一样。丈夫死后,他的一位生死战友猜想这一定是他妻子杀的,于是他 开始跟踪她。那女人在雪地里拼命地奔逃。她在雪地上留下的起先是女人的脚印,但快 到森林时,突然变成了黑豹的脚印。战友紧紧追踪着脚印,走进了密林深处,这时天早 已黑了。在夜幕下,他看到有个东西卧在地上,一对贼亮的绿眼睛正盯着他。战友用手 中的长短剑做成了一个十字架,那卧着的东西又变回了女人,她正处于半睡眠状态,象 受了催眠术。战友连忙后退,因为他听到一种吼叫声临近了,原来野兽闻到了女人的气 味,准备前来美餐一顿。战友吓得象个死人一样回到了村庄,他把这一切统统告诉了村 民,从此,这个故事流传了下来。据说,豹女的人种从未断绝过,她们仍活在世界上。 她们的外表与普通女人一样,但是男人如果吻了她们中的任何一个,那女人就会变成一 头猛兽。 “艾琳娜从小就被这个故事吓坏了,她一直担心自己就是这类女人所生。当建筑师 问起餐馆里那女人向她说些什么时,她扑进了他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起初她还不肯 说实话,只说那女人是来打招呼的,后来还是鼓起勇气说出了实情。那女人要艾琳娜记 住她是谁。当然只要一看那女人的脸,就能判断出她俩是姐妹。她要艾琳娜提防着男人。 建筑师听罢哈哈大笑。‘你没有意识到,’他说,‘她只是看出了你们来自同一地区。 如果我在中国看到了一个美国人,我也会主动同他打招呼的,也许她是个老派女人,所 以她就叫你提防男人,这一点难道你不明白吗?’建筑师这番话足够使艾琳娜平静下来。 她感到太平无事了,竟然在他怀中睡着了。建筑师将地抱到沙发上,把一只枕头塞在她 的头下,还从他的床上抽出一条毯子替她盖好。见到她已在酣睡之中,他才回到自己的 房间去。 “破晓时分,笼中金丝雀的啼鸣声吵醒了艾琳娜。艾琳娜起初不敢走近它,但小鸟 的婉转歌喉,使她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她小心地瞧着鸟儿,宽慰地舒了一口气,心满 意足了,因为小动物见到她已不再害怕。她走进厨房,做好了奶油吐司,烧好粥,把早 餐端到了建筑师的床边。建筑师醒来,异常兴奋地看到艾琳娜能轻松自如地呆在他家。 他问她是否想永远住下去,并想吻她,但她不让他靠近。他又问,她是否还愿意嫁给他。 艾琳娜说她愿意,并且是出于真心实意的——她不想再离开他的家了。她四处打量了一 下屋子,拉开了遮住阳光的深色天鹅绒窗帘,漂亮的家具都坦露在明亮的光线下。艾琳 娜问建筑师是谁挑选了这些可爱的家具。建筑师告诉她,是他母亲。她是一位慈样的母 亲,要是她还活着,一定会象爱自己的女儿那样疼爱艾琳娜。艾琳娜走上前去,崇敬地 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她哀求他永远也不要离开她,她要和他永远生活在一起。她毕生 最大的看望是早晨醒来就能看到他近在身旁。至于要当好一个妻子,希望能给她一段时 间,等到那种恐惧的心情最终消失的时候。 “建筑师说行,于是俩人幸福地结了婚。新婚之夜,她睡在床上,他则躺在沙发里……” 莫利纳的故事讲不下去了。他很想把自己喜欢的这部影片的原因告诉瓦伦蒂。但是 瓦伦蒂听故事时不是插嘴就是嘲弄,惹得莫利纳很生气。 瓦伦蒂见他生气了,心里也不好受,他连忙说: “别生气,莫利纳,我生来就不是静静听故事的人。一坐几个小时,象傻瓜似地一 动不动地听着,我不习惯。不如边听故事边讨论讨论,比如,谈谈那个建筑师的母亲。” 莫利纳见瓦伦蒂在安慰自己,便高兴起来,他接上话头:“瓦伦蒂,我猜想,她一 定是个爱干净,穿着带花边高领衣服的老太太,象所有受尊敬的老太太一样,身上还有 种媚态。尽管年纪大了,她们还想做个真正的女人,让人一见就感到高兴。” 瓦伦蒂不以为然地说:“哼,那种老太婆准得雇佣人,让佣人来服侍她。这是剥削”。 莫利纳对瓦伦蒂的话觉得有些莫明其妙。瓦伦蒂不理他,自顾自说着:“假如她和 丈夫在一起感到幸福,那么丈夫必然也会剥削她,丈夫强迫她做一切他想做的事,把她 象奴隶一样地束缚在家中,等着他从法律事务所或诊疗所工作归来。这种类型的母亲完 全赞成这一套社会体制。 她非但不反抗,反而把自己的儿子也抚养成一丘之貉。现在她的儿子偏偏碰到了一 个豹女,真是活该。” 莫利纳张着嘴还想讲讲故事中的母亲,可瓦伦蒂偏偏打破他的美好幻想,他真不知 道瓦伦蒂在想些什么?他对瓦伦蒂的所作所为丝毫不感兴趣,他想睡觉了。 《豹女》的故事直到第二天晚上才得以继续讲下去。 “那天夜里,建筑师睡在起居室的沙发上。他安排艾琳娜去看一位精神分析医生, 艾琳娜同意了他的请求。她第一次去找医生时,就发现医生长得异常英俊,高大的个子, 宽阔的额头,眉宇间透出与众不同的气概,蓄着的胡子是那样的干净漂亮。他是属于性 感的那一类男人。可是,艾琳娜的感觉恰恰相反。她强抑着自己的厌恶,坐在长沙发椅 上,谈起了自己的烦躁和困扰。这时她感到浑身不舒服,丝毫没有与医生在一起的安全 感,她害怕了。她只说自己担心不能成为一个好妻子,至于她的那些梦,尤其是有一次 梦见自己变成黑豹的恶梦,她矢口不提。第一次会诊就这样结束了。第二次会诊时间到 了,但是不见艾琳娜露面。她向丈夫撒谎说她去了,事实上她去公园看那头黑豹。她站 在铁笼边上,似乎着了迷。那天她依旧穿着那件黑色的厚长毛绒大衣,在日光照耀下, 黑色大衣闪闪发光,而那头黑豹的皮毛也是同样地闪耀着黑色的光泽。黑豹在笼子里激 动不安地来回走着,眼睛始终不离姑娘。 “饲养员走过来,打开了笼边的门锁。门只开了片刻,他把肉食扔进了笼子后,又 重新关上了。由于他只顾忙着整理抛肉的钩子,竟忘了取下锁上的钥匙。艾琳娜将这一 切全看在眼里,她没有吱声。饲养员捡起一把扫帚,开始打扫豹笼周围的碎纸、烟蒂。 艾琳娜悄悄地走近铁锁,她拔出了钥匙,看了看。这是一把很大的钥匙,上面长满了铁 锈。她站着沉思了一会儿。几秒钟之后,她走到饲养员跟前,将钥匙递还给他。老人感 谢不已。 “艾琳娜回到家里,焦虑地等着丈夫归来,但久久不见他的人影,艾琳娜慌乱起来, 心里感到一阵压抑不住的躁动。当丈夫推门进来时,她扑上去紧紧搂抱着他,差一点去 吻他,此刻她极想吻他的嘴唇。丈夫也激动起来了,他想,这可能是精神分析治疗见效 了,过真正的夫妻生活的时刻终于来临了。然而他做错了一件事,他问她下午的会诊怎 样。这一下又使她感到不舒服了。她挣脱了他的双臂,骗他说,她去过了,一切都很好。 建筑师眼睁睁地看着她溜走,毫无办法,只得咧嘴苦笑,强忍住满心的不快。 “第二天,建筑师与他的同事们正在设计室埋头工作。那个至今还在关心着他的女 助手察觉到了他的烦恼,向他建议说,下班后请他喝一杯,提提精神。建筑师拒绝了, 他推说道,‘也许这些天活干得太多,太累了’。女助手痴情地表示,她愿意留下来帮 他的忙。下班时间己过,两人接连忙了好几个小时。工作室很大,每个建筑师都有自己 的工作台。现在别人回家去了,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淹没在黑暗之中,唯独他的桌子上 方亮着一盏带玻璃罩的电灯,他和女助手的身影投在墙上,使人看了产生不详之感。每 当他或女助手拿起画尺来划线时,那尺的影子就象一把剑在朝另一个人的身影比划着。 室内静悄悄的,她不时地瞥他一眼。即使她万分想知道他内心受折磨的原因,但只要建 筑师不开口,她绝对不会主动去问。 “这时,艾琳娜在家正等着建筑师。她给他办公室打电话,是女助手接的电话。艾 琳娜听到女人声音,嫉妒得要死,但是又竭力掩饰着。丈夫告诉她,下班前他曾往家里 打过电话,想对她说他要晚些回来,但她不在家。显然,那会儿她还在动物园里。他抓 住了艾琳娜的短处,使她有苦说不出、只得保持沉默。从这一天起,建筑师开始晚回家 了。先前,他总是满心喜悦地回到自己家中,因为他知道艾琳娜不会和他同床,但她接 受精神分析治疗后,他知道有了这种可能。只要艾琳娜还是保持着最初的孩子般的天真 状态,他俩就会每天厮守在一起。也许日子久了,他们可以在性生活方面有所进展。如 今他苦恼着,结婚了,可什么也没发生。女助手也不会同他睡觉,因为光妻子一个人已 足够叫他费尽心思了。 “有一天晚上,艾琳娜准备好了晚餐,丈夫还没有回家。桌上摆好了餐具,还点起 了蜡烛,然而她并不知道,这天下午建筑师早早结束了手头的工作,就到精神病分析医 生的诊所外去等她,因为这一天是他们的结婚周年。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艾琳娜已好久 没去那儿治疗了,他急忙打电话给艾琳娜。当然她不会在家,她每天下午都遏止不住自 己,到动物园去了。建筑师满脸沮丧地回到了办公室。他需要向女助手和盘托出他心中 的苦恼。于是两人离开办公室,走进了附近一家酒吧。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需要的是 能单独谈一会儿的机会。 “再说艾琳娜见时间越发晚了,开始象关在笼里的动物一样急躁地在房间里来回地 走着。她向办公室挂了电话,但没人接。她想找些事干来打发时间。她刚走近鸟笼,小 鸟竟绝望地拍着翅翼乱飞乱撞,不一会便掩断了双翅。艾琳娜忍不住打开了鸟笼,将手 伸了进去。她的手刚一挨近,鸟就跌落在地上死了,象是被什么东西击倒似的。艾琳挪 万分绝望,所有的幻觉都在她的记忆中重现了。她奔出家门去寻找丈夫,因为他是唯一 能帮助她、唯一能理解她的人。在去办公室的路上,她必须经过酒吧,不料在那里她发 现了丈夫与女助手在一起。她不由得呆往了,再也迈不动脚步。愤怒和嫉妒交织在一起, 使她颤抖不已。过了一会儿,他们起身离开了,艾琳娜藏在一棵树后,注视着他们分手 吻别。 “艾琳娜紧紧地跟踪着女助手。女助手笔直穿过中央公园内的近路回家。此时此刻, 她的心情是既高兴又耽心,高兴的是方才建筑师告诉她,妻子不愿与他同床,老是做变 成豹女的恶梦,不知不觉地原先自己早已放弃的爱情幻想重又复苏了。但她也耽心这只 不过是自欺欺人,结果也许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天气 奇冷,周围杳无人迹,只有风声和瑟瑟索索的树叶声。女助手清晰地听到身后有脚步声, 而且所得出是女人的高跟鞋在笃笃地敲击着路面。她猛地转身,发现远处有个黑黑的人 影,光线很暗,她一时看不清究竟是谁。笃笃的声音加快了速度,女助手开始惊慌起来, 不由得联想起关于豹女和所有可怕的事来。她想走得快些,无奈自己才走了一半路程, 还得走约摸四个街区,才能走出公园,看到大街边上的大楼。她开始拼命奔跑,但结果 更糟,笃笃皮鞋声立时换成了猫的轻盈步子。女助手飞快地转身,看到的不是一个妇女, 而是一个古怪的影子,影子快速地掠过,随即在视线中消失了。同时她听到有一种脚步 在踩着公园灌木的声音,一头动物正发着声响直朝她逼近。” “后来呢?”瓦伦蒂忍不住问了。 “明天我们再讲,再见。神经紧张地唾一觉吧。”莫利纳买了个关子,在紧要关头, 刹住了车。瓦伦蒂气得直咬牙,威胁说莫利纳将为此付出代价。莫利纳没多理睬他,向 他道了声晚安就一头睡下了。 第二天清晨,瓦伦蒂美美地吃了一顿莫利纳为他烧的早餐。吃下后,他不由担忧起 来,怕自己会从此养成坏习惯。他不能接受莫利纳“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思想,因为他 的生命要贡献给政治斗争。他完全能忍受监狱里的一切折磨,坐牢和受难的背后有着它 们的意义。社会革命对于他是最重要的,而满足感官享受则只处于次要地位。 他最大的满足是知道自己在为真正高尚的事业服务。这种事业是一种意识形态,是 他的理想,如果要用一个词来概括的话,就叫做“马克思主义”。为此,他能从任何事 情中得到快感,即使是在这牢房,甚至经受拷打。这就是他真正力量的源泉。 莫利纳含糊其词地应着。瓦伦蒂看出了他对自己的一席话并不太信服,不免有些失 望。但莫利纳劝瓦伦蒂不必再操心,他莫利纳现在所想要做的事是睡觉。他说,他最难 理解的是,为了改变监狱里难以下咽的食物,他把自己储藏的食品拿出来替瓦伦蒂煮早 餐,还分给他一半自己最心爱的鳄梨,可到头来瓦伦蒂却当面口口声声说他教会了他坏 习惯。瓦伦蒂听了这话,连忙劝他不要这样想,他觉得莫利纳过于敏感,象个女人似的。 莫利纳却认为,象女人那样温柔并不是件坏事,如果男人都象女人那样,世界上就不会 再有严刑拷打之类的事发生了。瓦伦蒂仔细琢磨,感到莫利纳这句话虽然不足信,却颇 有道理。莫利纳听了赞扬的话,不由高兴起来,他不但原谅了瓦伦蒂,而且象什么事也 没发生过一样,重新讲起了故事。 “此时此刻,女助手开始吓得浑身直打颤,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再也不敢转 身了,怕看到豹女。她停住脚步,想听听有没有人的脚步声。但夜阑人静,只有风吹树 叶的沙沙声……以及什么东西碰触树叶的声音,女助手喉咙里发而了一阵长长的、绝望 的悲号。说来也巧,一辆公共汽车正好停在她的面前,汽车自动门开关的刺耳声音盖没 了她方才的悲号。司机看到她站在那儿,就为她开了门。司机见她神色不对,询问究竟 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女助手只回答说了没什么,我只是身体有些不适。她跳上了车,总 算得到了安全。 “艾琳娜回到家时,衣饰不整,鞋上沾满了灰土。建筑师见了一时不知所措,不知 道说些什么好,也不知道应该怎样对待这个怪女人。她走进屋,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就 直奔浴室去换掉脏鞋。 建筑师总算有了胆量,同她说起话来了。他说下午他去过诊所,知道她已经好长时 间没去看医生了。她哭起来,口口声声说一切都完了。建筑师重又安慰她,将她象婴儿 似地抱在怀中,看到她处于毫无防卫的境地,如此茫然失措,他不由得又滋生起怜爱之 情。他让她把头搁在自己的肩上抚摸着她的头发,对她说要有信心,一切都会好的,他 劝说她再回到医生那儿去。艾琳娜说,她不太喜欢那医生,她害怕象医生那样好色的人。 但建筑师还是把他说服了。 “于是,她又到医生的诊所去、真诚地向他坦露了自己的心思。不料医生干了件错 事。为了能消除她的恐惧,他选择了一种值得怀疑的诊疗办法,他的欲望占了上风,想 法子当真要吻她。 但是,艾琳娜作出了恰恰相反的反应。看来,医生的话是对的,她是个完全正常的 女人。艾琳娜心满意足地离开了诊所,直接去找丈夫。她想告诉丈夫,就在今晚,她决 定把自己献给他。她快乐地一路奔跑,等她赶到丈夫的办公室时,己是上气不接下气了。 “她在办公室门口突然停住了,浑身一下子瘫痪下来。这时天色已晚,办公室的人 都回家了,只有丈夫和女助手在里面。他俩好象在谈话,互相握着对方的手。艾琳娜无 法断定这到底是表示友好,还是什么更亲密的举动。丈夫说话时眼睛看着地板,女助手 会意地听着。他们的神情是如此专注,毫不防备会有什么人闯进来。忽然,他们停止了 说话,因为他们都听到了门吱嘎一声作响,抬头一看,却没看见什么人。工作室里很暗, 只有他们桌子上方那盏灯,从灯罩下洒出了眩目的不详之光。他们听到了动物的脚步声, 以及踩翻暗角落里废纸篓的声音。女助手一声尖叫,一下子躲到建筑师的身后。‘谁在 那儿? 那是谁?’他大声喊道。他们听到了野兽特有的粗重的呼吸声。建筑师不知道如何 防卫自己,他本能地抓起台上的画尺。这时,他想起了艾琳娜曾对他说过的话:十字架 形状能吓唬住魔鬼和豹女。于是他高举着尺做的十字架。突然,惊恐的野兽可怕地嚎叫 了一声,逃进了黑暗之中。 “这天夜里,女助手回到了自己住的妇女旅馆。经历了刚才一番惊吓,她神经紧张 得难以入睡。她想,也许游泳能松弛一下心情,于是就来到旅馆地下室的游泳池。这时 已近深夜了,游泳池内外空无一人。她在更衣室换上了游泳衣和浴袍。 “与此同时,旅馆的门开了,艾琳娜走了进来。她向坐在服务台旁的值班人询问女 助手的去向。值班人丝毫没从她身上发现异样的情况,就直言告诉她,女助手刚到楼下 游泳池去了。因为艾琳娜也是女人,所以没有受到任何阻拦。这时女助手己走出更衣室, 打开了游泳池内的灯。她正要把头发塞进游泳帽,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 她惊慌地问:‘是值班人吗?’没人回答。她害怕起来,赶忙脱下浴衣,潜入了水 中。在游泳池中央,她慢慢从水中露出头来,窥视着游泳池的边上,只见一个阴影移动 着,朝着池边蹑行而来。 她又听到了野兽咬紧牙关的低沉的咆哮,一对碧绿的眼珠盯住了水池中央的女助手。 女助手发疯似地尖叫起来,值班人听到了叫声,急忙奔下楼梯。她打开了所有的电灯, 问女助手出了什么事。‘这里没有什么人呀,为什么要尖叫?’女助手一下子发窘了, 不知道如何解释自己刚才受到的惊吓。如果她说出有个豹女来到了这儿,那就不堪设想 将会发生什么恐慌。她只得说,好象看到有人在那儿,要不就是一头动物在四处觅食。 值班的女人瞧着她,说道:‘有个女人,好象是你的朋友,刚才进来看你。你用不着吓 得浑身发抖,大不了是听到了一些脚步声而已。’正在这时,她们注意到地板上的浴袍 已被撕成碎布条,看到了动物留下的足迹。……” 讲到这里,莫利纳突然发现瓦伦蒂有些心不在焉,原来瓦伦蒂正在思念女朋友。女 助手被豹女跟踪的情节使他恐慌不已。他想象如果那是自己的女朋友处于危险之中,而 他关在这里却一筹莫展,没法去告诫她要小心些。 莫利纳也感到一筹莫展。然而他思念的是自己母亲。她与姑母住在一起,但病得很 重,血压很高,心脏又很微弱,如今还要为儿子蹲监狱感到耻辱。想到这里,莫利纳伤 心起来。 瓦伦蒂安慰他说,“这没什么,你母亲不象我的女朋友时时处在危险中,她还有等 待的希望。她知道八年后,儿子就可以出狱了。这样一想,她就有期待的力量了。” 莫利纳耐住了眼泪,哀求道:“讲讲你的女朋友吧。” 瓦伦蒂摇摇头,说:“我还得想一想。我还不太了解她。如果人们想要理解什么事 时,那他们就走到了解结的关头。如果一上来就理解一切的话,人们就会从此失去一切。” 听他这么一说,莫利纳也就不再追问了。当他想到明天就要讲完《豹女》的故事, 他不免有些惋惜和感伤,因为这故事使他忘却了监牢里难捱的时光。 瓦伦蒂说:“别犯傻了,莫利纳。我也可以讲个故事。我记得好多非常非常精彩的 电影。” “那么,我们轮流讲下去。谁也不允许中断。” 莫利纳总算高兴了起来,他接着讲起《豹女》的最后故事来。 “我已不大记得影片的结尾部分了。反正就在旅馆事发的当夜,艾琳娜的丈夫打电 话叫来了精神分析医生,两个男人一齐在家里等候着艾琳娜回家。他们已经等得不耐烦 了,还始终不见她的人影。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电话是女助手打来的,她要建筑师 到她的旅馆去,然后再去警察局去报警。建筑师只好撂下医生,自己先走了。他刚走一 会儿,艾琳娜就回来了。她发现精神分析医生坐在自己面前,这显然是一场恶梦,屋里 很暗,只有台灯亮着。精神分析医生正在看书,见艾琳娜来了,他忙取下眼镜,仔细打 量起她来。艾琳娜看到他,仍有一种厌恶和欲望交杂的感觉,因为他长得一表人材,极 富有性感。这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艾琳娜扑上去,投入了他的怀抱。她感到自己已 彻底被人遗弃,没人要她,连她的丈夫也抛弃了她。而精神分析医生却把她的举动看作 是性的表示,如果吻她一下,或许能帮助她消除那种变成豹女的幻觉。就这样,医生亲 吻起她来,他俩紧贴在一起,拥抱、亲吻,直到她突然挣脱了他的手臂,眯着眼睛注视 着他,绿眼珠里迸发出欲望和仇恨之光。她挣脱了他,走到房间的另一头,台灯的光线 射不到那儿。她一下子卧倒在地板上,精神分析医生突然醒悟了,他想自卫,但已为时 太晚。在阴暗角落里,所有的东西都一时显得模糊不清,还没等医生完全意识到是怎么 回事时,她已变成了一头黑豹。医生只来得及从壁炉里抓到一把火钳作防卫,可是黑豹 早已向他猛扑过来。他正想用火钳猛击,但她已用爪子撕开了他的喉咙,他沉重地倒在 地板上,大股的鲜血喷涌而出。黑豹咆哮着,露出一副雪白的尖牙,她的脚爪又抓了下 去,伸向医生的脸部,把几分钟前她吻过的那张脸颊连同嘴唇一起撕得粉碎。 “这时,女助手早已在旅馆和艾琳娜的丈夫碰头了。他们在旅馆的服务台上打电话, 设法与精神分析医生联系,要他提防危险。但电话铃响了一次又一次,就是没人接。于 是他们和叫来的警察都往家中赶去。他们小心翼翼地走上台阶,只见房门洞开,医生的 血已流尽,他死了。艾琳娜不在,只有丈夫知道能在哪儿找到她——那是她唯一的去处。 虽然已是午夜时分,这一行人却径直朝公园走去,说得更确切些,是到动物园去。 “再说当天下午,艾琳娜曾一如既往地去看那头使她着迷的黑豹。她刚到不久正逢 饲养员又来开锁,喂肉给野兽吃。饲养员是个注意力涣散的老头,艾琳娜与他保持一定 的距离,密切地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饲养员开了锁,扔进了两大块肉,随后他就关上 门闩,可又象上回一样,忘了取下锁上的钥匙。艾琳娜趁他没看见,走近了豹笼,藏起 了钥匙。这一切都发生在下午,而等丈夫、女助手和警察赶到动物园时,夜己深了。他 们远远地看到艾琳娜象夜游神似地走近了豹笼。 她身上的气味唤醒了已经熟睡的黑豹。艾琳娜透过栏栅望着它,随后她慢慢地走到 门前,把钥匙塞进了锁孔,打开了锁。就在同一时刻,追踪而来的人们都赶到了。警车 驰来,警笛声越来越近。艾琳娜拉下门闩,打开门,想放走黑豹。她象是进入了另一个 世界,她的表情变得很奇怪,很悲哀,但有些激动,视线朦胧起来。黑豹一跃便从笼里 逃了出来。一刹那之间,它悬空扑来,前面毫无阻挡,只有艾琳娜呆呆地站着不动,它 跃起的力量足以将艾琳娜击倒在地。警车赶来了,开足马力撞倒了黑豹。建筑师走到笼 前,发现艾琳娜四肢摊开,平躺倒在大鹅卵石上,这里正是他们初次见面的地方。豹的 爪子把艾琳娜的容貌毁得血肉模糊,难以辨认,她已经死了。年轻的女助手走到了他的 身旁,他们竭力想忘却他们刚才目睹的可怕景象。好吧,我的故事讲完了。” “多可惜,故事没了。”瓦伦蒂说。 “这算什么?我再给你讲个就是了。” “不,我不是这意思。我要是说出我的想法来,你会笑话我的。” “说吧。”莫利纳催促他。 “我感到难过,因为我对影片中的人物已经有了感情。而现在故事讲完了,就好象 他们死了一样。” “这个故事里也有某种缺点……我的意思是有些不足之处。” “听着,那不是什么‘不足之处’。” “那么你根本不想念你的女朋友罗?” “我好象没法不想她……任何事情,只要能使我联想起她来,都能叫我动情。” “告诉我,她长得怎么样?” “我不说她的长相如何,只要能拥抱她,我愿付出一切代价……不管是什么。” “终会有这么一天的。” “有时候我想,这一天也许不会再来了。” “你又没被判无期徒刑!” “但是她随时可能出事。” “那就写信给她,叫她别去冒险,说你需要她。” “这绝对不行。如果你这样想的话,你在这个世界上就别想去改造什么了。” “你不可能照这个样子去改造世界,因为你无法单枪匹马地去改变世界。” “说得对,我不是单枪匹马干的。就连此时此刻,我也决不是单枪匹马。我和她、 和每一个象她或象我一样的人并肩战斗——我不能让自己忘却这一点。有时候我竟然也 忘记了,就好象一根线从手指上轻易地滑脱了一样。但幸运的是,我现在抓牢了这根线。 我不准备再放手了……我与任何一个同志都相隔不远,我和他们心连心。 即使在此时此刻,我看不见他们的人影,但这没关系。” “假如一谈到你的女友就会使你不安,那就别……” “不会的,只要不把她的名字告诉你就行了。” “我记得《豹女》中扮演女助手的那个女演员的名字。” “叫什么?” “简·伦道夫。” “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 “大约她是40年代的演员。我们谈起你女朋友的时候,可以代称她为‘简·伦道夫’。” “你想叫我谈什么呢?” “随便你谈什么。这姑娘怎么样?” “听着,莫利纳,她二十四岁,比我小两岁。” “比我小13岁。” “她一向是个革命者。好吧,跟你直说了吧,她起先主张的是性革命。” “接着谈吧。” “她出身于一个资产阶级家庭,这个阶层的人也并不太富裕。但你知道,他们的生 活却相当舒适。她家在卡巴利托有一幢两层楼的房子。然而她在童年时代就亲眼看见父 母相互摧残。父亲欺骗母亲,你懂我的意思吗?” “不,我一点也不明白。” “他欺骗了她,他有了外室。而她的母亲则一辈子都在女儿面前指责他。人们都成 了婚姻的殉葬品,我不相信婚姻——说得明确些,我不相信一夫一妻制。” “要是一对情人能相互恩爱一辈子,那该多好!” “你真的这样主张?” “连做梦都这样想。” “那你为什么喜欢男人?”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相干?……我愿与一个男子结成终生良缘。” “莫利纳,原来你骨子里是个规规矩矩的资产阶级绅士?” “谢谢。不过应该说是个资产阶级淑女。” “可是你为什么没有想到,所有这一切只不过都是欺骗?假如你是妇女,你是不会 要那种婚姻制度的。” “我爱上了一个了不起的男人,我所要求的只是能在下半辈子里与他一道生活。” “那是不可能的事。因为他是个男人,他想要的是一个女人,所以你不应该自欺欺 人。” “还是谈谈你的女朋友吧,我不想谈自己的事。” “好吧。正象我刚才对你说的那样,他们把她……你说她代称名字叫什么来着?” “简·伦道夫。” “他们把简·伦道夫培养成一个符合传统要求的淑女。让她学钢琴、学法语和绘画, 读完大学预科后,又进了天主教大学。” “学的是建筑学吧!怪不得你把那个女助手同她联系起来。” “不,她学的是社会学。也正是从这时候起,家里乱套了。她想上国立大学,但是 父亲和母亲都逼她到天主教大学去注册。在大学里,她与一个男同学相爱了,并且发生 了关系。男友原先同父母住在一起,后来他离开了家,在电话总机间找到了一份值夜班 的活儿,租了一小套公寓房间,他俩白天就呆在那儿。” “他们不上学了?” “那年他们很少上学。不过她后来读书更勤奋了。” “而他呢?放弃了学业?” “对了,因为他在工作。一年之后,简搬来与他同居。她家里起初不赞成,但是他 们慢慢地也接受了事实,认为既然孩子们如此相爱,他们最后总会结婚成家的。男友当 真想娶她,然而简不愿意走别人的老路。” “流产了?” “有过一次。可是这只促使她下定了决心。 她清楚地意识到,如果有了孩子,她自己就永远不会再成熟,永远不会再有自我发 展了,他的自由将受到限制。于是她在一家杂志社找了一份记者工作。在那里,她结识 了一位属于某个政治派别的小伙子。她立即被他吸引住了,于是她中止了同原来的男友 之间的关系。” “为什么中止了?” “他们所能给予对方的一切早已给予了。他们确实非常爱恋,但他们太年轻了,甚 至还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简向大学生提议结束关系,大学生同意了。她开始和杂 志社的男友频频约会。” “她还睡在大学生的公寓里?” “是的,但有时不。直到最后,她与记者决定永远同居了。” “记者的政治立场是什么?” “左派。” “他把左派的思想教给了她吗?” “主要是她自己一直觉得自己的思想有必要变一变。噢,现在什么时间了?” “凌晨两点。” “莫利纳,我明天再讲吧!” “你这是对我报复?” “不,小丑。我累了。” “我可不,我一点也不想睡。” “晚安。” “晚安。” 莫利纳辗转反侧,难以入寐。 “你怎么还不睡,莫利纳?” “瓦伦蒂,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有个办法叫你睡着。” “什么办法?” “考虑一下你准备给我讲的第二个电影故事。” “好主意。” “最好是象《豹女》那样精采的故事。莫利纳,仔细选选。” “那么你要多讲讲简的情况。” “只要是我觉得能对你谈的,我都会谈,而且会很乐意的。公平交易,怎么样?” “行,公平交易。” ------------------ 棋琪书吧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