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城市崩溃了。一切都分崩离析。她立即知道了这种局面,从惨白的救护车里 面瞥见了这种局面。狂乱的霓虹灯招牌。汽车前灯追逐着黑暗。一座办公大楼, 被灯光照裂了。这些残破的城市的碎砖烂瓦。 在医院里她感受到了那种恐慌。喀嚓作响的前厅门,做手术穿的白大褂,丁 丁当当、亮光闪闪的担架车,嚎叫不止的均咖啡机。她抱着儿子飞跑,跑过一条 又一条长长的走廊,墙在眼前向后飞去。然后他们把孩子从她手里接过去。 拉吉卜躺在被玻璃墙围住的小床上,宛如捏在拳头里放开了的一朵花,没有 捏碎,但已发皱了。他的臂膀放错了位置,嘴边的皮皱了起来,肋下的部位被挖 空了。 纳兹奈恩用指头压着恒温箱。他就是中心。世界围绕这个新的核心重新安置 了自己。它只有这么做。没有他,生活将是不可能的。他在里面,别的一切都向 里张望。护士和大夫忙碌叹息着凑在周围。医院大楼有它令人窒息的气昧,死一 样的肃静,和令人惊恐的铿锵声。水晶塔和红砖墓。光腿的女孩在公共汽车站哆 嗦。驼背的男人和指手画脚的女人。养得肥肥胖胖的狗和臃肿的鸽子。与救护车 并行尖叫不止的汽车,催促救护车前进,又一浪接一浪地分开了。 城市本身只不过是黑暗的地球上的一点红光,位于屈身碰着汹涌的海洋的天 空底下,他在她的身旁,但不再属于弛,充溢着她的头脑和心肺的喧嚣是如此之 大,只要她一张嘴,窗户,墙壁,就无法抵挡。 一连三天,查努只在小卖部里买着吃奶酪三明治。第四天他回家做了顿米饭 和土豆咖喱花菜。他把饭盛在扁圆的罐头盒里带到医院里来,他们就在为重病号 的雅民家属专门留出的房间里吃。那温热浓烈的调料味把空气笼罩,让鼻子抽搐, 叫脑袋抬起来。一对消瘦的老人成天手抓着手在一起说悄悄话,仿佛在制定一项 无限复杂的自杀契约时,把计划暂停了片刻似的,公开地瞪视着。一个来看妈妈、 并不断给她递纸巾的十来岁的男孩坐直了好让样子好看些。那个大胡子男人长着 一双害鼠的平淡茫然的眼睛,他独自前来睡在椅子下面,慢慢地舔着他的嘴唇。 纳兹奈恩吃着吃着。她把几个罐头盒刮干净后放在地上。“我应当多带一点 来。”查努说。他一只手捏住她的手腕。 “对。下次,多带一些。” “你想不想回一趟家?” “不。我还不想去。” “我给你带了一些东西。袜子,肥皂,我能找到的东西。” “他的毯子呢?” “我拿了。” “他需要他的专用毯子。” 纳兹奈恩想站起来。她想等到查努放开她,所以她没有把手抽出来。她不想 抽出来。 “来了封家信,”查努说。他的下巴灰不拉碴的,他的头发——没有上椰子 油——活像一簇一簇脱下来的毛。他说话很少,声音软得如同泥巴。 “哈西娜!' , “不,不。我的一个亲戚写来的。一封求告信。” “又是一封。” “近二十年我从未收到过此人的来信。我离开时,他是个小警察,留着极大 的八字胡,远近人人害怕。‘’ 一位大夫把门推开,对那个十多岁的男孩的妈妈说话。她擤了擤鼻子,然后 把湿透的纸巾递给儿子。她跟着大夫离开时,回头往房间里瞟了一眼,仿佛房间 出卖了她似的。男孩吸r 吸鼻子。他滑到椅子边匕,有掉下来的危险。查努把纳 兹奈恩的手腕捏得更紧了。 “我时不时地听到关于他的消息。他给自己建了一座大宅子,用的全是贪污 款,他可是平步青云。他有四五个仆人,他老婆举办最气派的聚会。不仅如此。 他还进口了一辆美国轿车。克莱斯勒或者雪佛兰,诸如此类的牌子。成了全镇议 论的话题。” 纳兹奈恩冲着她丈夫笑了笑。因为现在,他只是对她说话。她肩膀后面再没 有人,听众最后回家了。她用一只闲着的手摸了一把他圆圆的面颊。这样子的接 触这里是允许的,在这些无国籍的人中间,因为规定无人知晓,也就悬而不决。 “现在看样子贪污款用干了。他老了,指挥不灵了。要么就是他完全给踢出 门外了。什么情况尚不清楚。不过他现在只有一个仆人,而且他生活拮据。”查 努把她放开了。他搓了搓他的大腿。“他以真主的名义求我不要让他的家人受罪。 他只是替他们求情,不是替他自己。” “别理就是了,”纳兹奈恩说。他把这些信看了一遍又一遍。他在写回信上 花的时间比学习上花的还多,往往又把它们落在抽屉里。“把它扔了算了。” “他现在只有一个仆人了。” 纳兹奈恩觉得肚子里冒起了咯咯的笑声。她尽量用手捂住。“别让他的家人 受罪,”她说着就哽住了。 查努把他羊毛似的眉毛挤到一起,瞅着她。她憋不住了。他笑了。她感到别 人在看他们,一对奇怪的棕色夫妇,一个大笑,一个微笑。她用她的纱丽头儿擦 了擦眼睛。 拉吉卜的脸上戴着一副面具。这副面具给了他氧气,因为,查努解释说,他 需要比空气还要纯净的东西。针像巨大的标枪插进他的胳膊,金属线和管子突然 在他周围冒出来,密得像绕起来的绳子。拉吉卜把他小小的四肢展得很开。差点 要了他的命的疹子,这些小红籽籽,现在不是那么红了。那些点点已经改变了形 状和颜色,遍布在他奶油色的皮肤下,像压碎的浆果。他的双臂伸过小床。他的 脸拧成一个坚实的小圆球。纳兹奈恩想起了她和哈西娜玩过的一种游戏,她们屈 身迎着鞭策湖水、把她们拥进一种粗犷的怀抱里的风,摆动着她们肥大的裤子, 举起了她们的臂膀。 拉吉卜仍然没有醒。有时候他睁睁眼睛,但那不是有视觉的眼睛。纳兹奈恩 把他的专用毯子放在小床里面。她坐到那模制的硬塑料的椅子上。查努坐在另一 边,双臂交叉在胸前。每当一位护士走过时,他把臂膀放开一点,抬眼望望。 阿爸的选择没有多坏。这不是个坏人。世界上坏人多得是,但这不是个坏人。 她可以爱他。也许她已经爱了。她想她就是。如果她没有,她很快就会爱的,因 为现在她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是这样的人。爱总是跟随理解而来。 在这些卤光照耀的长夜和慢慢消融的白天,有些事情已经明朗起来。在她的 内心周围像瓶子里的巨蜂一样碰撞的喧嚣,已经消失。随之而来的安静十分深沉。 纳兹奈恩坐着瞅瞅儿子,又瞅瞅丈夫在那里折腾:把东西拿过来,又放回去,不 是撞上推车就是碰上护士,见了大夫问个没完,跟清洁工搭讪,仔细研究图表和 章程,把椅子拖过来,又拖过去,拿了咖啡,又去拿茶,把没有喝的茶杯收起来, 去洗涤池时又洒了一地。 三天来她对丈夫的气恼不但没有稳步增长,反而开始减退了。她第一次觉得 他并不是个迥然不同的人。在骨子里,他跟她是一样的。 纳兹奈恩着手祈祷,力图掏空她的心,以优雅或冷漠的态度接受每一件新事 物。查努运用着他自己的方法。他在寻找同一种本质的东西。但他认为他能够从 外面把它抓住,像一面盾牌贴着自己的胸膛。学位,提职,达卡的房子,图书馆, 修复椅子的事情,进出口计划,没完没了的阅读。它们都是塑造自我的工具。利 用它们他力图凿出一个特殊的地方,在那里他才能安心。 纳兹奈恩向内的时候,他则向外;在她努力接受的地方,他却决心抗争;在 她试图使头脑迟钝,使思想麻痹的地方,他却高声争辩;在她既不回顾过去也不 展望未来的时候,他却专门生活在两个世界里。他们走的是不同的路,但他们一 起走过来了,她是这么认为的。 “他快好了,”查努说。 “我知道。” “我们很快就会把他接回家了。” “他一好我们就回。” “我想事情全结束了。” “我知道,”她说,而且知道那是她永远不会允许的。 尽管她一连几个小时坐在小床旁边,但她不仅仅是坐着。她的双手十指交叉 放在纱丽打褶的大腿部位,坚硬的棕色骨节抵住柔软的粉红。她安静得像被蛇迷 住了的檬。比暴风雨过后的天空还要安静。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活跃。她希望 他活着,他就活下来了。在安静中,她意识到了很多事情,首先意识到的就是她 感到了莫名其妙的快乐。 纳兹玛和索鲁巴来了,每一个都伸开十根手指头扶着床边。 “真主很高兴让我的孩子个个身强力壮,”纳兹玛说。“还有第四个,我摸 着他的腿了。很壮实!”她摸了摸她的肚子。 纳兹奈恩注视着她。又一个孩子要降生了,但就纳兹玛而言,还真不容易看 出来。妊娠来了又去了,但身子依然圆骨碌嘟的。 索鲁巴说,“他也很高兴让我的孩子最最健康。” 纳兹玛用指头碰了碰拉吉卜的脑门。她瞪了一眼索鲁巴。“你这是怎么了? 你是来在病床边幸灾乐祸,大吹大擂来的?” 索鲁巴咬着嘴唇,把目光移开了。 约琳娜上班路过,只能待一会儿。她说,“我可以在晚上陪陪他,让你休息 休息。这些日子,我睡不好觉。不会有麻烦的。” 在家属室里,拉齐娅把纳兹奈恩搂在她硬撅撅的胸口。“你伤心,我知道。 我妹妹的第三个孩子,愿他的灵魂平安,病了很久才死的。这病是最厉害的。他 们走了,也就走了,但他们病了,你就得陪着受罪。” “我为你妹妹难过。不过我没事。” 拉齐娅斜着眼睛看了看那老两口面对面、手拉手的样子。“这个女人是你要 见到的最勇敢的一个。年轻的时候她跟鳄鱼搏斗过。”她看了,看纳兹奈恩。 “我可不可以用英语告诉他们。” “你来了我很高兴。” “听着,我给他带了件东西。等他大一点儿的时候。”她从一个塑料袋里摇 着一个男洋娃娃。“他自己就能把脑袋从这个上面扯下来。” “我不让他扯。我保存着等他懂事以后再玩。替我问候问候你老公。” 拉齐娅扯下她的头巾。她摸了摸她那强壮的上颚。既然她穿的是裤子,她就 像男人一样坐着。右踝搭在左膝上,大黑鞋上下点动。“我不。我们俩不说话。 我们有争执。实际上我们在进行一场无言的争执。” “那你怎么知道谁赢了呢?” “那狗娘养的!” “拉齐娅——” “他没日没夜地于活。他把我锁在里面。” “你老出去呀,你不是到医院里来了吗。” “要是我有个工作,他还不把我宰了。他会好心好意地把我宰掉。只在这里 拉一道口子。他就是那种人。一连几个钟头,一连多少天,他一言不发,一旦说 起话来,我听到的就是那种话。”她绷住脚,极力不让它抖动。 “可你老出去呀。你还上学呢。” “孩子们在学校里。我成天该干什么呀?扯闲话,再扯闲话。孩子们要东西。 他们看见的每样东西,他们都想要。我又没有钱。约琳娜能找个缝纫活,可是我 男人会跑到工厂里来,把我像宰羊一样宰掉。” “跟他谈谈。”纳兹奈恩瞅着门开了。她希望是查努又从家送饭来了。一名 护士进来,轻轻地拍了拍那老两口的肩膀。他们抬起头来望着她,面带愧色。由 于悲不自胜,他们已经忘了到这里来的原因了。 拉齐娅指了指洋娃娃。“我倒是可以跟他谈谈。我丈夫太抠门儿了,他甚至 连几句话也不肯浪费到我身上。现在他晚上有活儿干,开车向各处送动物尸骨。 要是他有什么话要说,他就说给尸骨头们听。”拉齐娅使劲擤着她的长鼻子,发 泄她的怒气。她把交叉的腿放下来,十指又交叉起来。“再说了,你也不想听到 我的麻烦。你自己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 “拉吉卜一天天强壮起来。我感觉得到。”现在可以歇一会儿,不去陪他。 她已经把那些站岗的机器驯服了,办法就是对它们轻轻说活,就像一名象夫让愤 怒的大象平静下来一样。这是我的儿子。这是我的儿子。把他照顾好。那些机器 不再惊吓她了。夜里,它们像灵猫一样呼噜作声,它们的肚子像萤火虫一样发亮。 白天,它们效率显著地嗡嗡叫着,扁平的屏幕上画出浅绿色的直线和曲线。 “下次来时,让我把他抱一抱,”拉齐娅说。她笑了笑,但她无法恢复她的 心情。“我发现钱的去向了。要不要我告诉你?钱到伊玛目手里去了,他要在村 子里建一座新的清真寺。” “真主会保佑你的。” “要是他关心真主,我倒不反对。但我丈夫并不是关心真主。你听着,难道 这是一个关心真主的人的做法吗?”她丈夫人很卑鄙。而且愈来愈不像话。在厨 房里琢磨半天,把架子和餐具柜翻过一遍之后,他指责老婆把家管得一塌糊涂, 坛坛,罐罐,包包,袋袋,多如牛毛。一切都喊着富有,豪华,浪费。所以架子 上每样东西不吃干净,是不会再给钱的。现在他们只剩下“太阳少女”葡萄干和 圣伯里的小麦浓汤了。一连三天,孩子们只喝加水的小麦浓汤,吃几把葡萄干。 这样会教训教训你,丈夫说。会教你买太阳少女,花式小包,这里浪费一分,那 里浪费一分。塔里克放学回家。妈呀,谢发莉一天上九次厕所。她都不好意思举 手了。 拉齐娅把他抓住。修清真寺,要你自己孩子的命。圣人。 他并不退缩。你要我干什么?不停地干活,累死我自己,好让你全都花到那 些零七碎八的廉价东西上,到头来没有任何东西拿出来?我是为砖干活。等我化 成土时,砖就会耸立起来。 哈,她说,无论什么时候人们穿过小路,总想到砌砖的人! 问问你爸爸,她跟谢发莉讲,问他今天挣了多少砖。谢发莉编着头发说,阿 爸,你今天挣了多少砖?然后她仰面躺倒,偎在妈妈怀里轻轻地哭。 “跟他和解吧,”纳兹奈恩说。“看在孩子的分上。”拉齐娅从屋子这边走 到屋子那边。一截胫骨从她袜子上面露出来,因为她穿田径服的一条腿在那里搭 过。查努跟拉齐娅争斗不会有赢的机会。但拉齐娅的丈夫是个大块头:有两条又 短又粗的屠户的臂膀,使身子显得很宽,鬓角压上了愤怒的烙印。纳兹奈恩只见 过他几次。他就像拉齐娅说的,默不作声,但那是一种充满了雷霆的沉默,能使 孩子们望而却步,甚至使拉齐娅噤若寒蝉。 拉齐娅没有回答。她一转身沿着墙的长边踱步,从书架上碰下来一些散页印 刷品。 “你真想跟约琳娜去工作吗?她有麻烦事儿。人人都在讲。她的孩子陷入了 困境。”哈西娜在工作,但是哈西娜别无选择。要是她有丈夫,或者有爸爸…… “我们当然拉闲话了,”拉齐娅说。她定定地站着,一时间原来的亮度重现 在她狭长的眼睛里。“我们爱拉闲话。这是孟加拉娱乐。”她过来坐在纳兹奈恩 旁边。“听着,约琳娜的孩子不比别的好,也不比别的坏。不管他们遇到什么麻 烦,他们不是惟一的。今天我从住宅小区走过时,我看见一帮男孩子——十五六 岁——在打架。我朝他们喊,他们反而破口大骂起我来。就是几年以前,他们决 不会那样子跟长辈说话。现在世道就这样。” “他们把音乐放得那么响。” 拉齐娅笑了起来。“你知道,我老公给他的侄子侄女都送了收音机。他回家 的时候,得到的也许不是赞扬,而是石头。” “看来他并不总是个守财奴?”纳兹奈恩说,急于挑出这个男人的一些好处 来。 “我们只是有别人不要的东西。玩偶厂有一个男人——每隔几个月就拿一些 废物过来,我都要高兴得晕过去了。他来的时候,我差点就要跪下去了。” “你省得他跑一趟垃圾场了,”纳兹奈恩说。“那是你在做好事。” “也许我得开始每车收他的钱了,看他多高兴啊。” “想一想你省了他多少汽油钱。‘’ “又是一个活梯,几罐油漆,两块木板。我应当启动一桩房屋粉刷生意。” “给你点事情做做。”纳兹奈恩竭力憋住一阵大笑。这不是捧腹大笑的地方。 “让我老公摸黑站起来时总会碰脚趾头。”她抓着两膝大声吸了一口气。 “老实说,妹妹。我自己什么都不需要。你以前听见我抱怨过吗?但是孩子们在 受罪。” “你想干什么?” 拉齐娅神情严肃。她双手一摊,审视着,仿佛两只手会自发地做它们想做的 事情似的。“我告诉你——” 查努进来了,手里提着袋子,带着一顿盛餐的复杂气味。他一看见拉齐娅, 就停顿了一下,然后问候了一声,似乎这问候只是出于偶然才把她算进去似的。 “下回吧,”拉齐娅说着收拾起东西来。 “跟我一起吃点儿吧,”纳兹奈恩说。她把袋子从查努手里接过来,想让他 走开。 他清了清嗓子,非常正式地打听伊斯兰太太的情况,她的身体健康情况,尤 其是臀部的情况以及她儿子的好运气。拉齐娅简短而有礼貌地一一回答,但她用 一种不适合孟加拉有夫之妇的方式懒洋洋地歪在椅子上。他没有再问的了,查努 怪不自在地站着,仿佛在等别人让座似的。 “拉吉卜,”纳兹奈恩说。 查努吓了一跳。他似乎要拔腿就跑似的。“什么?” “去看看他,”纳兹奈恩轻轻地说。 “我干吗不去看他呢?”他如释重负地说,一说完就赶忙走开了。一只鞋后 跟在扯开的地方松垮垮地拍打着。他的裤子的膝盖背面皱得很厉害,以致手风琴 风箱般的皱褶几乎成了一种款式。她跟着他走到门口,咬着他的耳朵悄声细语。 米饭好极了。松软洁白的米粒,粒粒分开。在家乡,雨季一来,完全成了水 乡泽园,水牛长出了蹼足,母鸡上了屋顶,放逐到孤岛上的山羊在一丁点儿大的 小岛上蹒跚而行,女人们一路溅泼着泥水走过高高的小道,到了做饭的小棚,发 现她们再也点不着牛粪豆荚做燃料的火,便指望她们的储备物了。雨瓢泼而下, 声音比牛铃还响,米就是维持生命的手段。一预煮,它就凝结起来发黏。或者结 成硬块,只有在下肚以后才能松开,为了把肠胃撑得更胀,甚至让孩子们躺下满 足地哼哼。这种米真高级。她只吃米饭就够了。然而新鲜的芫荽使她醉心于鸡肉。 焖透了油的茄子撩拨人的口腹之欲。她想把舌头伸进丝绒般的木豆里。查努很会 做饭。她从来没有想到,在结婚前的那些年头,他准是自己做饭。结婚以后,他 只是倚着餐具橱把肚子靠在操作台上,而她却在他周围剁呀,煎呀,擦呀。他不 帮忙,她并不生气。相反,她还感到有点内疚,由于想不到他有这样一手惊人的 才干,还以为他一无所用呢。 “好了,”拉齐娅说。“给你老公留一点。”纳兹奈恩吃起饭来如醉如狂。 拉齐娅放下她的盘子和汤匙。“我没有给你老公提伊斯兰太太的有些事情。” “她没有来过。我得罪她了。查努不知道。” “他不知道别的事情。” “你不想说她的闲话吧。” “不想。”拉齐娅垂下她沉重的眼皮。她把脑袋探进来。睫毛卷起来活像昆 虫的腿,眼皮把虹膜的顶部变成了方块,纳兹奈恩现在注意到,虹膜在黑眼仁儿 的深处溅泼着金光。“那不是闲话。那是真相。”她停顿了一会儿,为了更好地 吸引住她的听众。“这个女人在放高利贷。” “啊!” “我核查了事实。那是真相。当着真主的面,我再说一遍。这个女人放高利 贷,她会引火烧身的。” “你怎么可以说这话呢?”纳兹奈恩迫不得已把盘子放下。 “听我说。我怀疑过。我给她说过缺钱的话,她提出借一笔钱。没有什么特 别的。于是我就拿不定主意啦。我就想——也许她借钱是出于好心。也许她在那 只大黑包里装了一叠五镑钞票专门为了接济穷人。” “别说了。” “我不是开玩笑。你知道,我总愿意看好的一面。”她笑了笑,像只胡狼。 “要是你不信我的话,去问阿米娜好了。问问她要付多少利息。三分五。” “拉齐娅!” “你看上去有点反感。我不是在编造令人反感的事情。我只是报告我亲眼见 过的事情。在我们受审判的那一天,下地狱的不是我。” “要是悔悟了,真主会原谅她的。” “悔悟?伊斯兰太太?”拉齐娅突然把手伸进包里,掏出一条手绢来。她把 手绢用拇指和食指一夹,挥舞着,小拇指跷在空中。“我小的时候,谁也不敢那 样侮辱我的!整个坦盖尔最好的人家,你不知道人人都向我们鞠躬吧?” 纳兹奈恩说不出话来。她瞪视着她的朋友。 拉齐娅的目光把屋子扫了一圈。然后她变得活跃起来。“阿米娜付不起最后 一笔账。如果她下一次还拿不出来,另加罚金,儿子们就会打折她的胳膊。对这 件事,真主会接受什么样的悔过呢?” “谁知道这件事?” 拉齐娅耸了耸她的大肩膀。“有些人。也许很多人。他们都是伪君子。这就 是我们社区的情况。人人沉落,沉落,把水喝。” 听到这句英语,那个十多岁的小青年——坐在椅子里软弱得像刚吹起来的气 球——抬了抬身子,白瞟了拉齐娅半眼。 “你听说过那几个儿子的所作所为,”拉齐娅说。“要不是我知道底细,这 些事情只不过是谣传而已。” 那男孩子把他长满疙瘩的草秆似的脖子上的脑袋滚了一下,又回归原位。他 妈妈瞅着他,仿佛这是最后的稻草,开始用手背捂着眼睛哭了起来。 “我该走了,”拉齐娅说。“接孩子们以前还有些事情要做。” “替我亲亲他们。替我问候小区里的人。” “oK. I do it.” “你的英语越来越好。代我向文身夫人问好。” “Thank you 不过文身夫人走了。” 这简直难以置信,甚至听了关于伊斯兰太太的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之后,尽 管这消息应当使一切似乎都有可能。 “去一个社会公共机构了,”拉齐娅说。她拍了拍鬓角。“最后她一直坐在 自己的……你知道。” “啊,”纳兹奈恩说。 “有人本应当快些看看她。总是坐在窗前像一尊彩色的塑像。难道没人看见 吗?” 查努给她把赞珠带来了。她拿着珠子,拨动起来。苏巴纳拉,她低声说。苏 巴纳拉。苏巴纳拉。苏巴纳拉。当她拨到第三十三粒时,她的手指按着那颗大分 隔珠。她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往下拨。安拉木杜里拉。感谢真主。对,她想。可 是难道他不希望我现在回头说说我儿子?她的手指飞速拨到第九十九颗。 一直没有机会以平常的方式做祷告。她已经提出了她个人的秘密请求。现在 她在表示感谢。正是真主救了孩子。那是他的工作,他的力量,而不是她自己的。 她自己的意愿,尽管像贾木纳河一样上涨,像决口的河堤一样奔流。但跟他的相 比,不值一提。她又开始循环,使劲压那些温和的木球。苏巴纳拉。真主荣耀。 安拉木杜里拉。感谢真主。安拉胡阿克巴尔。真主伟大。她把赞珠掉下了,它们 滚到暖气片底下,够不着了。 她用一个从厨房拿来的长柄洗碟器,把赞珠拨了出来,并且擦去了上面的灰 尘。也许查努把它带回家更好,因为放在家里保险。反正这些重复做法使她在需 要警觉的时候反而感到麻木。如果他把珠子再拿回家,可能更好一些。 从现在起,当她祈祷时,用的是一种不同的更好的方式。她惊异地意识到, 当她已经跪下,当她拜倒背诵祷文时,她从来没有完全投入进去。她设法用祈祷 麻醉自己,就像醉汉用酒一样,就像飞蛾扑灯一样。这不是正确的祈祷方式。这 不是正确的读经方式。这不是正确的生活方式。 她曾想在心里开辟一块不毛的空地。阻止不满,阻止肚子疼,阻止由生育产 生的纯洁的要求。阻止它们安家落户。这就像用饥饿来根治绦虫病。完全可能, 而且不可避免地致人死命。 第八天,在走廊里,她不声不响进行分类。病人。父母。远房亲戚。朋友。 医生。护士。勤杂工。成年病人倒容易认。他们穿着拖鞋和便鞋,一副皮笑肉不 笑的样子。他们笑,是为了显示没有什么可担忧的,他们自己也不担忧,他们在 享受病号小径上这种有益于健康的恢复性的巡游。经过儿童病房的走廊时,他们 尤其笑得起劲,以表明他们知道他们是多么幸运。父母也好认。每一种阴暗的想 象袭上心头,他们的眼睛、嘴唇就受到震惊的熬煎。最坏的是——他们的想像力 表现得多么肤浅。别的亲戚朋友有时候就难区分了,除了亲戚脚步更轻一点,而 朋友挑着扮演小丑、送乐呵呵的大玩具熊和呱呱哒哒的小玩具的重担。医生穿着 白大褂,一副权威面孔,跨着紧迫的让人退避三舍的大步。现在要是阻拦我,你 就会命在旦夕。护士慎重地点着头,赔一点短暂、鼓励性的微笑,在父母的脸上 燃起企盼的神色,仿佛他们记起了什么要说的话;话到嘴边,却又溜走了。勤杂 工是一帮五花八门的人。他们吊着脸、低着头,无精打采地走路,他们像医生一 样忙忙碌碌。他们唱一种疯狂的反音乐的歌曲,嚎一些支离破碎的语句,又戛然 而止,陷人沉默。 拉吉卜的房间正在打扫。她在外面等着,注意看查努来了没有,今天早晨查 努上班去了。一个多礼拜,这是头一回。他来了。急急忙忙地赶来,转了个直角 才绕过一辆担架,又像一只软壳大螃蟹一样侧身移动。他来到了她身边,身子靠 在暖气上。如果能看见一个坚实的表面,查努就会靠上。劳心,他说。这就是真 正的生存。没有比劳心更苦的活儿了。 “他们正在搞卫生,”她对他说。“费不了多长时间。” “啊,”他说。他咬着下唇,又把它放开,再开始用下牙猛扯上唇。 她等着他再说话,他却一言不发,她开始惴惴不安了。她已经习惯他唠唠叨 叨来填满他们之间的空间。 “伊斯兰太太,”她开始说,吸了一口气。 “沉落,沉落,把水喝。” 原来他知道。 “有些事情必须停止。” “如果她真的悔悟……” “适可而止。”查努把身子转过去面对着她,直得像根悬铃木。“我一定要 告诉他们。” “谁呀?” “我的亲戚。他们非知道不可。和盘托出。制止这种伪善行为。” “你的亲戚?干吗要他们知道呢?” 查努笑了。他的胖腮帮子出现了酒窝。他的眼睛瞟来瞟去,寻找一条逃离这 张不相合的脸的路线。他像对孩子一样解释说。“长期以来他们以为我很有钱。 我干吗应当待在外国,要是它没有让我发财的话?我随他们想去好了。这样合他 们的心意,也合我的心意。其实,我给他们讲过一些事情,它们现在不属实,也 一直不属实。把自己变成了个大人物。在这里,我只不过是个小百姓,但那里… …‘’笑容消失了。”我能变大。大人物。情况就是这样。“他叹息一声,把双 手搁在肚子顶上。”所以求告信一来,我怪罪这、怪罪那时,我该怪罪的就是这 里的这种局面。“他把双手移到胸口,以表示他的心,他的自尊,怎样出卖了他。 沉落,沉落,把水喝。当村里的每个人正斋戒漫长一个月时,当一粒米、一 滴水都不从任何一个身体健康的男人、女人或十岁以上的孩子焦灼的嘴唇中间经 过时,当太阳比烤锅还热,黄昏只不过是发热引起的愿望时,那个伪君子跳进池 塘,把脑袋钻进水中,潜没,沉落,把水喝,再沉落得深一点。 “不,”她说。“这不是一个应当怪谁的问题。” “那就是行动。是一个行动的问题。所有的问题,其实,都是行动问题。空 谈结束了。从现在起,我开始行动。”他清了清嗓子,有点儿像那空谈的老查努。 “还有件事要告诉你。今天我辞职了。” “你是什么意思,辞职了?” “我是什么意思?你反对吗?我不是三番五次给你发出过关于我的打算的警 告吗?我警告过达洛维,我也警告过你。” “对。你当时是警告过。” “有些人脸上显出惊讶的神色。我可以告诉你。”他自己的脸看上去遭到伏 击、遭到土匪的袭击。所有这些行动都在付出伤亡的代价。他又咬着嘴唇,随即 出现了一道裂缝,染上一点红色。“早上我在清理办公桌。” “他们能这么快就把你不要了?” 他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纳兹奈恩担心他会把痰吐在地上。他咽下去了。 “当然不能。但是当我决定做什么时,那就成定局了。这就是我的作风。从现在 起。”他摇了摇头,慢慢地眨了眨眼睛,表示事情已经不可挽回了。“要是谁悔 悟了?” “你在说什么呀?” “你说,‘如果她真心悔悟了’。” “我不这样想。”一个勤杂工走了过去,推着一个水桶,拿着一个拖把。他 打着响亮的口哨,但还不足以遮掩他的沮丧。“我想他们把屋子打扫完了。咱们 走吧。”她过去时清洁工把他的一个嘴角抬了抬,发出一种喧声,说明他真不知 道当他拿着水桶拖把站着,而别人却在尽情享乐时,这个世界会走向何方。她一 转身看见查努紧跟着她,脑袋转来转去,眼睛徒劳无益地仔细察看,一脚把水桶 踢翻了,而清洁工——倚着拖把——以一个蒙受深重冤屈的人的庄严态度摇了摇 头。 拉吉卜醒着。“叭,”他说。这种胡言乱语够了。他把双手举到面前,严厉 地审视着。他双手像钳子一样一开一合,测试着它们的力量和灵活性,感到满意。 手放开了,他脑袋一滚,侧了过去。纳兹奈恩在他瞅她时,发出了鸽子似的轻叫。 她抹着他的后脑勺,那里的头发结成了毡片,软得像细羊毛。她用小指头搓着他 肿了的牙龈,被他的小珍珠牙咬了一下,感到十分高兴。很快他们就要回家了, 他会在起居室里摇摇晃晃行走,活像在船的甲板上,坚持向前,没有被那看不见 的暴风雨吓到,尽管它把他从沙发冲向椅子,再冲向桌子,又冲了回来。 “要去给你买一套百科全书。”查努弯着腰看着儿子,碰了碰他的腿。“要 去给我自己买,赶在你开始问太多的难答的问题之前。” “我明天回家。把一切准备停当。” “鬼聪明,这孩子。从脑袋的大小就可以看得出来。” “百科全书挺贵的。” “对这孩子而言,不算太贵。咱们权当一种投资吧。所有的书都是投资。难 道你看不出他会成为一名多么优秀的学生?”他开始哼起来,然后突然变成了歌 曲。 我们是劲头,我们是力量 我们是一帮学生! 在漆黑的夜里,我们出发 赤脚走在大路上 路上障碍重重。土地坚硬 我们用自己的热血染红…… 他突然打住。“好了。好了。用不着脸面了。我们在达卡大学时常唱这支歌。 这是一支正派歌。”他把曲子继续下去,这次是哼的。 孩子睡着了。纳兹奈恩把全部精力贯注在他身上,一动不动地坐着。查努拿 着书坐着。纳兹奈恩想到他们将要于什么来挣钱。现在他会找到什么工作。她瞅 着他脱掉一只鞋和袜子。他弯下腰察看他的鸡眼,逐个儿挤着,低声说了声“噫 唏”。有一会儿,书又引起了他的注意,然后他又哼了一阵子,一边敲击着指头, 坐着向空中凝视,鞋和袜子扔在那里,被忘在脑后。 她把手按在拉吉卜的脑门上,仪仅是为了摸摸他。给他力量。当然,其实只 有真主才能给力量。无论她做什么。只有真主决定。真主无所不知。他知道你的 头发有多少根。别忘了。这是她们上学时阿妈说的。她在她们身后呼唤,用她憋 住的声音高喊。“他能看见你们。别忘了。他知道你们的头发有多少根。”她回 想着这些往事。不,她为拉吉卜所做的一切都算不了什么。真主做决定。她回想 起“听天由命。”看!那并无差别。阿妈没有做任何事来救她。她却活下来了。 万事万物都掌握在真主手中。拉吉卜的胸脯起伏着。他动了动,放了个屁,这使 她深受触动。 她一度非常气愤。一个妈妈竟然不管自己孩子的死活!如果纳兹奈恩(她丈 夫的责任她没有考虑,)不把孩子立马送往医院,他就会死掉。大夫们这么说的。 那不是谎话。她是不是在家里呼天抢地痛哭流涕,义是踢脚,义是拧手?她是不 是长叹不止,哭天抹泪,把注意力引向她的困境?她是不是虔诚地呼唤真主把他 想要的带走,给她一无所留?总而言之,她是不是做得像妈妈一样?一个圣徒? 阿妈也有做错的事情。生孩子像消化不良!是啊,要是蛇咬像蚂蚁叮就好了。 完全一样。没有区别。 难怪,她想,并为此感到震惊。难怪阿爸几灭都不见面。泪水都把他淹没了。 泪水使他愤怒。甚至在葬礼上他还在生气c 当他把她往下吊时腿先下,白色的裹 尸布已经溅满了泥浆,而雨却抢着要灌满墓穴,他放手太快了。舅舅一把抓住, 没有让她滚身面朝天躺下。阿爸双手一拍。祈祷开始时蓝色的闪电撕裂石头似的 天空。响雷把祷词从伊玛目的嘴上夺走,雨水灌满了他们的耳朵、眼睛和嘴。 “去玩去,”蒙塔兹说。“我把事情办完以后带你们去看她。”哈西娜跑了, 但纳兹奈恩待着。“那好,”蒙塔兹说。“做一个有用的人。你现在已经算是个 女人了。”她给了纳兹奈恩一个铜盘拿着,而她把一块布浸到里面,把它拧湿。 她把那块布放低一点给阿妈洗脸。脑门,鬓角,面颊,下巴,眼皮上边,耳朵里 面,鼻孔里面。她的手敲击着卜嘴唇,上嘴唇依然蜷曲着,噘起来,永远暴露着 两颗甜瓜子牙,那是阿妈一辈子都想遮掩的。尸布揭起后,她转向侄女,“我不 知道你妈会说什么。” “命!”纳兹奈恩说,掐了一把她的颈背。 蒙塔兹瞅着她。“由于你在这里。” 她的颈背着火了。“啊。” “不管怎么说。你现在是个女人了。”在尸布下面,她开始洗上身的右侧。 她把胳膊拉出来,用那块布擦它。“你千万不能认为她死了会孤零零的。” “有天使们。”她希望她有对付眼泪的办法。似乎错了。谁也没有哭。村子 里失去了它最好的哭丧人。 “天使们跟她在一起,还有真主。当然,纱丽是完了。她最好的一件。其余 的你可以与哈西娜分掉。”她洗着躯下,裹尸布揭起时,纳兹奈恩看见她妈妈的 一个乳房耷拉到胳肢窝上。一块布,血染成棕色,塞住左边的那个窟窿。 蒙塔兹把那块布浸到盆里,小血痂乱漂着,又在边缘凝结起来。 纳兹奈恩去换水。她把盆里的水泼掉时,不禁想到把她妈妈的一小部分倒掉 了,真不像话。 “她老说,”蒙塔兹沉吟着,“一切都能改变,就像这样。”她打了个响指。 “真主做好了计划。我告诉她,‘妹妹,但在他把计划显露出来之前。我们自己 必须过下去。’唉……”她咂了咂牙齿。“现在计划一清二楚。它来了又走了。 噗!” 她对什么事有点不痛快。纳兹奈恩站直了,希望她看上去像她努力感觉到的 那么庄严。说实话,她现在感到十分厌烦,看见那尸体就直作呕。 蒙塔兹擦完了左脚(脚趾甲是多么黄啊!)就开始缠裹。她揭开阿妈的下半 身,纳兹奈恩不由自主地瞪视着这空前的赤裸景象。一块缠腰布绕过大腿上半截 和臀部。另一块布在腰部连结上第一块。第三块裹成一种又短又直的衣裙,下一 块则变成一块面纱。“啊,”蒙塔兹说。“头发。”她把面纱揭掉,蹲在机子后 面,聚精会神,伸出了舌头,开始把头发编成辫子。这时候开始下雨了。过去几 个星期天空受到闪电的预兆,空气又是这样炎热,它闪着微光,可望而不可即, 烤焦了那些悍然呼吸的人的鼻孔,雨受到了热烈欢迎。雨点打到铁皮屋顶上,打 到地面上,又欢腾雀跃反弹起来,它把又大又胖的圆球掷进门口。纳兹奈恩,端 着盆,注视着孩子们在外面奔跑,享受着一次淋浴。她们尖叫着,相互摆动对方 淋湿的裙子,抹着她们的头发。成年人姗姗来迟,装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仿 佛规定在院子周围正常散步的时间到了。阿爸走过院子,孩子们一哄而散,连忙 把对方拉回去回避这个人的重大而不可预测的出现。他伸出手来,拍了拍一个淋 湿了脑袋的小男孩。他笑了笑,孩子们又活跃起来。纳兹奈恩终于忍不住流泪了。 泪水洒到那最终的包罗一切的裹尸布上,它裹的也是阿妈的命。 她一觉醒来,脖子僵硬。医院静悄悄的。屋子黑沉沉的,除了一些机器的红 光。查努不在椅子上,拉齐娅却站在小床的另一侧。头发凌乱,眼睛眯成最狭长 的缝。瘦骨嶙峋的手举到脸上,咬着指关节。 “那是什么?”纳兹奈恩喊道。 拉齐娅把一根指头往嘴唇上一按。“嘘。别吵醒了他。” “那是什么?”这一回是耳语。 “非常美,”拉齐娅说。脑袋探进小床。“那种年纪,在他们不会回嘴的时 候,好得多。我的两个,他们需要好好抽一顿。”她的声音突变,但眼睛看上去 依然是干的。 “你要不要茶?” “茶?不。我再不喝茶了。成天喝茶。”她身子一晃好把这种想法摆脱。 “过来坐在我这儿。” 拉齐娅绕过去坐下。她的肩膀在起伏。她按住胸脯,揪着她那长鼻子。她的 两只鞋碰到一起。最后,她说,“他死了。” “你说什么?”纳兹奈恩听不明白,问道。 “我老公死了。工作要了他的命。” 是狂热,纳兹奈恩说。它要了他的命。 “在那屠宰场。他们正要装车,可是出了事故。” 纳兹奈恩想找点话说。 “是叫掉下来的牛砸死的。他一个人才待了一会儿,等他们回来时,他被压 在牛下面。十七头冻牛。全压在他身上。”她瞅了瞅纳兹奈恩。她的嘴抽搐着。 “这就是下场,”她添了一句。“清真寺压根儿没有修呢。” “孩子们……” “在伊斯兰太太家里。”她轻轻地耸了耸肩。“人来了。沏茶,痛哭,诸如 此类的事情。我给他们讲,我想一个人待着。可是他们一走,我却不想一个人待 着……你知道。我总是想到那些牛。所以我到这里来了。” 纳兹奈恩抓住她的手,一点一点按摩着,要搓掉一点痛苦,吸收一些过来给 自己分摊。机器呼呼地叫着,怪满足的,荧屏展示着无休止的舞动。墙后的什么 地方,一个女人因奠名的痛苦呼叫着。消过毒的地板在她们的脚下发着昏沉的光, 散发出它的中性的悲痛气味。 拉齐娅呻吟了一声。“我现在可以干那份工作了。现在没有能屠宰我的屠夫 了。” 她走进了一问精神病房。疯狂的迹象随处可见。砸碎的家具有高高码起的, 有摊开的,有乱成一堆的。报纸图书随意地——放荡地——乱扔在窗台上,桌子 上,地板上。令人惊恐的小地毯,五颜六色,居心叵测地设计出米混淆视线,蛊 惑人心。角柜和玻璃陈列橱里塞满了小摆设,不堪重负,气喘吁吁。黄色的壁纸 上下排列,呈现出一个个方块和圆圈。杂乱拥挤的镜框在墙上争夺地盘。有个人, 神志不清,把一些盘子用铁丝扎在这些墙上,仿佛这些陶器企图逃跑似的。 她多么快就习惯了医院。她叹息一声,意识到她多么快就又会习惯这问屋子。 地审视着最近的那把椅子。她记不得它了。为了走到房间的顶头,她必须爬过玻 璃面、橙色腿的咖啡桌。藤背椅的座面没有了。两根孤零零的鬃毛绳子松松地横 在那空洞上。旁边扔着一团双股线和一把镊子。看来椅子修复工作已经开始了。 她把镊子捡起来,想着拉吉卜很快就要回家,这种东西到处乱扔十分危险。她拾 起来三支钢笔、一个笔记本和一个喝水缸子,随后又把它们统统放下,来收集一 片流落的尿布,半块饼干和一个拉吉卜常当鼓敲的空可可罐头。咱们按部就班地 搞,她想,于是把样样东西又放到地板上。先洗个澡,然后把厨房抽屉腾空,再 把东西收拾起来。要是她搞得快,还有时间去看看拉齐娅。(这就是悲剧,查努 说过。人像驴一样干活。在这里像驴一样干活,但从来都没有前途。在他的内心 深处,他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村子。说到这里,查努开始发挥他的嗓音。你有什么 办法?一个那样没有文化的人。这就是移民的悲剧。) 纳兹奈恩还没有进浴室,哈努法就到了门口。“我一直在注意你来了没有,” 她说。“我送来一点吃的。” 纳兹奈恩把容器接过来。“一直是我丈夫在做饭呢。” “我知道,”哈努法说。“可是我不知道还能送点什么。” 纳兹奈恩用一条“梨香皂”擦洗身子,用“仙女液”洗头发,洗完以后,在 脚趾中间扑上婴儿爽身粉。在卧室里,她穿着衬裙和短袖外套站着,仔细查看着 她的纱丽。衣橱的门碰上了床边,在屋子里又造成了一间黑墙屋子。查努的一条 裤子放在衣橱底上。另一条搭在那把塞到挂着的衣服下面的椅子上。她把裤子拿 起来,脱掉衬裙,穿上裤子。要看见自己,她必须站在床上,往那卷边梳妆台的 镜子里看。所以她只能看见她的腿,她弯下身子扭来扭去,极力想看见全身。她 把裤子脱掉,又穿上衬裙,并且把它拉到膝部才停止。在床罩上走的时候,她想 象自己像白人女孩一样也挎着一个手袋。她把裙子拉得更高一点,在镜子里端详 着自己的腿。她向床头板走过去,把躯干一转,要看看屁股、短衬裙的闪现。身 子靠着墙,眼睛盯着镜子,她把一条腿尽量抬高。她闭上眼睛,滑了起来。可笑。 她的腿晃动着。她睁开眼睛,被她棕色的细腿搞得心旌摇曳。慢慢地,她把左腿 提起来。把脚跟放到右大腿的内侧。她试着旋转却被床罩缠住了,于是咯咯地笑 着,倒在床垫上。 嘿,她想,有何妨碍呢?她打了个滚儿把自己裹在床罩里,决定优游自在一 阵子。什么都不往心里去。她盯着天花板。记着把他的帽子装上,她想。他回家 时路上时要戴。再就没有什么了。冰箱需要清理。还要一卷卫生纸。她把床拍了 拍。给哈西娜写封信。那样更好。洗几件衣服出来,省得堆得太多。不,不,不。 她把床罩拉到脑袋卜。滑啊——冰,她大声说。托维尔和迪恩。仍然没有什么, 她下了床,很快穿上衣服。随后她找到了笔和纸,还有一本衬垫的书,便坐到床 垫的边上。 我最亲爱的妹妹,她开始写道,咬了一下笔头。我很好,我丈夫也好。拉吉 卜病了,但现在好了。她又咬了一下。写信的想法总令人愉快。但过程却令人痛 苦。无论她想到要说的话有千言万语,无论她干杂活时那些话怎样在她的脑海里 奔流。无论故事的线索形成时感情怎样汹涌澎湃,说出来却难免简短,生硬,一 件可怜的东西,像歉收的庄稼一样矮小瘦弱。我们把他送进医院,她写道。我非 常难过,随后突然之间,我又非常快乐,甚至在他的病还没有见好之前。很快我 就要把他接回家了。她念了一遍。然后又把这一页揉掉。新换一张纸,她在上面 写道:我最亲爱的妹妹,我希望你很好。谢谢你的来信。拉吉卜病得很厉害,不 过现在好了。我们把他送进医院。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我坐在他身边感到很 快乐。不是因为他病了快乐,而是为我内心的什么事情快乐,查努放弃了他的工 作。他还好。我希望你也好。 她把这篇作文重温了一遍,把最后的那个句子划掉,因为她把自己的话又重 复了一遍。她把不过现在好了,改成不过他现在好了。然后又把关于快乐的那一 部分划掉。她咬了咬笔头。 她要解释得更仔细一些。她努力仔细想想。什么事让她这么快乐?她画了一 张脸,把它画成一张笑脸。我为他而战。她添上一个火柴棍似的身体。不接受。 战斗。她画了一朵花,给了它一根长长的花枝。命运!命运问题。一只鸟,她试 着画一只鸟,但它看上去更像一只衣钩。我动动笔。这边。那边。开始画一头大 象,结果后腿变成了一匹马。这里没有别人。没有别人动这支笔。 现在她又写起来。我最亲爱的妹妹,我希望你万事如意。孩子病了,住在医 院里,但我们盼望早日把他接回家。查努放弃了他的工作。我不发愁。你也不必 发愁。该子回家以后,我会再写信的。下次写封长信。愿真主保你平安。 她整理套房,想办法把家具摞起来好在起居室腾出一些空间。她把家具码好 以后,把那一摞摞东西戳一下,瞅着它们摇摇欲坠的样子。于是她开始又把码起 来的东西拿下来。她干得很快,并且把大声问公共车票员买票的情况排练了一遍。 突然她脑海里冒出了这样一种想法:她害死了拉齐娅的丈夫。原打算是让拉吉卜 死的,可是她把死神赶走了。死神不得不另行选择。离开我!她喊道。滚开!回 地狱去,那才是你待的地方。用这些活就把一时间居心不良地穿过房间、跳进她 的脑海的神怿驱逐出去了。 走到院子里时她已经把那个神怪忘了。太阳出来了,角落里那棵司空见惯却 仍然没有名字的树绽出淡绿的新芽。青草悍然不顾艰难险阻正在努力新生。一泡 刚拉的狗屎在黑色的柏油碎石路上轻轻地冒着热气。混凝土被盖上了,柏油碎石 路散发出橡胶和汽车废气的味儿。它冲淡了屎味儿,甚至在纳兹奈恩跨过那团秽 物的当儿。太阳照在脸卜,感觉真好;她倒希望感受一下它照到腿上的感觉。在 路上,当她从一帮孟加拉小伙子身边经过时,他们散开,貌似降重地鞠了一躬。 有一个静静地直立着,她看见了他的眼神,挑衅或者否定。另一个小伙子跪倒了。 哦,哦。我要死了。她让我心碎了!纳兹奈恩把头巾从脸上拉下来遮住了她的嘴 唇,嘴角微微一颤,两唇分开,又抽搐了一下。 医院,医院,医院。她又学了一个英语单浏。她经过走廊时一路抚弄着它。 查努没有听见她进门,要么他是听见了,却没有转身。她把手搭在他的肩上,而 且像往常一样感到惊讶的是,这肩膀是多么的瘦削。他的头顶有一块小斑点,稀 疏的杂草似的头发中间的一块肿痛发炎的小斑点。他没有抬头看。然后她看见了 那空空的小床。拉吉卜又被领去检查去了,。“走了?”纳兹奈恩说。 “他走了,”查努说,才抬眼看了看她。他的肚子在衬衣下面向前挤着。 “别发愁。用不了多久。他们很快就会把他还给我们的。” 查努眨了眨眼睛。他的眼睛似乎比以往更加受到困扰。“你是小是要给他洗 澡?我想我不会给他洗的。” “我总是给他洗澡的。”纳兹奈恩走过去坐下。 屋子比往常还要安静,一种超越了医院压低的喧嚣的安静。机器关了,情况 就是这样。 “用海绵给他擦身,”纳兹奈恩说。“我一直就是这么做的。” 查努的脑袋向前耷拉着。他没有说话。实干家是不空谈的。他也不干事。纳 兹奈恩注视着洗涤池旁边的塑料杯,毛巾和衣服在他和查努轮流睡觉的折叠床上 乱得一塌糊涂。她跳了起来。“把这里好好收拾一下。” “真主。真主,”查努呻吟着。“算了吧。” “实干家,”她说,一阵哆嗦,又回想起拉齐娅的话:砖家。 “他身子还没凉呢!你儿子的身子还没凉呢。别搞该死的整理了。” “我的儿子?”现在,即便是现在,她还拒不接受。 查努挤了挤眼睛,一些泪水顺着面颊流下来,这样一来,他看上去在往出挤 眼泪。“我们得去把他接来。他们是不会把他送到这里来的。” 他们是不会把他送到这里来的。她依然端着那几个塑料杯子。她又捡起一个, 把它插进她那一摞上面。 “他们说他们要很快把尸体发还。他们说他们知道我们是穆斯林。他们知道, 他们说他们知道,我们要尽快地埋葬死者。” 我们要尽快地埋葬死者。她开始叠衣服。她从一件背心上捡起一根断线,从 一件女套衫上揪下绒毛。查努来到她身边,抓住她的胳膊。他把她的手指从拉吉 卜的夹克上扳开。为了让她坐下,他不得不把她推到床上。她让他抓着她的手。 是啊,她要给他洗个澡。她把他抱进来,她要把他送出去。她见过埋葬孩子 的情景。在村子里,埋葬孩子是经常的事。她能够记起这些葬礼,一两个表兄妹 来到这个世界,又匆匆离去,仿佛他们走错了门进了一间屋子;道声歉又折回去 似的。小小的白包砰的一声放在一个坑里,盖上树叶或谷秆,这样土不会把他们 玷污,所以他们来得清纯,去得干净。地记得埋葬的情景;关于被埋葬的人,她 什么都记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