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这是一件奇怪的事情,而且颇费了一些时日她才意识到了它。他说盂加拉语 时,总是结结巴巴。一说英语,他就找到了自己的声音,没有一点障碍。有了这 一发现。她就回到开始,从头做起。她在端详他。他双腿叉开,两臂相抱的站立 姿势。他的头发,剪得这么短都贴近脑壳了。前面形成丁一个三角,一小撮头发 在脑门中央竖起。他穿着紧身牛仔裤,衬衣袖子卷到胳膊肘儿上。不。那里倒没 有什么。在他的孟加拉嗓音里没有任何线索。 而他非常自信。他摆出一副强有力的架势。有时候他的右腿按一种随意的节 拍活动。他穿着白色运动鞋,脖子上戴一条细金链。他说,“我叔叔开工厂。” 他说,“运动衣工厂。我叔叔开的。”他弹着一条腿,玩弄着他的移动电话,等 她把衬里数完。 他的手机别在屁股上,装在一个小黑皮套里。他用大拇指摸着它的长宽,测 量它的表面,仿佛他发现了一种增长,他身侧的这部肿瘤似的话机。然后他重新 抱起双臂。这两条膀子看上去十分强壮。他的头发。剃得很短,贴近脑壳。奇怪, 脑壳的形态竟然能讨人喜欢。 电话响了,他拿到门厅去接。她只听到一些片言只语。一个字眼,一个短语, 一个字眼重复了一遍,一个极力要求解脱的字眼。来电话的人不肯让他说话。似 乎就是这个样子。颇费了一些功夫才发现使他失望的是他的声音,不是听他说话 的人。 “我丈夫也有部移动电话,”她告诉他。“但他不要了,说是太费钱。” “你一你你丈夫说得对。” 她换说英语。“非常有用。” “对一对,但是太太费钱。” 她立即看到她犯了个错误。她引起了他对她本想遮掩的每件事的注意。现在 他不想说英语了。他不想失去自己的优势。她正想着该说什么,怎样去说。这时 候他已经把钱搁到桌子上,离开了。 下次他来时,她还有五个边子要缝。一开门她就知道出了毛病。他脸上的那 种神情。他匆匆走过去进了起居室。他扶着窗框。“走了,”他说。“他们走了。” 他的脑袋和肩膀向前耷拉着,他开始喘气,尽管这时候行动已经结束。 “怎么回事?” 他转过身来。汗水横陈在他的嘴唇上面。阳光照在毛发上使它闪闪发亮。某 种油。或者还是汗。他告诉她两个人把传单从前门塞进去。把他们脏兮兮的传单 塞进信箱里。他抱起箱子——正好在他的鼻子下面——奔跑起来。 他现在进入了状态。双腿义开,右腿在活动,她看见那条大腿在牛仔裤下用 力,她埋头做她的缝纫活,她还没有做完呢。那两个人追他,但他跑得更快。他 把箱子,那些脏兮兮的传单,扔进垃圾箱里,那才是它们真正的归宿。他把住宅 小区绕了一圈,他们没看见他去哪儿了,他又绕回来察看,没有人看见他进了这 套房子。平安了。平安无事了。 “他们会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伙计。那还没有完呢。” “他们说什么?传单。”她忘了把头发遮住。 他坐下,和她隔着那张桌子,现在太阳直照在他后面,所以从她的眼角她看 见的他只是个黑影。他坐在她家里这还是第一回。她想起了沏茶,但她拿不准给 这个小伙子喝茶会意味着什么。他不沾亲带故。 “我知道他们是谁?” “这两个男人。” “我知道他们,伙计。我知道他们。” “刘。” “‘狮心’战士。他们在后面,我们要让他们付出代价,伙计。” “他们是谁?” “仅仅是个前台人物。他们只不过是前台人物。我知道他们的全部底细。全 部底细。”他两只手掌朝上放在桌子上,稍稍有点儿蜷,颤动着。把一切掂量掂 量,要不自找麻烦。 他把双手放到桌子下面。她斜视着他。 “在我们国家,”她说,“人人都会停下来。帮你一把。” 他在椅子里往后一仰。“这是我的国家。” 她告诉他她还有五条边要缝,他说他可以等等。虽然她眼睛一直盯着活儿, 但她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太阳照在针上,把七色彩虹闪到她的指甲上。她用机器 紧一阵慢一阵地缝着,想到拉上帘窗,但这种想法,不知怎么地,把她搞糊涂了, 结果没有拉。最后一条边挂住了,她不得不起来拿剪子。 这时她才看见他一直在看书,她脸上顿时热辣辣的。他抬头一看,她连忙把 目光转移开。 “那件纱丽,”他说。“我妈妈也有一件。我是说同样的材料。” 它是柔蓝色的,周围有一条深绿色的边。查努挑的,他称之为微妙,他说那 就像她一样,微妙的美,她喜欢这种美,尽管她知道那是他高兴用的字眼。 她没有吱声。 “她死了。伙计。”他看着他的杂志,仿佛他死去的妈妈对他不值一提似的。 “叫人难过。” “是啊,”他说。“伙计。”他翻过那一页。“你是个好穆斯林吗?二十种 说法。”他把杂志举起来,纳兹奈恩看到它只不过薄薄几页,白纸黑字,边上用 订书针钉在一起。 1 —6 —1 —9 号司机经常在晚上值班。套房里的晚上变得更加轻松了。女 儿们守在电视机前不做作业。莎哈娜说这有助于她集中注意力。比比咬着笔头。 电影配乐上的笑声从来没有让她笑过,尽管莎哈娜练成了一种深沉的咯咯咯的笑 声。纳兹奈恩继续干她的计件活儿。要是她干得快,要是她不出差错,她一个小 时能挣三英镑五十便士。兴许还要多一点。她能听见电视的声音,还不经意地瞥 见莎哈娜肚皮贴地趴着,两腿举在空中,交叉起来又分开。她想起缸子里的那几 张五英镑钞票,用一块布包着,装在一个塑料袋里,啪地一下放进搁在洗涤池下 面餐具柜里的一个透明的容器里。她提醒自己放在高书架上《古兰经》附近的一 个信封里的钱,决定那是私房钱,绝对不能动。她数了一下塞进一双裤袜脚里面、 卷成一个球放在她的内衣抽屉后面的那笔钱。今天又藏了五英镑。还有十五镑包 在黏膜里,装在一个三明治袋子里,塞进炖锅旁边的墙洞里。早上她要把它送到 索纳利银行寄出去。哈西娜不到月底就可以收到。有一些她要给莎哈娜买几样她 求之不得的东西,香波呀,洗面液呀,发夹呀。 有时候查努整整一宿都不回来。那样的话,她就早早起来,把菜热好,新焖 上米饭,摆在桌子上等他。“我这就吃。”他说,一进门就坐下,还穿着外套就 吃起来,又想起他还没有洗手便跳起来,洗罢还没有坐到位置上,就预先往嘴里 塞了一口,要泡菜,要酸辣酱,要一片柠檬,一点洋葱片另放在一只碟子上,要 一杯水。“噢,就放在这里,”当她告诉他已经摆在餐桌上时。他说。“就放在 这里,我可以够得着它。” “这些人呀,”他常说。“无知之徒。你有什么办法?” 她从来没有听到有关肯普顿车行的事。她没有听说达洛维先生的事,威尔基 的事。顾客保持着自己的神秘性。她所知道的无非是他告诉她的,也就是他们是 无知之徒。 然而他依然满口哲理。“你看,我已经奋斗了一辈子,为了什么?带来了什 么好处?我跟这一切一起完了。现在,我只是收钱。我说谢谢,我把钱一数。” 他把一个米团和木豆放进嘴里,在腮帮子里面顶着。“你看,英国人去我国的时 候,他们去,不是为了待在那里。他们去是为了赚钱,他们赚到钱,就从我国拿 出去。他们从来没有离开过家。从心里层面上讲。就是把钱拿出去。我现在干的 正是这件事。你还能做什么呢?” 他做这席演说用的是一个简单的人——尽管不是无知之徒——的语言。但当 他晚上在家里拿出书来的时候,他就开始用不同的语气说话。 他躺在沙发上,让莎哈娜翻书页。比比在卧室里,把脚脖子在书桌下扭在一 起,对试卷有点发愁。莎哈娜的脸本来就吊着,又戴上了一副完全漠然的面具。 她跪在沙发旁边,从一个角度上把书向她爸爸的脸举着。他抬了抬眉毛。后来又 抬了抬,这一次抬得更厉害,结果两道眉毛在中间彼此分开了。莎哈娜翻着书页。 “啊,”查努说。“追求知识。难道还有比这更令人满足的旅行吗?叫你妹 妹来。”但他自己却叫她了。“比比。快来。”她跑过来站在莎哈娜的后面,查 努亲手把书拿着坐了起来,反复玩味着一些他计划与她们共享的知识。 “我要给你们讲一些事情。凡是小瞧咱们的那些人都不知道我要告诉你们的 事情。白纸黑字印在我这里。”他把书一挥。“在黑暗的中世纪准把柏拉图和亚 里士多德的作品为西方人保存下来了?我们。是我们。穆斯林,我们保存了这些 作品,结果你们的圣托马斯声称是他的发现。那就是我们的学术标准,那也是他 们的感激标准。”他举起一根手指,它因情绪激动而发抖了。 比比抓住一根辫梢,塞进嘴里。 “黑暗的中世纪,”查努说,他的脸在这侮辱前面抽搐了。“他们在那些该 死的基督教书中就是这么叫的。这就是他们在学校给你们教的?”他把书扔到地 板上。“那是伊斯兰的黄金时代,文明的高峰。别忘了。要有自豪感,否则一切 都没有了。”他又躺下来,被那种诽谤搞得筋疲力尽,女儿们开始后撤了。 他在她们后面喊道。“你们知道甘地被问及他对西方文明的见解时说了些什 么?” 女儿们在沙发顶头迟疑不决。 “他说,他想那是个好想法。”查努哈哈大笑,比比微微一笑。“我要给你 们教的,”他说,“不仅仅是我们的宗教。我们要学习印度哲学。然后,佛家思 想。”说完他把一个垫子放在脑袋下面开始哼起来。 纳兹奈恩在帮助女儿们收拾她们的房间。一块壁纸已经开始从比比床上的墙 壁上剥落,而且就要卷成一卷儿了。她从地板上捡起一个洋娃娃,把它放在床头 上。椅子下面有个男洋娃娃,现在眼睛没有了,只剩下一条胳膊,光着身子,沾 上了脏东西。纳兹奈恩看了一眼,并没有捡起来。 “我不去,”莎哈娜说。“我要跑掉。”她打开一个餐具柜,抽出一个包来。 她在里面装着睡衣,一双鞋,一条牛仔裤和一件T 恤衫。“我准备跑。” 比比用两只拳头搓着她的面颊。她的眼睛红了。“我要和她在一起。” “嘘,”纳兹奈恩说。“不要说傻话。” “那不傻,”莎哈娜喊道。“我不去。” 纳兹奈恩把书桌抬起来。她捡起一堆脏衣服抱在胸口。比比用脚趾头测试着 那块薄地毯,而莎哈娜忙着挠她的胳膊。 “我们只有等着瞧了。”纳兹奈恩坐到比比的床上,把脏衣服放到腿上。 “我们不知道真主心里是怎么想的。” 这还不够,纳兹奈恩在寻找别的东西。有一阵令人头晕眼花的时刻,她浑身 充溢着力量:她要把事情给女儿们纠正过来。它扯着她的内脏,仿佛她要呕吐似 的。然后,它又同样迅速地离开了她。 比比过来坐在她身边,她感到了她身上的热气。她的校服上有一块污渍,她 的胫部的干皮上有一块白亮白亮的疤。 “你要走吗?”比比转过她的宽脸抬头看着妈妈,仿佛她要从妈妈的嘴唇中 间接住她的回答似的。 纳兹奈恩给女儿们讲了一个故事。“听天由命”的故事。她们听这个故事不 是头一同了,但她们俩仍听得很认真。她从我是个死产儿讲起,到那是真主的旨 意结束。她总是这么讲这个故事的。 比比在她的膝盖上发现了一块痂,便摸弄起来。纳兹奈恩开始叠她腿上的衣 服,又想起它们是些脏衣服,便揉成一团,站了起来。她走到门口时,莎哈娜向 她喊道。 “你没有回答呢。那不算回答。” “那就是回答,”纳兹奈恩说。 村子正在离她而去。有时候会出现一幅画面。生动;如此强烈,她都能闻见 它的气味。更经常的是,她极力想看见,却又看不见。仿佛村子被捞到一个硕大 无朋的鱼网里,她用流血的手指扯着那细小的网眼,眯起眼睛对着太阳看,景象 被鱼网和眼睫毛搞得斑斑驳驳。随着岁月的流逝,网的层数越来越多,她也开始 依赖一种不同的记忆。对于她所知道、但再也看不见的事物的记忆。 只有在她睡着的时候,村子才又完完整整地出现。那天夜里她梦见了蒙塔兹, 她的八哥鸟仰面躺在蒙塔兹的手掌上。她在抚摸它亮闪闪的黑胸脯。它的爪子在 一个油盒顶上踩踏的咯噔声以及它喉咙上的白领圈儿。“你逗我笑。哈,哈,哈。” 它把脑袋往后突然一低,又一低。“你逗我笑。” 蒙塔兹亲手喂它。它在她的小屋顶上睡觉,她每天早晨都把它的粪便扫起来。 一连两三年,他们密不可分。 阿妈咂着她那弯曲的大牙。“把它当个宝宝伺候,可它会飞走的。把你的爱 糟蹋在一只鸟儿身上,但它不会爱你的。它会飞走的。” “你这坏蛋。”蒙塔兹对鸟儿说。“滚开。”但她对阿妈笑了笑。“如果那 是真主的意愿,他会飞走的。” “真可怕,”阿妈跟纳兹奈恩说。“一个寡妇,没有孩子,而且非要回到兄 弟这儿来不可。把爱给了一只鸟。依赖那样的一个男人。” “可怕,”纳兹奈恩说。 但蒙塔兹似乎并不知道郝有多可怕。她对鸟儿唱,鸟儿逗她笑。“你逗我笑,” 她跟鸟儿说,鸟儿大声笑着。他们用一个小橡皮球做游戏。蒙塔兹把它抛起来, 鸟儿用嘴咬住。 “它会飞走的,”阿妈说,一边研着调料,顶着嘴唇试她的牙。她的脚趾弯 进院子里的柔软的泥土里。从石榴树的阴凉下她又把那不幸的一生多熬了几分钟。 她对那个小男仆大叫大嚷,因为他把院子扫得不干净,她对那个新寡(收留下的 一个亲戚,小过是一个不重要的亲戚,她伺候期问一直受罪)大叫大嚷,因为火 生得不旺。她呻吟着,继续研调料。 “你这坏蛋,”鸟儿有一天对纳兹余恩说。“滚开。”她很听话,就走了。 人家都哈哈大笑,纳兹奈恩下决心回来和大家一起笑,但她的腿仍然把她带 向前去。地一直走到村边,朝田野河流望过去;瞅着一只舢板在静止的空气里懒 洋洋地张望着它的破帆,船夫蹲着,什么都不关心。最远的村子的土丘上开始升 起炊烟,她想起了晚饭,就往家走。蒙塔兹说,“喂,我的认真的朋友。还高兴 你活着回来吗?” 鸟儿并没有飞走。有人给它教了一句坏话。阿妈暴跳如雷。阿爸大声笑着说 道,“自然她不安。她出身于圣徒家庭。”他离家走了几天,回来时,走起路来 有点跳动。鸟儿又学了一句坏话。它对每个路过的人都喊,它有了一种新的笑声, 嗓子背后发出的轻笑,当阿爸也笑时,他们听起来宛如兄弟。 一张桌子抬到大院里丁。周围摆上凳子。女人们待在自己的住处,男人们咬 着烟管。纳兹奈恩和哈西娜瞅着长辈们来了入座。哈西娜揪着她想象中的胡子, 又是咳嗽,又是吐痰。纳兹奈恩捶着她的胳膊。阿爸开始讲话,男人们使劲儿咂 着水烟筒和一杯杯冒着热气的茶。阿爸讲完了,另一个男人开始讲,一个接一个, 很快他们都努力让自己的话叫人听见了。女人的住处发出一声尖叫,把他们的话 像一把种子一样撒开;这些话落下来不见了,如果从里面长出什么,那是以后的 事儿了。因为现在静悄悄的,阿爸站起来,快步走过院子,纳兹奈恩和哈西娜绕 到背后冲过去,这样她们就从不同的方向同时到了蒙塔兹身边。她让鸟儿躺在她 的手掌上,她抚摸着它的黑色胸脯。她们跑得更近了,她们看见了脑袋耷拉下来 的样子。现在问题肯定了。它足飞不走了。 她从梦里醒来,望着丈夫的脸,抵着枕头压扁了。她的腿与他的纠缠在一起, 她抽了出来。然后她走到起居室,开始缝起来。没过多久,机器就没活儿干了。 她只好坐着。 一堆用闪光装饰片装饰的汗衫放在边上。她给其中的三件装上了拉链。她把 一件拿起来。那小小的塑料圆片被亮光一照,闪烁着粉红和白色的光,她把它拿 到浴室里,把门锁上,解开睡衣,把胳膊从袖子里脱出来,把袖子绑在腰上。拉 链在背上,所以很难拉上去,但她还是想办法拉上了。她往镜子里照了照,然后 很快转移开视线。在柜子里她找见了一条扎头发的带子,把它摞到头顶上。再一 次面对她的映像时,她看到她的乳房平平的。她把手从顶上伸进去,把左边的乳 房拉起来,然后又把右边的拉起来,这样它们就在有闪光装饰片的领口边挤在一 起,中问构成一道深谷。她往镜子里看了看,但她看不见她自己,看见的只是装 饰片的闪光,于是她闭上眼睛。冰有一股酸橙味儿,她轻飘飘地移动了一下,有 个人在她的身边,她的手在另一只手里。于是他们身子一转贴到一起,胳膊搂着 腰,通过她半睁半闭的睫毛,她看见了他。他脖子上的细金链子。随后她睁开眼 睛,把上装脱掉。她又把它举起来。看见那装饰片是廉价货,她把衣服在手罩翻 过去翻过来。装饰片宛如鱼鳞。 迭卡滕蒙迪 2001年1 月 Bismillahir rahmanir rahim. 我得怎样赞颂他!他将赐予我多少东西!长期以来我一直在犯错误,长期以 来我一直在脱离正道,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给机会。现在又给了我一次机会。 他们把我从“失足女人收容所”接出来那是哈扎里巴格的一个穷得要命的旅 馆由安德鲁兄弟资助他是从加拿大来这里搭救我们的。罗敷丽的朋友从那里接走 了另一个女人,罗敷丽说“她不是全达卡惟一的慈善夫人。目们也接走一个吧。” 她对丈夫詹姆斯就是这么说的。 实际上丈夫的名字是贾姆希德·拉希德,但人人都叫詹姆斯。罗敷丽的名字 是安瓦拉·贝古姆,但没有人这样叫她。人人都叫罗敷丽甚至自己的孩子。 住宅在媵蒙迪。很好很好的地方,房子也好。楼下大房间有不少木质家具电 视放像机。家具是特殊木头你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它是怎样的光彩夺目。这房间 叫接待室。小房间满是玩具和图书叫游艺室。整整一间房是让孩子们玩耍的。楼 下有浴室,旁边有厨房。我的房间在厨房隔壁。它有电灯。 楼上是罗敷丽和詹姆斯的房间。叫做主卧室。男孩叫米吉。他有隔壁的大房 间。宝宝叫戴茜。她有自己的房间全归她所有。别的卧室叫宾客室。每天我都进 去把被单扯下来给床通通风。罗敷丽说“在上等人家客人床铺总要适当地通通风。” 每天晚上我必须留心把被单再拉上去。 姐姐啊他没有把脸转过去不理我。我犯这么多错误。尽管如此我现在来到了 这里。 街道又宽又美。但塑料袋子吹得到处都是。在街上走五到十分钟临了你的腿、 胳膊和肚子都叫袋子盖住了。人人都恨这种袋子但都认了你有什么办法?好像安 拉把蚊子和塑料袋平等对待因为都在这个世界上平等存在。 街道的末端变窄了有一两个铺子,还有一个人力车铺。你看见他们彩绘后板 和微型出租车。我喜欢看。经常画上去的是泰姬陵或清真寺,也有孔雀老虎大象 和影星。一个上面画的是女人脸,我站住问。那脸属于美国的歌手她名字叫布里 塔妮·斯皮尔。她也非常美。但当我发现自己在那里慢慢地走着又停下来时,我 想起了我必须赶紧去给罗敷丽办事呢。他又多少次给我带来了幸运?不我总得赶 紧。 我在家里的任务是看孩子洗盘子洗衣服买东西跑腿打杂。就是这些。有一个 男人做饭,他还在花园里干重活,我只做点浇水锄草的活儿还在房子后面种一点 特殊蔬菜。你看情况就是这样。很好的职位。 姐我等你的信并且祈祷。不过兴许你早就搬家了。这些话依然是空话,因为 它们到不了你手中,只有我的爱才会到达你心里。不管你在哪里它总会来把你找 到的。 哈西娜 2 月 我收到了你的信。别的统统丢失了。在我没有着落的时候不见了。我收到了 你的信。我从里面想要的太多所以我想把它吃掉成为我的一部分。可是它到时候 也会不见了看不着。 女儿们是你们的骄傲。告诉她们阿姨送来了爱,并且永远不会忘记。你说你 丈夫教她们诗歌。那多麻烦啊?他做这件事真是个好人。我们从来不教不学这些 东西,但不知道怎么的它总在那里缠着我们。它待在骨髓里了。你说什么也没有 变。有些事情你说为它伤心。可是姐姐算一算你的福气吧。这种不变的事情就是 头号福分。大夫仍然来你家吃饭。我多么爱想这种事。我姐姐给大夫做饭吃!你 丈夫过了这一段时间有大工作了吧我想。招待大夫。这是罗敷丽说的话。 她非常喜欢招待。请客吃饭举办晚会是她的天性不管这么傲多么累人。短短 的几年前罗敷丽是地区选美大赛中的库米拉小姐。她肯定会成为孟加拉小姐,可 是结婚挡了路并且完全把路堵死了。她说,“我周游世界只不过是为了我的詹姆 斯。他太爱我了他等不及了。真甜蜜。他太甜美了。” 有时候她来到游戏室在长榻上躺下。孩子们跳到榻顶上,小胳膊把脖子搂住。 宝贝儿们(她就是这么叫他们的)就是看着你们可爱的玩具也真甜蜜。真的。要 是你试着数一数你把数字用完了你把玩具还没数完。 吉米三岁半,他好动得像坛子里的绿头大苍蝇。大多数时间他玩军事游戏, 喜欢打胳膊打腿。他拿起来的惟一的玩具就是刀枪。这孩子劲头十足。他一累了 倒在哪儿算哪儿,我就把她抱到床上去。戴茜宝宝刚刚开始走路。现在她像小鸭 子一样跟着我走来走去,绝对不能让她走到看不见的地方,否则就尖声尖气地叫 起来。有一回罗敷丽提起来领到外面去,可是又领了回来,说我不知道这女孩是 怎么啦。起初戴茜想念旧女仆,她由于骗了买东西的钱走了。但现在她跟我相处 得很好。罗敷丽带着孩子去做客时,她在宝宝的嘴里塞上糖,这样子就不会喊着 要回来。 我尽职尽责表现很好。罗敷丽说啊你可救了我的命你是个天使。她是个好心 的太太。“我要叫詹姆斯扩建房屋。合适的仆人住房。这座房子太小了。”眼下 我没有在自己的房间里睡觉。戴茜宝宝夜里会惊醒,从我的房间很难听得见。有 几个夜晚睡在楼梯平台上,把丈夫绊了一下脚趾头碰到了脑袋上。所以我把铺盖 卷儿拿上睡在宝宝房间的地板上。实际上比我自己的房间还好。现在我要是晚上 翻身,我不会碰到门上了。还有个气窗。是个挺好的房间。宰德(厨师)把米袋 子和面袋子都搁在我的房间统统码到我的东西上面,我不得不给他说。“房间?” 他说。“什么房间?我看见的是餐具橱。我看见的是架子。我看不见任何该死的 房间。”辜德睡在厨房的桌子上。要是他晚上在这里的话。好多夜晚他都出去直 到早晨很晚才回来。“你想他有女人吗?”罗敷丽说。“你想他会离开我们吗? 他哪里都能找到工作。他的稷储力面包闻名整条布尔根加河。有人已经挖过他。 我知道。我知道。” 管家可不是简单的事情。有时候我觉得罗敷丽肩上的担子压得太重。 4 月 现在两个孩子睡下午觉所以我就坐下拿起笔给你写信。好多天两个孩子睡觉 的时间不一样,那就让我成天忙得不可开交。戴茜宝宝起床早也许五点五点半。 哥哥起得晚点,晚上睡得很晚。夜里我躺下时脑袋一碰地,两三秒钟瞌睡就来了。 昨天罗敷丽搞聚会来了十二个客人。宰德在厨房里忙得团团转活像苏非派信徒在 那里跳旋转舞。孩子们见了客人礼品和糖果更是兴奋得不得了。好长时间才平静 下来。随后就是洗涤清扫。宰德把我瞅了半天。然后他说,“我的时间到了。” 说完他就出去了。 罗敷丽刚到这里来照看孩子。她看见我拿着笔,我跳了起来,但她叫我安静。 我给她讲了你的情况姐姐。罗敷丽说多可爱呀。太太就是这种人。嘴里没说一句 生气的话。她跟我坐着商量。她的袍子颜色像熟桃子还没有脱,因为招待很晚。 头发在后面披下来太美了。你见过布里塔尼·斯皮尔吗?罗敷丽大样儿就是那样。 人力车铺给更多的车画上这名歌星的画儿。我有时候觉得太令人惊讶了她的样子 多像孟加拉女孩长长的黑头发和黑眼睛。 罗敷丽做脸操。有一次地区选美大会上的裁判说她下巴弱。每天她都做脸操 来增加力量尽管它看上去很壮实吃饭说话样样都行。做完以后她说,“你知道我 们生活在首都,其实乡气十足。”于是她给我讲时装大展览叫做BATExPO.意思是 孟加拉服装纺织品展览。她叹息一声就像看见了一片天空一样。展览在泛太平洋 索纳尔加昂宾馆举办。是个非常时髦的地方,几乎没有一点乡气。她讲得多动人 啊!她让我看模特儿怎么走,还说这样走对她来说很自然尽管有些模特儿可做作 了。样子神气得不得了她走动时一只手叉在腰上好像她都化了,你可以打翻泼出 去似的。那里可有些名模呢。印度小姐就在那里。她闻名全世界。罗敷丽给我描 绘所有的服装饮食舞蹈音乐。你听过“巴别女郎”这支歌吗?是支家喻户晓的歌 儿。 罗敷丽坐下跟我讨论这一切。她问,“你想不想告诉我一些事情,而且发誓 要说实话?”我说我决不给你说谎因为你给了我遮风雨的房子住。“你是不是认 为贝蒂比我美?”她的面孔一下子严肃起来。贝蒂是她的朋友,她是一九九七年 的吉大港小姐。我告诉她不,我看罗敷丽其实更美。她看上去有点高兴。“多少 次我听说贝蒂比‘倩笑小姐’还要美。”然后她解释“倩笑小姐”,她是政府部 长的女儿。那个女孩说她要当个律师帮助贫困妇女,而且所有的摄影师和记者把 她前簇后拥,她为贫田妇女什么也没做而罗敷丽家里就有贫困妇女跟她一起生活, 真是不知羞耻。我也说那是不知羞耻。罗敷丽认为那女孩在选美大赛上分那么高 完全是因为她爸爸的名气。我同意她的说法。然后她告诉我电视摄像机来拍BATExPo 的片子。印度时装设计师在那里对着摄像机说话她的看法录到片子里7 ,说孟加 拉人应当更有时尚意识。罗敷丽叹了口气说你怎么指望在都城却土气得要命的地 方会有这种意识呢。 她常常对我说起并且讲解她的问题。如果我扫地,戴茜宝宝就抓着腿吉米跑 过去钻进土堆里,罗敷丽时不时地坐在椅子上讲给我听。贝蒂是最要好的朋友, 她什么都有似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样样都得到7.举个例子——丈夫詹姆斯有司机有 时司机来接罗敷丽过去。但司机是来干活的不是总有时问能让罗敷丽随叫随到。 贝蒂向她丈夫要车要司机,二话不说立马就到。罗敷丽还得等自己的司机。再说 这座房子也不算很大在这条街上很多房子要大得多呢。贝蒂的房子就比这座房子 大。还有罗敷丽不得不只用一个女仆和一个厨师管家看孩子。丈夫詹姆斯说有了 女仆就用不着保姆了。可事实上罗敷丽还需要保姆。她希望花很多时间搞慈善工 作,举办晚会,那对丈夫的地位和工作都是很重要的。 詹姆斯工作的公司叫做孟加拉全国塑料制品公司。听起来像个很大很大的公 司,实际上只是个中等规模的公司。罗敷雨说“听起来很像个大公司”。这话她 说过几次。她非常爱丈夫詹姆斯这就使她很伤心因为他必须离开家干好多个钟点 的工作。我光根据膝盖就了解这个人。他一到家就把椅子从桌子旁边推开,腿一 盘坐着脸埋在文件里。很多回就连他吃饭的时候脸也埋在文件里。我总看见他的 膝盖。我洗地板或者跟宝宝玩时要是他从我身边经过我的眼睛总低低地盯着膝盖 的高度。裤子的每一个皱褶我都知道。 罗敷丽说工作中出现了麻烦事。法院的案子等了两年要还孟加拉全国塑料制 品清白的名分。现在议论纷纷说要禁止使用塑料袋。罗敷丽说,“他们在街上看 见我们时他们会高兴的。”她脑子里还真担心呢。 尽管这样她还是精神很好尤其是在晚会上你听见她对每个人都笑得十分开心。 有一天她告诉我,“我一生错过了很多机会哈西娜。”不别这么说就是我对我家 太太说的话。安拉总会再给机会的。他给我他也给你。她只是冲着我笑了笑,说 你多可爱。 她发愁的是厨子要离开在有真正的仆人住处的家里另找工作。他是个非常在 行的厨师他做的饭总受到客人和朋友的赞赏。刁= 过我想宰德会留下的。反正他 来去自由。不做早饭不做午饭有时甚至不做晚饭。罗敷丽只是说噢你在这儿麻烦 你做一点你拿手的素菜当晚饭好吗? 他是个怪人,总是练他的功夫踢腿推臂剁手甚至一边做饭一边做这些动作。 他是个矮小硬朗的人,好像是铁丝做的上面蒙了一层皮。哪儿都不软,脚趾能夹 碎坚果。罗敷丽出门以后他在放像机上看功夫电影。吉米和他一起看只有这个时 候这孩子才安静。晚上宰德常常出去。他说再过一个月他必须出去,因为选举到 了,他的时机也来了。你支持哪个党我问,但他不说。也许是孟国党也许是人联 也许是贾马特一伊斯兰他就是这么说的。早上他有了新的砍伤或击伤,但他什么 也不说,我也不问。吉米向他跑过去小胳膊伸出去像扇子似的高喊着杀死杀杀杀。 他们一起练功。睡觉时这孩子还要把我亲亲抱抱。戴茜宝宝总想把她的脸给我, 只要没干活她成天坐在我怀里。她微笑时把头往后一仰把所有的牙齿都亮了出来。 我一辈子都在寻找一件事寻求爱寻求给予和得到爱,似乎那样的事充满了危险会 把你活活吞掉,现在我不找了它却径直向我走来,把它的小牙全露出来了。 她正在看哈西娜的信,拉齐娅来了。她已经看了多少遍,所以现在即便眼睛 还没看,话都记在心坎儿里了。 纳兹奈恩把信藏在棉线轴儿下面。 拉齐娅用一本书给自己扇风。她穿着绘有米字旗的上装,下面是宽松长裤。 裤子布料的宽松褶子使她的屁股显得极其肥大。裤子是设计与一件长上装配套的, 可是现在天气太热穿不成衬衫。 “这些该死的健康检查官,”拉齐娅说。“把那该死的工厂关了,。来的时 候带着一个翻译,到处瞎跑,问一些愚蠢的问题。‘那里总是很热吗?’我告诉 他们,‘不。冬天你不得不拿一把凿子把你脚趾中问的冰敲掉。’他们就把这些 话统统记在他们愚蠢的本子上。” “要关多久?”拉齐娅把眼镜摘下。“至少它可以让我的眼睛休息休息。” 她使劲眨巴着眼睛。她拿起一件闪光的背心。 “谢发莉想穿这样的小玩艺出门去。我告诉她没门儿。”她又把眼镜戴上, 把眼珠子一转。“女儿们哪!她们惹麻烦。” “塔里克怎么样?” “儿子们哪!”拉齐娅说。她把背心放下,点起一支“丝款”。“他们说他 们关厂子是为了健康、安全,但人人认为那另有隐情。来的人是移民局的。可我 有护照。我说我把护照带来,可他们不想知道。”她扯了扯她的上装。“不列颠 公民。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她又给自己扇起风来,把香烟朝纳兹奈恩一挥。“这件上装太热。太热。” “是的。看上去就热。” 拉齐娅叹了口气。“但我时不时地必须把它穿上。我听见他们说什么了。拉 齐娅神经兮兮的。疯啦,疯啦。”她发出一点儿咯咯声,并发出一些低吟声来。 …拉齐娅完全是英国人了。她越来越像女王本人了。… “他们总是说三道四。”昨天,纳兹玛——她的小叔子出乎意料地来了—— 跑过来借了一撮藏红花。她举着双手滚进起居室。没法待,她说,没法待;做好 准备挡住任何好客的袭击。但她还是待了好长时间,丢下一些有关拉齐娅的暗示。 “你知道不知道这个女人抽烟呢!” “随她们说去吧,”拉齐娅说。“要是我现在不穿这个,她们就要认为我听 她们的。” “她们有工夫就随她们嚼舌根去吧。” “来,”拉齐娅说。“我来帮帮你。要不我真要疯啦,就这样坐着坐疯啦。 我装五条拉链喝你一杯茶。” 纳兹奈恩一边喝茶一边瞅着她的朋友。从开着的窗户里飘进阵阵乐声和一股 股的咖喱味儿。那是倒班的活儿。主餐不论白天黑夜什么时候都在做。没有什么 能把它们拴住。院子里人声嘈杂,她向外望着一群孟加拉小伙。一个正跪在一大 堆传单旁边,大堆正在分成小堆堆。她扭过身时想到那说不定是卡里姆,但她强 迫自己不要再看。 “他们没有工作,”拉齐娅说。“他们不学习,所以他们就没有工作。” “你有那么一个儿子真幸运。” “好的,妈,我幸运。不过我倒希望他有时候会出去交几个朋友。我叫他上 清真寺交交朋友,但他就是不肯去。” “学校怎么样?他在那里有没有朋友?” 拉齐娅考虑着。“有,那肯定是有的。” 她们俩都听着缝纫机的声音。纳兹奈恩想到了哈西娜。她想到服装厂里的哈 西娜,她是多么地快乐。她的继母又来到心头,一个戴个大鼻环的年轻女人,脚 脖子上戴着很粗的金箍子。她到院子里来,她睡在阿爸的睡房里。她来得猝然, 去得突兀,此后再也没有说起过她。她留下的印象无非是一个戴着珠宝鼻环和金 脚镯子的年轻女人。她去了哪里?她被打发到了什么地方?多久以后那副镯子才 会熔掉花光?多久以后她才会来到哈西娜也到过的地方? 纳兹奈恩把两个拇指推到鬓角上。她的思绪正变得太松弛,这面踩一下,那 面踏一脚,没有规矩。压低声音她开始背诵《开端》。 一切赞颂,全归真主,全世界的主,至仁至慈的主,报应日的主!我们只崇 拜你,只求你佑助。求你引导我们走上正路……。 让我们看看它通向何处,她对自己说。 “什么?”拉齐娅说。 纳兹奈恩玩弄着她的茶杯。她心里纳闷他们会把茶杯带到达卡去呢,还是会 把它们留下。 拉齐娅把最后一条拉链缝上,然后喝起茶来,尽管都快凉了。“我得回去干 活儿了。孩子们需要钱,塔里克都要歇斯底里了。今儿早上他甚至不起床。他需 要钱买书,要不他就考不及格。” “工厂是什么时候关闭的?” “三天以前。时间不长,但塔里克急得不行。要是他们不开门,我就要冲进 去。或者要找伊斯兰太太。” 纳兹奈恩把杯子对在嘴上,把它斜着挡住了她的脸。杯子空了。她把这个动 作又重复丁一遍。町是拉齐娅,她现在看见了,却没有做任何暗示。她不知道查 努同伊斯兰太太的“小小安排”。而纳兹奈恩,由于是这桩罪过的同谋,又不肯 说。拉齐娅揉了揉她的屁股,采用了一种有气无力的声音。“现在就把我埋掉。 我简直是个死人了。” 纳兹条恩大笑起来。“别发愁。贝尼林止咳糖包治百病。” 拉齐娅咆哮起来。“我小的时候,我们尊重长辈。”她义变得有气无力了。 “可我实际上是个死人。你乐吧。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抓住我的屁股。我把 我的罗尔吉克斯给你留下。” 纳兹奈恩哼了一声,但拉齐娅变得若有所思了。“我们总是想:这个女人怎 么地位这么高?你认为地位高的人会想到我们:他们怎么地位这么低呢?”她动 了动她的大肩膀。“但我们已经了解她了。只是很难相信罢了。” 她前天就来过。她是带着儿子来的,查努在房间里四处乱跳,仿佛到处都有 钉子似的。他大声数钱,数到七十五时伊斯兰太太举起一条花点子手绢,让它飘 扬到她的胸膛的巨大废墟上去。一个儿子把包打开。另一个说,“放进去。”查 努把剩下的钞票放回到玻璃陈列橱里面。两个儿子扶着她朝门走去。一个深受信 赖,拿着罗尔杰克斯。 “我们要给多少?”纳兹奈恩说。 “这是朋友之间的秘密,”查努说。“她在帮我。我以前认识她丈夫。” 卡里姆第二天早晨来收汗衫。他们还没说上两句话。他的电话就猛响起来。 他在门厅里停下。纳兹奈恩看见他靠在墙上,一只运动鞋平贴在踢脚板上。她回 到起居室去,但不知道应该站着还是坐下。他进来时她正忙着叠衣服。 “我爸爸,”他说,他咯噔一下把电话关上装到套子里。 她向他瞟了一眼。他前面的头发竖了起来,又小又短的黑色羽毛。 “他总是打移动。我给他讲不要那样子浪费钱。他就是不听。”他屈了屈腿, 证明它还能动。“他打电话干吗呀?给我又没有什么说的,伙计。” “他在操心呗。也许。” “对,伙计。瞎操心,神经质。瞎操心,神经质,弄得精神失常了。” 纳兹奈恩坐着。她十指交叉放在腿上。她把她的纱丽的柔软的蓝料子抹了抹, 又十指交叉起来。她又忘了盖头发。 卡里姆坐在沙发扶手上。她不知道她能说什么,所以她就干脆什么也不说。 卡里姆坐的正是查努枕头的地方,塑料套子早不见了,所以头油把布擦得亮晶晶 的。她原以为电话上说的是工作或者别的事情——她想象不来的事情——属于外 面的世界她永远弄不明白的事情。结果是他爸爸打来的,这就使他跟她的世界靠 近了一小步。但她依然想不起该说什么。 “他因为神经质只好退休了。无法再坚持了。当了二十五年的公共汽车售票 员,现在他连房门都出不了啦。你得到的就是这种结果,伙计。你得到的就是这 种结果。” “可不是吗。就是这种结果。” 他劲头十足地点了点头,仿佛他听见了一种新的观点,一种会永远改变他的 生活的观点似的。 “我知道你说的意思。那就是你得到的结果。这些年来一直在公共汽车上, 各种骂都挨了,各种脸色都看了。孩子们给他脸色看。大人们制造事端。敲掉了 一颗牙。有人吐在他鞋子上,伙计。”他看了看他的运动鞋。它倒是干干净净。 “我去沏茶。” 她向厨房走,他则跟在后面。他把背靠到餐具橱上。查努在厨房里的时候, 也是这么靠的,但脸朝另外一个方向,肚子歇在操作台上。 “他只好早早退休,现在他只是坐在家里咬指甲,打手机。‘别找麻烦。’ 他从来不给任何人找麻烦。他找的惟一的麻烦是给自己的。” 纳兹奈恩从他身边走过去取牛奶。他有一股洗涤剂的气味。一股干净衣服的 清新的柑橘味儿。 他摇了摇头。“‘别找麻烦。’” 茶沏好了。但他没有动一动的意思。他们会不会站在厨房里喝?她会不会邀 请他跟她一起坐在另一个房间?那会怎么样?让他坐着,而她继续干活会不会好 一点?她觉得那倒是最好的安排。 “他认为他是马哈特玛·甘地。他认为他是耶稣基督。把脸转过去,伙计。 把脸转过去。” 她把茶杯拿了起来。 “穆罕默德又怎么样?祝他平安,他是个战士。” “是的,”纳兹奈恩说。 他注视着她,仿佛他需要更多的时间来吸收她的话的冲击似的。他捏了捏颈 背。 她仍然端着阿只茶杯,这时候他的电话开始嘟嘟地响了。他咯噔一下将它打 开。 “提醒做礼拜,”他说。 “你说什么?”她惊讶地发现她不知不觉说起了孟加拉语。 “电一电话提醒。那是手机的一种服务。提醒你祈祷时间到了。” “你要在这里做礼拜?”她不假思索地说。跟另一次她本能地改说英语的方 式一样。 他旋转了一下肩膀。他不再靠着餐具橱了。“是的,我要。” 他到浴室去洗浴。在起居室里,在沙发后面和门前面的小小的空地上,她把 祈祷垫铺开。“我过一会儿祈祷,”她说。这没有什么不对。他没有理由不在这 里祈祷;这只耽搁她一小会儿。“ “真主至上。” 他立正站着,双手举到与肩膀平齐的位置。 他把右手搭在左手上按在胸口上。她极力不让嘴巴跟着祷文蠕动。跟一个不 沾亲带故的男人一起祈祷,这是不允许的。她要晚点儿祈祷。 “光荣和赞颂属于你,啊,真主;你的名字神圣,你的权威高尚。除你而外 再无神灵。我来了,离开被唾弃的魔鬼寻求庇护。” 她听见血在她心里激荡,她颤抖着,因为他肯定会听见的。她闭上眼睛。有 一次阿妈来到她身边,洒下她有名的眼泪,手捂着嘴悲泣。 “他是惟一的神;他是永匣的绝对,”卡里姆说。他的声音没有发颤。 在祈祷时他没有结巴,纳兹条恩想。她恳求自己要紧紧跟上祷词。 “他不生育,他也不被生。独一无二,无有匹敌。” 他手按着膝盖鞠躬,背很直。她看到他的动作多么潇洒。又鞠了两次。动的 是他,可觉得眩晕的却是她。 纳兹奈恩把垫子卷起,放在衣橱里。很快她又会需要它的,但这样放整齐还 是必要的。后来,当他来过以后她换被单时,她想起了这种举动。她记得十分清 楚。只有这样才能把痛苦真正记住:通过一种新的痛苦。 他已经自个儿包好了汗衫,正等着走呢。他玩弄着挎过肩膀的带子,他用手 指拨弄着手机。他开始走了,又把包整理了一下,他说,“我想请你来参加一个 活动。一次会议。”他用手把头发一抹。“也请请你丈夫。全是为穆斯林举办的。 我们想使每个人都有代表。我们没有年纪大点儿的女人。” 只有他走后她才意识到。他把她当成一个年纪大点的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