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查努夜里醒来,他后来告诉她,听不见她的心跳了。他是在厨房地板上发现 她的,呕吐出来的东西在嘴角上干了,眼睛睁着,却看不见东西。他已经打开了 灯,但她并不眨眼睛。他把她抱到卧室里,放到床上。那是他抱她的惟一的一次, 她希望她记住这件事情。 一连好几天她卧床不起,一直处于虚脱的状态。她像个潜水员一样,硬推进 去,对抗着浮力,奋力沉人深渊。那里泥沙把水搅得像一团云雾,光不能到达那 里,声音死寂,除了尸体再一无所有:那就是她想去的地方。有时候她找到了这 种死的空间,并在里面休息。但随后她又被捕捉在一个梦幻的网里,被拉向水面, 太阳照在水上,把她的眼睛切开,于是她看见一切都成了碎片,仿佛是在一面打 碎的镜子里似的,而且她同时听见了一切——女儿们在笑,儿子在哭,查努在哼 曲儿,阿扎德大夫在说话,卡里姆在呻吟,阿妈在哀号——每一种声音清楚得像 一个炎热的令人昏昏欲睡的午后的一根锡塔琴弦。 当梦不肯把她放走,不肯让她回下而去时,她开始从昏迷状态中出来。一连 好几天,无论醒着还是睡着,她的眼睛一直闭着。现在她睁开了。阿扎德大夫站 着俯视着她,穿着他的深色两装,白色衬衫。她立即看到了卧室的凌乱,大大小 小的盘子摞在梳妆台上,衣服挂在衣橱的门上,卫生纸,书籍和报纸盖住了地板 和床头桌,她回眼看了看大夫。他欠了欠身子。仿佛在向一个要人致敬。 “你感觉好一点吗?” “是的。” “我可以叫你丈夫来吗?” 纳兹奈恩考虑着。她想她最好先收拾收拾。然后她闭上了眼睛。 “我们很高兴你醒过来了。” 纳兹奈恩心里纳闷为什么大夫在喊。她以前从来没有听见他喊过。她被迫又 把眼睛睁开瞅着他。 “他一直放心不下。”阿扎德大夫笑了笑,那是一种特殊的似笑非笑的样子, 只是嘴角往下一耷拉。“不。我认为这个说法不对。用词不当。”他的头发油亮 油亮的,黑得出了格,好像年轻时犯下的一个错误,后半生再也改不过来。纳兹 奈恩意识到有件她应当发愁的事情。她想不起来。 “你丈夫是一名优秀的厨师。他给你专门做了很多菜。”他指了指堆在梳妆 台上的盘子,他的姿势正规得像指挥交通的警察。“恐怕我是主要的受惠者了。” 查努走进来,看见纳兹奈恩坐起来了。他顿时笑容满面,灿烂绚丽得像遮住 新郎面孔的花环。 “她坐起来了。你干吗不叫我呢?瞧,她坐起来了。神经衰竭结束了吗?她 说不说话?情况是不是还跟她以前常去浴室和眼睛睁得不够长时一样?现在她要 不要喝点汤?也许吃点米饭?她说不说话?你干吗不叫我呢?”查努旋在床边, 尽管他没有动,他却给人那种始终在活动的印象。 “我建议再多一点卧床休息,”大夫说,“不要过于激动。” 查努把一根指头贴在嘴唇上,仿佛要使激动的大夫平静下来似的。“是的, 是的,我们必须非常温和地执行。她什么时候吃东西?” “你干吗不问问她呢?” “当然,”查努说。这正是他心里想的事情。他咳嗽了一声,但非常轻。 “你现在吃点东西好吗?吃点米饭?吃个鸡蛋?” 纳兹奈恩把被子下面的膝部蜷起来。它们对这种无正当理由的虐待表示抗议, 她便揉了揉它们。“只要米饭。” 查努把两手连拍带搓。“啊,米饭!你听见她的话了吗,大夫?把你的病床 和高级药物留着。米饭才会对她有好处。” 阿扎德大夫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了一个黄颜色的文件夹。他开始在上面写起来, 仍然站着,他对着笔端说话。“我很高兴看到你按我的想法苏醒了过来。在这种 情况下,就需要休息治疗。” “我一贯尊敬专家的意见,”查努宣称,仿佛这本身就是一个成就似的。 “对,”大夫说,声音非常平和,以致纳兹奈恩怀疑查努是否听得见,“当 然,除非你不同意。” 查努的目光越过他的腮帮子凝视着纳兹奈恩,因为那一对腮帮子高兴得膨胀 起来,几乎遮住了他的眼睛。他又搓了搓手,然后开始把指关节捏得嘎嘣嘎嘣响。 “我想吃点儿米饭,”纳兹奈恩说。她欠了欠身子,仿佛要站起来。 查努立即忙和起来。他往梳妆台上摞了几个盘子。“大夫的吩咐,”他说着 把臂膀一挥。“你在这里待着听从吩咐。我去拿。”他风风火火地走出房间,忘 了拿脏盘子。 查努正出去,女儿们却进来了。他用出声的耳语禁止她们打扰她们的妈妈。 比比和莎哈娜爬上床去抱了抱她,没有说一句话。比比开始刷妈妈的头发,把塑 料齿推进她的头皮去刺激它,对每一个结都要仔细梳开。莎哈娜展开身子躺在那 粉红色的床罩上,她的头发充满了尼龙上的静电。纳兹奈恩注意到,她充分利用 了查努分心的机会,穿着她的紧身牛仔裤。阿扎德大夫写完以后,量了量纳兹奈 恩的血压,又开始写了起来。 查努回来时把一只托盘摆在肚子上。“让开,”他喊道,尽管除了家具,没 有任何东西阻挡他。“我端来米饭和一点土豆。”他把托盘放到床底上。“土豆 调料很少,”他对大夫说,仿佛发出一种警告似的。“一小碟上甜点。为了增加 能量。” “好,好,”大夫说。他把他的东西收起来。“你可以回去工作了,”他对 查努说。“没有你,伦敦的运输系统就要垮了。” 查努摇了摇头。“让他们下地狱好了,我要照顾老婆。”他开始吃那脆脆的 甜点,但刚吃第一口,纳兹奈恩看得出来+ 他想起了这是给她准备的。他又把那 碗上帕卜里甜点搁下了。“你太太好吗?”他喜气洋洋地问道。 “再好不过了,”大夫回答,带着同样坚定的欣喜。“管理会有消息吗?” “管理会?” “关于——” “图书馆。谢谢你的垂问,不过你也看到”——他向女儿和妻子粲然一笑— —“我家里的事还忙不过来呢。也让他们下地狱去吧,这些无知之徒,读者和文 盲,还有管理会。让他们一起去。”他心满意足地叹丁口气。 “在床上呆着,”阿扎德大夫告诉纳兹奈恩。“只要你呆得住。要是你又开 始有不良感觉,就来叫我;我可以给你开点镇静药。” “胡说,”查努大声说。“我老婆非常非常镇静。再没有比我老婆更镇静的 人了。她没有什么好激动的事情,”他说这话时豪情满怀。 “好,好。我得走了。我要去巡诊。对我们有些人来说,工作不等人。” “是,你得走了。”查努附和着。“去治病救人吧。代问你家里人好。” 纳兹奈恩把一个不大不小的米球捻在大拇指和另外两个指头中间。她想起了 好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她第一次心里纳闷什么东西把这两个人带到一起来了。现 在,把他们维系在一起的东西明明白白。大夫有地位,受人尊重,也有钱,缺乏 这些就造成了查努的痛苦。然而大夫没有家庭;他不说便罢,一说就心里难受。 查努有个体面的妻子,有两个表现不错的女儿。然而这个聪明人,尽管有那么多 的书,却充其量像个人力车仔。于是他们把他们的生活纠缠在一起,从对方的伤 心池里喝水。从这些特殊的水池里各自汲取着力量。 当她决定睁开眼睛再次参与自己的生活时,已经是晌午时分。由于搞庆祝活 动,睡觉时间过了很久女儿们还待着,查努则变成了一个小丑。他讲述了一番他 在厨房里的灾难,在重新表演菜刀伤指的情况时,他举着大拇指跳来跳去。夜里, 他一直睡在床沿上,好给她“呼吸的空间”。他演示第一个夜晚他是怎么滚到地 板上的。他表演糊涂的样子很有天分。莎哈娜骨碌碌地转动着眼珠,但她还是忍 不住笑了起来。比比,显得更加正规,鼓着掌。纳兹奈恩笑容满面,把头发盘成 一个髻。她举起臂膀时觉得它们非常沉重,她的腿也疼。似乎休息使她疲惫难耐。 她再次感到有些事情她应当加以考虑。 “我要起来一会儿。” 查努对她摇了摇手指头。“她没有听见大夫的话吗?卧床休息。那就是处方。” “我卧床时间很长了。我要起来。” “她不听大夫的话。她会惹多少麻烦。”查努笑得如此开心,他的腮帮子有 爆裂的危险。 纳兹奈恩心里纳闷为什么她丈夫说到她时总用“她”来称呼。如果她有力气, 她断定,她会发现这样称呼令人恼火。她运筹着她要起来并对查努不断的劝告置 若罔闻的一些策略。 起居室摆满了玩具,衣服,书籍和废弃的厨房用具。一包卫牛纸卷儿立在桌 子上;五罐烘豆窝在沙发上。打开购物袋的尝试已经做过,然而在袋子与餐具橱 之间的某个阶段每次尝试都失败了。如果一个袋子腾空了,它就躺在地板上,呆 视着那种脏乱局面。紧急的食物配给在从门到沙发再到桌子的道路上留下了痕迹。 纳兹奈恩小心翼翼地走过房间,一直没开口。这给了她某种满足。多年来她已经 感觉到她不可松懈。一旦她一松懈,情况就会崩溃。只有一个女人的持之以恒的 警惕和计划,低水平的、无人评说、没有回报的活动,才使这个家不会垮掉。 查努捡起一只鞋和一包毡制粗头笔。他把它们放到椅子扶手上。“女儿们放 假了。你有什么办法?”他耸了耸肩,摇了摇头,面对这种自然灾害,一脸的无 奈。 纳兹奈恩走到窗前,向外望着灯柱的橙色的光辉。灯光病恹恹的;五毒俱全。 她觉得一个记忆像一块东西憋在她的喉咙里,一个没有实体、但具有一种不可否 认的存在的东西。 莎哈娜跟她一起向窗外张望。一群孩子,十一二岁,从拐角上绕过来沿墙一 字儿排开,仿佛他们把自己俘虏了似的。 “有阿克塔尔,”莎哈娜说,“还有阿里。” “几点了?”纳兹奈恩说。 “马上十一点了,”查努告诉她。他来到窗前,让嘴唇和眉毛都显示出不以 为然的表情。“他们为什么让小孩子们像山羊一样到处乱跑?” “他们不是小孩子了,”莎哈娜说。“而且阿里有十个兄妹。他的爸爸妈妈 不想让他们一天到晚都待在家里。”她把脑袋一扬,把她的刘海从眼睛上甩开。 “他们只能惹得彼此心烦,”她添了一句,感慨万端。 “啊,那就是过度拥挤,”查努说,不知不觉把那个英语词儿说了出来。 “过度拥挤是我们社区最糟糕的问题之一。四五个孟加拉人挤在一间屋子里。那 是管委会的官方统计数字。” “再说了,”莎哈娜说,“天又不是那么晚。大多数人睡觉比这还要晚。” “什么?比这还晚?深更半夜,一本书也不看,成群结伙到处鬼混。你想这 些山羊学习什么?他们学的是什么?” 莎哈娜的脸开始沉下来。她一转身离开了窗户。 查努回想起今晚是特殊情况。他用一只胳膊把女儿搂住。 “安静,安静,”他说。“医生说了,别让你妈妈激动。” 最后,比比开始打起呵欠来。查努打发女儿们上床睡觉,自己在沙发上躺下 照顾肚子。纳兹奈恩注视着房间,极力扼制着整理的冲动。她静静地坐着,让回 忆慢慢形成。 “我得回去工作了,”查努说。“她认为没有我她能应付吗?” 纳兹奈恩看见了她的缝纫机。它被推到桌子后面,一半堵在一摞书和一个纸 箱后面。 “啊,工作,”她说着跳了起来。她向那纸箱里查看。一堆拉链,仍然等着 往夹克上上呢。 “她不能工作,”查努喊着,把脑袋扭来扭去。“病人不能工作。” “我应当上星期就干完这些活儿。” “他们只好等一等了。” 纳兹奈恩靠在桌子上。她觉得头晕恶心,与她有一次跟拉齐娅试着抽烟时的 感觉相同。 “行了,”查努宣布。“她要回到床上去了。” 倒是查努,做了,进一步的第三人称告诫后,自己先挪到床上去了。纳兹条 恩却不为所动。回忆像潮浪一样向她卷回来,她必须站稳脚跟,要不就会倒下。 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随手捡起一件东西,不知道它是什么,也不知道她往哪儿 搁。地板清理干净以后,她开始重新摆放她挪动过的东西,一边摆一边乱加归类, 制造混乱。卡里姆到这里来过。他来了又来,直到查努心生疑窦。女儿们也犯起 嘀咕来。女儿们知道了。要么卡里姆没有来过。更糟。他来了。他早就起了疑心。 她干吗不肯见他?他再不来了。这倒好。不。这很糟。至少这就算了。然而怎么 能这样结束,她不在那儿?如果事情结束了,为什么它要开始呢?如果这是要发 生的一切,那干吗要发生呢?他还会再来,她会加以解释。要么说不定,她不会 解释,那——那——就是终结。她想把事情了结。但她又办不到。她一看见他, 她就没辙儿了。她不够坚强。再说了,这也不是让她选择的。他何时来?他会来 吗? 筋疲力尽以后,她瘫在那把牛粪色的安乐椅里,从一个洞里把填料抽出来。 她让自己的思路更慢一些。每呼吸五次,她告诉自己,允许你想一件事情。她数 起来。卡里姆应当星期二来,那天下午女儿们要到一个朋友家去。她把每口气使 尽力气吹出去。他会径直找上门来,因为他又给她带来一批缝纫活儿。吸气的时 候,她把肺从底下到上面吸得满满的,直到她感到了锁骨下面的压力。要么他在 窗户里找一找她,然后径直走过去。她急忙用鼻孔完成了下面计划好的浅浅吸气。 就算发生过什么,那又有什么关系呢?重要的问题足现在会发生什么。它的重要 性完全偷走了她的气息,她对着空气喘不过气来。 你不值一文。你不值一文。她摇来晃去。这两句话减轻了事情排山倒海、摧 枯拉朽般的重要性。她站起来,把《古兰经》放下。她寻找一些熟悉的段落,她 知道会给人一些安慰的话。慌恐之中,她一无所获,书页上的话把她排除在外, 隐藏着它们的意义,把她推开。 她走进卧室,看着丈夫团窝在床中问,听着他单纯的鼾声。随后她发现了那 些信,扎在一起,像圣物一样包着,放在她的内衣抽屉里,她把它们拿出了房间。 借着查努读书台灯的昏暗的黄光,她吸收着妹妹的话,也就是她散发出的东 西。她看完了以后,把纸页抹了一遍又一遍,仿佛借这种活动她能够向哈西娜传 达她的全部感受似的。她安安静静坐了半天。 2001年6 月 我给罗敷丽讲了蒙菊的一切她是怎样在医院里了结的。十三岁她就结婚生孩 子了。孩子生下只有七天老丈夫就要把他卖掉。 罗敷丽说:“我们必须给她弄点帮助。让我看看。也许国家戒毒农场。非常 好的慈善机构委员会里都是最好的人。她是不是吸毒。你认为她能戒掉吗?”七 年来蒙菊惟一想的就是儿子胡尔谢德。惟一做的就是乞讨。“哈。”罗敷丽说: “这就是这个国家的毛病。钱必须从某个地方来。比方说从我这儿来。我从哪儿 弄钱?比方说我从朋友那儿讨要。她从哪儿弄钱?比方说她是从她的朋友那儿搞 到的。她从那儿搞的钱?” 我想从丈夫那儿。但我把嘴巴闭得紧紧的。 “明白我说的什么了吧?钱必须从某个地方来。所以所有的慈善机构现在都 讲究工作技巧了。”她摇了摇她的漂亮的脑袋。“钱不是答案。” 蒙菊不肯把孩子放弃,男人就把酸泼到只有七天的宝宝身上。问题慢慢弄清 楚了,那男人牵扯到向印度贩卖孩子,他姐姐也因同一罪行坐了四年牢。蒙菊乞 讨来的所有的钱给毁容的孩子做了两次手术。 罗敷丽准备出门。她试了件衣服,又挂回衣架上,又拿开了。她穿着内衣站 在镜子旁边,在身子两侧掐了小小两把肉。看样子她想把它揪掉。当她听到胡尔 谢德的情况时,她坐下了。“这个国家”她非常悲哀。“我总梦想着离开。” 然后她跳起来,动作非常快,她的声音变得单调,她的眼睛变得明亮了。 “‘山羊求生’是怎么回事?不过是妇女特别计划。只是上个月英国科学院才到 这里来研究结果。在妇女积极性和自尊方面有相当大的改进。你朋友的自尊怎么 样呢?它往往是贫困的根源。低度的自尊。” 姐姐当时她出去在谢拉顿冬园参加“潘蒂头肩秀”。那是一种比赛名叫“你 中看”。女孩男孩因为最好的头发和最好的相貌得了奖。罗敷丽说这表明了这个 国家的一种发展,乜对青年男女给了自信去达到人生的目标。一个获胜者是个女 孩。只有五英尺高,达不到模特儿的国际标准,但是罗敷丽能够体谅。也许下次 比赛的裁判标准会有改进。她不在家孩子们睡丘觉的时候,我就在她的房间里转 悠,把样样东西摸一摸,用手摸摸床,摸摸墙上挂的大象刺绣,摸摸大理石桌子, 摸摸丝绸衣服,摸摸所有的瓶瓶罐罐香水珠宝。我开始摸时就想,样样东西一过 她的手感觉就不一样。当她摸它的时候她的感觉是多么不同。可现在我不知道。 我想我错了。 宰德悄悄地来到我后面在耳朵旁喊嗨啊啊,声音非常大,吓得我跳了起来。 于是他笑了,说“惊吓就是武器。记住在你攻击的时候。”我攻击什么呢?我问 他。他只管笑着开始他腿和手的功夫。小吉米在我的膝盖上砍,这样我不是坐下 就是跌倒。戴茜宝宝也喊嗨啊啊,但惊吓她却做不到。 7 月 姐姐你寄的钱到了感谢安拉。别生气,我拿到医院里为蒙菊换干净的衣服穿 在身上。闻见她伤人的鼻子。看见她伤人的眼睛。更严重的是知道她伤人的心。 当护士拿着新衣服来时,蒙菊极力表示反对。“已经糟蹋了这么多钱。把它 替胡尔谢德留着。”但她只能嘀咕几句,她又奈何不得,所以事情还是办了。 她为下次手术攒了将近九千塔卡。正是因为这样丈夫烧了她。她不肯把钱交 给他。 现在花钱救她的命,可她一心想的只是给孩子再要一点。这使她比酸泼了还 要难受。 戴茜宝宝的大牙长出来了。她一直要我抱着她。我一放下她就像判了死刑。 她尖声哭叫着。昨天我到处逛,游廊是她昨天喜欢的惟一的地方。她脑袋搭在肩 膀上闭着眼睛。我一停步她就把眼睛睁大摇来晃去。外面太热太热,但我也喜欢 游廊。我说过房子有多漂亮吗?它漆成了粉红色就像你的手指甲。游廊上是长椅 子整条腿都可以歇着,上面盖着绿白条的垫子。房顶上是翠鸟。它蹲在挡墙上叫 呀叫呀。飞走找点水去,我跟它讲。但它就是不飞,只是蹲在那里从不展翅膀只 是叫,好像要它的兄弟们最好都到房顶上来,它在那里找到一些像乐园一样的秘 密。 花园凋谢成棕黄色只有西艾达工作的隔壁那家的花园还是绿的。车道附近是 椰子树,已经死了好久了。宰德应当把这棵树砍掉,可他坐在接待室里和吉米看 功夫片。我瞅着翠鸟,它也向下看着我。通过玫瑰拱门(罗敷丽对她所有的玫瑰 骄傲得什么似的,现在当然它们的花儿已经完了)我瞅着人们拌水泥建新楼名叫 夏宫。他们有两个小男孩取水搬砖还搬别的东西。即便他们不搬东西的时候那孩 子的动作也像老头儿,炎热压在他们身上。 过了好久戴茜垂着了。我坐下来,头仍然搭在肩膀上。后脑勺是鬈发。可惜 你没看见这些鬈发!脸多么漂亮。我非常小心地亲了亲她。有对候当我看着戴茜 宝宝时感到好像屏住了气。就像手上的肥皂泡抓住了一千种美丽颜色的光。 宰德出来了,他说“别搞错了。她不是给你的。” 他下巴上有伤疤,颜色就像茄子,左胳膊肘上面挨了一刀。 当时我不喜欢他。我把嘴唇抵在鬈发上,我想当罗敷丽这样做时是怎么一种 感觉。那对她来说不一样我想。这一次我没有错。当她碰碰大理石桌意大利椅子 她衣橱里的细花布和银瓶里的孔雀毛时,她觉得它们多么容易就从她的指头缝里 滑出去了。她必须得到尽可能的多数。尽可能的安全。但当她把她的嘴唇碰到宝 宝的头时她就知道她有什么,而且这个她不能丢,而我永远都不会有。 7 月 你的信有点变化。现在我才知道女儿一长大一个跟一个是怎样的不一样。听 起来你丈夫有个开出租车的很好的工作,全部时间让他到处兜风。 罗敷丽为贝蒂和她丈夫举办招待宴会。只来两个人但准备了好多天你想象着 是“孟加拉国国父”回到人间亲自给这家增光。罗敷丽穿着特别的裤子到处闪光 看上去好像是碎钻石做的。贝蒂穿的是黄颜色的纱丽,罗敷丽过后说即便最好的 一件也能在时尚中栽跟头。 我端饭又看孩子从厨房里进进出出。男人谈的全是选举和塑料袋。 贝蒂的丈夫说“看起来要是孟国党当权他们会彻底推行聚乙烯禁令的。” 詹姆斯丈夫脸红了,极力控制着声音说话。“这就是这个国家的毛病。谁都 不想进步。在纽约、巴黎和伦敦你认为他们拿着黄麻袋子买东西?没有!全是聚 乙烯。” 贝蒂和罗敷丽看上去挺烦。她们表现出了这一点。又打呵欠又转眼珠子。事 实上她们很烦但又必须装做她们只是在装装样子。 贝蒂的丈夫说“孟加拉一天生产一亿两千九百万个塑料袋。一天用一亿,我 不知道。这是不是进步?” 詹姆斯丈夫说“到底是什么问题?这种抱树派都说塑料袋堵塞了下水道导致 洪水毁了农田——可是他们的头脑出了毛病。四千人工作制造这些袋子。我给他 们嘴里送饭。这些抱树派倒宁可看见尸体堵塞下水道。”这时他真的坐起来砰的 一拳砸在桌子上。 “人民联盟也赞成禁止。”贝蒂的丈夫这么说,而贝蒂一只手抓住他的胳膊。 罗敷丽的微笑已经来了却有点儿黏在嘴边上。她玩弄着头发,说我丈夫詹姆斯对 塑料的什么事情都知道。 晚上不早了我安顿孩子们上床睡觉,然后上厨房里去。罗敷丽还在招待朋友, 但宴会结束了。宰德做了一些酸奶。孩子们喜欢当早饭吃。厨师说你听见他们是 怎么说话的吗?政治是这。政治是那。扬起鼻子扭着屁股像猫一样走过水坑。全 是罢工暴力开枪捅刀子不是这就是那。他们倒装得像没事人一样。但这是制度。 谁定的制度?不是劳苦人。不是叫化子。 他是个铁丝似的矮小男人。我说过吗?你可以折起来装在口袋里。但他看样 子不像个软弱的人。 我又问他在政治上他支持哪一边?他拍了拍脑袋说,“我的一边。”然后他 告诉我谁给钱他就支持谁。现在有人民联盟孟加拉国民党和贾玛特伊斯兰。都认 为他们雇打手,但这种打手也用脑子攻击。 他已经攒了很多钱,他就计划该干什么。他有很多想法。一个想法是给办公 室工作人员搞个饮食摊。高标准。另一个是开个家庭就餐的饭馆。他也调查过训 练当功夫演员的可能性。另一个想法是建立一个固定机构送人去外国打工。惟一 的开销是需要一部手机。你知道去外国需要多少钱吗?十五万塔卡。而且去的不 是好国家。去新加坡需要的钱多得多。 有一段时间他想自己去海外。但他说——你回来时会搞到什么?花三四年工 夫永不见天日全是干活干活,回来时带个冰箱电视,可是每天一到晚上就没有电 了,那你就拿起铆头把他妈的全部玩艺砸碎就是了。他知道一个女人把她的一块 地卖了送儿子去了新加坡。他在建筑工地上干了三年,回来的时候挣的钱还不够 把土地买回来。她还知道一个女人她看见报纸上登的招工广告便去了马来西亚。 她缝衣服从早上八点干到晚上十点一个星期七天不休息。她这样干了五年。她回 家的时候丈夫把她寄的钱花了个一干二净,她所有的就是一屁股的债。 要是你要走宰德说你必须知道你回来干什么。你不在的时候谁在这儿建造了 什么?我给他讲了你丈夫的事以及他怎样有大工作要什么有什么。他说:“他当 了多久的伦敦人?” 我想二十多年了。 我第一次看见宰德看上去有佩服的表情。他切了一点儿空气。“那就值了。 二十年后他回到家里可以建他自己的城镇,在那里会万事如意。” 8 月 我又到医学院附属医院去了。罗敷丽说做个好姑娘把两个宝贝也带上。我给 她讲了讲蒙菊的样子,说不成话气味又怎么难闻。罗敷丽捂住了耳朵说有时候你 觉得像要停止慈善工作了,因为什么都不够用。现在没钱给蒙菊买药了。赞颂安 拉大部分时间她都没有知觉。 很晚很晚了西艾达回到游廊上来看雨。我们几乎说不了两句话。我们并排站 着闻土的气息。她离开时说“对。就那样了。”好像我们在月亮下商量一切事情 并且决定了每一个生活的行动似的。 第二天查努没去上班。他待在家里,并亲临现场。纳兹奈恩开始一点一点地 恢复套房的秩序。女儿们对她布置的每一件杂活发起攻击,劲头十足。查努指挥 作战,对家务工作的性质发表了一番哲学议论。那倒有点儿像真主,无始无终。 干脆就是。 “你不再神经了吗,阿妈?”比比问道,嘴里咬着个手指甲。 “神经?”纳兹奈恩说。 “神经衰竭,”查努宣布。“她的病状叫做神经衰竭。” “为什么?”莎哈娜说。 查努一时间看上去吃不准。然后他振作起来。“神经。女人的事情嘛,”他 说。“你大一点就知道了。” “再不犯了吗?”比比不依不饶地说。“她再不犯了吗?” “再不了,”纳兹奈恩说。她瞅着女儿又宽又平的面颊,她那饱满的天庭。 那双柔和的棕色眼睛充满了焦虑。那是一张纯真的脸,不平常也不漂亮,但由于 愿意讨人喜欢,所以很讨人喜欢。她看上去多像她妈妈。纳兹奈恩脸红了,起初 是由于骄傲,然后又因为愁闷。“别心急。甚至想也不要想。” “我不想,”比比立即说,可是纳兹奈恩大笑起来了,她却愁容满面。 他们一起动手,像一个未经排练的马戏团,领导太多,失误频频。莎哈娜抱 怨比比把什么都从厨房餐具橱里往出抽。“可是我在清扫它呀,”比比说。“可 是我却要把什么都往里面放呀,”莎哈娜呻吟着说。查努咯咯地笑了,拍了拍肚 子。“你们以为你们的妈妈工作轻松?我给你们讲过多少回要帮帮妈妈?不容易。 一点也不容易。”他吃着抹着粗糖的面包片,觉得没有用盘子的必要。纳兹奈恩 在他身边扫地。 “拉齐娅来看过你,”他告诉她。“你记得吗?我想你跟她说过一两句话, 尽管你不肯跟我说话。”他笑了笑,以表示没有责怪的意思。 她不记得了。 “是啊,她来过,”他接着说。“不是个正派型的人物,你也不能说她就是。 但她的感情是真的。” 纳兹奈恩继续打扫着,在这些刮刮擦擦、洗洗涮涮、打扫清洁的活动中,在 它们甜蜜又沉闷的空虚中,她发现了——她前一天夜里——在《古兰经》找到又 丢失了的那种慰藉。拉齐娅看过她,纳兹玛和索鲁巴一起来把几嘴高级闲话喂给 了她,它们穿过了她的身体却没有消化。一天就这样一晃而过,晚上她睡了一个 没有梦的觉。 第二天纳兹奈恩在打扫浴室时,想到了哈西娜。命运似乎把哈西娜的一生转 来转去,把它抛起来扭过去活像只小耗子,光身子,瞎眼睛,叼在狗嘴里。可是 哈西娜却看不见。她审视着她身上被咬过的那些疤痕,她要为每一个疤痕负责。 这是我乱咬自己的地方,这儿,这儿,还有这儿。 她把缝纫机上的尘土掸掉,坐下来工作。查努好像已经脱离了工作习惯,到 处瞎忙和。 “她千万不可劳累过度,”他说。每当他要强调她的脆弱,他就使她拉开了 这种语言学的差距。 “她不会劳累过度的,”纳兹奈恩嘀咕着。我已经劳累过度了,她心想。 “她仍然要遵从医嘱。” 我做的已经做了。这种想法突然出现在心头,新鲜,惊人,如同最伟大的科 学突破,或者迷幻启示。 “她应当卧床休息。” 现在我已经在地狱里为自己获取了一个永恒的位置。那么多东西已经确定了。 至少这一点确定了。 “她丈夫也建议这么做。” 热一两度,多一两年少一两年。那有什么紧要的? “她真该听他的话。” 好。那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她似乎没有听。” “噢,她在听,”纳兹奈恩说,“她听着呢。但她不听从。” 查努笑了笑,一脸的期望,等着解释这个笑话。那丝微笑在他的嘴边流连了 片刻,而他的眼睛扫视了一下她的脸,然后又扫视了一下房间,寻找着线索,寻 找着变化。“那好,”过了一会儿他说,“我还要看点东西。莎哈娜!比比!谁 来替我翻页子?” 那是八月的一个下午,温暖,没有太阳。住宅小区似乎被这片像毯子一样厚 密阴沉的灰色天空捂住了。纳兹奈恩抬头向外仰望,注视着一架飞机在那片灰色 上抹上了一点白色,又消失在一团建筑物后面了。她是坐飞机来伦敦的,但她记 不得那次旅程了。现在她只记得有人给早饭,一碗玉米片,它已经砸烂了某种门 槛,并释放出一股泪水。她把一切都忍受过来了,就是忍受不了这顿奇怪的早餐。 查努,她记得,似乎明白了。他把碗拿过去把它藏在什么地方,给她许诺这个, 给她许诺那个,做了那么多许诺,搞得她不得不求他算了。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她把那一类事情看得太重。她眺望着西索特楼 的那套老房子,看见窗户上摆满了盆栽。她本应当买些花草,侍弄侍弄,呵护呵 护它们。这些年前她应当买些花籽的。她应当给沙发和扶手椅缝几个新套子。她 应当把那个衣橱扔掉,或者至少把它漆一漆。她应当给墙抹层灰泥,电把它漆一 漆。她应当把查努的文凭挂在墙上。然而她每一件事都没有做。 这么多年来,她牛活中所有永久的安排都给人一种暂时的印象。没有任何理 由改变任何东西,没有时间栽种任何东西。而现在,给人的感觉是为时已晚。 她遥望着那片砖结构,在窗台下一片一片的,缝子中间黑糊糊的,像指甲下 面积的污垢。她在这里过了快半辈子了,她纳闷她会不会也在这里死去。 敲门的声响打碎了她的沉思。即使还没开门她知道那就是他。她知道那带着 温婉的耐心的敲门方式。卡里姆肩上扛了一大包牛仔裤,用粗绳子绑在一起。他 把包放在地板上,双臂抱起来。他们没有说话,但小心翼翼地对视着,双方都在 纳闷谁会做解释,会解释什么。 对视变得难以忍受了,仿佛是通过一种默契,两人都垂下了眼睛。纳兹奈恩 呼吸着塞满了未说出口的东西的空气,它们的悬念结成了分子,像一滴一滴的凝 结物。她意识到了她的身体,仿佛她才刚刚第一- 一次住进去,有了这种新的身 体表现形式,既占怪又神奇。她耳朵后的一次跳动。一根兴奋的针刺下她的大腿。 肚子里面,一种深沉,严重的饥饿。 她不知道谁先动,怎样动,但他们就在卧室里,紧紧贴在一起,就连空气也 钻不到他们中间来。她咬他的耳朵。她咬他的嘴,品尝血的滋味。他把她推到床 上,撕开她的衬衫,把她的纱丽的下摆推到腰上。尽管还穿着衣服,但她胜似裸 体。他们赤裸裸的躺在被单下的时期属于另一个神圣的时代。她帮他脱掉衣服。 她现在感觉到:没有什么她不会做的事了。她把他拉进来,有的不是激情,而是 凶狠,仿佛一切的输与赢可能全在此一举似的。他把一只手按在她的喉咙上,她 要这一切:要消失在这灼热之中,就像一滴露水,要感到他的手压下来灭了她, 要听见查努进来看见她是什么人,他的妻子。 卡里姆面朝天躺着,两条胳膊抱在脑袋后面。纳兹奈恩没有动,她四仰八叉 地躺着,好像一起交通事故造成的后果。她躺着,等待厌恶悄悄地一路走来进入 她的身心。然而什么也没有来。只有他的体温辐射进她的体内。她已经游游忽忽 进入了梦乡,这时卡里姆侧过身来开始说话。他说些抚慰的话,悄声没儿地做些 许诺,念叨他的爱,因青春的孟浪更显得甜蜜,因他的口吃显得卑微。他站起来 去把他的话洗刷掉。 后来,他坐在沙发上,双脚搭在咖啡桌上,而她在干活。他的袜子上有个洞, 大脚趾从里面探出头来。纳兹奈恩尽量不看这个。她给他倒了一杯水。她给他拿 了几个枣子。在这期间她极力转过眼去不看那舣后跟上和拇趾球有灰点子和那个 大洞的白袜子。 有两三回,他把数字按进他的手机,但似乎没有人接电话。他伸伸臂膀,显 得烦躁不安。“得让事情运转起来,”他说,但不针对哪一个人。 纳兹奈恩在上她的拉链。要是他问她什么,她就会把一切都告诉他——她的 病,继续下去的不可能性——然后他们会交谈,并谈出一个结局来。 “你生我的气了?” 她抬头一望,看看他不是对着电话说话。 “你是不是因为我好长时间没来这里生我的气了?” “没有。” 他笑了。“oK,我看得出你生气了。”他似乎感到好笑。“我不在家,上布 雷德福看家里人去了。” “我没有生气。” “我会给你补偿的。” 突然间,她暴跳如雷。“我告诉你我没有生气,你怎么就不相信我呢?”她 说的是盂加拉语,她用嘶嘶的气把话说出来。 他觉得这个玩笑很有意思。“我相信你,妹妹。我看得出你很快乐。” 她没有回答,有好几分钟她硬是对他保持沉默。过了一会,她想说什么,但 似乎什么都不合适。 “最好走啊,伙计,”卡里姆说,然后把脚从小桌上放下来。他说话轻声轻 气,仿佛他们只不过在打情骂俏似的“去几个地方,看几个人儿。” “不,”她说。“别走。” “有事情干。送裤子去。”然而他并没有起来, “女儿明天会在这里。后天也在。” 他停顿了一会儿。等再开口的时候,他已经把调子降了下来。“也许,那就 像我开始认识她们的时候一样。” 她原来想说说话,现在她又不想说了。她想让事情回到它们的轨道上去,不 是老轨道,而是新轨道:仅仅两个星期前,或者十分钟前。 “你在布雷德福看见谁了?” 他耸了耸肩,仿佛不可能说似的。“家人。堂兄堂弟们吧。” “多少堂兄弟?” 他又耸了耸肩。“多如牛毛。” 她在说服他,而且让他别走并不难。他决定使用一下查努的电脑。她擦了擦 荧屏上的土。当他摆弄插头和接线的时候,他谈起了“孟加拉虎。” “我们得让事情再运转起来。人们都懒得来了。局面有点儿可悲。” 她用一块湿布把整个键盘擦了一遍。他离得很近都能闻见气味了:酸橙,丁 香,以及那流连不去的性的后燃,洗掉了但依然存在,要是你了解它的话,就像 一种除去了的污渍。 “人人都来了,你应当见见,”他告诉纳兹奈恩,仿佛她没有看见似的。 “然后——啪地一下”——他把手指咔嚓一弹——“又都走了。” 他的胡子已经往里弯曲' 广。甚至一脸的胡子也掩盖不住他是多么英俊。她 想起了小区边沿上社区礼堂里的那次会议,坐在舞台下面,她的红色纱丽里面烈 火燃烧,瞅着他把听众拉到他的一边,跑回家去等着他,知道他会来,但不大相 信。她就是那样需要他,那样子,不要他把脚搭在咖啡桌上,袜子上还有破洞。 “当我们要组织那次进军时……另一回事。”他弯着腰,把一些线解开。 “又搞一次。” “‘狮心’要向我们进军。我们就要向他们进军。可是他们成了缩头乌龟。 他们知道他们寡不敌众。我们要去把他们打个屁滚尿流。”他把脑袋碰到桌子上, 又站起来用拳头揉着脑袋。 “又搞进军。你下吗非要搞这个与什么人过不去呢?” 他瞅着她,把拳头移到胡子上,揉了起来。“我不能那样子工作。” “为什么不能?” “你不能无缘无故地进军。就像——就像闲逛那样。伙计。” 她变得不依不饶。“为什么?” 他慢慢地上上下下打量着她,仿佛她可能是个骗子似的。“因为,”他平心 静气而又斩钉截铁地说,“情况就是这样。” “你要人们回到集团里来?” “‘盂加拉虎’逐渐销声匿迹了。我们需要新鲜血液。”他摁了一下键盘上 的按钮,电脑发出一种唿唿的噪声,活像夜幕降临时的昆虫。他坐下来,摁了一 个又一个的按钮。 “搞成一次庆祝活动,”她说。“人们总是出来参加庆祝活动。有的唱歌, 有的跳舞。” “什么,像个梅腊会?”他转过头来瞅着她,给她一张笑脸,不像往常拍一 下脑袋。 “就是,”她坚持着。“就那样子。” 他全神贯注在荧屏上,她就再说不成话了。她站在他的肩膀旁边,默默地要 求他的注意。过了几分钟,他又说话了,头也没有同。 “你知道,那可能像个梅腊会。” “啊,你是这么想的吗?”纳兹奈恩说。 “它不可成为一个消极的事情。它能成积极的事情。” “那好,”纳兹奈恩说,“要是你这么说的话。” 卡里姆在电脑荧屏前度过了一个来小时,纳兹奈恩在拉链上弄钝了两根针。 时不时地她想起查努,由于一大早就回去开车了,也许会回家发现他们过着这种 互让互谅的家庭生活。这种想法使她倒也无所谓。他来,他不来,她心想。由于 这种态度,她隐隐约约有点儿震动,几乎有些激奋,因为它既淫乱又崇高。她给 命运的进程显示的第一个真正的看破红尘的态度。 “你在看什么?” “一个典型的孟加拉村庄生活中的一天。” 她站起来,越过他的肩膀注视着一幅牛车和赶车人的画面,无论牛还是人都 瘦得皮包着骨头,好像做着粗鲁的表示。 “你最后一次去那里是什么时候?” “不——不,”他说,他的结巴比以往更厉害了。“从来没有到那里去过。” 她出去到厨房里沏茶。不知怎么的。她感到难过,仿佛她不经意询问了一个 亲戚的情况,却不知道他已经死了。 回来时那幅画而已经消失了,荧屏上充斥着英语文章。“这是什么?”她说, 同时对她的声音的情况感到惊讶,简直像她有知情权似的。 “每日一段,一家伊斯兰网站上的。” “接下去——它说什么来着?” 他用英语读道。“根据阿市- 胡赖勒(阿布·胡赖勒约600 —676 或678 , 移罕默德的弟子)(愿安拉对他满意)传达,安拉的信使(愿安拉赐给他平安幸 福)说过:男人通奸是安拉注定的。他逃不过那种命运。眼奸就是看。耳奸就是 听淫荡的谈话,舌奸就是放荡言谈,手奸就是狠揍别人,脚奸就是走到他有意犯 罪的地方去。心在渴望那些恶行。生殖器官也许让,也许不让那些恶行实现。” 听完前几行后纳兹奈恩只听见血液在她耳朵里涌动。她盯着卡里姆,活像老 鼠盯着猫;一旦他转过身来,她就准备好了。 “这里有很多好材料,妹妹。”卡里姆甚至没有看她。他的声音没有变。这 种惩罚要采取什么形式呢?她是不是相信他无意之中发现了这一段? “一种伊斯兰教教育——对人人开放。”他移动鼠标目不转睛地盯着荧屏。 即便是他碰上的,那义怎么样? “伊斯兰饮食之道,或者伊斯兰垂眠之道。”现在他看着她了,她看见什么 也没改变。“你首先想听见哪一个?” “你该走了,”她说,她把茶拿回厨房倒了。 山茱萸住宅小区到处出现了招贴画,用红绿毡制粗头笔面的,像某种迟开的 花儿一样贴在灯柱上和垃圾箱上。莎哈娜把一张拿回了家。 “我们能去吗?”她把这个像最后通牒一样交出去。“大家都要去,”她添 了一句,而且想方设法听上去仿佛她已经解释得不耐烦了。 查努把那张纸从她手里接过来。“这是什么玩意儿?” 莎哈娜向上吹了吹她的刘海。“大家都要去。”“‘孟加拉虎’,”查努说, 并把它琢磨了半天。 “盂加拉俱乐部。” “你看,我想我记起了这个名称。”他把脑袋往这面偏偏,往那面偏偏,极 力想从他脑海的一角里卷出一片记忆。 “他们在组织一个节庆。准想帮忙谁就得在下星期一露面。” 查努想起来了。“就是那些把传单塞到我门里的白痴。”他清了清嗓子,双 臂一抱放在肚子上。“在这个社会——” “我们能不能去?” “比比。”查努喊道,“告诉少奶奶。她要被揍成血糊糊。身体的各个部位 都会辨认不出来。” “这不公平,”莎哈娜喊道。 正站在门口比比,从屋子里溜了出去。 “什么都没剩下,”查努尖叫着。“只剩下一点点骨头。” 纳兹奈恩站在丈夫和女儿中问,“我说她能去。”她说,但由于他们俩都在 大喊大叫,自然就听不见她的话了。“我说她能去,”她喊道。他们默不作声, 感到震惊,仿佛她把他们的舌头撕出来了似的。“莎哈娜,对你爸爸放尊重一些。” “是,阿妈,”莎哈娜说。 “还有你,”她告诉查努,“给那么小的女孩说话应当注意一点。” 查努的嘴默默地动着。“这倒是真的,”过了好一会儿他想办法说了出来。 父女俩面而相觑,陷入了一种共谋。这种共谋挥发为一种乐趣。他们笑了笑,极 力把笑声憋住了。他们俩谁都不看纳兹奈恩。然后查努向莎哈娜使了个眼色说, “我们必须记住,她一直身体不好。” “阿妈,”莎哈娜说,仍然回避着她的目光。“你坐下好吗?” “我愿意坐下,”纳兹奈恩告诉她,“难道你不应当花点时间复习复习功课 吗?”_ 查努晃动着他的腮帮子,向莎哈娜做了一个克制的手势。趁还有机会,最好 逃离这个疯婆子。 从钢丝上下求以后,纳兹余恩随后的几灭就踏着重步在地面上走,而地面— —使她惊奇的是——好像很坚实。两个女儿和杳努轮流踮起脚尖尾随。“喂,我 们说好什么了?”查努会对女儿说,她们就会稍稍点点头,仿佛千万不能让纳兹 奈恩看见似的。“我们大家都应当去开会。”查努说。“郡挺有意思的。”她说 如果他喜欢,她会去的,他碰了碰她的面颊说,“那就这样一现在好一些了吧, 是不是?”于是大家忙忙乱乱,最后她只好笑一笑,仪仅为了把他打发走。 开会前的那一天,查努缠着腰布穿着背心盘腿坐在地板上,看着报纸。 “莎哈娜!比比!快来。” 女儿们连忙过来。个个都想站在另一个后面。 “你们认为天下幸福国家之最是哪一个?”一抹微笑鼓起了他的而颊。 莎哈娜耸了耸肩,比比把一根指头放在嘴里。 “你们猜得着吗?”一高兴他就有点摇晃,于是他的肚子便拍打着大腿。 “喂,猜猜看。” “幸福之最?”比比说,发现很难弄懂这个字眼。 “孟加拉,”莎哈娜说,语调平淡。 “正确。报上说在‘世界幸福之最凋查’中盂加拉名列第一。印度第五,美 国是第四十六。” “天哪,”莎哈娜说。 查努没有理她。“伦敦经济学院的教授领导的对于个人消费能力和可感生活 质量之间的关系进行的研究发现:盂加拉人是世界民族幸福之最。伦经院是个非 常不错的学院,堪与达卡大学或开放大学媲美。”他把报纸递给莎哈娜以便她能 核查事实。“你看,我们去那里时,你会失掉什么?汉堡包和炸薯片和”——他 把手向她的双腿一挥——“紧身牛仔裤。你会得到什么?幸福。” “天哪,”莎哈娜重复了一遍。比比金鸡独立着,在全神贯注时做了个鬼脸。 “你想这个国家在排行榜上列在哪儿?往下看。第三十二。所以你看差别有 多大。”他开始哼起一支老电影歌曲来,同时检查着他左脚上的鸡眼。女儿溜走 了,把报纸落在地板上。 “也许这里需要割一下,”过了半晌查努说。他把腰弯到肚子允许的程度, 把脚趾头戳来戳去。 “我不相信,”纳兹奈恩说。她坐在桌子旁边,没有干活,没有整理,只是 干坐着。 “嗯,”查努说,“我自己割。” “不。我不相信这个调查。这些都是什么样的教授?” 查努的眉毛挑得老高,使他的一双小眼睛易受伤害,失去保护,活像两个脱 了壳的蜗牛。他伸手拿报纸。“在这儿——看一看。我又不是瞎编的。” “也许是写下的,”纳兹奈恩说。“但我就是不相信。” “为什么?”一张脸简直容不下那么多的惊愕。 纳兹奈恩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弄不准为什么她说话了。她不知道她是否相信 那份报纸的报导。最后她说,“我妹妹——她不幸福。” “可哈西娜就是非常幸福,”查努坚持说。 “不,她不幸福一一直都不……”纳兹奈恩说。于是她开始给他讲这么多年 来一直瞒着他的那些事情,起初她磕磕绊绊,仿佛她在说谎没有说真活似的,然 后语句开始流畅,她从来没有见过他那么安静,一脸的松弛,她给他讲她妹妹的 遭遇,一点东西都不落,从房东乔杜里讲起,就是那种(查努说的)正派人。说 到强奸时,她用的是村子里的说法,哈西娜被抢走了她的脚脖环,她的鼻环;她 卖身的事她没有提,只说我妹妹只好活下来,她看见查努听明白了。 她讲完以后,两手十指交叉放在腿上,坐得笔直,用她的端庄来蔑视世界的 混乱无序。查努摇了摇头,把屋子扫视了一圈。 “我要制定一个计划,”他说。“必须做些事情。,” “盂加拉虎”开过会的第二天早晨,纳兹奈恩穿过住宅小区抄近路去看哈努 法。 哈努法给了她一摞旧的麦淇淋和冰淇淋盒。“木豆,烤肉串和素菜。我做得 太多了。” “可我现在好了,”纳兹奈恩说。 “拿着吧,”哈努法说。“我做得太多了。”她拿过来一个凳子,建议纳兹 奈恩把脚搭上去。懒得推三阻四。纳兹奈恩按她说的做了。 哈努法给她讲了很多新闻。纳兹玛的老大在“盂加拉长矛手”那里当了经理, 约琳娜想把她女儿和女婿接回英国,但移民局从中作梗,索鲁巴得了热感冒不能 动。“人人对这次梅腊会议论纷纷。”纳兹奈恩闭了一会眼睛,溜回到那次会议 上去了。 那还真有点像梅腊会本身。礼堂装饰着花彩,孩子们穿着最漂亮的农服,火 人怀里抱着宝宝。人们在礼堂里乱转,从门口出来,或者挑选左边过道上一辆台 车上降价的三个便士一个的粑荠菜饼和三角肉饺。在远处的角落里一个穿着脏围 裙的男子卖腊皙甜奶和纸盒装的芒果汁。莎哈娜谨慎地向一群小青年挥了挥手, 他们穿着复杂的运动鞋,有一副阴藻家的神情。比比发现了一个学校里的朋友, 两个便坐在一起把腿在座位下摆来摆去。查努把他的一簇簇头发用椰子油抹到一 起。削了三枝铅笔找到了。个记者式的笔记本,他费了好大劲才把它塞进衬衣的 胸前口袋里。 “这里有这么多人,”查努说。“你怎么能筹办这么多人的会呢?” “我要去买个腊皙甜奶,”莎哈娜说。 “牛奶有可能酸了,”纳兹奈恩警告说。“他又没冰,什么也没有。” “我只是去看看,”莎哈娜说着就溜走了。 查努抽出了他的笔记本。“我在管理会干的时候,我们常说会议一超过四个 人就不过是个清谈馆。” 现在纳兹奈恩想到它。肯定不仅仅是它。清谈的倒是她丈夫。 后面一排的什么人开始抱怨起卡里姆来。“他似乎把他的母语忘了。” “迄今为止只不过足胡扯而已,”查努悄声回应道一程序还是老一套。秘书 踮着脚尖跳来跳去檄力要维持秩序。又是选举。现在黑人有了一个头衔:多元文 化联络官。在卡里姆和“责问者”之间进行着一场意志战。 “这个梅腊会庆祝的是什么?”“责问者”说。“我们的孩子在学校学碍好? 他们突然一下子从成绩表底下蹿到顶上了?毒品问题——我们总喜欢保龌龊的密 ——没有了?有什么改变?我们巴勒斯坦的、印度的、全世界的兄弟们,他们不 再受迫害了?” 查努站了起来。屋子里的每个脑袋都向他转过来。查努对他的音箱做了惊人 的发掘,抛出各种各样恼人的声音。“我本人想补充的是盂加拉人是今英国最贫 困的族群。这是移民悲剧。作为一名学哲学的人,尽管…” 后而的话纳兹奈恩没有听清。她不在乎他在说什么。她不在乎是否人们在看。 旁边坐的是丈夫,后面坐的是情人,她陶醉于一种慢慢增长着的满足感里。它从 边沿开始,逐渐往进挤,最后进入了她的心脏,并把它暖热。她把自己轻轻一抱, 把一丝微笑括在肩膀上。她在考虑她把一生的多少部分、多少时间和多少精力花 在极力不在乎、极力来接受卜了。你现在看见我了吗?她对阿玛说,你看见我是 怎样接受这一切的吗?这种温暖的感觉立即开始消退。 哈努法说,“在伯纳街的妇女活动所。” “什么?”纳兹奈恩说。 “按摩课。你想不想来?” “下回再说吧,”纳兹奈恩说,迫使自己站起来。“我还有很多活要干。” 同家途中,纳兹奈恩认出了四个会开到一半才露面的孟加拉小伙。他们把一 辆外表豪华的银色汽车开进了院子。车门开着,音乐乒乒乓乓进了出来。他们倚 在引擎盖上,等待一次挑战。那次他们走进会场时险些儿打起来了。别的一些小 伙要求把他们扔出去。他们不占这块地儿。他们在这儿干什么?卡里姆把它平息 下来,像往常一样把一切摆平了。 地远远避开那辆车和那几个小伙子,上了套房。拉齐娅正在门外等着。她穿 的是米字旗上装,她的脸湿乎乎的。她的汗衫湿了,裤子贴在腿上。 纳兹奈恩走到她跟前,“什么事?”她问,但她心知肚明。 拉齐娅举起双臂。有金色的斑点、夹杂着恐惧的黑眼睛,飞舞的花白头发, 中间龟裂的嘴唇,长鼻子,忽闪忽闪的鼻孔。她抓住纳兹奈恩的双臂说,“他把 家具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