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比比发过誓要保守秘密。她一边大声抽泣,一边向妈妈解释这件事。然后又 把其余的事讲给她听。莎哈娜到莎丽玛尔咖啡厅去见妮茜。她们要去吃烤肉串, 和香焦腊皙甜奶,也许还有杰拉比糖,然后她们要坐火车去一个叫做佩因顿的地 方。在佩凶顿,妮茜说,没有孟加拉人。她们就能由着性子办事了。妮茜的姐姐, 十六岁,曾经到锡尔赫特去“度假”,半年以后回来时领着一个丈夫,还腆着个 大肚子。妮茜很会谋略,正在采取逃避行动:她要过一个自己的假期,等到二十 五岁时才回来。到了那么大年纪,结婚的危险就过去了。 “哪一家莎丽玛尔咖啡厅?”纳兹奈恩说。 “加家街上的那一家,”比比说。“我想是砖巷的那一家。” “你能肯定?砖巷。” 比比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不。我想不是。加家街。” “想一想,比比!想一想!” “加家街。”她说,带着一个悬而未决的。等待确认的勇气表演参加者的那 种神气。 “在这里等着,”纳兹奈恩说。“哪里都不要去你干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动。” 纳兹奈恩跑着。经过贝思纳尔·格林路。拐向瓦兰斯路。小跑过新路。在加 家街,她的肋部突然感到剧烈的疼痛。 东丽玛尔咖啡厅的门装着一种弹簧合页。它往后一摆,撞到她的肩膀上。那 位孤零零像青春期长出的胡子。他又回头吃起他的薄煎饼来。 “一个女孩来过这儿吗?”纳兹奈恩按着痛得像要爆裂的肋部。“十二岁。 蓝宽松套衫。这里和这里的黄颜色。两个女孩在一起。” 柜台后的那位男子正在削胡萝卜。他把削下的皮扔进一个铁盆里,削好的胡 萝卜放到一塑料桶水里。 “另一个女孩有多大?” “十三,”纳兹奈恩说。“但有点老相,更像十四五岁。” 那人把手里的胡萝卜放下。他从鼻子里掏掉了一点什么东西。时间一秒一秒 地过去了,激怒了纳兹奈恩。 那人在围裙上擦了一下手指。“她穿的什么衣服?” “我不知道。”她看了看桌子上面,又看看底下。她在找什么呢?她们会不 会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喂,‘’她说。”你看没有看见她们?“ “今天?”那人说。“没有。今天没顾客。只来了这一位。”他用一个胡萝 卜指着。 乔治小区满四处是脚手架。杆子之间绷着致密的绿网。看上去好像整个建筑 曾遭过追捕而且已经捕获,连同里面的人。纳兹奈恩穿过缆绳街,从铁路桥下过 去。福尔斯塔夫酒馆用木板堵了起来。前院杂草丛生,一只浴缸里塞满了锥形交 通路标、碎砖烂瓦和长满青苔的垫子。她不得不走一走,把气歇过来。一个商店 老板出来走到人行道上,把一桶臭水倒进下水道里。纳兹奈恩转过头来。通过一 扇开着的门,顺着一段混凝土楼梯,她瞟见一片低矮的黄天花板下有一排缝纫机。 一个女人站起来,伸了伸懒腰,两只手碰上了天花板。纳兹奈恩继续往前赶。经 过锡尔赫特现款取货店,国际廉价电话中心,肉铺张着大口,角落里的建筑濒临 报废,承载着一段昔目的淡忘了的传说,舒尔茨名牌咸牛肉。 她拐进伯纳小区。这里,每~种对廉价住房的廉价向任共存在假节约的纪念 馆里。低层楼房像受伤的妖怪似地沿着混凝土堤岸蹲着。在沟壑里,滩地小屋的 构建焦急地依尉着坚硬的台地,受到不为人知的狂风暴雨的吹打。一座凄凉的建 筑,挖了些孔眼权当窗户,宣称是“房客协会:会堂出租”。纳兹奈恩抬头向阳 台望去。一个穿着深蓝蒙面长袍的女人把一块祈祷垫挂在栏杆上,然后就退走了。 一个小孩推着一辆红色塑料推车在阳台上来来回回地滚动。临了,在一根灯柱病 恹恹的橙色灯附近,两个黑人孩子坐在铁栅栏后面,注视着他们的新世界。他们 从何处来?他们逃避什么?纳兹奈恩已经学会了辨认难民儿童的面孔:那种受了 精神创伤的安静,他们所具有的那种再学习玩耍的需要。 出了这个小区,走上商业大道,经过服装批发商店,上了阿德勒大街,又离 开,走上阿尔塔卜·阿里公园的绿地上稍事休息,那里整洁的灰面楼房有观景窗 和一个大门,市里的男孩子们可以从那里溜达出来去上班。纳兹奈恩顺着慢坡跑 下去,在白堂街的十字路口刚好赶上绿灯。 一排警车堵在砖巷口上。车后站着一队警察,抱着双臂,脚尖朝外。一段橘 红色和白色相间的带子把街道两边粘在一起。 “让我过去,”纳兹奈恩说。 “这条街关闭了,夫人。回去吧。”警察的口气友好,但很坚决。他似乎认 为谈话已到此为止。 “我一定要去莎丽玛尔咖啡厅把我的女儿找到。” 警察向前注视,仿佛她不曾说话似的。纳兹奈恩顺着那条线把这些穿黑制服 的男子瞟了一眼,他们个个做好了防御一种看不见的力量的准备。砖巷里发生了 什么事呢?他们能仅仅因为“孟加拉虎”进军而封锁砖巷吗?这不是卡里姆的路 线的最后一个地点吗?然而天黑了,时间晚了。这时候进军该结束了。 “我干吗不能过去?”纳兹奈恩说。她把脸正对着警察的脸。你现在看见我 了吧?你听见我的话了吧? “骚乱,”警察说。她都感觉到了他的热气,便把头往回一缩。 “我女儿在哪里。” 警察摇了摇头。“夫人,她不在。我们把想出来的人都清理出来了。只剩下 餐馆的服务员和老板了。他们不想走。除非你女儿参加了骚乱,否则她已经回家 了。我建议你也照办好了。” 没有要动的样子,警察已经把她的地方占了,这样她被迫往后一退。 然而莎哈娜不会在家里。要是一名警察来抓了她和另一个逃跑的孩子,她会 怎样想?她会怎么做? 纳兹奈恩望过警戒线,注视着狭长的砖巷。那里没有显露出任何东西。电器 铺关了店门,石匠铺漆黑一片,三明治铺橱窗显露出空空的盘子和裸露的玻璃柜 台,只有都城宾馆的台阶和遮篷被灯光照亮。 她的内心思潮起伏。莎哈娜早就被清出去了。她在火车站,买去佩因顿的车 票。莎哈娜还在莎丽玛尔咖啡厅,被劫匪或自己的恐惧困住,跟妮茜瑟缩在厕所 里。要是她在火车站,那就来不及了。“但如果她在砖巷……” 恐慌向纳兹奈恩袭来,如同突发了一阵哮喘。有一瞬间。她觉得她会在此时 此地倒进那名警察交叉的双臂里断了气。 一对白人来到警戒线打听事情。他们看上去大失所望。他们想要咖喱。又来 了一些人,希望买咖喱和陈啤。纳兹奈恩的警察跟一个脖子上长着肉垂的、说话 声音刺耳的女人说话。 “我不妨建议你查询一本餐馆指南,夫人人。”纳兹奈恩溜到他的背后。她 掀起她的纱丽跨过那橙白相问的带子。有人在她背上猛击了一拳。她回过头来, 身后并没有人。只不过是她的心在作怪罢了。她贴着墙在黑影里走,横过一条有 小血管一样的房屋的小街,然后进入砖巷的主动脉里。 横在路上,形成了一个半圆的是一排有机玻璃的盾牌,盾牌后面是一个由警 察组成的弧,他们个个穿着鼓鼓囊囊的上衣。一群男孩子站在人行道上和马路上, 风帽扯起来,围巾裹着脸,仿佛他们钻进r 男人的蒙而长袍里似的。静悄悄的。 纳兹奈恩从那些男孩子的后面走过去。他们没有注意她。在灯光明亮的窗户 上,服务员把脑门贴在窗玻璃上,餐馆老板站在一边,紧张闪现在那些神气活现 的脸上。街上所有的混血的活力枯竭了。什么东西顺着动脉往下流,像 血流当中的一个气泡。 一辆警车以一种疯狂的角度停在马路上。两扇前门敞开着,内部的东西抛弃 了。车在摇晃。一扇门一摆关上了车又摇晃了。纳兹奈恩看着男孩子们推着它。 他们干得快,又不声不响,仿佛这是分派给他们的任务,他们要大显身手似的。 车翻了,突然一声喧嚣像火焰一样舔遍砖巷,从每个角落爆裂出来。 孟加拉虎‘万岁!“呼声四起。”’孟加拉虎‘万岁!“ 男孩子们高呼着,纳兹奈恩又开始跑起来。一个高大的黑影用一个棒子砸烂 了警车的窗户。另一个向破洞里扔进去什么东西。它飕飕地响着穿过空气,砰的 一声闷响,爆炸了。从黑色的市管垃圾箱后面,从门洞外面,从各个角落,从汽 车引擎罩上面,出现了越来越多的人,是被这剂简单的泄药排出来的。纳兹奈恩 从那辆车边跑过。一个穿白农的身影儿被后轮碾倒在地上。她转过身来。那身影 儿起来又倒下了。被一个又大又沉的脑袋压翻了。那是多元文化联络官,他在祈 祷。纳兹奈恩向汽车冲过去。她抓住那人宽松的白袖子拉扯起来。 “请,”她说。“起来。” 他把脸转向她,他的白眼仁儿比他在黑暗中的白袍还要显得清楚。“啊,妹 妹,伊沙祷告有多少拉卡信徒?” “你疯了吗?起来。跑。” “什么?我在向安拉祈祷拯救所有这些男孩子呢。现在不能起来。” “安拉,”纳兹奈恩说,一边拉着他的长袍的袖子,“现在不要你的祈祷, 他要你自己救自己。”棉布扯破了,她也放手了。 “该死,”多元文化联络官说。他跪了起来:“狗屁。你叫我骂起人来了。” 纳兹奈恩扯着他的胳膊。“你可以后再干这些。现在跑吧,快,跑吧。” 一声汽笛的悲鸣拍击着天空,淋着他们的脑袋。他们沿着马路跑去。纳兹奈 恩的脚重重地碰在人行道上,连她的牙齿都感觉到了。在汉伯里街的拐角上她停 了下来,把头从肩膀上扭过去张望。警车喷出一小股黑烟,爆成了一个火球。 “对,虽然我走过死亡阴影的山谷——” 离莎丽玛尔还有三个街区。纳兹奈恩说,“咱们走。快。” 多元文化联络官举起双臂。“我不惧怕邪恶:因为你和我在一起。” “我等不及你了。” “你的权杖在安慰我。”他转向纳兹奈恩。“在这种情况下,要平安,不要 遗憾。”他抬起脸仰望着天空。 她离开了他,靠着商店走,一只胳膊擦在墙上。前面,八九个孩子聚在一个 垃圾箱后面。那只大黑箱子立着跟人的肩膀一样高。两个男孩冲出来冲到边上, 做了一个单臂滚动保龄球的动作。他们扑到垃圾箱后而,所有的男孩子都蹲了下 去。纳兹奈恩站住不动了。一扇亮灯的窗户就在她的背后。在这种凶多吉少的捉 迷藏游戏中,她希望她找到一个较好的地方藏身。这里根本没有白人。这些男孩 子们在窝里斗。她突然感到一种眩晕,她便靠在橱窗玻璃上。走了这么远,她想, 花了我多长的时间。 飞弹如雨点似的从马路列面袭来。空瓶子,没有打开的罐头,一块砖,一把 椅子,一根插翅的棍子。一只瓶子在纳兹奈恩的脚下摔得粉碎。她决定再向前跑。 可是走哪条路呢?跑向莎丽玛尔咖啡厅和飞弹的源头?还是往回跑躲一躲?她转 过来转过去,又转过来,突然她拿不准咖啡厅在哪条路上。她什么也认不出来。 路对面的侧影,像影子一样轻飘,但又坚实得足以砸烂橱窗。蹲伏的身影和旋转 的臂膀,在她的脚下黑糊糊的地面上软软地走过去的灰色的运动鞋条痕。建筑物 从强暴的人行道面前退缩了,从她身边蜿蜒而去。灯光来时劈劈啪啪地旋转着红 光,刺向黑暗,却没有把它掀起,仿佛一个魔鬼举着火炬舞蹈着穿过去似的。纳 兹奈恩试图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个橱窗上,并躲在那洁净的自光里,但她往那里一 看,那光线太灼眼。在马路中央,轮胎像一盘蛇一样熊熊燃烧,怒火万丈,气味 刺鼻,风一吹,就脱皮,厚厚的,黑色的,怪呛人的。商店的警报器响了,瞠, 瞠,瞠与其说报警,不如说心惊。后面的马路上,一辆救护车,顽强地爬行着, 它那旋转的蓝眼睛发出撕心裂肺的可怕的悲鸣。 纳兹奈恩开始动起腿来。她走路时两臂伸在前面,仿佛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似的。渐渐地,她回过神儿来了。她有这样一种感觉:刚才她晕过去了,现在世 界又开始存在了。灯光稳定下来。她认出了那些人影儿是怎么回事,觉察出了那 些充满黑暗的人形轮廓的身体。一辆救火车大刀阔斧地开过柏油碎石路面。她走 过燃烧的轮胎,有一阵子,她的眼睛又没有用了。当她迈出那块冒烟的骚乱区时, 她看见马路中间孤零零地站着一个人影儿。他的脸被一个扩音器遮住了,但即便 在这个时候,即便在歪七扭八的灯光下,他浑身上下一股子贫气。没有一丝一毫 的浪费。他的夹克从肩膀上吊下来,如同从衣橛子上吊下来一样,没有一点多余 的肉遮掩骨头。 “兄弟们,”他说,他的声音太熟悉了。“兄弟们,你们为什么要窝斗,穆 斯林反对穆斯林?” 又一个插翅的棍子飞过空中,咔嗒一声落在人行道上,纳兹奈恩的旁边。他 弯下腰看了看它。那是一个标语牌,上面写着:停止战争。 “伊斯兰发动进军时出的就是这档子事?”“责问者”说。 纳兹奈恩匆忙赶路。扩音器与刹车的尖叫声,关车门的砰砰声,店铺警报器 的瞠瞠声,一个缠头青年骑着自行车飞驰而过时吹的尖锐的口哨声,在一争高下。 “警察都在笑话你们呢,我的删友们。他们等着你们相互消灭。” 一个男孩子冲到马路上,伸开双于招呼,过来,过来。不过几秒钟,又有五 个向他跳过来,他倒在地上。又有三个摞到身上。然后来的是服务员们,黑裤子、 白衬衫,挥舞着烤肉叉,切肉刀,义愤填膺,胸膛上下起伏。你们这些狗杂种, 他们尖叫着。你们到底为什么要在我们门口台阶上拉屎?到牛津街去!到皮卡迪 利广场去!下地狱去! 那一堆男孩子爬起来,消失在砖巷的肠肠肚肚里去了。“就在此时此刻,让 我告诉你们,全世界都在注视着。”“责问者‘’拿着扩音器慢慢地旋转着,转 了整整三_ 百六十度讲了下面一席话。”就在此时此刻,你们应当知道,乔治· 布什在笑诂你们。“ 在黑暗中,一个拿着麦克风的女人向他跑过去。他把喊话筒放低了一些。一 个自人男子肩扛一台摄像机转向他这个方向。那个女人向“发问者”说话,“发 问者”在回答,但纳兹奈恩再也听不见他说什么了。 现在在她的面前是一辆火光冲天的汽车和二十来个腾空飞跑的脚后跟。她开 始希望莎哈娜在火车上,或者在佩因顿,哪儿都行,就是不要在这里。她试着跟 着人群跑,但她赶不上。随后的一瞬间,什么东西抱住了她的胸口,她向空中乱 踢一通。 “到这儿来,”卡里姆说。他把她拽进了一家门洞。 纳兹奈恩试图说话,但她气喘吁吁,说不出来。 “你在这里干什么?” “莎哈娜。”这是她想办法说出来的所有的话。 “同家去。你不应当待在这里。” “莎哈娜。我想她在这里。” 卡里姆抓住她的双肩。他的脸上有种万钧雷霆的气势。他看上去仿佛要震慑 她似的。然后他软下来。“好啦,告诉我。” 她尽快地把情况告诉他。卡里姆向两面瞅了瞅,示意她出来跟他走。 “出了什么事?”她问,他们从一个砸烂了的商店门前经过。她记起了他的 话。印沙安拉,我们大家站在一起。“贾迈勒‘扎曼今天出院了,你知道,那个 人们叫诺尼的小伙。 她小跑着赶了上去,“这是怎么回事?”但她已经知道,在上次会议上看见 过了。 “这是报复。以怨报怨。”他转过身来。“伙计,这算什么,这是一团糟! 它甚至什么也不是。这就是明摆着的那种情况。把什么摆在他们面前,他们都要 跟它过不去。一辆警车,一家商店橱窗,什么都一样。” “那进军呢?” 他耸了耸肩。“我们进军了。真的,那又怎么样呢?” “‘狮心’战士,他们来了吗?” “来了二三十个。他们算不了什么。” 人行道被小山一样的衣服挡住了,顺手牵羊抢来的战利品,又匆匆忙忙放弃 了。他们在路上跑。 “他们算不了什么?” “不是这里。这里还不行。人们在他们的领袖没有替他们安顿时他们就自行 其是了。你懂吗?” 他们到了莎丽玛尔。灯关了。每一张摆好就餐的桌子上都有一小盆塑料花, 摆在三洋铁盘一套的印度酸辣酱、洋葱片和莱塔酸奶拌黄瓜旁边。纳兹奈恩瞅着 卡里姆。 “回家去,”他说。 她把脸贴在玻璃上,把双手掬在脸两侧。 “她明儿一早就回来了。” 她从屋子后面的厕所门一直望到柜台上,那里堆满了烤肉串、唐杜里无皮鸡 肉、粑糍和普里面包,一盘一盘的米饭和蔬菜,奶糖,糖衣闪亮的拉多糖,闪着 幽光的杰拉比糖。 “我把你领到那个角落上去。到那里你就没事了。” 随后她看见她们了。三个服务员脊背和胳膊都贴在墙上,他们后面有两个小 小的身影儿,手搀着手。 她砸着玻璃喊着。“莎哈娜。莎哈娜。是我。我在这儿呐。阿妈来啦。” 查努坐知道她要说什么,所以他一直说个不停。他对着电视说话。纳兹奈恩 盯着荧屏。画面只有黑红两种颜色;甚至“责问者”的脸也是深浅不同的红黑两 色。他的话又一次听不见了,查努坐在沙发扶手卜,轻轻地摆动着,仿佛他随时 都会向两个方面飞开似的。他说话时不仅用嘴,而且用手,用胳膊,用眼睛,用 眉毛,用面颊,用鼻子。一切都在不住地动。他的腿不时地摆动摆动,只是为了 显示他是多么的劲头十足,怎样的生机盎然,前途远大。“只不过是提醒,”他 说着向荧屏夸张地挥了挥手。“只不过是提醒我们抛在身后的东西。当然,莎哈 娜心慌意乱,而且高度紧张,好像她决定要逃跑也并不令人惊讶,不过看看那样 做把她弄到了哪儿去了,而我们要去哪儿……” 莎哈娜在洗澡,比比坐在浴缸边上,瞅着她姐姐。 纳兹奈恩瞅着她丈夫。他一边说,一边冲着她笑。但他就是不肯把话停下。 “肯普顿车行的一名司机来接我们。我最初碰见他时,我认为他就是你所谓 的无知之徒,其实他多多少少就是一个无知之徒,但他是个心肠很好的人。就像 英语中说的那样,世上的盐(见《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5 章第13节)。你 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快到时间了……” 他的脸喜气洋洋,笑容可掬。“我知道,我知道,多么令人兴奋啊?我们最 后把机票和护照检查一遍好不好?在机场我们还要检查的,我想,然后他们会在 上面盖章……” “这话我应当早说的。”纳兹奈恩瞅着他的手。 杏努站了起来。他拍了拍他的裤子,他的最好的蓝色涤棉混纺裤子,与浅蓝 和米色色调和谐的皮带一起买的。他走到电视前面。他步履快轻,与其在走,不 如说连蹦带跳。“咱们把它关上。从本质上说,看这个就是向后看c 从现在起, 让我们向前看。我们搬到平房去丁以后,你妹妹就可以来和我们一起住了。你愿 意吗?”他把电视上的标签换成了拍卖。他又从屋子这头走到那头。现在他实际 上在跳舞。“当然你愿意了。想一想!与哈西娜团圆,女儿们与姨姨逛科克斯市 场,说不定女儿们喜欢去孙德尔本斯旅行呢。她们能看到真正的孟加拉虎。哈! 哈。哈。纳兹奈恩?哈!” 她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去,他们离得很近,就在沙发和扶手椅之间的窄道里。 她把手抬起来按到他的面颊上。他把脸贴紧她的手掌,并怀着巨大的极其庄严的 温存吻了吻它,他的脖子开始发软,脑袋一点点耷拉下来。她扶着他的脸,很用 力,仿佛在给一处伤口止血似的,并用另一只胳膊搂住了他。 “你看,”他说,他在她的手掌里唔晤哝哝。“这些年来,我梦想着成为一 个大人物农锦还乡。只有现在,当梦想接近实现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什么是重要 的。只要一家人团团圆圆,我的妻子,我的女儿,我就跟灭下任何人一样强。” 他把脑门伏在她的肩膀卜。一声叹息震动了他的身体。她把他拉得更近了些。 “这个大人物到底是什么呢?”她咬着他的耳朵幽幽地说。悲伤压碎了她的 胸脯。它把一切从她身上挤出去,填满了她的骨穴。“这个强人到底是什么呢? 你认为这是我爱你的原因吗?那就是你身上具有的值得爱的东西吗?” 他的泪水在她的手上留下了斑痕。 “这么说,你要和我一起走了?你要走了?” “不,”她轻声轻气地说。她抬起头凝视着他的脸。那张脸凹陷,浮肿,几 乎认不出来了。“我不能跟你一起走,”她说。 “我不能留下,”查努说,他们在一种悲伤中偎依着。这种悲伤超越_r语言 和眼泪,超越了那个地方,那些前因和后果,变成了他们的气息,他们的骨髓的 一部分,现在要随着他们去他们要去的任何地方。 她睡不着觉。她夜里起来到厨房里去。在一个标着“阿扎德大夫”的盒子里 是他们吃剩下的食物。纳兹奈恩寻找那块切菜板。她找到了她的煎锅,平底锅, 刀,调料,洋葱和红扁豆。她把扁豆洗了洗,把石子捡出来,放水盖住,把锅往 开烧。勺子不见了,但她找到了一个大汤匙把沫子撇掉,倒进洗涤池里。她切了 洋葱、大蒜和生姜,把一部分放到扁豆里,把剩下的放到有油的煎锅里。一茶匙 茴香,一撮姜黄,一点辣椒放进锅里。当洋葱开始变色时,她用牙咬劈了八颗豆 蔻,把小黑籽儿放出来,扔进煎锅。她撤了一点丁香,三片月桂叶和几粒芫荽籽。 调料开始起作用了,发散出全面而复杂的气味。这是一种使别的都相形见绌的味 道。它存在于球体里,而别的存在于薄薄的圆盘里。纳兹奈恩把身子俯到煎锅上。 芫荽开始跳起来。她把热度调低。她把一个盒子往边上一推,好在操作台上腾出 更多的地方,还有那张照片。 查努多筋的腿肚子从吊在一个巨型肚子底下的尺码过大的红短裤里伸出来。 两个女儿夹在他的胳肢窝里。莎哈娜穿着她墨绿色的宽松套衫,比比穿的是粉红 的。她们的表情介乎孝女与人质之间。 纳兹奈恩把照片靠在瓷砖上。她看了看钟。她向窗外望去。 查努叫来了他的女儿。“计划有了改变。”他两只手掌搓着脸,使血液又流 动起来。“我建议,你们的妈妈也同意,你们仨以后再去。”他掂了掂他的肚子, 把它各处轻轻地拍了拍。他清了清嗓子,而这一回阻塞似乎是真的;它使泪水涌 上了眼睛。“现在我先走一步,打——啊哼——前站。” 女儿们瞅着纳兹奈恩。她们看得出这是真的。比比咬着两条辫子的梢儿,莎 哈娜走到爸爸的跟前,双臂搂着他的脖子。“可是谁给你做饭呢,阿爸?” “谁给你割鸡眼呢?”比比说。 查努挠了挠莎哈娜胳膊下的痒痒。“什么?你不知道?我的饭比你妈做得好。 瞧,比比,我的肚子已经比扒拉撒黄油煎饼还要扁了。现在我能够着自己的脚趾 了。”他弯下腰加以证明。然后他开始重新整理包和钱,机票和护照。他把钱袋 弄得丁当作响,检验搭扣。“做好孩子,听妈妈的话,每晚要完成作业,别浪费 时间看电视,和那一类的劳什子,读读泰戈尔(我推荐《吉檀迦利》),别认为 有什么东西你不行,记住——”他打住了。“是啊,好。那应该符合现在的需要。” 纳兹奈恩搅了搅木豆。 “我们也饿了,”莎哈娜说。 女儿们走进厨房,开始搜寻米饭。 她们把盘子端到起居室里,在桌子上腾出地方。 “我们什么时候去达卡?”比比说。 “如果我们去的话,”莎哈娜说。“我们不是非去不可。是吧,阿妈?” “阿爸怎么办呢?”比比赶紧说。“我们总不能把他一个人撇在那里。” “他可以回来,”莎哈娜说。“我打赌他会回来的。等他同来以后,他会快 乐许多。” “为什么他会快乐许多?” 莎哈娜耸了耸肩。“他就是会。我说得没错。” “这么说,我们不走了,阿妈?” “只是等着——”纳兹奈恩打断r 自己的话。她盛了些米饭。她又盛了些木 豆。她又给女儿们一些。“明儿或者以后我们再说吧,我们决定该怎么办。留, 还是走。那要看我们仨了。” 2002年3 月 拉齐娅摘掉了眼镜。她把草罔举到脸前,几乎碰到了她的长鼻子。“没有问 题,”她说。“这项工作我们会干得非常非常顺手。”她又把眼镜戴上。“不过 成本会更高一些。你看见这些小珠饰了吗?”她把图纸递给哈努法。“每件另加 五镑。他们要还是不要。” 哈努法把图纸递给纳兹奈恩。裤子低低地卡在屁股上,没有裤带,紧身胸衣 在肚脐眼上边截掉了。细节表示是镶金子和钻石的装饰工艺,杜帕塔饰物的末端 上缀着蛛网形珠子。附上的样品是冰蓝绸。 “做头巾用白色的透明硬纱怎么样?”纳兹奈恩说。“很好的对比。” “他们也不给我们付设计费,”拉齐娅说。她站起来,把双于按在腰背上。 “这张沙发是只老母狗。比我还要散架得厉害。” 沙发是从一家废品旧货铺弄来的。是仿真皮的,染成一种模棱两可的紫色, 鸽子屎的颜色。完全是塑料,皮肤一接触,你就会受到某种直冲牙齿的静电震击。 “为什么不给?”纳兹奈恩说。 拉齐娅从眼缝子罩乜斜了她一眼。 “他们会另外付费的。” “那就干吧。你搞设计。我往外兜售。” 拉齐娅曾经是它的创业者。走进“熔合时尚”,大胆得像只八哥鸟,要求工 作。她被赶出了那家血汗作坊。她坐上公共汽车去了远方:图廷、伊林、南索尔 和温布利。回米时拿着汀单、布样、样品、花样、珠子、花边、羽毛装饰、皮革 装饰、假毛皮、橡胶和水晶珠。“这些年轻女孩子”——她把嘴唇往进一咂,把 话像铅弹一样喷射出来——“她们会把什么东西拼到一块布上,美其名日套装。 她们会把水壶缝到裤子上你还不能说‘裤子。…她大声笑了,她的笑声像两口平 底锅从极高处掉下来,哐啷哐啷响彻了全屋子。 哈努法倒抽了一口冷气。“啊,可怜的伊斯兰太太。你们没有听说吗?她病 得很厉害。她甚至都出不了家门啦。我一直在祈祷时替她祈祷。” “装洋蒜的老家伙,”拉齐娅说。“她的命比我们哪一个都长。” “医生都发现不了她是哪里的毛病。她把他们都难住了。你们知道吗,他们 从曼彻斯特请来了一个人。又从苏格兰来了一位。第= 个是从印度飞来的。真是 件可怕的事情。” “啊,是呀,可怕的事情。他们找不出一点毛病来,是你说的吧?”拉齐娅 躺在地板上二。她已经习惯了躺地板,现在她认为这对她的背有好处。 哈努法把眼睛睁得更大一点。“瑞土有一种特殊诊所。 也许她要去那里休养。事实上,她想把全家人都带走。“ “全家人,”拉齐娅说。“还有地所有的银行存款。” 卧室门开了,约琳娜踮着脚尖走了出来。地穿了,一件樱花红嵌花薄绸套装, 有鞋带那样细长的肩带,裤子开义到大腿上,露出下面半透明的粉红色的绸紧身 长裤。 “我的天哪,”拉齐娅滚到她那边。“这位博来坞(博来坞指以孟买为基地 的印度大众电影业)美人拿我们的约琳娜怎么办啊?” 约琳娜旋转了一圈,仍然踮着脚尖。“瞧!我穿上太合身丁。你们认为我该 不该把它留下?就像专门给我做的一样。” “我们根据你的三围设计花样,”拉齐娅说。“你是普通体型太太。别高兴 得昏了头。你是不是要穿上它炒洋葱?听着,首先我们把买卖做强,然后我们就 能穿得像电影明星一样了。”她把手伸过去拿起她的账本,核查数字的时候咬着 笔头。“哈努法,今儿我给你开钱。纳兹奈恩和约琳娜,你们等到明天再说,因 为到时候我还有一笔进款。OK,各位?” 没有问题。 拉齐娅分配了工作。她跟约琳娜就做一件女式宽松套衫的一种毛平针织物的 弹性进行了短暂的协商。她计算了一下,把哈努法的钱给了。纳兹余恩瞅着她的 朋友,拉齐娅,那位女商人。她开始动脑筋设计一种新款式。 “你儿子好吗?”哈努法问拉齐娅。“他的学习,还有样样事情。” “学习OK—Ma. 样样事情都oK—Ma. ”拉齐娅按着哈努法的手腕。她往近凑 了凑。“我原以为我失去了塔里克。我想,‘他不想过我为他打造的这种生活。 … 约琳娜说,“但这是我们的问题——为我们的孩子打造生活。他们想自己打 造自己的生活。” “是呀,”拉齐娅说。“他们会那么做的。即便它会葬送他们的性命。” 纳兹奈恩把她的活丢在家里。她把包拿过来又出去上商店挑选花边去了。在 院子边上,她向E 瞟了一眼,看看从下面看窗口花坛是怎么个样子。从长长的白 盆上面露出几片深绿的叶片。她买了几株冬季圆三色堇,它们很快就开花了。拉 齐娅把一根绳子绑在一节突出来的管子和一个铁钩中间,把她洗的衣物挂在上面 晾晒。她的米字旗汗衫对着双层玻璃飘扬。 纳兹奈恩向右一拐,向哥伦比亚路后面的后街走去。她赶得很急,因为她想 在女儿放学回家前赶回家。查努回乡以后,比比变成了一只小夜猫子。纳兹奈恩 醒来时,常常发现她坐在床沿上,两只膝盖在她的白色睡衣下蜷起来。要是她过 去察看女儿,比比常常坐在一把椅子上,瞅着她姐姐。白天她闷声不响,眼圈发 黑,昏昏欲睡。夜里她在上岗,对最轻微的响动都很警觉。 只有现在,她开始松弛下来。纳兹奈恩发现她蜷在卧室门口,或者在莎哈娜 床边的地板上睡着了。 “没有你,我哪儿都不想去,”纳兹奈恩告诉她。 “这我知道,”比比说。“你不想去,是吧?” 她总嚷着要听故事。她想听说话,因为话把妈妈拉得近一点。 “给我讲讲《听天由命》的那一个。” “不讲那个,”莎哈娜呻吟着说。“那个烦死人了。” “真的,”纳兹奈恩说。“我给你们讲个更好的。” 纳兹奈恩走过停车场,走过操场,向围绕混凝土谷地的柏油碎石高地走去。 她检查了一下钱包:差不多二十英镑。也许她会给女儿们买些巧克力。纳兹奈恩 默默地表示感谢。没有拉齐娅,就根本不会有钱,因为卡里姆消失了。她没有中 间人了,不和工厂发生关系,没有针线活,就没有办法养活孩子。她向真主祈祷, 但他已经给了她不可或缺的:拉齐娅。 两个工人想办法把一张绿呢面核桃木腿的桌子抬进那座社区小屋的门。另一 个则把浓浓的奶油色油漆滚过昏暗的红砖上胡写乱画。那又长又矮的慢坡屋顶已 经被替换了,在水汪汪的蓝天映衬下,黑得像溶化了的午夜。门上面树起了一块 用英文和孟加拉文写的招牌:“山茱萸小区青年俱乐部”。 桌子挤进了门,一个瘦骨伶仃的年轻人出来走到春天苍白的阳光下。 那次暴乱过后,一切都要改变。 政客们来了,背着手在小区周围走一圈,以显示他们没有责任,身子微微前 倾以表示他们在展望未来。一个穿灯芯绒夹克和圆领衫的管理会成员来到纳兹奈 恩的套房看了看灰泥剥落了的门厅。一起还来了个记者和摄影记者。摄影记者拍 了一张管理会成员手按在砖上的照片。 “这种情况有多久了?”管理会成员说,话是一个字一个字分开发出来的。 “七八年了,”纳兹奈恩说。 “你发现很难对付吗?”管理会成员说。 “不,”纳兹奈恩说。 “你有几个孩子?” “两个,”纳兹奈恩说。 管理会成员一脸的沮丧。他走了。 电视摄制组下午来了。没有什么可拍摄的,他们便互相拍了拍。天黑以后他 们又回来,拍摄了那些男孩子开车兜风的场面。他们找到了无人居住的套房,那 里瘾君子们聚集在一起聊他们上瘾的情况,他们拍摄了那些龌龊的床垫和一片片 的银箔。那是一种轰动。它出现在地方新闻上。三个毒贩子被捕了。就业机会打 开了。 塔村工作队建立起来,调研青年失落现象与社会凝聚作用。两年之内,它要 交出它的评估意见。 与此同时,拿着笔记本和录音机的记者在小区转悠,寻找团伙成员。他们跟 塔里克搭讪。“那些团伙在什么地方?你是一个成员吗?” “不,”他说。“这里没有团伙。” “那就是原教旨主义者了。你是不是其中的一员?”在砖巷,伤口很快就结 痴了。灰泥抹上了。没有什么治愈不了的,没过几个星期,当木板和灰泥清除以 后,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没有能看得见的伤疤了。 纳兹奈恩走下台阶,进入混凝土盆地。那个瘦骨伶仃的青年从石板路上走过 去,从她身边走开。她加快了步伐。 “祝你平安。” 他回过头来。 “你知道不知道,”她问他,“‘盂加拉虎’怎么样了?” 你怀着强烈的兴趣打量着她。他那蒜槌形的大鼻子表现出寻根究底的劲头。 “它被解散了。主席走了。” “啊,”纳兹奈恩说着,低下了头。“他上哪儿去了?” “卡里姆?他去孟加拉了。” “我知道了。也好。” “要不他参加了旅行队。有人是这么说的。” 纳兹奈恩有了一种幻象:卡里姆穿着牛仔裤和白衬衫,脖子上挂条细金链子, 肩上扛着一大包衣服;卡里姆蹲在一个山洞里,周围是包头巾的男子,挥动着机 关枪。 “不过我想他去孟加拉了。” “是,”纳兹奈恩说。 “反正,”那男孩子说,“我是不愿到很远的地方去参加圣战的。这里的事 情够干了。” 纳兹奈恩瞟了一眼青年俱乐部招牌。 “对,完全对。他们在寻找组织者。我在开创一个新集团。你知道,我从来 都不赞成允许妇女参加‘孟加拉虎’。它应当是个伊斯兰集团!它是一种混合观 念。不是我的观念。”他瞅了她一眼,好像在说,我们俩知道是准的观念。“我 的集团,反正不是宗教性的。它要成为一个政治组织。地方政治。你应当来。” 如果那是他的集团,那他就会成为主席。“发问者”要走了。这就留下了一 个空缺。“我会来的。我愿意,不过我只参加过别的几个会会议,” 纳兹奈恩说。一架飞机从头上飞过。她抬头仰望。飞机稳稳地爬高。它爬得 越高,天空就越深。它拱了上去。它向前飞去。纳兹奈恩不看了。她说,“不过 那还是在我知道我能做什么以前。” 她把巧克力放进冰箱,走进起居室把收音机打开。收音机开到莎哈娜的一个 台。一名男歌手唱着爱与别、雨和泪的歌。他歌唱迷失,也许还有——歌词不十 分清楚——死亡。他听上去快乐得没有商量,被鼓点和乐曲催促得一个劲儿地欢 蹦乱跳。纳兹奈恩拿了一支笔和一张纸在桌子前坐下。她开始画出一个图案的草 图。太阳照得她的手暖洋洋的。它射进一玻璃杯水里,把金色的圆环泼洒到黑沉 沉的桌面上。 拉齐娅明天给她工钱。明天她要到索纳利银行给哈两娜寄钱。两个多月不见 哈两娜的来信了。 查努每个星期都写信。有时候有三个星期的问隔,然后三封信同时到达。以 后,尤其是以后,显而易见的是他写的信总是老一套。他写过来写过去说的总是 天气。天气炎热。天气现在凉些了。现在义是热不可耐。他汗流浃背,或者出汗 不多。他盼着下雨。他写饮食:他的早餐,他的午餐,他的晚餐。她对他的肚子 的内容像以往一样了如指掌。他提到肥皂,管理,大跃进,小挫折。大老板不是 “令人鼓舞”,就是“令人鼓舞但小心谨慎”。字里行间泄露的东四很少。仿佛 检查官的笔悬在上面,随时都会划掉任何实质性的内容似的。对他新生活的另一 些方方面面,查努写得十分详尽,一丝不苟。他开始实施一套锻炼制度,他如实 地报告了一周的计划。星期一,二十五次仰卧起坐,三十次俯卧撑,星期二,四 十次俯卧撑,五十次下蹲,如此等情。他逐周都构建一幅他的新家的字面图。居 住区二十英尺长,十英尺宽,厨房区六英尺长,四英尺宽,最近的理发店二百五 十码,最近的肉铺六百码,最近的银行大约一英里。他逐周送来信息。别的他都 留给自己。他写信用的是很厚的黄纸,把一面写得满满的,一直写到末端。他从 来不在一页的中途停笔。有时候他把天气报两次,纯粹是为了填满篇幅。 一个月左右,他来一次电话。 “你在那儿情况怎么样?我要不要寄些钱?” “不用,”她说。“我们都很好。” “女儿们在学习吗?” “考分很高。莎哈娜开始上法语课了。” “嗯。那就好。” 线路尖叫得正是时候。他们的声音在线路上发出回声。很难谈话。 有一回她问他,“这就是你期望的情况?这就是你所要的?” 白色噪音填满了听筒,好像大风卷进了电话。后来线路又清楚了。 “英国人有句名言:你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你知道这句话吗?你知道 它的意思吗?” 她知道。 另一回他打电话说,“我看见她了。” “哈西娜!” “她待的那个人家是个正派人家。不过要是她有自己的住处,情况会更好。” “她看上去怎么样?” “她看上去……”查努停顿了一下。“完好无损。” “她说什么了?她的气色怎么样?” “我们必须寄点儿钱。你会寄给她吗?” 拉齐娅发的第一次工钱为数不多。整整一个月她们吃的是大米木豆,大米木 豆。到月底只剩下五镑寄给哈西娜。下个月多了一些。 纳兹奈恩把笔放下。笔写不动了。她没有准备好。她本来想先试试看。现在 她认识到这种工作以后才会出现。首先她得想象一番。 收音机播放起一支新歌。 我我我我我们会一个女人的声音,半唱,半喊。 你知道你使我要喊叫她走到收音机前,把声音调大。歌手跳下了她期待的悬 崖,在一片迷醉的大海里欢跃。 纳兹奈恩把她的脑袋凑近了歌声,她的屁股左右摇摆起来。她用右脚轻轻地 敲,然后又用另一只脚。她举起双臂,活动胸脯。音乐在她的全身上下激起了波 浪。 她挥动着臂膀,后仰着脑袋,绕着桌子跳舞。喊!她跟着唱起来,肺里把气 憋足,把全身放松,觉得头发从脖子上摆下去,披在肩上,脚完全顺着节奏,屁 股在空中扭动。她突然弯下身子,把纱丽往上一拉,别进衬裙带里。喊! 纳兹奈恩双手卡腰,把腿踢得老高老高。她转身踢腿,转身踢腿,跳跃,踢 腿,脚踢过了脑袋。 电话响了。纳兹奈恩跑到收音机前,把它关掉。 “喂。”她喘着粗气。 “怎么啦?”是查努。 “没有怎么。只不过跑过来,接电话。” “你妹妹不见了。” 纳兹奈恩的胸口感到疼痛。她急忙用手按住。“真主啊,出了什么事?” “她的雇主来找我了。她和那名厨师一起不见_r. 他们一起跑了。” “啊,”纳兹奈恩说。“我以为什么可怕的事情……” “出_ 广什么可怕的事情。厨师不过是个小青年。他多快就会对她感到厌烦? 记住上一回发生的事情。” 线路十分清晰,然而查努,由于情绪激动,还是出于习惯势力,大声喊着。 “她什么时候离开的?” “一两个星期以前。我不知道。雇主花了老鼻子钱了。好厨师不是树上长的, 他不断提醒我。” “你见过他吗,就是那个厨师?他长的什么样子?” “别指望我去追她了。这种肥皂生意要比眼见到的复杂得多。我无法在全城 满四处白跑着给你瞎找。” 纳兹奈恩想象他在照料他的肚子。 “我知道,”她说。 “她干吗要这样做呢?她下吗老做这种事情呢?” 纳兹奈恩低头嘌了一眼,吃惊地看见了自己的腿。“因为,”她说,“她不 想拉倒。” 查努不吱声了。线路发出一种静止音。 “我一直在想,”查努说。“也许你可以来度度假,你和女儿们。” “那上学怎么办呢?” “噢,”他说,对此口气显得漫不经心,“噢,那就在能来的时候来。” “好,”她告诉他。“我们很想去。” 相隔万里并不碍事。她看见他灿然一笑。他的眼睛消失在皱纹里lr. 他的腮 帮子随时都会爆炸。他的声音,出来的时候,跌跌撞撞。“我也喜欢。这是我在 世界上最喜欢的事情。” “我们上哪儿去?”纳兹奈恩又问了一遍。“给我一点线索。”他们在公共 汽车上,朝利物浦大街前进。她就知道这一点。 “线索。线索,”拉齐娅说,拿出她最拿手的乜斜的目光。 “不,”莎哈娜嚷道。“别说。” “这是个惊喜,”比比解释说,带着天使的耐心。 “那我就猜猜。我们要去动物园。” “不是。” “电影院。” “不是。” “集市。广场。天涯海角。” “再别猜了,”莎哈娜说。她从袋子里掏出一个塔珀塑料食品盒,把盖子揭 起。这些三明治是她自己做的,奶油干酪与灯笼辣椒泡菜抹在一起。“每人两个。 现在谁想吃?” 莎哈娜和比比一人分了一半。 售票员走到上层告诉她们下一站下车。 她们下车的时候,两个女儿抓住纳兹奈恩的手。“闭上眼睛,”她们给她讲。 她照办了。 她们拉着她的双手。“往前。走。” 她睁开了眼睛。 “眼睛闭上走。” 她感到微风拂面,阳光照暖了她的眼皮,头发把而颊搔得痒酥酥的。她往前 走时,感觉到每一步都在检验着她的两条腿的机能。 “我们在这儿呐,”比比说。 “嘘,”莎哈娜说。她的手捂着纳兹奈恩的眼睛。“用你的头巾围住,比比, 要不她会骗人的。” “我希望你们不要对我期望太多,”拉齐娅说。“记住我是个老太太。人老 了,还有关节炎。” “嘘,”莎哈娜说。“你会露馅儿的。” 两个女儿一只手牵着纳兹奈恩的手往前走,另一只手扶着她的后腰。纳兹奈 恩听见人声鼎沸,一些声音经过她的身旁,一些声音化解开了。她听见高处有管 弦乐声。还有砰砰的声音,像靴子往下踹泥的声音。一声轻微的呼啸声来了又去 了,像隧道罩吹过的风。 “我们在哪儿呀?” “你和拉齐娅坐在这儿。一切我们来组织。” “我可以瞟一眼吗?”她对拉齐娅说,等她能说的时候,两个女儿已经走了。 “你可以试试,”拉齐娅说,“但那样的话我就要把你该死的眼珠子挖出来。” 纳兹奈恩把胳膊放在桌子上。她能闻见油炸的食品、陈皮子、到无数的鼻孔 里去过的温暖的习惯了的空气味儿,一种爽身粉、家具上光剂和刺鼻的酸橙皮的 暗示。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是具有酸橙味儿的家具上光剂。 “我们准备好了。我们准备好了,”比比说。 她们扶着她站起来,把她转了一圈。莎哈娜解开她后脑勺上的结。 “好啦。睁开。” 她睁开了眼睛。 在她面前是个大白圈,由四英尺高的木板围着。闪光的、耀眼的、迷人的冰。 她望着冰,冰也慢慢地把自己展现出来。上千个表面疤痕的卜字形花样,在灯光 下变幻不定的颜色,下面一成不变的本性。一个女人用一条腿飞驰而过。没有金 属片,没有短裙子。她穿着牛仔裤。她又两条腿向前奔驰。 “这是你的冰鞋,阿妈。” 纳兹奈恩回头一看。要真地站到冰上了——似乎没有多大问题。在心里,她 已经在那里了。 她说,“可你不能穿着纱丽滑冰吧。” 拉齐娅已经在给她绑鞋带了。“这是英国,”她说。“你可以想做什么就做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