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公寓又再度呈现混乱状态,好像窃贼又光顾了一次。外盒、内盒、一捆捆被撕 破的泡泡塑胶皮、各式各样的聚苯乙烯塑料——模子、方块、模型,还有跟着每一 阵微风起舞的无数飘浮碎片:地板上呈现了美国人热爱过度包装的最佳物证。 相反地,房间另一端那张长工作台上,一切都摆得井然有序。相机、镜头、闪 光灯、底片,以及滤光镜,全排成一排,等着被收入深蓝色尼龙袋的衬垫隔间里, 这是一幅令人舒服的影象。丧失了他这一行的工具,安德烈会产生脆弱感,就仿佛 他的视力和专业技巧也跟着他的器材被偷走了。不过现在,他用手指抚摸着按钮和 浪花边,以及聆听着镜头插入外壳的卡陷声,他觉得心情好了起来,信心也恢复了。 也许在完成英国的任务之后,他可以溜回巴黎几天,看看能否在法国的杂志社找个 差事做做。在法国南部待一个礼拜左右,为“南方”工作,将能赶走这几天的晦气。 他拿起“尼康”相机。这个牌子并非他的老朋友,但他喜欢那重量以及机体形状握 在手中的感觉。将它拿到窗边,他眯着眼睛透过观景窗,看着外头傍晚的镶嵌阴影, 灯光开始一盏盏的亮了起来。去你妈的《DQ》,去你妈的卡米拉。没有他们,他照 样能够活下去。 电话只响了两声,他就接起来了,想着定会听到露西的声音以及那惯有的、奶 妈式的行前叮咛,好确定他带了机票和护照以及充足的干净袜子,因此当他听到很 有个性的、清晰的、拉长的男人声音时,他吃了一惊。 “亲爱的孩子,我是塞鲁斯。希望没有打搅到你。我猜你可能很忙,不过我还 是想碰碰运气,不知道你有没有空出来喝一杯。你可能会对我的研究有兴趣。” “你人真好,塞鲁斯。”安德烈瞥一眼脏乱的地板。“事实上,我和一屋子的 垃圾有约,不过我刚把约会取消掉。你想在哪里碰面?” “你听过‘哈佛俱乐部’吗?四十四街,在第五街和第六街之间,二十七号。 那边很安静,而且你能看清楚你跟谁说话。我的年纪已经大到不适合在昏暗的酒吧 里了。六点半可以吗?,恐怕你需要戴条领带。他们喜欢领带。” “我会准时到的。” 安德烈花了好一阵子的时间才找到那第一百零一条领带,就卷在夹克的侧口袋 里。因为领带所引起的事件经常激怒他,使他感到很不方便,最严重的一次是当他 待在达拉斯一家贵得要命、做作得要命的饭店里时。在一个德州人的豪宅中拍了一 天照片之后,他逛入饭店的酒吧,身上穿着假日才穿的布雷泽外套,清醒而令人尊 敬,结果却被挡驾,只因为在他那刚洗过的白衬衫的雪白胸膛上,缺少领带的踪迹。 有关当局借给他一条沾有威士忌、花得过分的丝织品——酒吧领带——然后他才得 以进入喝一杯,就好像他是个突然被社会接受的贱民。坐在吧台旁的还有两个喧闹 的男人,脖子上缠着靴带,以及一个除了一串珠宝之外,腰部以上全裸的女人。他 记得,其中一个还戴着大帽子,那剪裁的格调铁定会让文明世界的许多区域皱起后 头。自从那一次的经历之后,他旅行时总会在口袋里放一条黑色丝质针织领带—— 防皱、抗脏,且适合葬礼使用。他调整顿结,怀着期望,出发前往约会地点,也就 是哈佛杰出分子在美国企业的股票涨跌、法律诉讼中度过辛劳一天之后,休养生息 的避风港。 寄放外套时,他发现塞鲁斯·派因就在大厅外的走廊上,正在测览布告栏上的 启事,他那剪裁合身的背影对着衣帽间。安德烈走过去,站在他身旁。“我希望他 们还没有禁止摄影师进入。” 派因转头,露出微笑来。“我在看是不是有会员被抓到引诱年轻女孩洗三温暖。 以前常有这码子事。”他对着一张别在红毡布上的传单点头。“时代变了。现在我 们竟然有日语午餐。你好吗,亲爱的孩子?”他抓住安德烈的手肘。“酒吧往这边 走。” 哈佛俱乐部的酒吧没什么虚饰,很像一些旧时酒吧,当时垂挂的蕨类物尚未取 代烟叶的烟雾,点唱机的吱喳声和体育评论也还没有毁掉安详的交谈。没错,有两 台电视机——最近才设置的,让派因不怎么高兴一一在这个特别的晚上,它们没有 画面和声音。是一个清淡的夜晚;四张小桌子只有一张有人,孤零零的身影正弯身 看报。另一个会员坐在吧台旁,不知道在沉思什么。酒吧中并无琐碎的事物来打搅 宁静饮酒的乐趣。 他们两人在吧台的尾端坐了下来,离那个正在阅览室翻阅《华尔街日报》的会 员所制造出来的喧闹声很远。派因喝了第一口苏格兰威士忌,思考了一会儿,然后 以叹气来表示喝到了好酒,接着再让自己安稳地坐在吧台板凳上。安德烈竖起耳朵。 最大的声音是酒保在排列酒瓶时,波本威士忌敲在伏特加上所发出的叮当声。“我 有一种感觉,”他低声说道,“我们应该传纸条,或是讲悄悄话。” “老天,不用,”派因说道。“和我在伦敦经常去的一个地方比起来,这里还 算有生气。你知道?一间老俱乐部。狄斯累里首相曾经是会员——我敢说他现在还 是。让我讲个小故事给你听,这应该是真的。”他的头往前倾,眼睛因为兴奋而亮 了起来。“那边的阅览室有相当严格的安静规则,壁炉两边的扶手椅传统上都由两 个最老的会员在下午沉思时所使用。好了,有一天老卡拉瑟瞒珊地走了进来,发现 年纪一样大的司迈斯已经坐在椅子上,睡得很熟,《金融时报》如往常一样盖住他 的脸。卡拉瑟读他自己的报纸,打他自己的脑,然后离开阅览室去喝琴酒。司迈斯 还是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几个小时之后,卡拉瑟回来了。故事并没有交代他为什 么回来——也许是他把假牙留在椅垫下面。总之,他发现司迈斯还是一模一样的姿 势。完全没动。卡拉瑟觉得有点奇怪,所以他拍拍司迈斯的。肩膀。没反应。他摇 摇他。没反应。他将报纸拿起来,看到瞪得大大的眼睛还有张得开开的嘴巴,然后 他知道了。‘我的天!’他说。‘有个会员死掉了!赶快找医生来!’此时传来另 一个会员严厉的声音,他正在房间另一头的暗处睡午觉:‘安静,长舌妇!’” 派因的肩膀由于欢乐而科动着,他看到安德烈在笑,点点头。“你看,跟那个 比起来,我们这里可以说是菜市场。”他又喝了一口,用餐巾轻拭嘴唇。“现在回 到正题,告诉我几件事情。”他说。“上次你见到这个叫狄诺伊的家伙时,你有没 有印象他是否考虑卖掉塞尚?他看照片时,眼角有没有泪水?还是说漏一句什么? 赶紧打电话到‘佳土得’去?或是任何类似的反应?” 安德烈回忆起库相岛那天晚上的反高潮。“没有。如我先前所说的,唯一不寻 常的事情是,他一点都不惊讶。即使他有,他也掩饰得很好。” “难道你认为他是个城府很深的人吗?”那双浓眉快速地上下跳动。“我对法 国人完全没有不敬之意,不过他们并非以善于掩藏情绪闻名。冲动,没错。夸张, 经常。深不可测,几乎从来没有。这是他们的魅力。” “控制得很好,”安德烈说道。“我想这样说比较恰当。或许只是因为我是个 陌生人,不过我觉得他在回答问题之前,总会多想一会儿——一两秒的时间。他的 话都经过大脑的。” “老天爷,”派因说道,“这很不寻常。要是大家都像他,那这个世界不知道 会变成什么样子?好险,卖画这个行业大部分的人都没这个习惯。”他抬头瞥了一 眼酒保,以手指打圆圈来表示他需要再来杯苏格兰威士忌。“今天下午我打了几通 电话,我必须承认我说谎。我说我是一个认真的收藏家——不便透露姓名,好保护 我的工作,理所当然——我想在市场上搜购塞尚的画,是个德行高超、资金庞大、 全球各地皆能付费的顾客,反正就是说了那些鬼话。啊!谢谢,汤姆。”派因停下 来喝一口。“接下来是比较有意思的部分。一般来说,当你把一条像这样的虫放人 水里时,要等会儿才会有鱼来咬。但这次不同。” 派因暂停,将头倾向一边,有几秒钟的时间他安静地注视着安德烈那张专注的 脸庞。他似乎很满意这样的观察。“让我实话实说。如果这中间有交易存在,我很 想了解了解。我的年纪已经不小,而且这些事情不是每天都会发生。因为是你告诉 我的,所以让你分一杯羹,这是很自然的事情。”他再次停顿,两个男人打量着对 方。 安德烈不晓得要说什么,只能用他的葡萄酒寻求掩护,顺便理理头绪。这件事 情从未让他想到钱;其实他只想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已。“你真的认为可能吗?一 笔交易?” “谁知道?那幅画我明天就可以找到三个买主,要是他真的要卖的话——还有 如果狄诺伊愿意让我处理的话。” “你认为他想卖画?” 派因大笑,使得坐在对面的会员皱起眉头,从他与马楔尼的神交中抬起头来。 “你在避重就轻,亲爱的孩子。除非我们做些家庭作业,否则我们无法确定。” “我们?” “为什么不?我了解卖画这个行业,你认识狄诺伊。我觉得你是个诚实的年轻 人,而我则是绝绝对对的童受无欺,不过这是我自己说的。总之,这似乎是我们可 以合作的好理由。让我再帮你叫些葡萄酒。”派因的目光仍然留在安德烈的脸上, 手指再度向酒保打圆圈。“怎么样?要不要参加?可能很有趣。” 安德烈发现派因是个很难让人拒绝的男人,而他也没办法立即想出任何他应该 尝试的理由来。“我不会因为钱参加的,”他说。“这件事钱并不重要。” 派因的反应是脸缩成一团——如此的严重,以至于两道眉毛都快相撞。“别傻 了。钱从头到尾都很重要。钱就是自由。”眉毛回到平常的位置,派因的脸放松成 笑容。“不过要是能使你觉得好过一些,你可以找一个崇高的理由告诉自己。” “是什么?” “我的年纪。” 安德烈望着他银白的头发、眨动的眼睛、时髦而稍稍倾斜的蝴蝶结。可能很有 趣,派因已经说了,而安德烈的感觉也是如此。“好吧,”他说。“我会尽力而为。 不过我还是必须工作,你知道的。” “很好。我再高兴不过了。我们会安排工作时间,你不用担心。现在让我告诉 你今天下午我听到了什么。”派因等着酒保将安德烈的酒杯放回来,然后悄悄地喝 了一口酒。 “我们不能太兴奋,”派因说道,“因为这甚至还不是成熟的谣言;倒像是个 小念头。不过就如我们所说的,反应来得相当快,就在我放出风声几个小时之内。 有一个在市立美术博物馆做事的小老太婆——每年我都会请她吃两三次午餐——她 的耳朵可以说是全市最长的。根据她的说法,我想一定是听到了一些不该听到的谈 话,或是在某人的桌上倒着读人家的便条纸之后,有一个很小很小的传闻,在接下 来的两三个月里,一幅很重要的塞尚的画将会出现在市场上。当然,没有具体内容, 毫无细节可言。”派因的身体往前倾以示强调。“除了这一点:这幅画是私人所有, 未曾牵扯到任何博物馆,而且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流通了。这个跟我们的情节相符, 不是吗?” 安德烈也不自觉地前倾,直到发现自己如此靠近派因。“也有可能是另外一幅 画,对吧?我是说,他是个多产画家。” “他当然是。首先,他画了六十幅圣维多山的画,而且死的时候,手里还提着 水彩笔。不过还是太巧合了。”派因看看他们的空酒杯,然后看他的手表。“你能 留下来用晚餐吗?酒可以喝,食物很容易消化。除非你今晚还有更精彩的节目?” “塞鲁斯,如果我告诉你我目前的社交生活,你听了铁定会想睡觉。这些日子 我交往的都是那些会叫我系安全带的女孩。” “真的?你应该试试寇特妮。有味道的小妞,不过她在交男朋友方面,运气不 怎么好。我遇过其中一两个——二十五岁看起来像中年人,非常自恋。无趣得令人 难以置信。”派因签下吧台的帐单,站了起来。 “吊裤带和条纹衬衫?” “和内衣裤还满搭配呢!我敢肯定。到餐厅去吧。” 他们离开酒吧,进人少说可容纳三百个哈佛精英的双层房间,停车场还可以拨 出来供员工使用。装潢格调介于豪华宅第和狩猎房舍之间,到处都挂着动物标本, 派因解释说,其中有不少是泰呢·罗斯福打猎队的受害者——大象和野牛的头、牛 角和象牙、一大付废鹿角。人类纪念品则以肖像的方式存在,神情高贵的有钱人。 “不是俱乐部的总裁,就是美国总统。”派因说,此时他们走过主房间。在他们上 面,”宽敞的大厅摆放着更多的桌子,安德烈注意到用餐者之中有几位是女性,在 如此阳刚的环境里有点令人惊讶。“我们是大学俱乐部里面最晚让女人进来的,我 想是在七三年的时候。也是好事,比着墙上的野生动物让人愉快多了。” 派因向邻桌的熟识打招呼——一个修长、衣冠楚楚的男人,留着令人瞩目的八 字胡,尾端还有充满异国情趣的小望。“那是查铺曼,优秀的法律高手,会吹竖笛。 跟他在一块的那个毛茸茸的老兄,经营好莱坞的制片厂。他没戴太阳眼镜,我几乎 认不出来。我猜他们两人在一块一定没干什么好事。好了,你想吃什么?” 安德烈从简单、干脆的菜单上,选了蛤蜊鲑鱼碎肉,然后看着派因在点莱表上 填下他的抉择。这是安德烈第一次在美国大学的俱乐部用餐,他发现这地方虽老式, 但很能够让人放松下来。这里不像纽约的许多餐厅,不会有失业演员跑来对你不断 地背诵当天的特餐,仿佛非要你点它们不可。身着红夹克的服务生很少说话,如果 有,也都是轻声细语。他们灵巧而不引人注目。他们知道自己的职责。安德烈相当 希望自己曾经上过哈佛大学,如此一来,每当曼哈顿的噪音变得令人无法忍受时, 他就可以到此地来避难。 在第一道菜消除他们的饥饿感之后,派因继续他在酒吧里的谈话。“第一步,” 他说,“我个人觉得,就是要找出这幅画在哪里。你猜会在哪里呢?” “这个嘛,我们知道它不是在狄诺伊所说的地方,坎城的画廊里。我想它应该 被送到某地清洁。” “不可能,”派因说道。“它没有那么古老,在你帮《DQ》所拍的照片上,画 上的小姐和她的瓜看起来都很健康。再猜?” “重新装框?他们把它放入货车里时,它并没有画框。被送到他在巴黎的房子? 藏在银行的保险箱里?天知道。也有可能已经回到法拉特岬了。” “的确。”派因点头。“可能在那儿,也可能不在。我们目前必须查清楚,我 想那就是我们该去的地方。在我的记忆中,这个时候是再怡人不过了。” “法拉特岬?你是认真的?” “还会有其他地方吗,亲爱的孩子?如果这幅画不在它该在之处,那么我们已 经撞上某件好玩的事情了。万一它就在它该在的地方,我想我们可以直接前往帛琉, 在‘保留区’酒吧借酒浇愁。我已经二十年没去那了。”派因看起来就像是个学期 快结束的小学生。“我告诉过你,会很有趣的。” 安德烈对这个逻辑无法提出辩驳,也不想提出。跟这个随和的老头度个假,也 许会很有意思;反正他明天就要去欧洲了。因此他们最后决定在尼斯碰面,就在安 德烈结束他那整理房子的宏伟任务之后。当晚的其余时间,在品尝了难以忘怀的陈 年干邑白兰地的同时,他所有的时间都花在想办法如何在不干扰法国警方的情况下, 进入法拉特岬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