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阿列克谢在密林中行走的第三天,在这没有人迹的地方,出现了一件意外 的事。 随着第一道阳光的出现,他便醒来了。天气的严寒与体内的冰冷使他不停地颤 抖。他在飞行衣口袋里找到了打火机,那是机械师尤拉用弹药筒做成送给他作纪念 的。不知怎么的,他完全把它给忘了,同时也忘了可以生火并需要生火的事。他原 来是睡在一棵松树下的,现在他就在那棵树上弄些长有青苔的干枯的小松枝下来, 上面再盖上一层针叶,把它点着。从蓝灰色的烟下面冒出了活泼跳动的红色的小火 花,含有树脂的枯枝迅速愉快地燃烧起来。火焰窜到针叶上面,它被风吹旺了,带 着呻吟声和呼啸声炽烈地燃烧着。 篝火响着劈啪声、咝咝声,散发着有用的干燥热气。阿列克谢觉得舒服起来, 他拉开飞行衣的拉链,从军便服口袋里取出几封被磨破了的信,它们是用同样浑圆、 工整的笔迹写的,又从一封信里抽出一张纤瘦少女的照片,她穿着花衣服,盘脚坐 在草地上。他久久地凝视着这张照片,然后又小心翼翼地用玻璃纸把它包好放进一 封信里,若有所思地在手里握了一会,便收拾起来放回口袋里。 “没关系,没关系,一切都会好的。”他不知是对这个姑娘说,还是对自己说, 接着又平静地重复了一句:“没关系……” 他现在用已经习惯了的动作把靴子从脚上脱下来,把撕成一块块的围巾打开, 仔细地看了看脚:它们肿得更厉害了,脚趾向不同的方向突出来,脚很像橡皮,里 面充满了空气,它的颜色比昨天更黑了。 阿列克谢叹了一口气告别了快要熄灭的篝火,用手杖拄在冻雪上,发着嘎吱嘎 吱的响声慢慢地上路了。他有时几乎要失去知觉,只好咬着嘴唇。他的耳朵对于森 林中的各种响声已经习以为常,几乎不去注意它们,可是他突然从这些响声里听出 了一种遥远的、开动着的马达声。起初他以为这是疲倦给他造成的幻觉,可是马达 发出的隆隆声越来越响,时而是第一档速度的声音。时而又静了下来。很显然,那 是德国人,而且他们正沿着这条路行驶。阿列克谢立刻心里凉了半截。 恐惧给了阿列克谢很多力量,他忘掉了疲倦和双脚的疼痛,从路上拐了个弯, 沿着没人走过的地方费劲地走进了浓密的小枞树林,又迅速进入密林,伏在雪上。 当然,从路上很难发现他。但是,中午的太阳已高悬在齿形篱笆似的枞树顶上;在 这种太阳照耀下他可以把路上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 响声逼近了。阿列克谢想起来了,在这荒无人烟的雪地上,他的孤零零的脚印 一定很明显。但是,要离开已晚了,前面一辆汽车的马达声已经很近了。阿列克谢 蜷缩在雪里。起初在小树林中间驰过了一辆扁平的装甲车,它的样子像斧头似的, 涂着石灰。它的轮子嘎吱嘎吱地响着,一路颠簸着向阿列克谢的足迹拐进森林的地 方逼近。阿列克谢屏住呼吸。装甲车并没有停下来。装甲车后面跟着的是一辆敞篷 的越野小汽车,有个戴着高顶军帽的军官和司机并排坐着,这人把鼻子藏在灰色的 皮领里,后面的高凳子上,摇摇晃晃地坐着几个身穿成绿色大衣、头戴钢盔的自动 枪手。隔一段距离,又有一辆汽车驶过来,不过是大的越野车。它喷着气,履带哗 哗作响,上面大约有十五个德国人一排排地坐着。 阿列克谢把身子紧紧地往雪上贴。汽车是如此地近,甚至有股热烘烘的烧湖了 的汽油臭味喷到了他的脸上。他后脑上的头发动了一下,肌肉收缩成了一个个绷紧 了的团块。然而汽车全驶过去了,气味也散发尽了,马达的声响远得几乎辨不出是 从哪儿传来的。 等到所有一切都平静了的时候,阿列克谢费劲地走上大路,那路上清楚地印着 履带留下的梯形痕迹,他就沿着这些痕迹继续赶路。他依照等距离的路程向前移动、 休息,在走完一天的一半路程时吃东西。不过他现在走起来像野兽似的,很谨慎。 惊恐不安的听觉捕捉着每种细微的声音,眼睛东张西望着,好像他知道旁边什么地 方有只巨大危险的野兽在窥伺着、躲藏着。 他这位习惯了在空中作战的飞行员,初次在地面上碰到了一些活着的、没有遭 受伤害的敌人。现在他沿着他们的足迹慢慢地往前走,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微笑。 他们呆在这里既不愉快、也不舒服,被他们占领了的土地并不好客!甚至在这连续 三天来阿列克谢没看到一点活人迹象的原始森林里,他们的军官也不得不如此戒备 森严地驶过。 “没关系,没关系,一切都会好的!”阿列克谢自我鼓励着,仍旧一步、一步 地往前移动着。他的脚越来越痛,他本人也明显地虚弱下去。对这些他尽量不去注 意。嘴里无论是不断咀嚼小块嫩枞树皮,还是微微有点苦的白桦树嫩芽,或者是嚼 烂得可以拉得很长的又软又粘的菩提树嫩皮,都已经欺骗不了胃了。 到黄昏时他勉强走了五段路。夜间他在一株倒在地上的一大段半朽烂的白桦树 干上,放了一些针叶和枯枝,燃起一大堆篝火。这段树干也在慢慢燃烧,火不旺却 热乎乎的。这时他就在雪地上伸开四肢睡起觉来,并本能地翻着身,时而是身体的 这一侧,时而又是那一侧,使全身都感到温暖和生气勃勃。他不时地醒来,向快要 熄灭了的火堆上添加一些枯树枝。火焰无精打采,还发出嘶嘶的声音。 半夜里暴风雪大作。头顶上的松树开始摇晃起来,惊恐地喧嚣着,呻吟着,哗 哗地响着。强有力的雪纷纷地扫过路面,沙沙作响的黑暗在火焰上面跳起舞来。那 火焰发出呼呼声,冒着火星。但是暴风雪没有惊醒阿列克谢,因为受温暖的篝火保 护,他睡得很甜、很沉。 火能防御野兽。在这样的黑夜里可以用不着担心德国人,他们不敢出现在暴风 雪的密林里。疲倦的身躯在烟雾的温暖中憩息着,不过即使在这个时候,已经习惯 于像野兽那样谨慎的耳朵仍能察觉每种声音。黎明前暴风雪停止了,白茫茫的浓雾 在黑暗中笼罩着寂静的大地。这时阿列克谢却感到:透过松树梢上的声响,透过落 雪的沙沙声,可以听到远处的战斗声、爆炸声、机关枪的连射声和步枪的射击声。 “难道是前线了吗?这么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