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白子岭系横山诸岭中的一座,此岭不独巍峨,且具特产。 横山者,乃横亘皖西太、宿、望三县境内延绵二百余里之土石山也,系大别山 余脉也。说到横山,不禁使人联想到杜甫《望岳》里的诗句来:“岱宗夫如何?齐 鲁青未了。”套用一下,“横山夫如何?”我却接不起下句来,因为我不是诗人。 即使杜甫再世,续下“太宿青未了”的句子来,合拍合韵,够诗意,毕竟横山不伟 大,属“一览众山小”的范畴,推崇太过,还不如来点写实踏实,在《横山志? 序 》里的句子,有些写得较实,我欣赏。诸如“春山皆绿,望群峰而摇翠;渠水敛滟, 闻流水而欢歌。白岭矿泉,涌山脐而流远;段家遗址,存北山而传奇。沧海桑田, 遗古桥于原野;佛教不衰,盛香火于山巅……” 我还记得句名言:“县城不用问,且把横山来走尽。”县城,就是横山西端的 宿松县城。其实,横山不高,海拔才两百米,山表土地贫瘠,松树小老,荆棘丛生 ;地下矿产不丰,页岩、石灰石,储量有限;烟煤、铁石,星星点点。这里水源奇 缺,是宿松座山、横山、严公山三山水利死角之一,特别是上世纪五八、五九、六 零年,这是干得籽草不收,庄稼谦收,百姓无粮天下饥,饿死了不少的人哩。这里 三室两空,灾后三家并两户,繁衍生息。 然横山之腹,白岭之腰,却有一汪泉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流量不大,仅 供近邻烧茶,路人解渴。路人主要是香客,因为山巅有座历史悠久的雨泽寺(当地 人叫龙王庵),信仰如何,请看前人的一首题壁: 横山古寺北开门, 祷雨祈风屡显灵。 烛火佛前明晃晃, 香烟龛下黯沉沉。 虾兵蟹将扬眉乐, 马面牛头怒目狞。 试问姑苏胜几许, 飞檐回望此诗存。 但凡香客走这里经过都要喝几口这泉水,说这泉水是龙王的流涎,喝了可以消 灾除病。怪事!有人头痛脑热,感冒腹胀的只要喝几口这泉水,就泉到病除!于是 喝龙涎的人就特别多,老人们经常教育孩子;“走,喝龙涎去,龙王老爷保佑你会 吃饭,健康成长!”后来,有人带着迷信于科学孰是孰非的疑虑,将此泉水带出去 化验,一经化验,此泉水是矿泉水,可惜部分元素不达标!这就是闻明遐迩的白子 岭矿泉了。 看,一队放学的学生,鱼贯而上,蹲在泉水凼边,以手当碗捧水喝。他们就是 横山脚下雁岭小学的学生,其中多数是范坡生产队的。 喝饱饮足的学生,走向四方,行进在茅草荡漾的山路上,时出时没,歌声时断 时续。送队的老师站在高地,驻足观望。 范坡路队的学生队伍松散了,几人回首,歪调高唱:“张老师头,李老师腰, 王老师近视眼,汪老师反耳刀……” 送队的老师走下高地,唱歪调的学生溜起来了,赶上了群体,混入其中。 他们是鼻直口方,细眉细眼的姚青云,浓眉大眼的秦迭贵,面容憨厚的秦油松, 方面大耳的姚发先,扁头扁脸的姚发天和憨皮丑脸的姚发长。他们赤脚弄手,衣不 称身,有的一脸的墨点,七麻八黑;有的鼻涕连着口水,口角流涎。 队伍中,三个背着彩色书包的女生,一人手上拿着一束野花,边走边嗅,行色 匆匆。 她们是长相甜美,目光闪彩的秦白棉,脸庞俊俏的秦秀丽和杏眼晶亮,笑容可 掬的李梨花。 三个男生从后边赶上来,夺下女生手中的野花,跑去。 “呃,我的花!”三个女生愁眉苦脸地追逐着。 “还给她们!”画外传来一声断喝。 众孩子一怔,向断喝男孩望去。 断喝男孩稚嫩的脸庞英俊而满脸怒气,温和的目光炽热起来,剑眉上扬。 三个手抓野花的男孩挤眉弄眼,呲牙咧嘴。 手抓野花的秦迭贵,一个劲的地刮着脸皮,鄙视地:“姚发祥卫女伢儿,好丑! 姚发祥卫女伢儿,好丑!” 姚发祥横眉怒目,放声大喝:“把花还给她们!” “她是你老婆吗?偏不还!”秦迭贵说着,将花抛撒一地,瞪着双大眼,咧着 嘴,气嘟嘟地挺着肩往姚发祥面前冲,“我怕你吗?” “死远些!”姚发祥用力将秦迭贵一推,没有推动。 秦迭贵更进一步,一下子抱住姚发祥,气势汹汹地:“我怕你吗?” 姚发祥就势抱住秦迭贵,两人扭起来了,扭着,不分胜败,仍在使劲地扭,扭 得气喘吁吁,汗水涔涔,仍在使劲地扭…… “嗬呀!唆唆!哪个摔得赢些就是哥哥!” “嗬呀!唆唆!肩顶肩呀,角顶角呀,触死哪家老蚌壳呀,嗬呀!唆唆……” 围观的孩子们唱着曲儿,跳脚舞手地拍手助兴。 “咚”地一声,两人倒地,秦迭贵被压在下面,气喘吁吁地咧着嘴,鼻涕连着 口水,口角流涎。 “喔嗬!摔倒了!摔倒了!”围观的孩子惊呼着停止了助兴,接着摇头晃脑地 评判起来:“发祥的力气大些!” “发祥摔得赢些!” “迭贵摔不赢!” “谁是孬熊?”姚发祥压在秦迭贵的身上问。 “老子!”秦迭贵笑着脸。 “老子!”姚发祥抓着秦迭贵的耳朵,扭着。 “哎哟!儿子!儿子!”秦迭贵哭笑地。 姚发祥仍抓着秦迭贵的耳朵扭了扭:“记住!” “哎哟!够了!够了!再扭就扭下来了,!”秦迭贵咧着嘴,一迭连声地告饶 着。 “老老实实地将他们的花捡起来!” “我捡!我捡!” “端伢,发先,你们不要打架呀!” “松伢,发长,你们回家呀!” 屋场边上,传来了两句年轻女人的招呼声,她们是范坡生产队食堂的挑水的李 姣英和唐梅花。 “不是我们呀!” “我们没有打架呀!” 李姣英和唐梅花抬眼望了望,挑起水桶向食堂走去。 食堂南头两间开的是灶堂,一排立着四座大烟囱,两口大甑子,两口大锅。中 间两间开的是大餐厅,摆满桌凳,餐厅与灶堂是洞开的,这餐厅也是范坡生产队的 会议室,北边的一间是小餐厅,是招待领导和来宾用餐的。 大餐厅的餐桌上摆着二两米一碗的大米饭八碗,一缽蒸熟的红薯,一碗辣椒酱。 一共摆了四桌。 一旁,“叮叮咚咚”地响,收拾餐具的胖大个儿女人和一个小巧玲珑的女人, 一边收拾一边招呼着:“马虎叔,我们回去一下呀,过一下子再来呀。”她们是炊 事员肖杏花和二妹子。 “有我在这里,你们可以走啊!”灶堂前面传来一个男人苍老的回应声。 “噼哩啪啦”的脚步声响起,放学的孩子一窝蜂地涌进来了,男孩子三人一桌, 五人一桌地霸占着餐桌,女孩子靠边站着。 长圆脸,大鼻子,大眼睛的马虎叔来到孩子们中间:“不准多吃多占呀!八个 人一桌呀!”说着,将孩子们八个人一桌的安排着。 孩子们饥肠辘辘,捧起碗扒饭,不时挑朵辣椒酱下饭,辣得张嘴结舌。扒光了 饭的伸手抓缽里的红薯吃着,吃着,骚动起来了。 红薯头,红薯皮向女孩子们飞去。 “发祥哥,他们又……”秦白棉柳眉扭曲,噘着嘴,向姚发祥求援。 “哎嗨!”姚发祥假咳了声,继而向秦迭贵递眼色,剑眉扬起,温和的目光炽 热起来。 “嘿嘿!嘿嘿!”秦迭贵咧着嘴憨笑地捏颗红薯头转向投去。 孩子们相互袭击着,打起了薯仗。红薯皮,红薯头,到处乱飞。 望着空中飞舞的红薯皮,红薯头,马虎叔靠在门框上,乜斜着眼,回忆起食堂 初办时的情景。 那是食堂初办之时,旧壁新刷,格外白亮。门头上书写着:“范坡生产队食堂”。 门口两边,白底红字的“大跃进万岁!人民公社万岁!总路线万岁!”的标语鲜艳 悦目。 屋顶,四口大烟囱浓烟滚滚。门庭若市。屋里人满为患,干部的指挥声,马虎 叔的铲勺声,二妹的切菜声,肖杏花的锅瓢碰撞声,社员们的说笑声,孩子的哭泣 声,交响着嘈杂一片。蒸锅里的水气,炒锅里的油气,满屋子里的人气,交织着。 人声鼎沸,雾气沉沉。 一个站在灶台上,皮肤白皙,突额翘鼻的壮年人,怪怒地:“吵死闹丧!静一 静!”说着,咬着牙,鼓着嘴,腮帮上的肌肉一个劲地抽搐。他是范坡生产队队长 姚康旺。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了,社员们聚精会神,哭泣的孩子被捂着嘴,咳嗽的老 人憋着气,二妹子虽在切菜,悄悄地,马虎叔仍在掌勺,小心地。 “马上要开饭了,我先讲两句!”姚康旺在发言,“我们范坡的人,打从四九 年解放,就听毛主席的话,跟共产党走。五一年土改,一切权利归农会,五三年搞 合作化,五八年,就是今年,成立人民公社,生产资料公有制,*****所有, 队为基础。人民公社,组织军事化,行动战斗化,生活集体化。一句话,一块做事, 一块吃饭。人民公社还有个特点。一大二公,吃饭不要钱。但是,大家的饭,要大 家办,吃饭要做饭呀!” 姚康旺说着,马虎叔停了铲,二妹子歇下了刀,在场的人都竖起了耳朵,越听 越新鲜,因而姚康旺也越说越有劲,眉舒目展。 “过年喏!吃肉啊!”姚发祥、姚青云、秦迭贵他们一群男女孩子拿着碗,捏 着筷,敲打着,簇拥着,喜眉笑眼地涌进来。 “好!下面开饭!”姚康旺兴奋地宣布着。 “喔嗬!喔嗬嗬!吃肉啊!喝酒啊!“孩子们欢蹦乱跳地挤向餐桌。 “请!请!“老人们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递相谦让,尊者在前地走着。 餐厅里餐桌上炒菜丰盛,鱼肉平行,火锅里“咕咕唧唧”,油汤蹦跳,牛肉飘 看。 “请!请!”老人们举杯相庆,由衷地赞叹:“人民公社好!”“人民公社万 岁!” 女人们满碗堆饭,大块吃肉。 马虎叔夹盆携勺,逐桌添菜,菜盆里鱼肉渐少。 孩子们满碗倒饭,下水桶里菜饭渐多。 “着!”秦迭贵一声高叫,一颗红薯头打在马虎叔的鼻梁上,将马虎叔从怀旧 中惊醒。 “哈哈!”孩子们哄堂大笑。 马虎叔惊讶莫名,光着两颗铜铃似的大眼,抹了下鼻梁,跳着脚喊起来:“哈! 吃饭不要钱了,就不惜贵贱呀!冷水要人挑,热水要人烧哇!”喊着,愤愤地, “告诉你们喏,好日子到头了啊!”停了停,声调和平下来,“康旺讲了,学校下 午不上课,孩子们都要下地干活呀!” 小畈路上孩子们唱着:“一九六零年,又是个跃进年,夺高产,,放卫星,战 地又斗天……”走向田野。 姚发祥和姚发天向牛棚走去,人高马大,皱纹满脸的全顺老头躺在草堆上,乜 斜着眼发号:“解牛抱索!” 姚发祥和姚发天将一条条拴着的牛索解开,将索缠在牛角上,扎上索头,十二 条大水牛,缠了六条。缠了索的牛,就像号子里释放的囚徒,精神为之一振,汪着 两颗黑亮黑亮的大眼睛,有的搧打着耳朵,摇头摆尾;有的抖动着肌肉,毛发荡漾 ;有的甩动着四蹄,左右光顾,它们像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待命集结,绝不溜号。 全顺老头与姚发祥和姚发天解开各自的座骑,牵到场地上,他们左手提着牛索, 右手把着牛背,吆喝着:“倾!倾!倾!” 老牛倾下头来,他们抬起左脚踩看牛角,吆喝着:“嗾!嗾!嗾!” 老牛将头一抬,将他们三人送上牛背,在他们使唤下,老牛老马识途地走出场 地,奔向牧场,众牛随行。 久旱不雨的土路,人践牛踏,浮尘盈蹄,一路两旁的庄稼、野草、树木,红尘 牵挂,灰尘漠漠。阵牛经过,“踢踏”声响,尘土飞扬。全顺老头、姚发祥和姚发 天他们老少三人,身背小木马,坐在牛背上,身子一颠一颠地随牛行进,悠哉乐哉 地哼着无字的山歌:“啊……” 马弯河边,阵牛下嘴啃草,沿河而下。小牛咬草,浅尝辄止,回到牛妈妈身边, 把嘴伸向牛妈妈的胯下,咬着奶头拉扯,母牛回头打来,小牛赶紧退去。 姚发祥和姚发天在河滩藕荡里,不时摸出条泥鳅来,甩上陆地。 坐在滩头的全顺老头,举手扬鞭,阵牛调头而回。 一条膘肥体壮的水牯牛,逐在一条母牛的身后,走着,嗅着母牛的尾根,抬起 唇乌齿白的嘴,嘶嘶地喷着骚气,紧追不舍地逐着,猛地抬起两只前脚,高高地架 在母牛的背上,挺出殷红粗壮的家伙,挺进母牛的肚里,屁股一个劲的挪动。母牛 立地不动,眼睑下垂,怡然自乐,尽情地享受着。 “打呀!打呀!快打呀!”姚发天握鞭追去。 “不能打!不能打!让他们生牛儿呀!”全顺老头制止着。 小畈新做的水田,象一块块明亮的境子。二斗坵里,一个矮小精悍的小伙子拉 着划行器来回奔跑。他是队委会的委员姚春生。 一旁一群男女孩子在分秧插田。他们左分秧,右手插秧,栽下一行行新绿,你 追我赶,手脚联动,身子向后退去。 在姚春生的眼里,孩子们快捷灵活的小手,一上一下地栽秧,化为一群啄米的 小鸡。 小畈大路上,远远的走来四个人。一人手上拿着簿本,一人手上握着根竹鞭, 一人手拿着把米尺,后边的一人走着甩手。他们是小眉小眼的大队会计刘耀宗,身 材矮胖的大队副书记方树华,身材柳条的大队支委姚福全和公社蹲点干部,小白脸 尤常新。 他们边走边议,手指点点,来到了田头。 方树华在一趟秧棵前蹲下来,放下竹鞭,乌头黑脸:“福全,拿尺过来!” 一根米尺送过来,方树华抓着在面前的秧棵中横竖测量着,眉头一蹙,环眼一 睁:“得了吧!六六寸呀!”说着,将米尺一撂。抓起竹鞭,站起身来,“春生, 你的划行器是什么标准呀?” “行距六寸,株距三寸,是三六寸的标准呀!”姚春生站着,停止了划行。 “为什么他们插成了六六寸呢?” “一下田,我就跟他们讲了,要按照划行器的标准插呀!” “讲了,要督促,检查嘛!”方树华鄙夷不屑地,“就是你们这些干部右倾!” 接着,面对插秧的孩子吼着,“这四棵秧是谁插的?” 插秧的孩子象老鼠见了猫,放慢了速度,默默地小心谨慎地插着。 “长耳朵没有?这四棵秧是谁插的?扯起来!给我返耕!”方树华唾沫四喷地 咆哮着。 面容憨厚的秦油松,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扯起插下的秧棵,一步步走向田头。 “啪啪”连声,方树华左右开弓,将秦油松打倒在泥巴田里:“你这家伙,哪 里是来插田?是来破坏嘛!” “呜呜,你打我!”秦油松哭着抓起两手泥巴,本能地自卫着。 “得了吧!还打起老子来了!”方树华用竹鞭抽打秦油松。 “方书记,不要打!这工由我来返!”姚春生赶紧跑过来拉架。 “这样的坏分子就要打!”方树华怒不可遏地。 “你哪打不得不是?”秦迭贵赶过来抓起一把泥巴正好摔打在方树华的眼睛上。 姚青云也赶过来抓泥巴打方树华。 插田的孩子奔上了田岸。 方树华睁不开眼,手里的竹鞭仍在一个劲地乱甩。 尤常新、刘耀宗一边唬着孩子,一边躲着泥巴,走上路去。 姚福全一边唬着孩子,一边牵着方树华往家里走。 “喔嗬嗬!喔嗬嗬!”孩子们呼号着,跑去了。 姚春生在埋头整理着踩踏的秧棵。 姚福全家肖杏花左手提着水桶,右手拿着毛巾、香皂走来。 姚福全舀水替方树华洗去头上、脸上的泥巴,帮他脱去外面的衣服。 “这批土匪,得了吧!还打起老子起来了!要捉起来,一个个地整!”方树华 叫嚣着,呷了口水,“咕噜咕噜”地嗽着,“呸!老子嘴里都是泥巴!” 尤常新、刘耀宗在一旁洗手洗脸。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