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范坡生产队的面前地里,人们在种荞麦,有说有讲,谈笑生风,一群男女孩子 夹在灰头土脸的大人中间。他们在完成种荞麦的最后一道工序,清沟。 姚康旺手持沙扒在孩子们中间示范性的清着,边清边说:“看!沙扒落地要放 平,两手握柄用力往后直拉,这样墒沟沟直底平。沙扒刮起的土提起时,沙扒要贴 着墒边揩,把墒边揩得圆滑光溜,有利于雨天溜水。沙扒提起的土要均匀地撒在墒 面。好!现在你们来清!” 姚发祥学着姚康旺的式样清着,清得沟平墒滑。姚青云、秦迭贵他们虽清得不 尽人意,却也有模有样。 “呃!这些孩子真聪明!一教就会!” “这些孩子呀,我看生来就是做庄稼的料!” “做庄稼好呀!老话说三十六样,庄稼为上!” “自古只有驮箩借谷的,哪有驮箩借字的!” 站在一旁的几人,兴趣盎然地评说着。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哪不也是老话,你们怎不说呢?”一个粗门大嗓 的声音高嚷着。他是秦木山。 “好!收工!”姚康旺说着,抓起脱在地上的衣服,拍拍土,披在身上。 孩子们说说笑笑,兴趣盎然地跑去。 秦木山,夏墨兰、秦水开几个人,低头落眼,步履沉重,走着,落在了后面。 “木叔,他们说这些孩子生来就是个做庄稼的料,你听见没有啊?”夏墨兰说。 “怎没听见呢?范金和说的!他有个外甥在北京读大学!”秦木山气愤地, “耻笑啊!” “小小年纪就失了学,肚里三个字,说不定过三天就忘光了!”国字脸的李玉 田,担心地。 “这个怪社会,不让孩子读书!” “这怕不是国家政策,可能是地方官员所为!” “地方官员!上次孩子们与方树华打了一架,是不是他捣的鬼!” “入不了公学,入私学嘛,怕他个什!” “听说柳桥农中收孩子!” “农中!种田种地又喂猪,孩子读不到书!” “五里峰办了所私熟,教儒书!” “儒书、童子书!他们都四、五年级了,还去读童子书!” “呃!你别轻看这童子书呀!春芳不只读过四年儒书,如今在县里当秘书,红 得发紫!” 秦木山听着连连颔首。 “不知私塾学费贵不贵?” “听说一个学生,一月收一斤大米,一块钱,二两茶叶,十斤茅柴!” 失学孩子的家长们,边走边聊着。 五里峰私塾,两间茅屋里粉得白白的,坐着二十多个大小不等的男女学生。他 们有念《三字经》、《百家姓》的,有念《四言杂字》、《五言杂字》的,念得摇 头晃脑,前仰后合的。 身穿蓝色青年装,年轻文弱的塾师李茂生坐在桌边听学生背书,背着,该生停 顿下来,翻着白眼。李茂生不耐烦了,将书掷之于地,该生跪在地上,拾书捧读。 姚发祥带书走上,背得滔滔不绝。 李茂生看书听背,喜形于色。 接着姚青云、李正端、秦白棉他们次第带书走上,背得流利顺畅,又次第回到 座位。 望着他们的背影,李茂生眉舒目展,快意满怀。 刘榴枝家,堂厅地上绑着的两只老母鸡挣扎着,“咯咯”叫。 王丽亭坐在桌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诉。 刘榴枝听着,慈眉善目地起身,将一碗白糖开往王丽亭面前推推:“丽亭,把 眼光放远点,不就那么点绿豆,小麦种子嘛,人走茶凉,事过境迁,到明年这个时 候就烟消云散了!” “榴枝姐,你和方书记一定要多方圆、方圆,保护我家前江不要坐牢!”王丽 亭说着,抓着刘榴枝的手,祈求地。 “这年头,偷偷摸摸的,多得很,坐牢,牢里关得了吗?”刘榴枝大题小作, 说着话锋一转,“前江搞保管,拿油拿粮的,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脚的呢?” “是呀!你榴枝姐最会体贴人,同情人!你家方书记也是!”王丽亭歌功颂德 地,说着,眉毛一立,脸一猴,“范坡的福全、康旺,哪些抛尸的,就是要搞我家 的前江坐牢!哪些不得好死的!”王丽亭咬牙切齿地诅咒着。 “放心!在雁岭捉人,放人还是树华一句话!”刘榴枝大言不惭地。 王丽亭有恃无恐地捧碗喝水。 地上的两只老母鸡挣扎着,“咯咯”叫。 “榴枝姐,我帮你杀了吧?” “不!你带回去,杀给前江吃!” “你说哪里话!方书记常照顾我家,吃两只鸡也表达不了心情呀!” 刘榴枝看着王丽亭,脸色由喜悦变为凝重,半天记忆地:“你屋里姚青云、秦 迭贵那些少年亡的,在家做什么?” “不在家呀!” “不在家!” “啊啊!说是念书去了!”王丽亭记忆地。 “念书!回到学校念书?” “不!说是念‘儿书’,到五里峰念‘儿书’!” “那些长不大的!肯定是念‘儿书’!”刘榴枝但愿地,“听说五里峰是办了 所私学!” 上午,私塾课堂里学生在描红的描红,临贴的临贴。 李茂生在批字,批着,搁下笔,抬眼扫了下课堂,拿起书走下坐位,踱着: “姚发祥、姚青云,不,凡范坡来的学友们,将韵书翻开,我给你们上《笠翁对韵 》,以手点字!” 课堂里响起师生的读书声:“一东,一东;天对地,天对地;雨对风,雨对风 ;大陆对长空,大陆对长空;…………” 黄山公社社队干部会议散会,男男女女走出会议室,有说有笑,谈兴方酣。 秃头,肉头肉脑的民政委员王文一,抱着黄烟棒,一路走一路抽,开门进房, 坐下来起劲地抽。 方树华夹着文件包一头钻进来。 “呃!方书记,坐坐坐!”王文一将烟筒棒住方树华怀里一伸,起身沏茶。 平素抽纸烟的方树华,也逢场作戏地抽起黄烟来,抽得不习惯,却装摸作样, 嘴里一个劲地“吧哒”,右手甩着纸媒子。 王文一沏好一杯茶递过来:“怎么样?有力气吧?” “你王委员有抽黄烟的嗜好,肯定抽的是好烟呀!” “哪里,这是熊木生上月送来的,他们是大坵陵,烟有山烟的味道!”王文一 接过方树华递过来的黄烟棒,颇有卫生习惯地擦着烟筒嘴。 方树华呷了口茶,拉开文件包,取出个报纸包来:“我也给你带了包新烟!” 说着打开,黄灿灿,香气扑鼻。 “呃!烟色好!烟丝细!”王文一迫不及待地撷起一撮,揉个颗粒,塞在烟筒 窝里点上,用力地深吸了口,“嗯!老叶子!”接着贪婪地猛吸起来,“多少钱?” “二两黄烟也说钱!太小瞧了我吧!”方树华献媚却不失大度地,“只要你王 委员在批救济款时,考虑一下我雁岭就行了!” “哈哈!”王文一踌躇满志。 “我今天不是来要救济,而是来要劳力!”方树华煞有介事地。 “劳力!”王文一莫明其妙。 “你蹲点的五里峰将我的小学毕业生收去了!” “啊!五里峰原来办过一所私学。” “现在还在办!我范坡生产队缺劳力,该队的小学毕业生都在那里念书!” “啊!”王文一抬头仰视,转动着两颗白亮的眼珠。 五理峰村头行进着一群携包扛柴的学生。他们边走边讨论着学术问题。 “‘一东’,‘二冬’这两个韵部的韵相同,为什么不并为一个韵部呢?”姚 青云不解地。 “是呀!这两个韵部的同韵字很多,有的在同一首古诗里出现,同押一个韵脚!” 姚发祥疑惑地。 “你能举出个例子来吗?”秦迭贵认真地。 “《题西林壁》就是一个例子。”姚发祥说。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姚发祥背着,转脸众人:“在这首诗的三个韵脚中,第一个韵脚‘峰’字是‘ 二冬’韵部里的韵字,而第二韵脚的‘同’字和第三个韵脚的‘中’字,都是‘一 东’里的韵字!为什么两个韵部混为一谈呢?” 在场的人大眼望小眼。 “对!明天问李老师,肯定就有明确的答案!”姚青云喜悦地。 早晨晨读,年纪小的学生念得唇干口燥,额上青筋暴出,接着声音渐小,已至 微弱。 姚发祥,姚青云他们读《笠翁对韵》却读得书声朗朗。 姚青云下位,走向李茂生办公桌,众人读书嘎然而止,李茂生蹙眉不悦,姚青 云首先请教:“李先生,在《题西林壁》诗里,为什么‘一东’、‘二冬’的韵字 同音同调又同时出现呢?” 始料不及的疑问问得李茂生睁目结舌,半天,转动着眼珠,低着头,含糊地: “读书百遍,其义自现。”低头时,脸庞掠过一片不易觉察的尴尬。接着斯文地抽 起了旱烟,吞云吐雾,烟雾缭绕。 “不好了!不好了!公社的王委员来了!赶快放假!赶快放假!”鬓角胡子花 白的李老三怆惶地跑来报信,又匆忙地离去。 李茂生惶恐而镇定地:“学友们将书籍、文具带走,到后面山上躲起来!快!” 说着,逐学生出屋忙忙地逃去。 李茂生前脚走,公社王文一和大队干部们后脚就来到了书屋。秃头,肉头肉脑 的王文一,盛气凌人地“孔圣人到哪里去了?贤人,弟子到哪里去了?” “早就停办了!”李老三壮着胆,仍掩饰不了心虚的神色。 “早就停办了!”王文一审视着桌凳,“一点灰尘也没有,人气还旺着呢!” 停了停,“办私塾,读儒书!是搞封建教育!是复古!国民党办国学,与西方教育 接轨;我们共产党办公小,与科学教育接轨。小学毕业生,我们往农村送,输送有 知识有文化的人材,充实劳动力队伍,而你们将农村劳动力拉进学堂,对着干!你 们这是反动!”接着危言耸听地,“李老三,你出资出房搞反动,我不相信我们共 产党奈何不了你?” 李老三面如土色,不寒而栗。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