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康旺嫂从塘里洗菜回来,一只胳膊夹一个筲箕,水淋淋的,左边是小鱼小虾, 右边是青菜萝卜,踽踽而行,心情沉重地。 “嫂,洗这么多菜!来亲戚了哇?”胖大个儿肖杏花,象鸭划水似的,晃动着 两臂,潇洒地。 “哪里!”康旺嫂应着,停下来,“杏花,今晚叫福全到我家来坐会呀!” “若是来了客,可以去陪陪,又没有客来,坐什么?” “总是他们老兄弟有话讲哝!” 夜,姚康旺家亮着灯,桌上摆了四盆菜蔬,还有一盆小鱼小虾。姚康旺坐桌边 擦着酒盅,不时抬眼望了下门外。 “踢踏踢踏,”脚步声走来。 “呃!福全来了!”姚康旺摆盅子,“坐坐坐!” “你是做什么啊?这么客气!”姚福全说笑进门落座。 “来!喝两盅!”姚康旺筛酒,接着举杯。 姚福全高情难却,喝下一杯。 “来!这小鱼小虾是我起早在河里捉的!”姚康旺提筷邀菜。 “嗯!鲜!”姚福全津津有味地嚼着。 “今年天旱,粮食歉收,社员没有饭吃,公余粮任务没有粮也要交!交不出粮, 就交人!”姚康旺说着,咬着牙,鼓着嘴,腮帮上的肌肉一个劲地抽搐,亮着两颗 精明的小眼,望着姚福全。 “船行大帮,到日为期。”姚福全说姚康旺做了个抹脚的动作:“我脚底擦油, 我溜!” “哪,队长……”姚福全惊讶。 “范坡的粮食一粒不能卖,要留种子,要留给社员渡命!”姚康旺说着,停了 停,“队长叫皖来当,皖来倒床了,死在何日,他们对皖来没有办法!” “皖来?”姚福全惊讶。 “是呀!他们要批、要斗,总不能用床把皖来抬去批、抬去斗吧!” “这,……”姚福全欲言又止,伤感地,“把这副重担压在一个垂死的病人身 上,好说不好听,不道德!” “皖来一死,他们更没有办法,总不能把皖来从坟里挖出来吧!” 姚福全默认。 “来!喝酒!”姚康旺端杯。 姚福全端杯。 康旺嫂从灶下走出,送上一碗煮鸡蛋。 “嫂!煮这么多菜,你也来吃呀!”姚福全礼貌地。 “没有菜,多喝两盅吧!” “吃!”姚康旺举筷。 “呃!溜,你往哪里溜呀?”姚福全关心地。 “凡横山脚下外出的人,多数去了安庆,九江,去那里拉板车。” “板车!” “是呀,外面有得雇呀!”姚康旺说着附姚福全耳语,“这事我只跟你讲了, 切莫声张呀!” 姚福全听着,连连颔首。 夜,秦皖来家昏暗的灯光照着床上秦皖来头肿面大的脸。 “踢踏!踢踏!”一个沉重的脚步声走来。 “啊!这一晚你还来了!”秦皖来启开了浮肿的眼。 “好些了吗?”姚康旺同情地。 “我这病哪得好!不讲营养,连饭都没得吃!”秦皖来绝望地,“来日无多啊!” “走不出去的人,都要死!”姚康旺说。 秦皖来亮着双惊讶的眼。 “靠横山一带人,缺衣少食,饿得发浮肿病,死了不少人,食堂一家接着一家 停伙,不出去,就只有死路一条!”姚康旺说着,停了停,“我队仓库里只有几百 斤谷,也只敷衍得个把星期,我也打算出去!” “鸟无头不飞,蛇无头不行!康旺哥你不能走哇!” “你想想,五八年入人民公社办大食堂,大块吃肉,满碗堆饭,我宣布,人民 公社一大二公,吃饭不要钱!今年,一九六零年,将要粒米无炊,停伙,这不是失 败吗?我不能承认,我更不愿意宣布:食堂停伙!”姚康旺说着,咬着牙,鼓着嘴, 腮帮上的肌肉一个劲地抽搐。 “你走了,怎么办?” “若是上边发下少量供应粮,就按在家的人头分下去,让他们带回家去烧小伙 渡命,若是上边分下什么任务,能完成的就完成,完成不了就拖……” “康旺走了,出去谋生去了!“姚福全手捧着茶杯,怅然若失地坐在刘榴枝家。 “跑了!不辞而别!”方树华皱着眉,圆着眼,“队上的事,你就摞一摞,你 是支委呀!” 刘榴枝提瓶,向在坐的人续水。 “范坡是个是非之地,打人的,偷窃的,杀牛的,扒灰的,逃跑的,哪样没有?” 方树华说着,摇着头,旋即,阴着脸,声轻语重地,“秦油松、秦迭贵、姚青云那 帮贼子还老实吗?” “我最近没有看到他们的头影。” “哼哼!那还是股祸水呢!说不哪天又要兴出什么乱子来呢?”方树华危言耸 听地说着,表情阴森可怕。 洪黄公路上行进着一支赤脚弄手,衣衫不整的少儿队。他们是姚发祥、姚青云、 秦迭贵、姚发长、秦油松、姚发先、姚发春和李正端。 孩子们一路上踢踢石子,甩甩石头,走走停停。 “哎哟!”姚发长喊了声坐下去了,他抱着流血的右脚,身上掉下双破鞋。 “怎么了?” “还流了血?” 孩子们围着姚发长。 “他用赤脚踢石子踢的!” “怎不穿鞋呢?” “他没有鞋。” “这地上的鞋是谁的?” “是他的。” “怎不穿呢?” “他怕踢破了,晚上没有鞋穿!” “哎呀!你那破鞋比你的脚还金贵呀!发长也太没劲了!”秦迭贵咧着嘴。 “他没有娘,也没有姐,家里没有人做鞋!看!这双鞋还是双女鞋,上面还有 红花呢!”姚发春将那双鞋拾在手里,看着,说着,笑着,又丢下了地。 “哈哈哈!发长拾女人的破鞋!” “扶起来!来来!”姚发祥蹲下身子,背着姚发长走起来。 “呃!我的鞋!”姚发长望着地上的鞋叫喊着。 “破鞋!”有人说了句。 秦油松将地上的鞋拾起来,塞到姚发长的怀里。 一路上,孩子们轮流背着姚发长,累得气喘吁吁,恹恹地向路边一处采石场走 去。 采石厂工棚为数不多的几个职工在吃午饭。 姚发祥背着姚发长,带姚青云、秦迭贵他们走进来。 秦迭贵从包里摸出碗来向一个胖胖的年青职工伸过去:“师傅!省口我吃吃呀!” 胖胖的年轻职工看了看秦迭贵:“手全脚全的,怎么讨饭?”不屑地,将一碗 饭倒下了秦迭贵的碗里。 “嘿嘿!乞乞讨讨一个宝,羞羞答答饿得好!”秦迭贵笑咧着嘴,炫耀地。 “见财有份呀!”姚发春、秦油松、姚发先他们说着,围着秦迭贵抢饭。 一矮胖老头从工房走出,见此情景,迟疑着:“何师傅,食堂里还有饭吗?” “没有饭,只有锅耙粥!” 矮胖老头朝孩子们挥挥手。 姚发春、姚青云他们羞涩、腼腆地去了食堂,姚发祥背着姚发长随着,去了食 堂。 “嘀嘀!”传来了汽车的鸣笛声。 “快!汽车下塘口了!赶快出工!”矮胖老头带头跑去。 胖胖的年轻职工带着两个半老头追去。 塘口,矮胖老头他们,三个人向四辆汽车车厢里装石头,一人装一辆车,一旁 边还空着一辆。 “一人装一车,一下午装不了一车!”坐在驾驶室里的司机焦急起来,有人开 车要走。 胖老头连忙拦住车头,笑着脸掏烟:“老宾老主的,怎说走就走呢!我们的工 人请假回家分责任田去了,日下就回来!” “日下!”一满脸带痣的司机吃惊地,“周师傅,我可等不了啦!” “慢!”周师傅转脸胖胖的年轻职工,“冬日,你去看看那八个人午睡睡足没 有?” 冬日应声走去。 周师傅再次笑着脸向司机们敬烟。 司机们懒洋洋地踅着,抽烟,观望,怡然地。 冬日带着一群孩子走来,姚发祥背着姚发长走在后面。 一个满脸带痣的司机,亮着两颗大眼审视着孩子们,目光森然。 “大家掇石头装车,小心手被石头割破了!每掇一块石头,眼睛要看看左右有 没有石锋碍手!大的掇不起从跳板上滚!”周师傅边说边示范。 孩子们象麻雀,跳跳蹦蹦,只有姚发长蹲在地上向车厢里扔石片。石块象雨点 飞进车厢,“叮叮咚咚”一片声响。 车厢的石块堆起,四辆汽车次第开出。 “哎哟!”周师傅如释重负地直起腰来,一脸兴奋地,“不是你们帮忙,我这 趟生意就跑了!”停了停,“也不要你们白帮,只要卖力气,决不会亏待你们!” 塘口里,汽车穿梭,周师傅和孩子们装车不迭。 黄昏塘口,一辆满载管石的汽车轰鸣待发。满脸带痣的刘司机从驾驶室里伸出 颗头来:“周师傅,明天年审,不出车呀!” “啊!”周师傅应了声,“我说啊!今天出这么多车,总象有点事!” 路上,孩子们簇拥着周师傅,又蹦又跳,兴高采烈。 姚长发在姚发祥的提携下,随队而行。 “下午一共装车十六车,毛收入两块钱一吨,八块钱一车,除去山租、税费、 杂用费,一车的上车力资是四块钱,十六车的力资是六十四块钱。你们人小力气小, 按半个工计算,每人得款四块钱,我们大人每人得款八块钱。你们有意见吗?”周 师傅边走边说,边征求着孩子们的意见。 “我们只要有饭吃,有地方睡觉就行了!”孩子中有人说。 姚发祥抬起笑意盎然的脸。 周师傅审视有顷,意决地:“亲兄弟,明算账!冬日,他们的工资就按这个比 例计算吧!” -------- 红袖添香